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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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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师 作者:朱砂

    第16节

    “朕在等。”齐峻收敛了笑容,缓缓地说,“等发兵的机会。”

    “什么机会?”知白靠在他胸前,露出一只眼睛来看他。

    齐峻沉默半晌,缓缓地说:“天灾。”

    知白讶然:“天灾?”

    “是。”齐峻低头看着他,“朕不能无故出兵,也委实没有本事将数万兵马在叶氏眼皮底下送到西南。所以,朕希望有一场天灾,到时候朕可以借赈灾之名,先调兵马进西南,然后将秘密训练的两万人做一支奇兵,方能出奇制胜,一举拿下叶氏与平王。”

    知白瞪着眼睛看着他,半天才慢慢反应过来:“皇上你该不是想……”

    齐峻慢慢点了点头:“是。朕就是想,若是南海移云的事再来一次……”

    知白惊跳起来:“皇上,那是要死很多人的!”

    “倘若朕不能一举拿下叶氏,让叶氏真的起兵,会死更多的人。”

    知白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了。齐峻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却极坚定:“而且,这天灾若是由你来控制,会比真正的天灾少死不少人。”

    知白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又坐下了:“就,没有别的办法?”

    齐峻苦笑:“倘若有别的办法,朕也不会出此下策。可是,朕真是不能等了,平王已有了两个儿子,而朕……”到现在连个儿子都没有,再拖下去,只怕朝臣们起了别的心思,他可是好不容易才将人分化拉拢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会不会真的是我……”一说到子嗣,知白忍不住又要想了。

    “胡说!”齐峻把他拉进怀里,“与你无关!”

    知白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颈侧蹭了蹭:“皇上,你真的信我啊?”

    “信。”齐峻斩钉截铁。

    知白默然片刻,抬头把嘴唇凑了过去:“那么,我也信皇上……”

    72、弄蛇

    正烨六年冬,南方大雪。

    若说下雪,其实也没有什么,若是在东北之地,就是雪厚数尺也是常见的,可落到南方,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南方百姓连雪都极少见到,哪里经过这样的天灾?雪压屋倾,灾民无容身之地,雪覆田地,饥民无果腹之粮,东南沿海一带尤其严重,顿时乱了。

    “皇上,如今灾民遍地,到明春青黄不接之时,只怕便要成了流民。为今之计,需得有人去清雪、赈灾,可是人手粮米均缺乏,臣奏请拨它地粮米入东南。”

    “皇上,粮米千里迢迢运送已是困难,更不必说如今路上全是流民,只怕是要抢劫的……”

    “皇上,东南驻军之粮草丰沛,可先调来赈济灾民……”

    “皇上不可!军粮岂可挪用?”

    “粮米运送不便,就地取材有何不可?毕竟安抚百姓为要……”

    大殿上乱糟糟吵成一团,齐峻坐在上头,目光往下扫了几眼,面沉似水:“够了!你们这样争吵,东南之灾就可解了吗?”

    “皇上——”新任兵部尚书开口道,“粮米运送确是问题,不过冬日无用兵之时,以臣之见,不如各地调兵押运赈灾粮米,想来流民再盛,也敌不过军士。”

    齐峻看了一眼孟尚书,目光相对,微微点了点头:“卿此言有理,东南有灾,不能不赈。传旨,先调东南驻军存粮赈灾,各地立刻押送粮草入东南赈灾。”

    皇上既然旨意已定,下面自然就是兵部户部的事儿了,可惜还有人不肯闭嘴:“陛下,东南自来气候温暖,为何会忽有雪灾之异,臣以为不可不查。”

    齐峻瞥一眼说话的人:“周御史,此为天灾,要到何处去查?莫非你是要让朕下罪己诏不成?”像这种什么地动啊旱涝啊之类的天灾,皇帝循例都要下个罪己诏的,表示是自己德行不够,才让上天降下灾祸。

    周御史吓了一跳,连忙道:“陛下,臣绝无此意!陛下继位以来,宵衣旰食,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臣的意思是,此等雪灾,只怕有人作祟!”

    齐峻扬起眉毛:“此乃天灾,谁能左右?”心里却紧了一紧,只有他和知白知道,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周御史正色道:“并非臣小人之心,只是这雪灾来得太过诡异,难保不是妖物作祟啊。”

    齐峻不想听他在这上头纠缠不清,冷冷道:“御史虽可风闻奏事,却也不能妖言惑众。此刻赈灾才是最要紧之事,周御史休要胡言乱语。”他筹划数年,就要一举击溃叶氏满门,哪有心思跟个御史扯什么妖物作祟。

    周御史却不肯罢休:“臣幼时也曾学过观星之术,数日前夜观星象,见帝星之旁有一星灿然明亮,而帝星却黯淡无光,此为妖气凌紫微之象,只怕不但东南雪灾与此妖星有关,就连皇上——也会受此妖星压制,实为不祥啊!”

    “胡说八道!”齐峻恼了。他已经把钦天监正副使的儿子都扣在京里了,居然还有人敢提这妖星之事,“来人,周桓妖言惑众,拖下去廷杖二十!”

    前朝的廷杖能打死人,自齐峻登基之后,廷杖用的是荆杖,打不死人,但其中惩戒的意义却丝毫不曾减少。周桓挣扎着叫道:“皇上,臣是一片忠心啊皇上!妖物不除,后患无穷啊 !”

    齐峻把手一摆:“拖下去打!退朝!”

    此时此刻,太后正看着贤妃呈上来的纸人目瞪口呆:“这是,这果然是在观星台回廊底下找出来的?”

    “是。”贤妃心口砰砰乱跳,“太后,国师留不得啊!皇上被其所惑,若不杀了他,只怕……”她必须在皇上下朝之前怂恿太后动手,否则一旦齐峻回来,就什么都完了。

    “这,这——”太后有些动摇不定,“国师为何要镇魇皇上不得子嗣呢?”自知白入京,仿佛还真的没有做过对齐峻不利之事。

    “若是皇上有了子嗣,哪里还需要国师呢!”贤妃快急死了,“太后,钦天监所言实无谎言,太后您是知道的啊!”

    太后闭紧了嘴巴。在真明子得势的那几年里,钦天监就像死了一样没有声音,他们虽然不曾出来反对真明子,却也从来没有附和过,所以能让正副使一起开口的事儿,只怕就是真的。

    “太后!”贤妃急得声音都有点变了,“若是让皇上再见了国师,必然又会被蒙蔽!”

    太后看了看那纸人,苦笑:“这究竟是真是假?”

    “太后——”贤妃吞了口气,握紧了拳头,“皇上无子嗣,这才是真的!南边突然雪灾,这也是真的。”

    太后闭了闭眼:“罢了。有什么报应,哀家接着就是。来人,去观星台,将国——妖道带走,赐毒酒!”平王和晋王都有儿子了,可是齐峻仍旧没有。

    贤妃吐出一口长气,软倒在地上:“太后,该阻拦皇上去观星台……”

    “就说哀家病了,请皇上下了朝就过来。”

    齐峻还真打算去观星台的,只是听说太后病了,只得先来仁寿宫:“母后身子不适,可请了御医来诊脉?”

    “唉,不过是说两句郁结于心,忧思过甚什么的。”太后唉声叹气,“皇上也知道,哀家担忧的还不是皇上的子嗣……”

    齐峻自己也烦呢,皱了皱眉:“这些事担忧也无用,母亲且不要太过费了心思。”他今日下了朝就总觉得心神不宁,只想去观星台见见知白,却偏偏被叫到了仁寿宫来,此时见太后面色也还好,并不像有什么大病的,便要起身告退,“儿子还有些事——”

    太后哪敢让他现在就走。去赐毒酒的中人才走不久,这会儿知白只怕还没被灌酒呢。

    “听说今日你打了朝上官员的廷杖?这廷杖不可轻动啊。”

    “妖言惑众,怎能不做惩戒。”齐峻这会儿越发觉得坐立不安,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母后若是无事,儿子且先告退了。”

    “皇上!”太后眼看拦不住人,只得说实话了,“你可是要去观星台?钦天监的话,你难道真的不放在心上?你难道真的不想要子嗣了?”

    齐峻顿时警惕起来:“母亲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对知白做了什么?”

    太后听见这声“知白”,越发下定了决心:“皇上,国师不能留!钦天监绝非说假话,皇上要以江山后嗣为重!”

    齐峻噌地站起来:“太后,国师救过太后的性命,灭了昭明殿大火,促成西北大捷,辅佐朕登基,这一桩一件,太后都忘记了吗?”

    太后把心一横:“国师从前有功,可到底子嗣才是最要紧的!”

    “知白连鹿蜀都曾为朕请过,如何会害到朕的子嗣?”

    “把那纸人拿上来。”太后紧盯着齐峻,“皇上,如今天下已定,国师英雄无用武之地,若是皇上再有了子嗣,哪还会把他放在心上呢?再说——眼下人人都说他是妖孽,皇上就不怕吗?倘若百姓们觉得皇上宫里养了个妖孽,那,那天下还能敬服皇上吗?”

    最后这句话倒是说在了齐峻心里,不由得默然了。太后趁热打铁:“皇上,国师本事太大,如今还好,若虽日后有什么他不遂心的地方,他动个手脚,我们如何防得住?”

    这话倒真是诛心之言,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任是什么圣人都驳不得的。太后自以为说了这话,必然能打动齐峻的,却不料齐峻反而听出了端倪:“太后说‘如今还好’?既是‘如今还好’,这纸人从哪里来的?”

    太后张口结舌答不上来,看齐峻脸色阴沉,一时顾不上,只得把贤妃卖了:“是贤妃从观星台回廊底下搜出来的。”

    齐峻一声冷笑:“她进得了观星台?”别说贤妃,就是当初皇后没被禁足的时候,观星台也不是她能去搜得的。

    太后眼看他就要拂袖而去,不由得急了,伸手一把拉着他:“皇上!这留着他,便如榻边一头猛虎啊!”其实贤妃拿这纸人来的时候,她也晓得十之八-九是个假证,但贤妃那一番痛陈利害却是说进了她心里去——齐峻也太亲近知白了,说是他不像敬安帝那么笃信佛道,可是纵然当年的敬安帝,对真明子也没有如今齐峻这般亲近。

    二人私底下那些勾当也就罢了,那文氏,不就是因说了知白一句坏话,便由昭容变了充容?都说后宫独宠是大忌,这知白比任哪个宠妃都得宠呢!最要紧是他本事实在太大,只要起个什么心思,谁能防得住?

    齐峻脚下不由得停了。此刻南边雪灾已成,只要借此机会拿下叶家,江山可定,他还有数十年的时间去平定四夷。可是此刻,朝堂之上几乎是一边倒地攻讦知白,若是要维护知白,就要平白花出无数工夫和精力……

    “皇上,皇上你得想清楚啊,有什么孽,哀家来受着,你,你且坐一会儿。”太后死扯着齐峻袖子不放,“那些神神鬼鬼的,终究不是正道。你不是最讨厌先帝信佛信道的吗?”

    “皇上信我吗……那我也信皇上。”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齐峻浑身一颤,猛然用力把衣袖从太后手里扯了出来:“朕答应过他,天子金口,君无戏言!”

    太后眼看着他大步出去,心知是功败垂成,只有大喊了一声:“那子嗣呢?”

    齐峻脚步一顿,随即又拔脚便走:“若命中无子,那也罢了。”

    观星台是从所未有的喧闹,齐峻连御辇都没坐,叫人牵了匹马来直冲观星台,一路上惊得宫人们纷纷躲避不及。直到冲入观星台园中,听见里头还乱纷纷的,他的心才稍微放下一点——应该是还没成功吧,若是人已经咽气,这会儿该静了,可是这也拖得这么久了,会怎么样?已经叫了御医赶过来,只不知来不来得及?

    若是万一来不及呢?齐峻策马直冲到殿门台阶下,心里一阵刺痛。若是万一来不及,就是他方才那一犹豫的罪过!

    “皇上,皇上不要进去!”一个内监连滚带爬地冲出来拦住齐峻,“里头,里头有蛇!有巨蛇!”

    齐峻根本没听他说什么,一把揪住他衣领提起来:“国师呢?”

    “啊?国师?”内监糊里糊涂,“没,没见……蛇出来了……”

    他们拿着毒酒进观星台的时候,还是趾高气扬的,先宣了一道圣旨:“……生为妖星,惑乱君王,今赐毒酒一杯,自绝于观星台内。”

    谁知道国师听完了,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这是皇上下的旨?”

    这话可不大好说。这当然是太后下的旨了,但是这些内监都是人精子,若说是太后的懿旨,很有可能国师抗旨不遵的,因此含糊地说了一句:“这是圣旨。”圣旨,当然就是皇上下的喽。

    可惜国师居然不买账!听了他们的话,居然笑了:“骗人。”

    内监险些被他噎死,半天才反应过来,竖了眉毛道:“国师是要抗旨不成?”

    知白根本不鸟他:“皇上不会下这样的旨。”

    内监心想这国师果然聪明,但太后有话,倘若不肯自尽,就灌了也罢,当即使个眼色,几个中人拿了酒就往上逼。横竖一个小道士罢了,便是真活了五六百岁,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谁知这才往上走没几步,国师手里捏个什么东西晃了晃,呼地一声腥风扑面而来,一条银白的巨蛇也不知打哪儿蹿了出去,当即就缠住了走在最头里的两个中人。

    这一下骤出不意,有个胆子小的当时就翻着白眼厥了过去,被缠住的两个不必说,连号带咬地挣扎,可那蛇粗如人臂,将两缠得死死的,稍微一收紧,就给箍了个闷不透风。剩下几人转身要逃,又见地下小蛇蠕蠕,不知是从哪里爬出来的,足有百十条,简直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顿时吓得腿都软了。还是这传旨的内监方才站在最后头,这会儿连踩带跳地跺死了十几条蛇,总算是跑了出来,一头就撞上了齐峻。

    “蛇?”齐峻先是听见毒酒没灌成,便松了口气,然后才听见有蛇,不由得心里往上一吊,若是有蛇,这东西可分不清谁是谁,万一伤着知白可怎么好?拔了随身的湛卢宝剑就往里冲,内监拦都拦不住。

    齐峻一踏进内殿,果然见满地白生生蠕动的小蛇,几个中人在蛇群中又蹦又跳,号得仿佛待宰的猪。中间盘踞一条大蛇,盘着的两个中人已经都昏了过去,内殿里一股尿骚味儿,显然是有人吓得失禁了。

    “知——”齐峻刚喊出一个字,就看见知白笑嘻嘻地从大蛇后头探出头来,“皇上来了?”

    “你怎么——蛇!”齐峻跺着脚,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蛇啊——”知白嘻嘻一笑,冲着地上吹了口气,众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什么大蛇小蛇统统消失了,满地的碎纸屑子,中间一条撕出来的宣纸条儿,乍看倒真像条蛇。

    “这——”齐峻也瞪了眼,“这是你弄出来的?”

    “障眼法而已。”知白把手里的碎纸一扔,“皇上真要处死我吗?”

    “听他们胡说八道!”齐峻一脚把昏倒在地的一个中人踢了一溜滚儿,走过去一把抱住知白,“可吓死朕了,还当赶不及救你了。”

    知白仰头看着他:“皇上不害怕?”

    “害怕什么?”齐峻狠狠抱了抱他,“朕来晚了,幸好你能自保。”

    知白眼睛里那一点猜疑终于散去,反手搂住他的脖子:“我知道皇上会来的……”

    73、平叛

    一队人马自远处辘辘而来,辗过小腿深的积雪。

    纵目远眺,凡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冰冷的白色。天上犹在搓绵扯絮般地飘着雪片,前路虽有人清扫开路,仍旧积雪难行。

    这队人马约有千余人,中间护着的是几十辆骡子拉拽的大车,车上满满装的都是粮米和棉袄。两边护卫之人都是荷枪佩刀,身穿牛皮轻甲,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神色都是僵硬冰冷的。

    车队末尾有一辆看起来十分破旧的篷车,虽也是骡子拉拽的,却有车厢和顶棚,在这风雪之中尚可蔽身。

    知白将窗帘掀起一点点缝隙往外看去,雪地中不时有些黑点,那是被雪掩盖了大半的饿殍。远处还有挤在一起的流民,有些人已然走不动了,有些人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跟着车队。他放下车帘不忍再看,低声念了一段往生经,仍旧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难受。

    “饿不饿?”齐峻坐在他对面,从车座底下摸出一只口袋来,里头装的是素馒头和豆沙馅儿的点心。

    车厢里也堆满了棉被,仅有两人容身之处,好处是暖和。马车从外头看起来仿佛随时会散架,里头却衬了皮革,挡住了无缝不钻的冷风,虽然没有脚炉,也比外头暖和得多。

    知白摇了摇头,把头靠在旁边的棉被垛上,神色惨然。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从前在山中隐居,单是那些进山打猎采药却葬身兽吻的尸身就见过不少,若是能顺手一救的他也就救了,救不得的也只是掘个坑埋了,再念一段往生经便罢,纵然是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的尸首,他也不过是看一看,道声可怜,心里其实如同止水,从未生波。

    只是这些饿殍却非命定如此,而是他将北方冰雪移于南方所致。知白按了按心口,那里扑通扑通地跳着,好似跟平常一样,又好似不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亲手导致这场大灾而惶恐,还是只因这些死者而悲伤,总之是很不舒服。

    “怎么了?”齐峻把棉被搬到对面,硬挤到了知白身边,“是哪里不适?可是昨日吹了风?”粮队迤逦而来,每到晚间安营之时,便卸下几袋米粮来煮粥就地发放,知白回回都要亲自经手。虽说是站在火边,那也是寒风直吹的,齐峻总觉得他身子弱,每次都有些担忧。

    “没事。”知白把头钻进他怀里,闷闷地说,“死了很多人……”

    齐峻默然片刻,抱着他轻声道:“如今借押送粮米衣被药材之名进入福建的军士已有两万余人,加上叶氏麾下并未与他们一党谋逆的军士,已与叶氏之军足相颃颉,加上秘密组建的那两万人,此次只要切断叶氏与平王的联系,我便有把握将福建一举拿下。此后东南沿海无谋逆之忧,便无刀兵之祸了。”

    知白两手抱着他的腰,觉得眼睛酸胀:“可是,这些人都是我——”

    “是我!”齐峻迅速打断了他的话,“是我下的命令,这些人都是死于我手,若有罪孽,皆由我偿,你令东南半壁江山百姓免于战火连绵,乃是大德!”

    知白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苦笑一下,在齐峻胸前蹭了蹭:“那,雪可以停了吧?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齐峻默了默,低声道:“再等两日。叶锡舍不得拿出军粮来放赈,再过几日,饥民忍无可忍,必然冲击粮仓,那时就是我动手的时候了。”倘若叶大将军动兵拒民,他就以残杀百姓为由将其拿下;倘若他开仓,那就让人假扮饥民将粮仓抢空,那时再起兵,叶氏必然无可支撑。不过,依着他对叶氏一门的了解,叶锡是必然不会开仓的。

    “还要等多久?”知白小声问,“若是百姓们不敢抢粮呢?”规规矩矩的难道就真的饿死冻死不成?

    “三日!”齐峻听他的声音都有些沙哑,心里不忍,“三日之后,无论如何朕都叫人将粮米立刻运来。”其实四边募集的物资已然备好,只是如今送进福建的不过五分之一,反倒是押运的军士极多。

    知白恹恹地应了一声,把头靠在齐峻胸前不说话了。他的手在袖子里搓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球,倘若有人仔细看,便能看见那透明的琉璃球之内有无数细小的东西正纷纷下落,与外面天上飘飞的密雪极其相似。

    齐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心里多少有些歉疚。他刚才说的话是在糊弄知白呢。募集的物资虽然备好,但这样雪地难行,从仓库里运送入福建也不是三天五天的事儿,也就是说,倘若三日之后饥民不敢冲击福建驻军的大仓,那么至少再过五六日他们才能得到赈灾之粮米衣被。

    即使大雪停了,雪化之时的寒冷也不是这些缺衣少食的百姓能抵得住的。也就是说,他是必定要逼得这些百姓去冲击军仓了。

    “若有罪孽,皆由朕一身承任。”齐峻微微蠕动嘴唇,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收紧双臂将怀里人搂得更紧了一些。

    应该说,一切皆在齐峻掌握之中。赈灾的米粮衣被虽送来了一些,却是杯水车薪,两日之后,在大雪中挣扎了一月之久的饥民们,终于忍耐不住饥饿,开始冲击叶家军的粮仓。叶锡也正如齐峻所料,不肯开放粮仓,反而派出军士,将为首的饥民抓了数十人,当众斩首。

    这一下引发了哗变。饥民们进亦死退亦死,再加上齐峻派出的人在其中号召,一夜之间,数万饥民团团包围了三处粮仓。叶锡不得不派出兵士驱民护粮。正在此时,一支兵马直冲他的中军大帐,以残杀百姓为名立免他大将军之职,且要将其当堂拿下。

    叶锡到了此时才知道中计,当机立断召集自己心腹,反出军中,想要直奔平王封地求援。然而冲到半路,才发现此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支驻军,将福建与蜀地从中截断,不可相连。十日之后,叶锡的八千人叛军,被重重包围于海边。

    大雪在叶锡反出的当日就停了,雪水稍化,地上泥泞难行,马匹走起来都有些吃力,冰冷的泥水飞溅,连马腹下都弄得脏乎乎的,骑在马上的人自然也难免双腿自膝而下都溅满了泥水。

    齐峻却是意气飞扬。他身穿火红绣金龙的战袍,外披黑色牛皮甲,头戴烂银盔,一条盔缨也殷红如跳动的火苗,骑的虽是匹被泥水溅脏的马,仍不掩帝王之威。他身前身后,君王仪仗两边排开,一面绣着金龙的大旗猎猎飞扬,标志着天子亲征。

    齐峻身后是二万大军。这二万人,有一万是悄悄训练的那批军队,另一万却是以送粮赈灾为名从各处汇入福建的。此刻众人都是腰刀背弓,数万人马井然有序,除了偶尔有马儿喷气跺蹄之外,全无一丝多余动静。

    相形之下,对面小山包上的八千人就显得十分狼狈,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都负了伤,还有一半的人没有马,就是那些马,也差不多都带了点儿伤,更不必说众人都是两三日不曾进食,再怎么骁勇也摆不出精神饱满的模样,有几个甚至发起热来,只得从地上抓了雪往嘴里填。

    齐峻遥望对面,向身边人点了点头:“喊话。”

    立时便有十余人排众而出,朝对面齐声高喊,不过是说罪止叶氏,不及从犯,此刻投降之人,皇帝宽宏大量不予追究之类。

    对面阵地之上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几个人想过来,到底却又没动。齐峻唇角弯起一丝冷笑:“埋灶做饭。”

    片刻之后,行军灶便筑起,大锅煮起白粥,还在火上烧烤大块的猪肉羊肉及冻好的馒头,一阵阵米香肉香顺着风向对面飘去。这次,对面阵地上的骚动明显了许多。

    两三日不曾进食,这些军士的肚子如今跟他们的干粮袋一样瘪,热腾腾的米香肉香能让人的胃都绞在一起叫唤着要进食。叶锡眼看着最边缘的军士们已然有人站起来往对面张望,脸色黑得如同煮饭的铁锅:“凡有意欲投敌者,杀无赦!”

    他的心腹立刻提刀策马过去,连斩了十人才算稳住了阵脚。叶锡放开喉咙:“弟兄们,你们不要相信狗皇帝的话!我们为何落到今日这地步?不就是被他们无故逼反的吗?无事他们尚且要给我们扣上谋反的罪名,若是落入他们手中,哪里还有活路?他们此刻说什么既往不咎,不过是为了将你们骗过去罢了,到时候羊入虎口,还不是任人宰割?倒不如大家同心协力,才有冲出去的可能。只要我们冲到海边夺了船只出海,他们便追赶不上。这海上是我们的地盘,到时候我们逍遥自在,谁管得到?”

    他这样喊了一番,骚动的场面渐渐安定了下来。的确,只要冲到海边夺了船,他们都相信皇帝的军队根本追不上。这海可不是陆地,不是久与大海打交道的,想在海上用兵?那是笑话!

    齐峻听不清对面在喊什么,但却看得清楚一些已经动摇的军士是如何被斩杀的,冷冷笑了一笑,沉声道:“轮番用饭,两个时辰之后,进攻!”看来,想兵不血刃拿下这些人是不成了,那就要斩草除根,绝不能再留后患!叶锡够狠,连自己的家人都抛下了,这样的人倘若今日不杀,就是放虎归山。

    这一场厮杀断断续续打了一天一夜,天色将明之时,叶锡只剩三千多人,却当真被他冲到了海边。只可惜,那里只剩两只船,顶多也就载上一千人。若是生路不在眼前,这些人还能齐心协力,然而此刻事情明摆着,谁能上船谁就可能活,挤不上去的必死无疑,场面顿时就乱了。三千多人争着往船上挤,单是被自己人挤落水中的就不在少数。

    齐峻这边也是人困马乏,但总归比叶锡强得多,眼看对方阵脚已乱,顿时箭如雨下,将那些未及挤得上船的统统射成了刺猬,己方倒是无甚伤亡。

    叶锡在几十个心腹的拼死救护下好歹挤上了船,这时根本顾不得别人,立刻下令扬帆起航。只是等他们驶出海口,便见后头的船追了上来。

    “将帆扯足!”叶锡大声喝斥军士,“只要逃出海口,茫茫大海,他们不敢深入!”

    “大将军,船舱下头,船舱下头被浇了火油!”一名军士连滚带爬地从舱里跑上来报告。

    叶锡脸色变了变:“火油?”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八千人能冲出两万人的包围到达海边,海边还有两艘船。这是齐峻有意留给他们的。困兽犹斗,倘若齐峻真将他们团团包围,那他们只能拼死反抗,齐峻要想全歼他们,至少自己也要折损个万八千人。

    网开一面,却撵着他们打,直到看见这两艘船,自己的人马顿时斗志全消。瞧瞧,三千多人只剩下不到一千人,而齐峻那边除了耗费箭矢,几乎没死几个人。

    “快行!”叶锡感觉到海风迎面吹来,陡然精神一振,“天不绝我!这样疾风,我们只要迎风而行,他们的火箭就射不过来。论海上逆风行驶,你们难道还逊于他们不成?”

    满船的军士也都精神一振。不错啊,逆风行船的技术,他们这些在海边操练了十余年的人,岂不比那些外来户强?

    果然片刻之后,后船并未追及。叶锡松了口气,走到船尾向后看去,只见后船高挂金龙大旗,旗下之人赫然正是齐峻。叶锡冷笑着举手冲齐峻比了个手势,皇帝又怎样,这海上,皇帝可不能金口玉言。

    齐峻看见了他那个手势,却笑了。叶锡目力极好,看见他抬手自颈中扯了个东西出来,紧接着红光一闪,仿佛一道飞箭般射中了船腹。叶锡有些莫名地低头看下去,还没等他看清楚船侧是否受到伤损,耳中便听见一声闷雷般的巨响,船身剧震,将他直抛到半空,又重重摔在甲板上。

    喀啦一声,甲板开裂,叶锡就这么落了下去。四周全是火红色,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他刚张嘴要喊,就被呛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头发迅速枯焦打卷,脸上手上的皮肤都吱吱地响起来,叶锡伸手想抓,所触之处全都如同火炭。他的嘶喊之声被四处的炸响盖了过去,没有人顾得上来救他,因此他也就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他的兵将了。

    齐峻将射日镞收入怀中,冷眼看着前面两艘被炸得四分五裂的船。几个没被炸死的人带着火往水里跳,但随即被箭矢射死,直到这一片海面,再没一个活人。

    “收兵吧。”齐峻轻轻吐出一口气,“国师在城里忙着施粥,也不知累成什么样了。”终于灭掉了一个心腹大患,之后只要查抄叶锡的宅子,就不怕抄不出平王谋反的证据。当然了,即使真的没有查到,证据也总会有的……

    跟在他身边的侍卫陪笑道:“留了人伺候国师,不会让国师太劳累的。”

    “嗯。”齐峻微微一笑,归心似箭。有人伺候,也拦不住知白的,这几天没见,他想必是累瘦了。

    海岸已然在望,一阵风吹来,齐峻打了个冷战。身边的侍卫看看他:“皇上,您脸色有些红,是不是有些着了风寒?”

    齐峻也觉得头沉目眩,自己摸了摸额头,果然是热烫的:“大约是。上岸之后喝几碗姜汤——”他话没说完,就向后仰天倒了下去。

    74、入冥

    “什么?皇上病重?”知白手上的汤勺扑通一声掉进了粥锅里,转身一把揪住了前来报信的侍卫衣领,“怎么可能!皇上用兵前还是好好的,是受了什么伤!”

    “不是受伤……”侍卫脸色惨白,“郎中说,陛下是,是两感伤寒!”

    伤寒本来难治,何况是两感伤寒,内外交困,十个病人里头要死九个半,剩下半个还要折损寿数。知白不是郎中,却也听说过这伤寒的厉害,拔腿就跑,边跑边大声道:“皇上怎么会得伤寒!”

    “国师,马车在这边!”侍卫从没见知白这样声色俱厉过,连忙跟上,“属下实在不知道。皇上好端端的去追击叛军,明明是大胜了,两艘船全被炸毁,叛军尽歼,谁知道收兵之时——皇上一头就栽倒了,接着就发起高烧,已经一天两夜了……”

    “郎中呢,郎中都不开药的吗?去接御医来!张榜,重金悬赏能治伤寒的郎中!”知白急得前言不搭后语了。齐峻有病自然要先找郎中,现在来告诉他,多半是已经病得不轻了。

    侍卫苦笑:“附近能找的郎中都找了,开的药也吃了,全无用处。”吃了之后,连滴汗都不出,不出汗,这伤寒表不出来,就要糟糕。

    知白恨极了自己不该留在城里施什么粥,他就该跟着齐峻的:“皇上现在在哪里?”

    “刚刚送回城里知府的官邸。”许多房子都被雪压塌了,就是想在海边上就近找处地方安置都难,只得一路送回来,路上冒了风,皇上的病反而更重了。

    知白跌跌撞撞冲进屋里的时候,郎中正在给齐峻施针。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让他能有些反应,吞咽药汁。他上身赤裸,胸前背后被扎了一排排银针,刺猬一般,可是牙关仍旧紧咬,喂进去的药汁全都顺着唇边流了出来,半点都没咽下去。

    “这,这实在是——”郎中才说了半句话,看见旁边侍卫们凶神恶煞的模样,下半句话不敢再说,心里只是暗暗叫苦。初时被找来时他还暗暗高兴,给皇上治病,那是京里的御医才能干的事儿,他哪辈子修来的这机会,若是治好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谁知道这会儿才知道,这不是修来的机会,而是缺了八辈子德造下的孽!若是皇上治不好,他这颗脑袋怕是也保不住了。

    “皇上怎么样?”知白劈头就问。

    郎中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回大人的话,皇上伤寒入里,实在难治,再说这里,这里药都不全,小人实在已经尽力了。”那些大兵爷们只会冲他吼——治不好就宰了你!难得有个看起来不那么吓人的来问话,但愿能放他走吧,什么荣华富贵他全不想了,只要能保住小命就行。

    “难治也要治,治不好就宰了你!”知白眼看齐峻的脸因高烧而通红,印堂处却是铁青色的,心里就是狠狠一沉。他不会治病,可是会看相,齐峻印堂发暗,顶上灵光将散,分明是命在旦夕的模样,一瞬间暴躁难抑,转头冲着郎中就吼了一声。

    郎中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心道完了,这条命是保不住了,忍不住就涕泪交流起来:“小人实在已经尽力了,皇上这病太重……小人家中还有老母和妻儿,饶了小人一命吧……”

    侍卫首领将手一挥,两名侍卫将这郎中拖了出去。知白怔怔看着另一名郎中哆嗦着手又给齐峻开始扎针,手抖得连扎两下都没扎准穴位,可就是这样折腾,齐峻都昏迷不醒,毫无反应,突然就悲从中来:“你也出去吧。”

    郎中如逢大赦,连忙给齐峻取了银针,一溜烟就跑了。知白坐到床边,看着齐峻消瘦的脸庞,心里疼得仿佛针扎一样:“还有没有别的郎中?”

    侍卫首领脸色也仿佛死人一样难看:“这已经是最好的了。已经飞鸽传书去传御医,可是要过来也得三五天。国师——”

    “你说。”知白目光不离开齐峻的脸,握着他烧得滚热的手,恨不得用自己的体温立刻让它凉下来。

    侍卫首领遣退了所有的人,才突然跪了下来:“求国师为皇上续命几日。”

    “什么?”知白被他吓了一跳,“你有什么话好好说,这是做什么?”

    侍卫首领咬了咬牙:“皇上只怕,挨不过今夜。”

    “胡说!”知白脸色唰地变了。他觉得齐峻情况不好是一回事,可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

    侍卫首领双泪长流:“是本地治伤寒最拿手的一个郎中说的,他说皇上熬不过今夜,可是宫中御医一时无论如何也过不来。所以小人冒昧,国师曾替太后娘娘续过命,能否再给皇上续命?哪怕只是三五日呢,撑到御医赶来,说不定,说不定就救得了皇上……”

    知白僵硬地低下头去看着齐峻。这些人只知道续命,却不知人与人也是不同的,太后当年是遇厄,他可用续命之法解厄,可齐峻——齐峻这面相,竟然已经是阳寿将近的样子了!

    “去……将我的东西取来。”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另备,七七四十九支蜡烛。”

    雪灾之后,要寻蜡烛也是难上加难,知白一边画符镇住齐峻泥丸宫,一面焦急地等着侍卫们寻蜡烛来。可是眼看着天色渐黑,出去寻蜡烛的人仍未回来,齐峻的脸色却是渐渐由高烧中的透红转向青灰之色。

    “国师,寻到了,寻到了!”一匹马满身雪水泥浆地冲到门前,马上侍卫抱着袋子滚跌下来,几步扑到知白面前,“七七四十九根蜡烛,都是未用过的!”这是几十名侍卫跑死了两匹马才搜罗齐的

    “叫所有人都退开,我不叫人,不许来打扰。”知白抱过蜡烛,只吩咐了一声就砰地关上了门。

    齐峻已经被从床上移到了地上,额头上贴着符纸,身下用朱砂水画着巨大的符阵,他就躺在阵眼上。符阵中留出了四十九处小小的空白,显然是等着插蜡烛的。天色漆黑,房中已然点起油灯,照着齐峻的脸色灰白如死。他的胸膛已经不再起伏,手也冰冷,反倒是贴在头顶的那一张符纸像被呼吸吹动似的轻轻颤动,也就只有符纸贴着的那一小块地方还温热着。

    知白手忙脚乱地将蜡烛一根根点燃,粘在符阵留出的空白处。人都被他遣走了,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正当他忙着点蜡烛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唰啦唰啦的声音,仿佛是有人拖着什么东西从远处走了过来。

    知白额上汗如雨下,偏偏这些蜡烛中有不少被雪水浸过,烛芯不好点燃,他只粘了一半的蜡烛,那唰啦唰啦的声音就到了门口。门前台阶是青石的,这脚步声一上台阶就有些变了,仿佛是什么坚硬如金石般的东西与青石碰撞,发出叮叮的声音,只几下,就从屋外到了屋内。

    汗水从知白眉毛上流下来,渗入了眼睛里,煞得生疼,他却连眨眼的时间都不敢浪费。门是关着的,从头到尾都关得紧紧的,可是那拖拉的脚步却硬是走进了屋里。离得近了便能听得更清楚,那声音,分明是铁链拖过地面的响声,正一步步从屋门处走向齐峻。倘若有人细看,便能看见齐峻头顶的那张符纸,正随着这脚步声的靠近掀动得越来越急。

    知白突然狠狠一咬舌尖,转过头去噗地喷出一口血水,这口血水甫一喷出去居然没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隐隐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然后就渐渐消失,仿佛血水浸渍进衣裳里一般。

    知白喷了那口血水就回过头去,继续飞快地点着蜡烛往符阵里粘。半空中的血水终于消失殆尽的时候,他也粘好了最后一根蜡烛。然而就在此时,窗户缝隙里忽然吹进一阵冷风,离齐峻头最近的那根蜡烛火苗儿一晃,熄灭了。

    知白失声尖叫,在他的叫声中,齐峻头顶贴的那张符纸仿佛被什么吹起似的,呼地飘上半空,又斜斜落在地上,齐峻浑身猛一抽搐,随即不动了。

    知白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伸手一摸齐峻的头顶,顿时呆在那里中——方才还有温热的那一块地方,眼下已经冰冷,齐峻躺在那里,已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了。

    “国师?国师?”屋外的侍卫听见一声尖叫,实在放心不下,只得过来敲门,“可是有什么事吗?”该不会,该不会是皇上……

    知白怔怔地坐在地上,顾不得地上冰冷,只是紧紧抓着齐峻的一只手,低头看着他灰败的脸。齐峻,就这么死了?就在几天之前,他还穿着火红的金龙战袍,意气风发地带领军士亲自征讨叛军呢。再往几天之前,他还穿着深红的九龙御袍,在大殿上为了有人诋毁国师直责廷杖。再往几天之前,他还曾在观星台内殿的床榻上,褪下朱红袍服,露出底下雪白的中衣……

    “国师?出了什么事!”外头的侍卫已经忍不住要砸门了。

    “走开!”知白突然吐出了两个字。

    “啊?”

    “滚开!”知白几乎是用吼的,“守好你的门,擅入者杀!”

    侍卫一个冷战,悄没声地退了开去。知白低头看着齐峻,忽然俯下身去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他冰冷的额头,低声说:“我去找你!就是鬼差,也不能带你走。”

    四十九根蜡烛重新燃了起来,只是粘着的位置已然全变了。地面上的朱砂符阵被改动过,此刻阵眼上又多了一个人——知白躺在齐峻身边,一只手紧紧握着齐峻的手,闭上了眼睛。他红润的脸颊迅速地苍白下去,一缕淡淡的金色从头顶升起,在屋中盘旋数圈,倏然穿门而去。此时若是侍卫首领进来,只怕要吓疯了他,因为地上的知白也没了呼吸,这屋里,躺在四十点烛光里的,只是两具尸体。

    一片漆黑。雪已停了数日,夜空纯净如蓝,还闪着无数颗星子。只是知白眼前却是黑雾蒙蒙,就连天空的星光都落不下来。眼前已不是官衙的宅院,而是一条隐隐约约的道路,蜿蜒向前,在这条路上,影影绰绰地有些灰黑色的人影,飘飘荡荡地往前走着,甚至看不清面目手足。

    知白闷头不响地往前走。走在这条路上,他却不如别人轻快,反而走得满头是汗,双脚仿佛坠了铅块似的,不由得自嘲:生魂果然是不如亡魂轻快,更比不得鬼差了。

    一想到鬼差勾着齐峻不知已然走了多少路,知白就觉得更急,恨不得插上翅膀往前飞。直到他走得两腿都酸疼了,才听见前方隐隐有水声,极目远望,就见前头一条大河,河上一座石桥,十方涌来的亡魂都往那桥上挤,却有不少人从桥上栽下去,栽入了那河水之中。一时之间,凄厉之声四起,听得人头皮发麻,连后面的亡魂都有些迟疑徘徊。

    知白却是精神一振,拼命地跑过去,眼见前面的亡魂挤着却不向桥上走,索性扒开这些亡魂往里挤。

    “哎哎,哪里来的生魂?”桥头上左右站的人,生的却是牛头马面,上前来就要拦阻知白,“此处不是你来的地方,还不快些回去!”

    知白往前一看,只见前头一条亡魂被鬼差锁着,正往桥那头的一锅热汤前走去,看背影正是齐峻。他顿时精神一振,大喊一声:“齐峻!”不假思索地抬手往自己两眉间一拍,一点金光从眉间迸出,冲得牛头马面倒退三步,周围亡魂纷纷躲避,顿时给他让出一条路,让他拔脚就跑,一直冲过奈何桥,直奔齐峻的亡魂身边。

    轰地一声桥上就乱了。锁着齐峻的鬼差已经端了一碗汤来要让齐峻喝下,冷不防身后伸出一只手,一把将汤碗打翻,随即伸手就拉住了他新锁来的那个鬼魂:“齐峻!”

    “什么人在此捣乱!”鬼差举起哭丧棒就要打下去,谁知将将打到那魂灵身上,却是金光一迸,震得他哭丧棒都弹了起来,不由得大吃一惊,“这,这哪里来的修炼之生魂?”

    知白根本顾不上理他,扯着齐峻大声喊了几句,齐峻才从浑浑噩噩中大梦初醒一般:“知白?这,这是何处?”

    “是冥间。”知白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已经有几十名鬼差将两人团团围住,“什么人来此捣乱!”

    知白横身挡在齐峻身前,反问:“你们为何乱勾人?”

    “胡说。”锁拿齐峻的鬼差方才被他身上金光震得魂魄都有些散乱,不敢随意动手,只喝道,“我是按生死簿所注来勾魂,什么叫做乱勾人?”

    “我不信!”知白也提高了嗓门,“我要看生死簿!”

    “什么?”鬼差眉毛快要掀到了脑门上去,“生死簿也是随意能看的?你虽有些道行,却也不是判官天使,岂能看生死簿?还不快快退开,否则搅扰阴间,这罪你担不起。”伸手就来揪齐峻。

    知白双指一骈,冲他一划,指尖一道金光,仿佛快刀斩肉一般,竟将一条哭丧棒从中切断,冷冷道:“我要看生死簿,否则我就带他走!”

    “你,你简直大胆!”鬼差们都怒了,“若不是看你是有功德之人,早就将你魂魄打散了!”

    知白却是半步不退:“打散我的魂魄?你们好大口气!拿生死簿来,否则别怪我将阴间搅个天翻地覆,到时纵然我得天谴,你们冥间却也脱不了麻烦!”

    这一席无赖话气得鬼差们个个瞪眼,却又无话可说。眼前这生魂浑身裹着金光,显然已是修行到元婴将成,且周身上下还有淡淡龙气,真要动起手来,他们这些鬼差根本不是对手,只怕要惊动十殿阎王才行。

    “什么事在这里喧哗?”远处传来声音,鬼差顿时如见了救命稻草,高声喊起来:“灵尘判官,您快来看看,有一修行之魂在此闹事!”

    “灵尘?”知白猛听这个名字,却是一震,抬头看去,只见黑雾之中慢悠悠走出个人来,知白目光一触及那人,顿时失声,“师父!”

    75、命数

    知白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见老不修的师父灵尘!一时之间他连齐峻都没顾上,只管震惊万分地问:“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

    灵尘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圆:“知白小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你生魂离体?哎,元婴将成了?不对劲不对劲,你小子这进益也未免太快了一些吧?”

    “哎呀师父!”知白快被他的不着调气死了,“你先说,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尸解了吗?”

    尸解,至少也能成地仙,即使不能上天,也应该在人间悠游,或是去海上仙山呆着,怎么也不会跑到冥间来当什么判官,这判官正经都是鬼才做的。

    “嗨——那什么……”灵尘的老脸居然难得一见地红了,支吾起来,“这事说来话长——倒是你,怎么来了这儿?生魂离体入冥,你小子进益够快的啊。不知道阴剥阳吗?你个生魂怎么敢随便过奈何桥?”

    “我来查他的生死簿!”知白一手抓住齐峻的手,理直气壮,“既然师父你在这里当判官,那就行个方便吧?”

    “这,这说的什么话,生死簿哪是乱看的……”灵尘面有难色。

    “师父真的不肯行方便?”知白语带威胁,“那,我可要讲讲师父的故事啦?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师父你——”

    “哎哎哎!”灵尘无可奈何,“你这小兔崽子,居然敢威胁师父,你不孝!”

    “师父你别扯这些大道理,就说让不让看吧?”

    灵尘举手在他头上狠狠凿了一下:“看!让你看!看完了你也带不回人去!小兔崽子,走!”

    判官大人都说让看了,鬼差们自然无话可说。其实灵尘出现倒是解了他们的围,不然怎么办呢?让人看生死簿,他们没有这个权力;不让看,势必得打起来。这个生魂,就算没有灵尘判官的徒弟这层因缘,也是个不好对付的。修行高,还有龙气护身,要是真打起来,他们未必打得过呢。更要紧的是此人身上有功德,真把他魂魄打散了,这功德无处去,他们也难交待啊。

    因此,鬼差们全都识相地散了,只有勾齐峻的那名鬼差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毕竟他还没去交差呢。

    放生死簿的地方阴森冰冷,墙壁上闪着幽绿的光亮,照得所有魂魄脸上都绿油油的。灵尘边走,边有些窘迫地回答着徒弟的问题:“来这儿怎么了,做个判官不是也不错么?”

    “师父你不说实话。那年冬天……”

    “好啦好啦我说就是,混蛋小子!不孝的东西!你师父我——唉,打落地我就被扔在道观门口,十二岁就离观入深山修行,五百年都不曾入红尘,原以为这样尘心不动,修炼必快,谁知道快是快了,可是少了历劫,终究难以成仙。”

    “师父你不是历过天劫了吗?”知白莫名其妙。

    “咳——”灵尘老脸又是一红,“可是师父,没,没历过情劫。”他这辈子都没近过女色,不,就连尘世中人都很少接触,哪会有什么情劫呢?

    知白更莫名其妙了:“没历情劫,怎么就不能成仙呢?”

    “咳,这好比一把宝剑,先是在炉中炼为铁水,再铸打成形,又要淬火,最后还要开刃。这情劫就好比开刃,宝剑不开刃,难成大用。自然了,也少不了有那种大拙无锋的神品,可那毕竟是少之又少。你师父我啊,就是那千锤百炼却没开刃的宝剑,终究不顶用,所以虽然尸解了都只能做个鬼仙,就给发到这儿做判官来了。”

    灵尘说完,一脸哀怨地看看知白:“倒是你这小混蛋,灵性既好,又不知得了什么奇遇,居然几年就要结元婴了!哎哎,不对劲儿啊,你小子身上的龙气哪里来的?还有这些功德光,嘿嘿,你究竟是遇了什么好运道啊?”

    “龙气……”知白稍加思索就指了一下齐峻,“应该是从他身上来的。”至于功德是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弄死好多人了,哪里来的功德?

    “他?”灵尘斜着眼往齐峻身上看了看,“胡说!这小子身上根本没有龙气。”

    “他本来有的,后来为了我度天劫,被雷击散了。”知白随口回答,又催促,“他的生死簿在哪里啊?”耽搁时间太久,万一侍卫们忍不住进了屋里,挪动了符阵上的蜡烛怎么办。

    灵尘瞠目结舌:“什么?他能替你挡天劫?这小子,这小子是什么身份?”

    “人间帝王。”

    “嗬!你居然遇见个帝王?不对不对,纵然是帝王,他身上龙气若是会被击散,那便是不够浓厚纯粹,你就是在他身边呆上十年八年,也染不上这身龙气的。”

    “哦,我们双修来着。”知白随口就抛出个天雷。

    扑通!灵尘脚下一绊,一头扑在地上,顾不得爬起来就叫:“你说什么?双,双修?这小子是男子!”

    “我知道啊。”知白一只手就把师父拖了起来,“龙阳房中术,难道不是你给我看的书里的么?”

    “胡说!我怎么可能给你看那些!”灵尘瞪着眼睛。

    “就是我拜师那年你扔给我的那些书里的。”

    “什么,有,有吗?”灵尘明显地心虚了,“我,我也没全看,难道你都读过了?”

    “是啊。”

    灵尘一脸要死的模样:“那么多书,你这小混蛋才多大年纪就全读过了?这样的天赋我怎么就没有呢?”他捶胸顿足,“难怪你如今这样进益——且慢,那你的情劫,就是这个小子?”

    这个问题让知白怔了一下,一时回答不出了。

    情劫,那是什么?是了,灵尘扔给他的书里确实有提到过,但是放到他和齐峻身上,仿佛也不那么对啊。他们不是一直只是双修么?房中术与情劫,仿佛是两回事啊。

    灵尘却眯着眼睛把知白和齐峻来回地看,忽然扯起知白的手,在他的小指上捋了一把。这一瞬间,知白觉得仿佛有根线系在自己指根上,灵尘这一捋,扯动了那根线勒了他一下。不过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灵尘咦了一声,又开始在他手上乱扒乱摸。

    “师父你找什么呢?”知白被他扒得回过神来,用力抽回手,“生死簿呢?”

    “明明刚才摸到了你手上系的红线,怎么这一下又没了?”灵尘还想摸,被知白大吼了一声:“生死簿!”

    “行了行了,到了。”灵尘揉揉耳朵,又骂了一句兔崽子,才走到一面墙壁前面,随手往里抓了一下,扯出薄薄一本簿子来,摊开,“看吧。只许看,不许动。”

    知白低头看去,簿子上头一行写着齐峻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第二行就是四个大字:寿十七岁。

    知白吓了一跳,回想当初在西南山中见到齐峻,确实像是寿数将近的模样,但是那个时候……他回想一下,齐峻当时已经十八岁了吧?

    再往下看,下面一行小字:某年某月救御医一名,增寿一年。原来如此……

    接着下面一行行的小字,写的都是某事某事增寿,某事某事减寿,譬如斩杀蛇怪,以免愚民丧生,增寿一年,诛灭妖道,增寿一年,平治河水,增寿三年,西北雨灾,减寿三年……知白掰着手指加加减减,直到最后一行写的是:雪灾,杀生灵六万,减寿一纪。

    一纪就是十二年,知白木然把十个手指全部屈起来,于是什么也没有了,齐峻的阳寿确实就到此日为止,因为他弄出了一场雪灾,死了六万原本不该死的生灵。

    齐峻还浑浑噩噩地站在一边。他是死后被勾魂,身上缠着无常锁,神智都不怎么清楚。知白转头看着他,齐峻脸上少了做帝王的冷峻和飞扬,反而有几分少年人的天真无害。这表情别人没看见过,但是知白看见过——每次他们双修之后,齐峻睡着了就是这副模样。

    仿佛有把钝刀在心里慢慢地划来划去,开始是钝钝的疼,并不十分明显,但是就这么一下一下地划下去,每下都划在同一个地方,那里就渐渐地破了,流血,最后伤口越来越深,越来越长,整颗心都在渐渐地裂开。知白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胸口,疼得要弯下腰去。

    灵尘摇摇头,在他背上拍了拍:“行了,你小子有福气,过了情劫,以你的修为至少是个地仙。挥慧剑,斩情丝,这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机会——”

    “师父!”知白狠狠瞪着他,几乎声嘶力竭,“别说了!”

    灵尘被他吼得摸了摸鼻子,往后退了一步不吭声了。旁边的鬼差左右瞧瞧,悄没声地上前来扯着齐峻身上的铁链要把他拉走。齐峻自然毫无抵抗能力,被他扯着往后退去,然而退出三步,知白就觉得小指上仿佛有什么东西一扯,似乎是一根丝线,先是那么轻轻的一扯,随即就像刀子一样深深割进了皮肉里。

    十指连心,知白脱口痛叫了一声,飞快地转身,一把拉住了齐峻:“做什么!”

    鬼差看他两眼发红,看起来也像个厉鬼了,不由得有些发毛:“自然是带他去喝孟婆汤……”说完了才发觉自己有些低声下气,又有些恼怒,赶紧把胸膛挺了挺。

    “我不准。”知白沉声说了三个字,转头看着灵尘,“他求雪灾是为了避免半壁江山陷于战火,到时死的百姓会更多!”

    灵尘摇摇头:“六万生灵,减寿不可更改。”

    “可是雪灾是我求的!”知白大声吼了出来,“减我的寿就是!”

    “你求的?”灵尘噌地蹿到他跟前,上下左右地看,好像要趴到他身上去闻一闻似的,“难怪你身上有功德光。一场雪灾损了修为,可是能救下二十万生灵,这是大功德!”

    知白觉得自己快要疯了:“雪灾是我求的,为什么他减寿,我反而是功德?是不是搞错了?”

    灵尘摸了摸鼻子:“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人为恶,虽恶不罚。他求雪,固然是为了避免半壁江山起战火,可究其本心,却是为了自己的江山稳固。而你造雪,却是一心为了救更多生灵,明知有损修为,明知有损功德——徒儿,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真正的大善之心。”

    知白觉得糊涂了:“这么说,这么说如果没有我,他是不是就不会造这罪业?”

    灵尘咳嗽了一声,还是点了点头:“你们二人命数相克相生,他若不遇你,则西南山中之厄便未必能度过,更不能得继大宝;你若不遇他,不会情缘纠缠,亦不会得建此大功德——”他又咳嗽了一声,劝道,“情劫误人,无数人便坏在此劫上。你天份极好,这情劫虽难度,却偏偏他阳寿已尽,正是你斩情的大好机会。说来说去,还是你这功德积得好啊。趁此机会,快些断了吧,你元婴将成,只要冲破情劫,便可立成正果。”

    知白脑袋里嗡嗡的,只听见相克相生四个字,后头什么也没听见,茫然问道:“那他无子,是因为我吗?”

    灵尘在簿子里翻了翻,点点头:“他本无龙气,是你强扶其继位。有得必有失,他命中本有二子,却是因此失去了。”他习惯性地单手打了个问讯,“无量寿佛,一饮一啄,莫非天定,因果相生,无计可破,知白——”

    “无计可破?”知白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无计可破?人定胜天,我不信就无计可破!我能强扶他登基,难道就不能为他延寿?”

    灵尘看他像看个傻子:“徒儿,你莫非疯了不成?延寿,那也要有寿可延,你想将谁的寿延给他?”

    “我的。”知白冷冷地说,“我是修行之人,寿数该有多少?”

    “你——”灵尘拿手指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我们修行之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寿数岂可估量?更不可借了!”

    “那就拿我的修行换。”知白仍旧冷冷地回答,“破我元婴,延他之寿,能延多少?”

    “这不成!”灵尘也恼了,“都像你这般胡闹,地府早就乱了。快快,将他带走!”

    “谁敢动他!”知白猛地横身过去,挡在齐峻身前,双手结印置于胸前,顿时浑身上下金光大盛,隐隐能见一个小小婴儿在他天灵处手舞足蹈,并有一条赤龙环绕周身,不时振鬣抬爪,仿佛随时能冲出来择人而噬。

    鬼差嗷的一声冲进了石壁之中,不敢让那金光沾到一点。就连灵尘这样身为鬼仙的,也不敢直撄其锋,连连后退了几步才道:“你,你真是疯了。你可知道,这是逆天而为?你现在带他走,便有天谴,到时你元婴已破,拿什么抵御?”

    知白根本不听:“我要带他走。若没了他,天下就要大乱,生灵涂炭,不可避免!只有他能安定天下,平伏四海,天下可无我,不可无他!谁若拦阻,休怪我手下无情!”

    第16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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