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节
花近江国 作者:孔恰
第41节
冯女英笑道:“那些个断发赌咒、轰轰烈烈的女子,倒也罢了。那平日不敢与人言的,却须谨慎相待。这些女子口中不语,心内却最为坚决。送她的物事朴素为上,不必勾动伤怀。反倒是那些满口花月盟誓的,嘴里说得生生死死,几天不见便淡忘了。赠她的金丝镯子、珍珠衫儿,等闲便到了别的男人身上。”
屈方宁听他忽发怨音,心中莞尔,道:“冯公子于风月一道多年浸淫,真知灼见,今日领教了。”唤了捡了些寻常物什,并一朵凝雪流霜般的重瓣珠花,一并送往药帐去了。
冯女英却不忙就走,与他挨坐一处,呵气道:“冯某真正的风月功夫,远远不止于此,将军可愿一并领教么?”
屈方宁觑他一眼,道:“我也有一门公人捉贼的功夫,冯公子可想见识一下?”
冯女英向他抛个眼风,笑道:“将军好生不解风情。冯某千辛万苦跑了趟腿,见过了将军那位英姿飒爽的情人,不禁心如鹿撞,欲自荐枕席,求一夕风流。”
屈方宁也向他一笑:“不过也是个跑腿的罢了。我的情人,岂是那么容易见的?”
桑舌是在五月初一个暖风吹拂的黄昏出嫁的。屈方宁随送行的队伍来到妺水河岸,才下了棵子坡,只见狼曲山方向影影落落,似乎多了一些往日不曾见过之物。待要细看,却隐入日暮,看不分明了。
他兀自好奇,桑舌那边已经开始拦门歌舞,巫木旗穿得大红大绿,急得抓耳挠腮,却一步也抢不进去。
小亭郁却已穿过人群来到他身边,扶手上拴着一只流云般的天灯,灯面上贴着花鸟百兽,喜气袭人。
两人现在相处行事,与从前做朋友时大不相同。摸手摸脚地闹了好一阵,小亭郁才牵了他手,让他推自己上去。
到了棵子坡最高处,只见绿云繁枝之后,熏风远处,十余里棚盖遍布,来往人声如沸,连马队的鞭子、卖花的吆喝、骆驼的铜铃声,也仿佛在烤肉铺子后轻轻地响着。
他心中隐隐猜出大概,看小亭郁时,只见他也正向自己看来,脸上散发前所未见的光彩。
他说:“方宁,这是我送你的集市。”
屈方宁喉头上下动了动,只觉眼底一阵酸涩。
小亭郁将他抱在腿上,转动轮椅,一指集市方向:“从前我们在乌古斯时,我曾对你说:我这一辈子,有一天便足够了。现在我长大了,胃口也大了,比那时候强大得多,也贪婪得多。一天已经不够了,一个月、一年也是不够的,非得一辈子不可。乌古斯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他说得急促有力,屈方宁却从他喉音颤动中察觉出一股不安,一笑揽住他背心:“有人和你抢么?”
小亭郁低低道:“我不知道。”与他呼吸相闻地缠绵着,声音更低:“那天国会以后,天叔跟你在里面说什么?”
屈方宁这才明白过来:“他与御剑天荒不一样。他是甚么事都藏在心里的。明明在意得紧,偏偏不肯说出口。”即在他耳边笑道:“你说呢?”
小亭郁目光浓热之极,仿佛要将他吞进腹中,声音却是独特的冰冷阴戾:“方宁,眼睛看着我。”
屈方宁倚靠在他肩上,含笑看着他。
只见小亭郁缓缓俯下来,冷不防嘴唇凌厉一痛,竟是被他狠狠咬了一口,连血都咬了出来。
他的眼睛也仿佛烹了油着了火,将身后的载歌载舞衬托得无比轻薄:“你是我的!”
天灯从他漆黑的机关扶手上飘然而起,飞过繁华的集市,喧闹的帐房,飞过戴着一朵美丽珠花的新娘,将她脸上露水般的泪珠置之脑后,一会儿就不见了。
第94章 故音
小亭郁新建集市全长十二里,位于狼曲山、白羽营之间,匆匆造就,未经考量。乍看差相仿佛,其实规模气候,都与乌古斯相差甚远。只是这一年春季繁朔滴水未降,螟蛉草产量锐减,故千叶蚕业也受到波及,数量不到往年十分之一。沿岸族人尝了几年甜头,早将牛马转卖他人,此时闲得发慌,倒有不少前来凑趣的。小亭郁见来往热闹,也自欢喜。原本还想与屈方宁一同入市游玩,争奈二人如今名气太大,动辄为人瞩目,出行多有不便,只得作罢。恰逢阿日斯兰夫人怀上第三个孩子,小亭郁愈发没了顾忌,专程在狼曲山下设下别帐,与屈方宁夜夜厮混在一处。他独占欲极强,交欢时往往在屈方宁身上啮咬不休,留在点点醒目淤痕。对御剑刺在他颈上的女葵花更是百般不喜,千方百计找工匠来替他去掉,情浓时便在他耳边发狠道:“去不掉,就把这块皮剥了!”
屈方宁知他心性,只拿话半真半假地撩拨他。小亭郁愈发狂躁,平日国会见了御剑,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更无只言片语相交。御剑闭门不出,他便放心些。一旦闻说御剑出了鬼城,派来白羽营的人便一趟紧似一趟,催逼强请,非要人在他眼前才罢休。屈方宁偶一来迟,他便面如寒霜,话语带刺,连床上也比平时暴戾些。屈方宁有时给他弄得受不了,嗔怒道:“我与他既已分断干净,难道还会有甚么暧昧牵连?你这人,醋劲也忒大了!”小亭郁嘴唇闭得一线铁灰,埋头干他,一声不出。干过之后,人也精神了,火气也泄了,又恢复了款款柔情。两人共一只枕靠,拥抱摩挲,轻怜密爱,说不尽的绵绵情话。屈方宁再取笑他,他也不动气,反将他头颈搂着,吻个不住。倦了便胡乱往他身上一靠,有时还会将头枕在他臂上。他一张脸苍白秀丽,睫毛又长,倚靠在屈方宁身边,姿态堪称柔弱。屈方宁眼中是他,心中浮起的却是另一个人:“我跟御剑天荒同床共枕,从没见他露出如此神态。嗯,是啦!他一生最是要强,在床上也尽是侵略掠夺,不给人一点喘息之机。”默默出了一会儿神,将手臂从他身下轻轻抽去。
此时王后却派人传讯,说是兔采公主思乡成疾,请故友亲朋一一寄语抒怀,以为公主病中慰藉。小亭郁不以为意,命人刻书转交。屈方宁刚与他一番云雨,在枕上懒洋洋道:“说是人各一份,怎么别人不请,巴巴地却来请你?”小亭郁睨了他一眼,不知起了甚么心思,自己取了刀笔,伏案良久,大大小小,巨细无遗,足足写了小半张羊皮纸,还不肯歇手。屈方宁怪道:“你与她有这么多话说?”小亭郁故意向他一抬下巴,道:“那又如何?”屈方宁自行穿衣着袜,口中道:“不如何。你二人之间的事,与我有甚么相干?”小亭郁便有些着恼,冲口道:“本来与你也不相干!”屈方宁听他语气不悦,顿时有些好笑:“他这是嫌我没吃他的醋了,心思当真难测。”便从他背后走去,将那张羊皮强行夺过,揉成一团,乱撕乱扯。小亭郁这才转怒为喜,让他坐在膝盖上,两人执笔,重新写过。屈方宁见他文字中规中矩,打趣道:“小公主当年为了嫁你,可没少托人递话。如今她身在异国,又生了病,你也不说几句好听的,哄哄人家高兴。”小亭郁傲然道:“是什么便是什么,何必虚言哄骗?我心里没这个人,作不出花言巧语。”屈方宁笑道:“好罢,知道你心里只有我,行了么?”小亭郁也不由笑了,恨恨道:“脸皮怎地这般厚!”掌了金粉,就来抹他的脸。
屈方宁与他笑闹一番,才动身回营。进门只听见一阵喧哗,却是回伯、额尔古、阿木尔一群人从新市满载而归,正在清点摊算。车卞将一顶花色簇新的圆帽放在回伯头上,拊掌笑道:“伯伯这下发了财了,十足的老爷相!”阿木尔也打了几个手势,示意好看。旁人越发起哄,又将一件斑鼠皮袄给他裹了,乱糟糟叠了几串天珠、插了几支翎毛,给他装扮得甚为滑稽。见屈方宁进来,都拍手大笑,纷纷叫道:“将军快来评点,看回伯这身打扮,俏是不俏?”
回伯平日无愠无怒,不言不语,吃穿用度都与其他士兵无异,旁人也只将他当个寻常老头看待,只不过与屈方宁关系亲密些,平日不在营地的时日多些罢了。新兵对主帅还有几分敬畏,春日营那班老油子却无所忌惮,一般的称兄道弟。这股歪风以乌熊为首,他死之后,还未完全扭转。屈方宁与他名为叔侄,实为师徒、挚友。见他们拿回伯逗乐取笑,脸色一寒,便要开口骂人。目光落在回伯脸上,却不由得怔住了。
只见回伯鬓发斑白,容颜枯槁,一双眼苍老深陷,背心佝偻,双腿微曲,顶了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裳头饰,站在人群中搓手憨笑,如同戏台上的丑角一般,哪有半分琴魔风采?
他胸口一阵难言酸楚,挥手斥退旁人,替他将身上物什一一取下。回伯似乎看出他心思,向自己傲气一指,示意“老子还没轮到你哭哪!”拍了拍他手背,佝偻着出去了。
屈方宁在帐中恍惚一阵,心想:“回伯当年凭借一手天罗绝技名震江湖,那是何等威风得意?不巧收了我这么个唯一传人,可称失败之极。”正自出神,卫兵来报:“御剑将军说有要事相商,请将军即刻前往鬼城。”
他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人却立刻从床上跃下,匆匆换了一身薄纱中衣,束了头发,换了一枚绿宝石耳环。揽镜一照,见脖子下几个吻痕赫然在目,忙用力擦了几擦,见擦之不去,只得罢了。直等到鬼城来人催了三次,还在帐中逗留了好一阵,这才挑了一大队人马,簇簇拥拥,故作矜持地上去了。
二人自当日王帐中决裂,已有月余避而不见。堪堪上了山,御剑已在主帐等候多时。见屈方宁进来,也不向他正眼看来,只森然端坐狼头椅上,冷冷道:“你来得正好。前几天有人远道而来,意图潜入我军营地。可惜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给人当场擒获。他人虽惜言如金,这身骨头却藏不住秘密。这个人,你想必也是认得的。”说着,向地下漠然一指。
屈方宁听他一开口,便是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不由微感失望。目光顺他手指之处一看,竟是“啊”的一声,惊呼出来。
只见地下一个不成人形的血人被卫兵强行板起头来,污发披散,露出一张惨白可怖的脸来,却是当年南下之时,在宣州所见过的九华派弟子、崔玉梅门下首徒——周默!
屈方宁心中骤然一跳,头一个念头便是:“崔玉梅!她终究找上门来了!”
一名亲兵跪在御剑脚边,手捧一方木盘,双臂高高举起。御剑漫不经心地从盘中拈起一物,森然道:“周大侠,你看这是甚么?”
卫兵将周默一张脸强行扳起,让他看清御剑手中之物。周默眼珠已经不甚灵动,茫然四顾一番,目光定在御剑手上,瞳孔骤然收缩,身子连颤几次,显然是不敢相信。
御剑冷冷道:“你不信?”随手一掷,将那物抛在周默脚边。屈方宁循着望去,只见日光之下照得分明,正是当日他从朱靖身上取得的九华山门派徽记。木牌上系着的绿丝绦已经崩断,上面镌着一个“和”字。
他心中早在思谋救人之法,一见这木牌,心凉了半截:“连杨师姐也落入他手,这可如何是好?”他曾听御剑与他说起当日破庙情形,对这位傲气的二师姐极有好感。她与周默伉俪情深,此次看来凶多吉少,若是无法救出二人,只好令他夫妻死在一处,免得平白遭人折辱。
御剑道:“周大侠,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们此行北上,究竟目的为何?”
周默认出妻子木牌,反较先前平静,喉头荷乎两声,嘶声道:“你杀了她罢。”
御剑在扶手上轻叩数下,道:“看来周大侠是决意免开金口了。”
周默抬目向他看去,少顷,枯裂的嘴唇上下一张,向他喷出一口血沫。
御剑不以为意,道:“你们来做甚么勾当,受了甚么人指使,我一概不感兴趣。既是江湖人,当行磊落事。偷偷摸摸,暗箭伤人,未免有失你们九华山名门正派的风范。回去跟崔玉梅说,乌兰将军当日身中……剧毒,多谢她仗义出手相助。你们擅闯军营之罪,我也不再追究。老师太有何见教,今夜三更之前,我孤身一人,在此敬候。”即命卫兵解绑,将周默押送出去。帐门开处,只见杨采和被好几支明晃晃的枪尖指着胸口,傲立一匹骏马左侧。她脸色委顿,身上却无伤痕。见丈夫全身血污,双目中立刻流露出怜惜愤怒之意。周默见妻子无恙,心中喜慰,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让她不必担心自己。见她垂落的一缕长发上沾了些灰絮,便伸手替她拈去。
屈方宁计较未定,见他两个夫妻情深,想起他们鸳盟初谐之时,自己刚从梁迁手中脱身,中了“花间一壶酒”之毒,在御剑怀里厮磨撒娇,让他来亲亲自己。御剑当时还亲手替他系上中衣的带子,现在想来,那贴身衣物早就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想到此处,情难自已,向御剑的方向望了一眼。恰好御剑此时也正好向他看来,目光相触,只觉心头一颤,立刻避了开去。
杨采和与丈夫低语几句,旋即向御剑二人看来,冷道:“鬼王将军,你对我夫妻二人,从前有救命之恩,今日有不杀之义,我们心中十分感激。只是你身居敌国要位,数次南下屠城,手上沾满我中原百姓鲜血。我们身为侠义中人,须放你不过。”
御剑嘲道:“你们南人薄情寡义,我也不是今日方知。”挥了挥手,两列卫兵收枪退下,为二人排开一条道路。
屈方宁见杨采和搀扶丈夫上马离去,察觉御剑并无暗中追踪之意,才清了清嗓子,问道:“九华派一干贼人平白无故,为何要潜入军营,窥探军机?莫非南朝此番又有甚么大动作不成?”
御剑目光并不与他相对,只道:“崔玉梅性烈如火,未必肯受南朝官府驱使。只怕是自不量力,欲刺杀一二北国将领,伤彼元气,兴其士气而已。”
屈方宁微一点头,道:“……倘若她今日果然前来,将军是张网擒获,拷问情由,还是不由分说,当场击杀?”
御剑冷冷一笑,道:“她要杀,就让她来杀。惧她何来?”
屈方宁心道:“你这一次却是错了。崔玉梅头一个要杀的人,如今还在我白羽营好端端地躺着。”电光石火之间,生出个极其大胆的主意,一刻也不敢延误,立即起身告辞。
御剑向前一动,似有些欲言又止。见他匆匆出帐,忽生硬道:“你曾与我一同南下,姓崔的也识得你。如今她倾巢北上,矛头是我不假,却未必不会……声东击西。”
屈方宁胸口一阵疼痛,心道:“他这是担心崔玉梅对我不利么?”向他看了一眼,道:“我……理会得。”
御剑见他迈步,又道:“崔玉梅内力精湛,又是有备而来,寻常兵士皆不是她对手,你万事小心。”
屈方宁道:“是。”顿了一顿,道:“我晚上再过来。”
御剑神色中明显流露出放心之意,话语仍是冷冰冰的:“也好。”
屈方宁飞马下山,诸般布置。期间小亭郁派人来过三次,步步紧逼,催他往狼曲山一叙。屈方宁无暇顾及,只三言两语打发了。最后一次虎头绳亲手驾车,过来请他。屈方宁焦头烂额,愠怒道:“不去!说了好几回了,强人所难作甚?”虎头绳劝道:“小屈哥哥,你就抽空过去一趟罢。小将军摔了好几样东西了,还说……你这次不去,以后便不用再见面了。”屈方宁冷笑道:“好啊,还胁迫起人来了?你回去告诉他:有种就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看是他少不得我,还是我少不得他!”少顷布置停当,便将易水寒斜斜插入靴筒,轻骑上山。见山下哨兵皆已撤去,主帐烛火通明,御剑独自一人坐在毡毯上,对着面前一局残棋出神。流火搁置一旁,火焰吞吐,红光明昧。前后帐门皆高高卷起,完全是个开门揖盗的模样。侍卫亲兵一概皆无,他在毡毯另一头远远坐下,也无人上来招呼。其时天气炎热,他穿的衣服掩不住脖颈,御剑向他颈上吻痕极快地瞥过一眼,便不再看。他咳嗽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将衣领向上提了提。
沉默对坐少顷,御剑开口道:“你临行其蓝之前,曾将那名侍女送往毕罗,可有此事?”
屈方宁听他问起阿帕,心中一凛,道:“有。是格尔长老病重,派人前来接她过去,交代几句遗言。”
御剑眉心微蹙,沉吟道:“这就奇了。柳狐前几日派人过来,说有几件事要向那侍女交代。那其居长老告知她已返国奔丧,使者却吃了一惊,说格尔长老身体康健,从未有病重之说。”
屈方宁诧道:“甚么?那……怎么会?我曾亲眼见过文书,半点不假。……莫非有人冒充长老手下,将阿帕姑娘诓走了么?”
御剑眉头未展,道:“毕罗近日所作所为,处处透着古怪。只怕是贼喊捉贼,伺机挑事。”
屈方宁睫毛微动,道:“我过几天派人会见格尔长老,如有蛛丝马迹,立即前来报告将军。”
御剑点了点头,不再言语。执黑行了一步,向他道:“来一局?”
屈方宁心乱如麻,自忖没有他谈笑弈棋的风度,谢绝道:“多年不练,生疏得很,恐怕不是将军对手。”御剑也不强求,自行摆布棋局,偶尔垂目冥思。静夜之中,只闻灯花轻爆、闲敲棋子之声。
尴尬共处一室,时日更是难熬。屈方宁枯坐无聊,睡意上涌,强自打点精神,眼中所见,已有些重影。忽然之间,一阵异样杀气拂过心头,人一个激灵,顿时完全清醒。看御剑时,见他神情动作一无变化,全身力量却似紧实松,蓄势待发。
静谧之中,一道轻灵之极的起落声由远及近,逼近主帐,忽归于无声。
屈方宁与御剑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个念头:“来了!”
一念未落,只见门口一道白练般的剑光破空而来,仿若九霄雷霆,又似千军鼙鼓,寒光迫人眉睫。剑风指处,帐幔如在飓风中平地飞起,十余盏烛火一并熄灭!
御剑目光一沉,掌力到处,棋盘飞转而起,百余枚黑白棋子向剑光激射而去。在此分毫之间,他执枪而起,将屈方宁手臂一把拽过,放在自己身后。
只听崔玉梅的声音冷冷道:“狗蛮子,纳命来!”
屈方宁只来得及踉跄一步,只见二人之间红光大盛,旋即一声惊天动地的兵刃交鸣,御剑手臂剧震,手中流火竟脱手飞出,人也连退三步。只听崔玉梅闷哼一声,一个瘦小身影向后疾飞,直挺挺摔在地上,手中断剑也飞出丈许。
御剑仍牢牢护在他身前,强自抑住气血翻涌,提了几口气,才缓缓开口道:“……你是谁?”
屈方宁在他身后,也是骇然无比。他在江南曾见过崔玉梅与人动手,招式虽精妙,离顶尖高手仍差之甚远。但今日这石破天惊的一剑,竟如同加了十成功力一般,御剑天生神力,只堪堪与她打个平手。转眼之间,脑子里已有了个可怕之极的想法。因其太过可怕,一时竟不敢细想。
崔玉梅与御剑硬碰硬地拼了一招,也已受伤不轻,嘴角淌下一线黑血,仍冷笑道:“我是要你命的鬼!靖儿,动手!”
屈方宁一听靖儿二字,冷汗顿时爬了满身,身在意先,已从靴筒中将易水寒拔了出来。
但他的动作终究是迟了一步。只见山风落落之中,一名长身玉立的黄衫青年已飘然而入,手中长剑如水,剑尖离御剑喉头已不足半寸。
然而这一剑却没有递下来。皎皎月光之下,朱靖难以置信地目视御剑面庞,颤声道:“喻……喻……是你?”
第95章 前尘
御剑将屈方宁不着痕迹向后推去,目中一丝波澜也无,口中道:“朱少侠,别来无恙。”
崔玉梅适才那一剑凝聚毕生功力,四肢百骸再无分毫力气,见朱靖神色大变,手中剑尖不断颤动,却不刺下。她心中大怒,厉声道:“靖儿,你在犹豫甚么?还不一剑取他狗命!”
朱靖自当日与御剑一别,意冷神伤。多年来心如槁木,潜心武学。他天资颖悟,又经柳云歌亲自提点,武学之境一日千里,已一跃成为九华派第三代弟子中的一流人物。今日乍然重见,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双膝几乎支撑不住,几乎就要发足逃去。听到师父呵斥,心中一阵迷糊,手腕一点,便挺剑向他喉头刺去。
未及得手,只觉腕口一麻,剑尖已撞上一股熟悉之极的劲力,与他九华派内功仿佛系出同源,却又自成一脉。若论其虚怀幽眇、灵秀微茫,恐怕还远在崔玉梅之上。只是运劲之人手腕无力,这一招使得有失偏颇,破绽百出。他心中疑云甫动,只听一声嗤响,自己手中长剑已经从中坼裂,宛如断纱裂帛一般。他茫然一惊,只见御剑身前已多了一名白袍青年,身形面貌,赫然便是当年在江南时,那个受尽万般宠爱的“少当家”。如今他身形长成,不复当年稚气未脱的懵懂模样。虽做寻常装扮,神色中自有一股统领千军的气势。此刻他手持一柄短剑,剑身白雾森森,显然是一把削金断玉的利刃。虎口却已震破,鲜血流了满手。
朱靖心头一阵怅惋,心想:“这么多年,你们终究是在一起的!”
御剑足尖一挑,将流火收入掌中。山下营地亦隐隐传来哨声、马声,卫兵靴声沉闷,向主帐方向急奔而来。
崔玉梅心知功亏一篑,切齿道:“靖儿,我们走!”
朱靖不敢怠慢,弃了断剑,将师父往肩上一负,回身极快地看了御剑一眼,几个起落,掠下山去。所过之处,卫兵惊呼不断,间有弓矢之声。
屈方宁心中挂念一事,立即紧随其后,奔出门去。脚步一动,手已被御剑牵住。回头看时,见他目光中充满担心关切,喉结上下滚动好几次,才道:“你回自己营地,不要出去。”
屈方宁胸口一热,低声道:“好。我……派人沿岸追拿,你也……”说到“你也”二字,自悔流露了太多情意,就此缄口不语,抽出自己手腕,头也不回地向白羽营驰去。
朱靖背负崔玉梅飞奔下山,隐隐听见水边传来几声门派唿哨,遂伏身潜行,向哨声处跃去。须臾杨采和现身,向远处几个影影绰绰的黑影一指,率先引路。崔玉梅始终一言不发,朱靖心中忐忑,暗想:“师父说这一次前来刺杀千叶鬼王,此事非同小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喻大当家……竟是敌国大将,当真……当真……”
念头到此,便不敢再想下去。忽又想到那名颐指气使的白袍将领,在江南时似乎是叫作“宁宁”的。心道:“事已如此,他想必也是土生土长的千叶族人、陷我南朝万千百姓于水深火热的仇敌之一了。唉,他说话那般生硬,我早该想到的!……怎地他与我单独说话时,却又是一口流利的南音?”
一念未消,只听静夜中传来一阵推摔之声。遥遥望去,只见一名肩头瘦削的中年女子立在一人身前,手中提着一把青光流烁、宛如枯竹的长剑,剑尖直指向那人胸口。那人全身佝偻,老相垂垂,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双目紧闭,脸露痛苦之色。
只听那中年女子嘶声道:“谢……空回,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他听到谢空回三字,不由心中一惊,想到当日破庙之中,石潮音字字诛心的那些言语。定睛看时,只见那“谢师伯”委顿在地,手足蜷缩,十足便是一位吓破了胆的庸常老人。说是那手刃同门弟子、血染九华山的魔头,实在十分勉强。
那老人苍老的眼皮睁开一线,在那把青竹般的长剑上扫了一眼,阖眼道:“你是薛……”
他的声音也如他的人一样,吐字含糊,浑浊不清。那中年女子仰天一笑,声音中却无半分笑意:“你倒还识得我姓薛,好极,好极!姓谢的,我找了你十二年啦!我今天只问你一句话:我爱徒韩苍梧,是不是你害死的?”
那老人听到这名字,身子微微一颤,口中嗫嚅几声,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那中年女子两颊肌肉颤动,似要作出冷笑,声调却转为悲苦:“你……你当日在君山时,我门下弟子无不对你敬若神明,奉茶扫榻,恭恭敬敬,尤以苍梧为最。这孩子哪里对不住你,你竟对他下此狠手?”
崔玉梅早先对上御剑刚猛无俦的一击,气血淤塞,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此时一见仇人,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恶气,冷笑道:“薛灵鹊,我让你带他过来,不是为了听你们絮絮叨叨地来叙旧!你徒儿被他害得神志不清、如癫似狂,当年是你亲眼目睹,难道还会有假?你如此拖泥带水,不干不脆,莫非还对他旧情难忘?”
薛灵鹊全身一震,脸色煞白,冷冷道:“崔玉梅,你自寻仇,何必牵扯到我身上?”
崔玉梅厉声道:“好,我来替你我二人作个了断!”芒鞋一点,人已在半空,劈手夺过薛灵鹊手中青剑,碧光一闪,剑尖已刺向仇人胸口。
她出手极快,飞身夺剑、出招杀人,只在瞬息之间。月光之下,只见谢师兄须发苍苍,闭目待死,心头竟掠过一丝茫然:“我就这么杀了他?”
她爱子崔青阳早年拜在柳云歌门下,悟性既高,兼之勤练不缀,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西宗行拜师大典之日,崔青阳当庭小试折柳绿波手,在场观礼的武林同道、前辈高人,无不赞其后生可畏,前途无量。不料天有不测风云,谢空回魔音忽发,崔青阳首当其冲,全身经脉尽损,一生一世,再无痊愈之望。她百般泣涕寻医,终究留不住爱子性命。十二年来日思夜想,便是手刃仇人,为儿子报仇。自屈方宁在她面前展露“六指天罗手”功夫,历经数年追踪,终于循着蛛丝马迹,一路北上,寻入千叶军营。她虽满腔仇恨,骨血中却不曾忘却这个“侠”字。得知千叶十七军以统帅御剑天荒为首,遂潜心谋划,布下擒王之计。今日虽然功败,且喜仇人现身。如今大仇即将得报,心中却是一阵迷惘:“杀了他之后,我又该往何处去?他当年害了青阳,是否有甚么难言之隐?……这个人,我到底该不该杀?”
但这迷惘也只在刹那之间。崔青阳横剑自刎的惨状浮现在眼前,便即将心一横,对自己说:“当然杀!”
剑尖甫动,只听风声飒然,两件小小物事分别从东南、西北方向疾射过来,撞在她剑身之上。崔玉梅已是强弩之末,只觉手中剧震,青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只听嗤的一声裂响,那“谢空回”衣襟被划破一条长长口子,瞬间破皮见血。奇的是他面容老得不成模样,身上皮肉却精壮如昔,望之似二十许人。
崔玉梅对此全没细想,只抬起下巴,冷冷看着东南方一袭青袍,嘲道:“柳师兄,时隔多年,你还是对他下不了手么?”
朱靖骇然举目,心中大震:“柳师伯?他老人家也下山了?”
只见花丛前转过一人,面容清癯,衣袂飘飘,正是九华派西宗掌门人柳云歌。他手中所执一支七孔玉笛,尾上一朵笛穗已然不见,只余扯断的一缕红络。他目光越过崔玉梅,望向地下弹落的一枚菩提子,朝西北方道:“来者可是天法寺同悲大师后人?”
只听靴声一动,周世峰从暗处现身,脸现骇色,拱手道:“柳前辈目光如炬,一眼便识破弟子师承。”
柳云歌向他身旁看去,神色似是叹息,道:“同悲大师一代僧侠,柳某对他是很敬佩的。”
朱靖听他语气中颇有惋惜之意,一望之下,脱口惊道:“大师兄!”
只见周默双目紧闭,双足曳地,委顿在一名宽肩阔口的汉子身前。那汉子一张四方脸,正气凛凛,相貌堂堂,手中却横握一柄弯刀,刀尖紧紧抵在周默脖颈下。
崔玉梅向执刀人冷冷一瞥,冷笑道:“罗捕头这几年发达了,连蛮狗嘴里讨食的生计也干了出来。”
罗天宇面无惧色,向场中环顾一圈,道:“罗某也是奉命行事,还望几位前辈海量汪涵,勿要见怪。”一手提起周默,刀锋贴紧他喉头,向崔玉梅道:“罗某不自量力,要与崔前辈约法三章。一是将谢前辈交还我等,往日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二是绝了刺杀御剑天荒之心,日后不再踏足北原一步。”
崔玉梅冷森森道:“三呢?”
罗天宇尚未开口,只见白鬃如雪,蹄落无声,一名白袍青年从暗夜中飞驰而来,临岸勒马,见谢空回安然无恙,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周世峰猿臂轻舒,接他下马,口中道:“三是请师太行个方便,将憔悴东风的解药一并给了我们罢。”
崔玉梅目光落在那青年脸上,一字字道:“我认得你,你是姓谢的徒弟,叫什么乌兰将军的。当日苦苦哀求我放过你,我见你年幼,一时心软,饶过你一条狗命。哼,我早该想到的!这老贼欺师灭祖,大奸大恶,养得出什么好东西了?”
屈方宁不以为忤,淡漠道:“崔掌门现在后悔,怕也来不及了。”向旁使个眼色,周世峰深施一礼,双足一点,便向地上双目紧闭的谢空回掠去。
柳云歌忽道:“是谁中了憔悴东风?”
屈方宁与他温和的目光一触,没来由生出一股亲近之意,躬身答道:“是弟子。”
柳云歌向他打量一番,摇了摇头,歉然道:“解药可以给,这个人却不能给你。”
罗天宇目光一寒,刀锋已陷入周默脖颈半分:“看来这一命换一命的交易,前辈是不肯答允了?”
柳云歌道:“不肯。”
周世峰双手一错,掌中已扣住六枚铁菩提,口中道:“敢问前辈情由?”
柳云歌想了想,温和道:“因为你们年纪太轻了。”
“小”字出口,罗天宇只觉怀中一空,周默赫然已经脱离他掌控,从半空中直挺挺飞向柳云歌。他身手也非泛泛,左手变锁为抓,向周默抓去。指尖刚触到他背心,但觉双手列缺、双足伏兔并咽喉哑穴五处同时一麻,全身顿时失了气力。手中弯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看周世峰与屈方宁时,二人也已定在原地,一个屈指欲发暗器,一个俯身欲拔匕首,姿势僵硬怪异之极。
柳云歌五指拂动,如兜如揽,将周默一个斜飞的身子平平接住,交给杨采和。他对一旁呆若木鸡的三人一眼也不瞧,径自穿过崔玉梅与薛灵鹊,来到谢空回面前,伸手抚在他天灵盖上,叹息道:“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屈方宁眼见他就要提掌击落,心乱如麻,向地下那人嘶叫道:“快走!”苦于穴道受制,纵然竭尽全力,却如何发得出声来?
只见那人微微转过头来,对他释然一笑,不闪不避,反将身迎了上去。
柳云歌掌力精湛,已臻化境。只听一声淡若虚无的“嗤——”,柳云歌掌中白雾骤然腾起,复丝丝散尽。谢空回静坐不动,额间一缕细血渐渐爬下,终于身子微微一斜,无声无息地栽倒下去。
屈方宁瞳孔瞬间收缩,颤声道:“我叫你快走啊!”话语出口,才知哑穴已解。但此时出声,却已经太迟了。
崔玉梅做梦也想不到他出手如此快法,见谢空回一具尸体缓缓栽倒,一时兀自还不敢相信。伫立好一时间,才伸出枯木般的手指,探了探他脉搏。察觉他心跳呼吸全无,皮肤也渐渐冷去,这才醒悟过来:这个她恨了十多年的同门师兄、杀子仇人,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死透了。
她大仇得报,按说应该满心欢喜,从此无牵无挂,了此一生。但不知怎地,心中竟无丝毫痛快之感,勉强哑笑了几声,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薛灵鹊亦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在柳云歌与谢空回的尸身上来回呆望了几次,才突然以手捂脸,失声痛哭起来。
柳云歌缓缓收回手掌,神色晦暗不明。水边一片死样沉寂,唯有青袍鼓荡之声。
正在此时,只听“啪、啪”几声清脆击掌,从一团浓郁的夜色中传来,分外刺耳惊心。一个碎瓷片般嘎哑的声音遥遥笑道:“好极,好极!柳掌门大义灭亲,真是大快人心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声音说来也奇怪,乍听粗砺可怖,却又带着一丝古怪的娇媚,两者混淆,愈发磨人耳骨,令人齿酸。
屈方宁犹在悲恸之中,闻言一阵莫名反感,暗想:“这声音我曾经听过的。那是谁?”只是脑中昏沉沉的,一时却想不起来。
柳云歌双目微暝,道:“……这是我九华山门户之事,你为何如此欢喜?”
那声音格格笑道:“我岂止是欢喜?今天这个日子,我要牢牢记在心里,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啦!从很多很多年前开始,我就想亲眼看到你们自相残杀,想看到飘逸如仙的柳掌门你,挥掌击毙你心高气傲的琴魔师弟的样子……啊呀,杀个你死我活才好呢!嘻嘻嘻,哈哈哈!”
这几句话中充满恶毒怨恨,声音却比之前更加媚意缠绵。若由不辨字音之人听来,只怕会面红耳热也未可知。
屈方宁身上一个激灵,刹那间想了起来:“年家铺子!对,这是……年婶!她怎么在这里?”
此刻夜色正浓,水边白雾中逐渐现出一个瘦朽人影,却是那名在他军营中煮汤烧肉的厨娘。只见她一步三颤,风吹得倒,哪里是年婶那粗肥胖大、团圆如福饼的模样?
柳云歌嘿然一笑,手执玉笛,向她回过身来:“王姑娘……不,惊鸾仙子,一别多年,安然无恙否?”
第96章 凤台
薛灵鹊泪水未干,已是满脸震惊,失声道:“娇……娇鸾妹子,你怎地变成这副模样?”
年婶一张枯朽如絮的脸对准了她,嘴角牵动,嘲道:“薛姊姊,你对姓谢的,也算得上情深意重啦!十多年了,你还千里迢迢的,巴巴地赶来给他收尸哭灵。苍梧要是还在人世,说不定你们早已结成一对神仙美眷、江湖侠侣,相亲相爱,羡煞旁人。哈哈哈,可惜苍梧已经疯啦,再也好不转来了!”
薛灵鹊嘴唇煞白,颤声道:“当年苍梧……之时,你也在场,亲眼目睹他……那般惨状。我与你还曾有过姊妹之情,你……你怎能这么说话?”
年婶脸上肌肉不动,格格直笑,声如娇莺,道:“是了,是了,是我的不是,给你道歉啦!可是薛姊姊,我便是觉得那孩子有趣,怎么办呢?我一想到他口耳流血、爬行傻笑的样子,就止不住想笑。啊呀,真不愧是薛姊姊你一手养大的徒儿,比崔青阳那一根筋的憨小子有意思多啦!不过是废了几条经脉,居然自己偷偷抹了脖子。你说,那不是脑子有毛病吗?”
朱靖搀扶周默,杨采和在旁替丈夫擦拭头面,听她肆无忌惮谈论起崔青阳当年自刎之事,言辞又如此刻薄无礼,心中不由动怒。杨采和忍气道:“师父,这位前辈是?”
崔玉梅多年来将丧子之痛深藏心间,从未向人提起过只言片语,旁人更不敢轻易开口,触动她愁肠。这几句话若换在平日,少不得一场刀光剑影。但今日亲眼见谢空回尸横就地,心中只觉虚飘飘的,也不知是悲是喜。听她出言无状,只木然道:“好教你们认得,这是昔年秦淮第一歌姬,名唤王娇鸾的便是。人道是歌喉清丽入云,能引鸾凤来栖,故称惊鸾仙子。她面目极美,又妙解音律,拜倒在她裙下者不可胜数。当年……西宗拜师大典,她在屏风后献唱一阙法曲仙音,端的是妙绝人寰,举座皆惊。她与你们柳师伯,还差一点结成了夫妻。”
屈方宁乍闻奇事,纵在悲痛之中,也不由心生惊讶。想那年婶丑陋臃肿,眼前这妇人也是瘦朽衰迈,无论从何处看,都与甚么美貌歌姬搭不上边。周默三人听了,亦有不信之色。
柳云歌向王娇鸾脸上端详片刻,叹道:“昨日种种皆归尘土,仙子何妨坦诚相见。”
王娇鸾掩口道:“柳掌门说的是,是我太过怠慢了。”伸手在脸上一抹,揭下一层人皮面具,露出一头绿云也似的长发,旋即嗤地一声,从胁下撕下一卷缚得紧紧的束带。顷刻之间,一名婀娜窈窕的女子便出现在众人眼前。只见她皮肤几近雪白,一双眼珠灵媚之极,长相却颇为平凡,离崔玉梅所言的“极美”相差甚远。
屈方宁几人也还罢了,薛灵鹊与崔玉梅却同时一怔,显然大出意料。薛灵鹊嘴唇翕张,道:“……莫非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王娇鸾媚眼轻轻一动,道:“正是。你与我同行一年有余,饮食起居都在一处,竟没起半点疑心。薛大姑娘,你也真是天真得紧!”
薛灵鹊喃喃道:“当年你艳绝秦淮,名满天下,我在你面前自惭形秽,自然不敢向你多瞧一眼。是了,你盥洗沐浴都在自己房里,天气再炎热也绝不流汗,我有一次好意邀你看河灯,还未进房门,便遭你厉声喝止……原来如此!你的玉貌花容,都是……都是假的。”
王娇鸾嘻然道:“我十二岁便拜在销魂宫主门下,她老人家易容之术天下无双,我自然也习得了些皮毛。那有甚么出奇?若不是有这么一张娇滴滴的脸蛋,柳掌门岂能许我登堂入室,缘定三生?哈哈哈!”
柳云歌一双眼波澜不起,平静道:“销魂宫主擅以媚术蛊惑人心,早已堕入魔道。也是柳某眼拙,不曾识得仙子是他的后人。当日柳某亦常自省,想我一介布衣,何德何能,竟令佳人垂青?原来仙子绿鬓花颜,亦是镜花水月,可谓画皮难画骨,知面不知心。”
王娇鸾啧了一声,道:“柳掌门不必谦虚,我确是冲着你们师兄弟去的。我使尽浑身解数,在秦淮万千画舫中博得一席之地,全是为了你们二人。恰好薛大姑娘自行送上门来,我也就将计就计,与她一路挑衅皖南名门正派,便是为了引起你们注意。”
柳云歌望定她月下身影,道:“以仙子当日人脉手腕,如此处心积虑接近我二人,实在大可不必。只须你一声令下,不知有多少江湖豪杰闻风而动,将我二人头颅连夜献上。”
王娇鸾笑得弯下腰去,连连摇手,道:“不,不!我要你们的命做甚么?我呀,只想让你们兄弟反目,声败名裂,恩断义绝,亲人尽死,让你们两个自命风雅的家伙,既无朋友、兄弟,也无家人、弟子,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世界上,心中除了懊悔,只有仇恨……”
这几句话她说得很轻柔,甚至有一丝娇嗲。但话语中的恶毒之意,却令人毛骨悚然。
只听呛啷一声,崔玉梅已从朱靖腰间拔出一柄长剑,指向王娇鸾胸口,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王娇鸾笑意渐敛,叹了口气,道:“我是什么人?我早就不记得啦。这名字是宫主给我取的,她对我很好,可我心里呀,从来就没当她是我的师父。甚么仙子是那些男人胡乱叫的,我嗓子再好,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我学过音魔媚术,这门功夫虽然厉害,反噬却也不小!我脑子渐渐不清楚啦,小时候的事情,也忘了许多。可是有一件事情,我记得死死的,永永远远都不会忘记。”
她挺起胸膛,向地下谢空回的尸体直直看去,嘴边噙着一丝最动人、却最冰冷的笑容:“那就是……为先师报仇!”
柳云歌目光如水,道:“不知仙子先师名讳?恕柳某老来多健忘,竟想不起何时与人结下这等冤仇。”
王娇鸾肩头耸动,笑了几声,道:“你当然不记得了!你们一生受人追捧,高高在上,几时尝过痛失至亲的滋味?说来简直是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你们与先师从未谋面,先师却因你们而死!哈哈,这等人间奇事,千百年来,可有人听说过?而我……只盼他活过来瞧我一眼!”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平淡无奇的面容上,竟泛起一起苦涩。那勾人魂魄的媚音,也随之黯淡。
此刻水边一丝风声也无,人人都盯着她凄然欲泪的脸庞,心中猜想:“他师兄弟二人当年仗剑江湖,谢空回桀骜不驯、快意恩仇,柳云歌却是出了名的宅心仁厚,纵然是大奸大恶之徒,也要苦苦劝诫、详加审问,从不枉杀一人。她师父竟能无声无息死在二人之手,想来定是甚么可怖之极的大魔头了。”
只见王娇鸾仰起头来,语调森冷如冰,眼中却带着一丝异样的温柔。
“我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女,是师父好心收留了我。他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乐师,对音律的造诣世上无人能及。如今南北教坊尊之为金科玉律的燕乐二十八调,就是出自他老人家之手。他又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玉箫轻轻一拂,便将欺侮我娘、杀害我爹的恶人悉数杀死。他还是世上最耐心、最温柔的师父,教我调丝擫管,识谱和歌……我那时还是个小女孩,常常扔下要背诵的律历,偷偷溜到大街上玩。师父总会在天黑之前找到我,一句重话也不说,只牵了我的手回乐坊,给我买桂花糖、松子糖……”
“我十二岁那年,师父带我南下潇湘,去拜访一位剑中藏曲的前辈。那是我第一次坐船渡江,别提有多新奇了。师父将沿途风物一一指给我看,给我讲娥皇女英的故事,教我唱古老的楚歌。那时正是初夏,洞庭湖上开满了荷花。船家给我们送来许多吃食,有蜜橘、菱角、枇杷,还有他们自酿的米酒。师父趁着酒兴,新谱了几首曲子词,交由我试嗓发声。我坐在船头唱新曲,师父倚在船尾应和,不知有多么快活。”
“五月十五那天夜里,湖上起了些白雾。船家指着一处说,那就是闻名天下的岳阳楼。我睁大眼睛看去,果然依稀看见一些亭台楼阁的轮廓。当时月亮隐在云里,四周景致都仿佛笼着一层薄纱,朦朦胧胧地瞧不分明。可这般欲说还休的姿态,却更有一番说不出的风韵。我迷迷糊糊领悟了什么,在水风里给师父唱了一个歌。师父对我的曲子向来不予置评,可那天却含笑对我说:‘小红,再唱一曲罢!’”
“我又是忸怩,又是欢喜,深深地低下头去。师父为我校准了音律,我正要一展歌喉。天上的云翳也已经散了,水波柔软得像黑色的缎带,银色的月光轻轻洒在船篷上。”
她说到这几句话,充满怨毒的双目之中,竟也带上了一些含羞欲说之意。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夜,还是师父身边那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就在这时,茫茫水雾之中,传来两道缥缈之极的弦管声。隔得远了,连声音发自何方都难以辨明。”
“船家说:‘那是君山朗吟亭,常有修道之人在上抚琴清歌,望拜求仙。’”
“师父听了,一笑摇头,道:‘风雅得紧,风雅得紧!可惜用律实在有些粗朴了。琴声狞乱哑涩,自是弦断所致。笛声却轻夭太过,那是甚么缘故?’”
“我自小随师父习乐律,自也懂得他话中之意。这琴声、笛声异调杂糅,章法全无,与师父他老人家相比,如宫廷乐师与山野村夫一般,全不可同日而语。怕是不知从哪来的乡下琴师,与几个狐朋狗友路过此地,胡乱演奏一通,附庸风雅罢了。”
众人同时向柳云歌望去,心中均道:“柳师伯绰号灵音妙仙,江湖人士无不以亲耳聆听他雅奏为荣。此人竟敢呼为‘乡下琴师’,好大的口气!”
只听王娇鸾道:“师父凝神倾听,似在寻求那笛声破损之故。船向君山不断行去,亭中乐声也愈发清晰了。我见师父久立不动,问道:‘师父,那人的笛子有甚么毛病?’”
“师父却仿佛没听到我说话一般,面容舒展开来,眼中也有了神采,自言自语道:‘这一阙倒好,凌波八律,当真不错!……怎地突然移宫换羽了?好极,加上这三分损益,才总算归于正声。……却如何是这般变法?’”
“只见他老人家一时闭目聆听,面露舒畅之色,似乎那曲子颇有可取之处。一时却又眉峰深蹙,似见谬误极多,甚觉可惜。”
“不过须臾,琴声、笛声历经七八变,与原先所奏的曲子已经大相径庭,更似即兴演奏。师父忽睁开双眼,道:‘小红,取我紫玉箫来。’”
“我心中隐隐担忧,拉住师父衣角,劝道:‘恐是些门外汉歪打正着罢了,师父莫要一般见识。’”
“师父瞑目摇了摇头,道:‘不,你听这琴声洋洋洒洒,自成一派,乃天海风涛之曲;笛声灵妙清逸,如怨如慕,为幽忆怨断之音。足见演奏之人胸中自有丘壑,并非泛泛之辈。你若能将今夜所闻细加琢磨,一生受用不尽。’说罢,将玉箫竖在唇边,吹奏起来。”
柳云歌忽道:“尊师……可是凤台先生?”
王娇鸾冷笑一声,傲然道:“不错!你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柳云歌道:“凤台先生仿唐张文收裁竹为十二律,参定古之雅乐,腰间紫玉箫是当今天子亲手所赐,天下无人不知。所恨余生也晚,无缘得见。”
王娇鸾全身轻颤,瘆然笑道:“甚么无缘?你们师兄弟联起手来,活生生逼死了他,这还不是天底下最要命的孽缘么?”
第97章 续断
崔玉梅一直在旁默不作声,此时忽开口道:“柳师兄极少与人切磋比试,便是万不得已下场动手,也是诸般礼让,点到为止。他成名绝学‘折柳绿波手’,因其柔和温吞,难以伤及对手,还曾遭人诟病。你说他斗曲伤人,真是岂有此理!”
王娇鸾哼笑道:“是啦,是啦!柳掌门是个仁厚君子,他师弟谢空回可不是!他听我师父箫声一起,知道来了劲敌,琴音陡然一变,雄浑怒张,声势浩大,好似惊涛拍岸,企图逼退我师。我师父转个音调,轻轻松松便跟上了。他又故意连升七八调,拔高拔尖,仿佛万丈悬崖之间拉紧一条细索,教人进退维谷,用心险恶之极!柳云歌,你起初虽有中和之意,最终却与他同流合污,可称不折不扣的帮凶!我师父最终吐血身亡,你们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柳云歌缓缓看向她扭曲面容,目光平静,并无骇异之色:“我二人自小在九华山礼佛堂吟奏梵乐,误打误撞,敷衍出一套野狐曲艺。说是乡下琴师,只怕都过誉了。只是我师兄弟资质虽然平庸,却也不是有眼无珠、不自量力的莽撞之徒。相斗不过须臾,便知尊师箫音雅正,乐律精微,远非我等江湖武夫能及。单以乐艺而论,我们已然输了。只是……我谢师弟天性骄傲,愈是处于下风,愈是精神奕奕,明知必败无疑,也不肯低头服膺。何况尊师这般对手,正是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只听他大叫一声:‘痛快,痛快!’轮指急拨,密弦繁雨,奋起平生之力,将毕生所学一点一滴尽数发挥出来,竟无半分保留。及至最后,琴箫皆在耳边消弭不见,已臻大音希声之境。我一介凡夫俗子,已无法参入其间。唉,他名叫琴魔,骨子里是有几分疯魔的!先师曾说,他功力之浑厚周正虽不如我,却比我多了一股痴心狂热。日后的武学造诣,必在我之上。这句评语,我那天算是真正明白了!”
王娇鸾冷笑道:“是了,他中了魔,发了疯,我师父怎么抵挡得住?斗曲过半,我见他神色不对,鬓边也汗湿了,心中焦急万分,便去拉他的手。一触之下,只觉他半边身子火热,半边身子冰凉,玉箫仍竖在唇边,声音却渐渐听不见了。我吓得没了主意,只是哭着问:‘师父,你怎么了?’我师父不声不语,只是僵立不动。就着月光一看,汗水将袍子都浸得透了!我绞了帕子给他拭汗,可是怎么也拭不干。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遥遥一声弦响,我师父身子微微一晃,跌坐在船上。他那支玉箫还握在手里,却早已碎得不成模样了。”
旁人听到这里,均觉一阵不祥。只听王娇鸾道:“我搀扶他起来,他脸色白得骇人,好久才认出我,对我说了一句:‘上岸!’我忙让船夫撑篙靠岸,叫了一顶软轿,将他抬上岸去。他一进驿馆,就地铺开纸笔,便写起曲谱来。我见他眼瞳血红,全身颤抖,似是咬牙切齿,又似兴奋之极。他那么爱洁的人,却……连体面也不顾了,只是秉着一口气奋笔疾书。我端了饭菜清水在旁苦苦哀求,他何尝肯看我一眼?到了第三天夜里,他耳目中都流出血来,一滴滴地落在书册上。等我请了大夫过来一看,只见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曲谱,头已经垂了下去,前襟、地下满是鲜血,嘴边却泛着一丝笑容。我扑在他身上,连声叫着:‘师父,师父!’……可他再也不会回答我啦!”
她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哀婉,人人听了,都不禁心中恻然。
柳云歌忽道:“不知尊师遗作之中,记的是甚么曲谱?”
王娇鸾惨然笑道:“问得好!”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向众人高高扬起。月光之下,只见那是一本古旧绢册,封皮上沾满血迹。绢册中密密麻麻,写满了弦索工尺,字迹颇为凌乱。
只听王娇鸾厉声道:“先师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写成这一套琴谱、一套笛谱。当日你们以多欺少,他独木难支,只好事后将破解法门,记在这两套谱子上!我曾请当世数一数二的乐师试演,竟无一人能够弹奏。哼,曲子弹不出,难道我就报不了仇么?我安葬先师之后,便辗转拜入销魂宫主门下。她教我音魔媚术,只须弦歌一曲,便能将靡靡之音渗入听者脑中;久而久之,食髓吮血,化作心魔。我以秦淮第一歌姬之名,盘桓九华山数月之久,你道是存了甚么好心?”
薛灵鹊听到此处,面色如丧,颤声道:“原来……害了苍梧的人,是你!”
王娇鸾觑她一眼,叹气道:“薛姊姊,苍梧是个好孩子,可惜投在柳云歌门下,那也是命定的劫数。我心中对你也有些愧疚,只是报仇事大,只好对不住了。”
崔玉梅缓缓抬起头来,袖口如落叶簌簌抖动,声音干涩之极:“照你这么说,我青阳孩儿之死,也是拜你所赐了?”
王娇鸾冷冷道:“不错,谁让他是西宗门下首徒来着?不单是他,太华、神素两宫弟子,死的死,残的残,全是出于我手。你们九华派养出他们这一对孽畜,人人可杀,个个要死,一个活口也不该留!我当年施展音魔大法,连柳云歌在内三十余人,无不噬脑入魔,眼见就要发狂身亡。偏偏姓谢的天生畸脉,反从我术中逃过。哼,他倒也有几分本领,竟听出我歌意妖邪,还嘲讽我来历不明,打算让柳云歌逐我下山。哈哈,我怕甚么?我易容成柳云歌的样子,找到他,对他说:我们已有了夫妻之实,想要赶我走,那是万万不能的了。敢说我是邪魔外道,便亲手证明给大家看!柳掌门,你说的不错。你这个谢师弟呀,就是太过骄傲啦!他一听我这番话,气得眼睛也红了,一句话也不说,便从墙上摘下琴来。琴音一响,哈哈哈!那番精彩,真是前所未见呀!区区一介凡人,贸然出手,竟想医治我这深入骨髓的音魔邪术,那不是痴心妄想吗?后来他被割掉手指,废了武功,逐出师门,丧家狗一般逃到这草原上,当了十几年奴隶,做尽了最低贱、最下等的活儿,我可都跟在身后,瞧在眼里哪!我一见他吃苦受累,受尽折磨,心里就说不出的快活。柳云歌,今天你亲手杀了他,可欢喜不欢喜,痛快不痛快啊?”
她一番话说得急促高昂,瞳孔中满是残忍之极的快意,脸颊也因兴奋涨得通红。
四周死一般静默,唯余崔玉梅手中长剑不断颤动之声。薛灵鹊怔怔站在原地,难以置信般注视地上尸体,良久,才骤然发出一声悲鸣。
屈方宁一生所经历惊心动魄之事不计其数,但纵使千百件相加,亦不如这件灭门惨案的真相来得残酷。忆及谢空回当夜月下抚琴,箫笛相和,真不知是何等轻狂得意,风采翩翩。想到他十余年身负奇冤、有口难辩,悲愤填膺,嘶声道:“你……你害得他好苦!”
王娇鸾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你是他徒儿,要替他报仇?啧啧,论资历,论辈分,你还得往后站一站。这位崔师太,这位薛女侠,还有这位柳掌门,可都已经摩拳擦掌,等不及要将我碎尸万段了。可是呀,我心里畅快极了,一点儿也不后悔。我的心啊,从师父死的那天起,就已经死啦,死得透透的了!只有报仇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还是个人……现在我总算是心满意足啦!师父,师父,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小红做得好不好?你满不满意呀?”
只听刀剑齐鸣,崔玉梅、薛灵鹊、屈方宁同时执剑在手,便要向她胸口插落。
柳云歌神色怅然,轻轻摇了摇头,忽道:“我们都错怪你了。这么多年,你……你受苦了!”
他这句话发自至诚,却并不是对地下谢空回的尸体所说。
王娇鸾束手待毙,冷眼旁观,心道:“莫非他伤心疯了?”
只听远处一声苍老的咳嗽,一人从月下蹒跚走来,在人群外站定,开口道:“柳师兄,你好。”声音艰涩生硬,似带金石之音。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那人背心佝偻,脸颊深深凹了进去,不是那倒地身亡的“谢空回”,却又是谁?
屈方宁抢上一步,似要说话。谢空回挥手止住,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好端端将我支使出去,我就知道其中有猫腻。傻孩子,柳掌门与我何等交情,你找人假扮我,却如何瞒得他过?”
众人惊诧之下,齐齐向那尸体瞧去,心中均想:“这人不是谢空回,却又是谁?”
柳云歌也向屈方宁看去,微笑道:“你这位高足心机百变,大为不俗。”说着,伸手在那“尸体”头顶轻击一掌。
那“尸体”眼皮微微一动,睁开眼来。见屈方宁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干咳一声,道:“有劳将军牵挂,这可又活过来啦!”
薛灵鹊一听他本来声音,顿时双眉倒竖,喝道:“你是谁?”
冯女英讪讪道:“师父,您……老人家好。”将脸上一层人皮面具揭下,又摘下一些易容小玩意儿,露出他那张偷香窃玉的淫贼面孔来。
薛灵鹊颤声道:“好哇,越长越出息了,连师父你也敢骗!”虽是责备之语,实则心中欢喜,口中训斥,眼中便掉下泪来。
周世峰、罗天宇从前与他势成水火,大半年相处下来,面上虽无十分表露,心中早已将他当作朋友。见他死而复生,大喜过望。一个口称“冯兄弟”,一个便伸臂将他扶起。
屈方宁见他安然无恙,也是喜不自禁,斥道:“方才我叫你跑,你为什么不跑?”
冯女英漫不经心一笑,故意伸鼻往他头颈里嗅去,道:“为将军效犬马之劳,纵死亦有何惧邪?”
王娇鸾目视冯女英身影,阴恻恻道:“我认得你,你是薛姊姊的关门弟子,你那三脚猫的易容术,还是我亲手指点的!想不到我养虎贻患,今日却栽在你手里。”
柳云歌叹息道:“王姑娘,你已被仇恨蒙蔽双眼,眼前是友是敌,又如何分辨得出?”说着,眼角向崔玉梅、薛灵鹊扫去。冯女英易容之术并非高明,竟一举瞒过三人,自是因一则爱恨纠缠,一则报仇心切之故了。
王娇鸾尖声笑道:“好罢,算我最后棋差一着,让你们翻了盘了!可现在大家都老啦,姓谢的手也残了,人也废了,总算大家也扯平了!”将那本绢册往上一扬,便要拍个粉碎。
谢空回忽道:“且慢。这本曲谱,给我瞧瞧罢!”
王娇鸾面色一寒,怨毒道:“怎么?你杀了人,还想夺谱么?”
谢空回淡淡道:“凤台先生曲律精妙,境界澄明,绝非心胸狭窄之人,更不是誓要争一口气、不死不休的莽夫笨伯。当夜月白风清,君山如黛,洞庭泛波,我二人棋逢对手,化音无声,几窥天机。于此大圆满、大欢喜之境,但觉其幽深畅美,何有以命相搏之意?斗曲之后,我潜心思索数年,自创‘六指天罗手’,但觉造化一体、物我两忘,好似清风拂体,月满空山。凤台先生胸怀磊落,成就更应在我之上。你说这曲谱中载有破解法门,我倒想知道是怎么个破解法。”
王娇鸾沉思一瞬,冷冷道:“便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又有何妨?”眼角一挑,将绢册递向柳云歌手上。
柳云歌甫一揭开琴谱,神色立变。连翻数页,神情更是怪异,似是不可思议,又似一声叹息。良久方道:“此为两人合奏之曲。”手微微一扬,向谢空回抛去。
谢空回伸手接过,展开一看,哑然失笑,道:“巧了。这琴谱天然三分缺损,倒似给我那张破琴量身定做的一般。”
柳云歌面带苦笑,微微摇头,道:“你这张‘鹤鸣秋月’乃先师亲授,如此诽谤,成何体统?”向杨采和微一颔首,道:“采和,替你谢师伯立琴。”
杨采和答了声“是”,将背上所负古琴取下,摆在谢空回身前。再深施一礼,才退回原地。
谢空回盘腿坐下,双手在落满尘灰的琴弦上一拨,忽向一旁道:“崔师妹。”
崔玉梅自他现身,一直僵立在旁。听见师兄叫到自己名字,再也支持不住,向前踏出一步,流泪道:“谢……师兄,这……许多年,你……你……”见他双手大拇指、枝指处皆是空空如也,正是自己当年一怒之下强行割断的。万般悔恨涌上心头,喉头顿时哽咽。
谢空回笑叹道:“师妹素日何等要强,轻易不在人前落泪。如今这是怎么了?莫哭莫哭,来与师兄调调弦罢。”
崔玉梅听他殊无怪责之意,更是心如刀绞,忙低头调弦掩饰,泪水却一滴滴落在断纹之上。
谢空回向薛灵鹊点一点头,道:“薛大姑娘,你也来了!”
薛灵鹊在徒儿面前,已是极力克制。一听他出声招呼,仍止不住全身颤抖,道:“他们来找你,我……也来了!”
冯女英嗅出不对,与屈方宁对视一眼,目光颇为无奈:“早知道是我师父的老情人,就是杀了我头,我也不敢假扮的了。”
只见柳云歌在谢空回身旁站定,将曲谱打开在二人之间,平静道:“王姑娘,册中所载曲谱,琴断弦,笛损音,正是当夜斗曲之时,我二人所用‘鹤鸣秋月’ ‘凤舞春山’。尊师写下这套曲子,本意应是交由我二人合奏。是否复仇杀人之曲,还请你自行领会。”说罢,以笛就口,吹奏起来。谢空回无声一笑,亦拨弦相和。
但他们实在已经不必再多说了。
那是一支充满旖旎之意、甜美之情的曲子。纵使是天底下最铁石心肠的人,听到这样的曲子,都会情不自禁地掉下泪来。
这曲子像一朵花,轻轻别在少女的发上。人人听在耳里,都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最温柔、最甜蜜的时光。杨采和想起了两情相悦的欢美,薛灵鹊想起了君山摇曳的泪竹,连看似冷硬不近人情的崔玉梅,也想起了幼子呀呀学语之时,自己与丈夫在九华山的莲台下说笑的模样。
朱靖想起了什么呢?他想起了兵荒马乱的石板桥,想起了一把新油的红伞,想起了自己落在浑浊的茶汤里,涟漪不息的泪水。
而屈方宁想起的,却是那一年下江南时,临行最后一天,御剑带了自己,坐在乌篷的小船上看江花。
那时天还没亮,宣州刚刚下过一场雨,湿柳絮落在青石板上。自己枕在御剑膝上,身上盖了他的锦袍,将吃剩的玫瑰饼放在水中喂小鱼。
他眯着眼睛,躺得很舒服,几乎要睡着了。忽然想起前一天听到的故事,连忙睁开了眼睛,向御剑说:“大哥,以后我死了,你也把我的心拿出来,一片片剖开来瞧吗?”
御剑在他额头上凿了一下,哂道:“小猴子,你的小心眼里藏着些甚么,我还用剖开来才知道?”
水边悄然无声,人人都沉浸在梦幻般美丽的往事之中。忽而一道轻柔的歌声传来,那是王娇鸾低声唱起了一支南方的曲子。
突然一声弦响,琴笛俱静。谢空回挑开断弦,歉然道:“久不拂弦,有些手生了。”
屈方宁乍然惊醒,只觉人间悲喜茫茫,恍若南柯一梦。一摸脸颊,尽是泪痕。
王娇鸾如梦初醒,看向柳谢二人,歌声戛然而止,神色渐渐扭曲。
柳云歌垂下玉笛,缓缓道:“尊师本性灵慧,经由君山一战,更触及天地间至圆满、至欢喜之境,自此堪破迷妄,了悟兰因,是有此曲,教化我师兄弟二人,及普世千万愚人妄人。王姑娘,尊师坐化之时,想必已是心开,灵珠在握,而非余恨未消,怄气而亡。此曲世上只我二人识得,却偏偏教你认作仇人。造化弄人,那也怪不得。只是……我九华山上下一脉,实在……太冤屈了!”
他天性温润,这“太冤屈”三字,已是最重的怪责之言了。屈方宁在旁按剑而立,只觉谢空回这一世兜兜转转,竟不知该向何人诉说。罪魁虽在眼前,却难以直斥其非。半生悲苦,好似老天爷开了一个极恶毒的玩笑。刹那间满腹悲酸,恨不能放声嘶吼。
王娇鸾一对无神的瞳孔落在谢空回佝偻的身上,颤声道:“谢……谢空回,我对不起你。可是师父,师父,我不知道啊!”
话音甫落,她窈窕如少女般的身子斗然向上跃出数尺,突然重重摔在地上。少顷,七窍流出黑血,人也不再动弹。依约之间,她曼妙的歌声似乎还未散去:“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崔玉梅、薛灵鹊见她尸横就地,想到爱子、爱徒因她而死,皆是一番欷歔。周默、杨采和、朱靖皆上前行礼,叩见这位大名鼎鼎的师伯。崔玉梅亦来到屈方宁面前,将一颗朱红色药丸递在他手里,低声道:“温水含服,三日可解。你是……谢师兄的弟子?”
屈方宁接过解药,答了声“是”,便不再言语。崔玉梅甚为不解,心道:“我中原武林的后辈子弟,怎地反去相助蛮子?”
忽听薛灵鹊厉声道:“……英儿,你说!你若是叛国求荣,为虎作伥,为师今日须容你不得!”
冯女英挑了挑眉,还未开口,只听远处马蹄纷沓,火光点点,隐隐有传令喝问之声。屈方宁向旁使个眼色,周世峰微一颔首,与罗天宇一道潜行而去。
柳云歌对此种种视若不见,凝望谢空回良久,叹道:“师弟,你老了。”
谢空回一笑摇头,道:“师兄,你也老啦。”
柳云歌目视他,腹中似有千言,却是不发一语。
谢空回会意道:“师兄不必自责,我在北原过了十几年逍遥日子,杀狼吃肉,打架斗殴,一身功夫倒也没全荒废。自从结识了这小子,一年到头奔波在外,给他跑腿办差,越发的勇猛精进了。”说着,向屈方宁一指。
屈方宁胸口一酸,伸手扯住他一边衣袖,低低道:“大事已了,咱们这就回去罢!”
谢空回却道:“不急。”旋即拉了他手,向柳云歌正色道:“我有一事相求,望师兄答允。”
柳云歌道:“你说。”
谢空回指屈方宁道:“这小子本是南朝人,从小被送来敌国。这些年吃尽了苦头,才得以有今日。如今北原自千叶、毕罗两国首领以下,多是他精心布局十多年的棋子。你们轻举妄动不要紧,却差点误了他的大事。”
柳云歌目光落在屈方宁身上,肃然道:“义士如有用得着我九华派的地方,但凭吩咐,无所不从。”
谢空回摇了摇头,道:“师兄错了。乱世之中,独善其身已极其不易,何必再令一门一派卷入风波?”说着,抓住屈方宁背心,将他推向柳云歌面前,口中道:“我虽教过他一些胡拼乱凑的功夫,却未行过甚么拜师大礼,算不得正式师徒。我素知掌门师兄爱惜人才,这小子功夫虽差了点,人品心性却着实不坏。请师兄瞧在我头一遭引荐的份上,收他为徒罢!”
一言既出,人人都大吃一惊。屈方宁急道:“回伯,你这是做甚么?你……你嫌我资质太劣,不要我做你徒弟了?”
谢空回不耐烦道:“我在与你未来师父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复向柳云歌道:“师兄,你可允了?”
柳云歌目光不离他左右,叹息般开口道:“我自然答允。”
谢空回欣然道:“多谢师兄,这可是卖了我天大的人情。方宜,还不给你师父磕头!”足尖在屈方宁腿弯中一踢,令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待要强行挣扎,哪里使得上力?但觉背后一股沉重力道不断涌来,被迫向柳云歌磕了三个头,才狼狈爬起。
只见谢空回嘴边挑起一丝笑意,仍指他道:“师兄,你这位爱徒双手经脉断过一次,至今还没恢复。师兄一向精通药理,熟辨脉络,内力深厚绵泊,更与我系出同源。天时地利人和,不如替他瞧瞧罢!”
屈方宁这才理会过来:“原来他是要柳掌门替我诊治。却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柳云歌目光微不可见地一暗,向屈方宁温和地笑了笑,道:“来,让为师看看你的手。”
屈方宁只觉他二人说话的口吻都透着一股奇怪,不明所以,在柳云歌身前坐下。柳云歌亦随之坐下,三指伸出,替他左手诊脉。只轻轻一搭,便脱口道:“你练过六指天罗手?”
屈方宁低声道:“是。是……弟子强行央求谢先生教我的。”
柳云歌似是叹了口气,道:“这门功夫,原是强求不得的。”示意他换过右手,切脉之后,复在他腕骨上一握,问道:“你的手被谁折断过?”
屈方宁嘴唇一动,却不说话。柳云歌似知他心意,道:“此人劲力浑厚,至刚至强,将你双手骨骼经脉,一瞬间悉数废断。若非如此,天罗内劲早在一年前便已反噬自身,三焦六脉错乱,心络气格淤塞,其苦痛折磨,非常人所能想象。即便侥幸留得性命在,恐怕……也是从此缠绵病榻,生不如死。”
屈方宁默然无语,想到当年崔玉梅直断自己十年性命,未曾想御剑折手相辱,却是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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