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节
花近江国 作者:孔恰
第10节
御剑吓唬道:“你问他?别给他拆了吃了!老巫最爱吃小孩子,说是分外有筋道,咬一口,嘎嘣脆。”
巫木旗在帐外大声辩驳道:“哪有此事!不许给老巫这么抹黑!来小锡尔,咱们哥俩出来喝一杯。给你讲讲那面具下的故事……”
屈方宁立刻要听,铃铛儿一抬,就准备蹦跶出去了。御剑拉着他的手,笑道:“别理他,以后我跟你说。你想要越影,也别找他。找我就行了!”
屈方宁在他手掌里晃着,闹了一会儿,才笑嘻嘻地说了一个好。那个口齿,又有点软绵绵的咬不清楚了。
短髭的司务长扶正了白冠,正一页页清点仓库外借的衣袍饰物。虽然眼前站的是信用绝佳的小达慕,也是非常严谨苛刻的,一点笑容也没有,一丝儿也不乱。
与之相比,刚进来的领地主人,就显得太不庄重了。他胸口大敞,满身酒气,耳朵上的金耳环只剩下一边。一见屈方宁,“哟”了一声,就歪了过去,把他往疽南淞巧弦话矗眭铬傅匦Φ溃骸拔业男∮12郏愫茫⊥跣植畹忝话盐遗溃∧阏馐沁敝靼。 ?
屈方宁给他满口酒气喷着头脸,面不改色,双手给他扶着腰,道:“主人小心。”靠在他肩头低语道:“王子殿下的威风,这可算是折了?”
屈林醉迷迷地笑起来,抱起他一条腿盘在自己腰上,也在他耳边轻笑道:“岂止是折了,简直败得干干净净。如今他技不如人的大名,传得聋子也知道了!你没看见刚才宴会上他那个气急败坏的样子,啧啧啧!主人我看着他的丑态,胃口大开,多喝了好几碗酒。”他声音中抑制不住兴奋之情,一边说,一边握着屈方宁小腿爱抚,直摸到他大腿深处。
严谨苛刻的司务长见到这不干不净的场面,暗暗皱起了眉头。他是非常洁身自好的,立刻闭着眼睛退下去了。
屈方宁温顺地俯首道:“能见主人开怀,小人倍觉荣幸。”顿了一顿,又道:“恕小人驽钝,如今风气虽然尚武,王子殿下又自不同,似乎也不是非要在勇武一道上服众不可。”
屈林又是一笑,神气却充满了讥嘲与自傲,道:“我教他游冶放荡,你让他永落下风。不出三年,我要他名誉品性,声望爱戴,一一坠入深渊,万劫不复。”面上戾气横生,再无一分酒意。
屈方宁目光微动,衷心赞道:“主人的计策当真绝妙。”
屈林抽回手,整理了一下耳环,斜眼瞧着他笑道:“你那边又怎么样?借种借到了没有?什么时候给我生一个?”
屈方宁也随之站直,把衣襟拢一拢,闻言嘴角一翘,道:“师徒的部分已经完成了,能否踏上父子之路,可能还需要一些运气。”
屈林见他说得胜券在握,大为欢喜,笑赞道:“那也了不起得很了。什么时候你改姓御剑,我给你开三天三夜的筵席,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屈方宁正色躬身道:“全赖主君大人的教导,小人自己决计没有这样的头脑。”
屈林捏了一把他的脸,忽然好奇道:“你跟御剑天荒,也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么?”
屈方宁一点儿也不撒谎,道:“不,比这个稍微可爱点儿。”
屈林立刻道:“那你给我来个可爱的!”
屈方宁抬眼注视他,思忖了片刻,才道:“这一手对主人没有用,小人是不会用的。”
屈林这下新奇了,道:“对我没有用,对御剑天荒你倒是敢用了?”
屈方宁目光如水,荡漾出奇异的神色,轻轻道:“因为他就吃这个。”
第二天午训正紧,可喜下了些毛毛的秋雨。鸣金收兵时,御剑一身黑色军服都湿得贴在身上,皮靴上也满是泥浆。一回主帐,巫木旗就催他换下来。御剑满不在意,道:“换什么?一会儿还得出去!”看一眼天色,只见灰蒙蒙的,是不是已经傍晚,难以确定。
巫木旗故意气他:“你徒弟的箭术已经是草原第一了,不要你教了!你们师徒的缘分就此尽了!”
御剑道:“敢!老子把他两个手折了,让他从头跟我学一次!”
巫木旗嘿嘿地怪笑两声,道:“你舍得个屁!”忽看着帐外大声道:“小锡尔,你看你这个恶师父,说要把你的手折了!你还能理他吗?”
御剑一抬头,果然见屈方宁全身湿淋淋地撑着帐骨喘气,闻言使劲摇了一下手,好像说了句什么,喘得太厉害,也听不清楚。
再一看,真是狼狈万状!头脸落汤鸡似的,腰带像是给谁扯脱了,衣袖也撕烂了半边。巫木旗又惊又乐,忙问:“这怎么弄的?”
屈方宁脸上一红,却不肯回答。
御剑早看到他脸上残留着好几个红红的胭脂印,混着雨水,那模样真是凄惨得紧,笑道:“知道你逃不过这一劫。”示意他坐过来,拇指抹上去,给他弄干净。
巫木旗却毫不明白,还凑过来追问。御剑挥手把他赶到一边,道:“这是世上最难抵挡的一个厉害招数,名叫……‘少女之心’。你是不会懂的了!”
巫木旗立刻觉得被看轻了,辩驳道:“怎么不懂?将军你年轻的时候……”话音未落,御剑一脚把他蹬出去了。
这才向屈方宁笑道:“看来那水边不能再去了。”
屈方宁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道:“再也不敢去了,着实有点儿怕了!”又瞥着他,带点笑地问:“你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给女孩子追着么?”
御剑还未开口,巫木旗在帐外大声接口道:“那可不是!北起天山,南到大理,到处都是蝴蝶儿似的女孩子,追得我们将军东奔西逃,无处藏身。到最后忍无可忍,一咬牙,把个鬼面具戴上了!意思你们爱追不追,老子就是不让看了!”
屈方宁恍然地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看着他的面具的目光,也变得大为不同了。
御剑很是不满巫木旗的拆台,提声道:“赶紧给老子生火来!”又往屈方宁脸上捏了一把,笑斥道:“不许听他胡说。我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凶,人人见了都避之不及,岂有不知死活追上来的?”
屈方宁握着他的手,眼中流露出顽皮的神色,明明地就是在说:“我才不信呢!”
巫木旗总算把炭火生好,双手捧着放进帐里来了,一边叮嘱屈方宁小心湿气,让他把衣服脱下来烤干。屈方宁口头答应着,却不忙着脱,反而从怀里取出一双银灰色的手套,小心地烘起濡湿的一个尖角来了。
巫木旗见了,又好奇了,道:“这么多新鲜玩意儿呢!”
屈方宁点一下头,认真地烘着手套,道:“朋友送给我的。”
御剑见那手套银光点点,丝质柔软,背面印着一株淡青色的忍冬,腕部的褶皱精美异常,束带上缀着一圈亮闪闪的细碎宝石。顿时明白了,笑道:“真是位心灵手巧的朋友!”
忍冬是西军标帜,常年在狼曲山驻地高高飘扬。屈方宁见他猜到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又微微把头一扬,道:“那当然了,是我的朋友嘛!”
御剑同安代王、郭兀良、车宝赤几人是从小在一起的交情,一路扶持鼓舞,感情深厚,绝非常人可比。他对少年时代结交的情谊,最是看重。见屈方宁跟小亭郁亲密,喜爱又多了几分。
片刻,炭火暖红,将帐内照得暖洋洋的。屈方宁把身上衣衫都脱下来烤着,露出一个光溜溜的脊背。巫木旗嘴里笑他是个“小毛鸡”,手上却东翻西找,取了件御剑的黑色统帅服来,给他披着。这是件冬衣,比夏衫更大了一些。屈方宁穿在身上,袖子挽了好几挽,才勉强拿出手来。御剑撑着手看着,又逗他道:“你们家没给你吃什么好东西啊。这么久都不长个!”
巫木旗立刻拉着屈方宁,到那大帐的穹门旁比个子去了。屈方宁给他拉着,挑了御剑一眼,轻轻地对他打个手语:“是你长得太高啦!”
御剑看得高兴了,等巫木旗出去给他们打扫武场、准备箭靶的空儿,向他道:“这手势好,打得好看!明年下了江南,你也这么打着。”见他袖子掉下来一边,拉过来给他卷了几卷。
屈方宁十分期待,应道:“好!”想了想,又连忙道:“那你可不能把我弄丢了。我不会说话,又不认识路,一会儿走丢了,就回不来了。听说南人对我们很是讨厌,肯定也不会给我饭吃。饿上几天,我就没有了!”
御剑想了一下他一个人满脸迷茫、敲着半边破碗、凄凉地走在南国风雨中的情形,忍不住大笑起来。
屈方宁轻轻哼了一声,道:“一点儿也不好笑!像我这么出色的学生,你再也找不着了。就这么饿死了,多么可惜呢!”
御剑笑道:“你说得很对,很有道理。看来我要给你补几堂南语课了?”
屈方宁眼睛倏地一亮,抓住了他衣袖,道:“好!我要学!”
御剑故意道:“这个不在约定之内,你要学,先得叫声好听的。就来个雅致点儿的,叫夫子,叫先生!”
屈方宁想也不想,立刻拒绝:“不叫!”
御剑佯怒道:“不教了!”从狼头椅上正坐起来,作势要把他甩开。
屈方宁膝盖蹭着他,几乎要跪到他大腿上,摇着他的袖子,很可怜地说:“那我要饿死啦。”
御剑明明知道这是装的,以他的身手,身在江南富庶丰饶之地,岂有饥饿之虞?见他口齿虽然软糯糯的,眼中可全是狡狯之色,显然也在向之昭示:我就是装的,你上当不上当吧?
还是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么个可爱的当,上一上也无妨。当即狠狠拍了他一把,道:“饿死你算了!”起身牵着他的手,带他向后山寝帐走去。
屈方宁一边露出阴谋得逞的笑,一边还故意要问:“将军,咱们这是去哪儿?不补课么?”
御剑一扬手示意要打,屈方宁立刻逃到一边,笑个不停。身上长长的统帅服在地上拖着,像一条裙摆丰厚的长裙,沾了许多泥水。见御剑盯着他,连忙挽了几把,抱在手里沉甸甸的一叠,很小心地走起来,又像个刚到丈夫家跳炭盆的新嫁娘了。
那模样任凭谁见了,也发不出火来。御剑也气笑了,道:“我怎么就不能当你长辈了?小屁孩子!老子大你十五岁呢!”
屈方宁笑嘻嘻的,却不说话。心中暗暗地想:“这你该去问屈王爷。都是他不许我顺你的意,我可是被教唆的!是很无辜的呀!”想得有趣,自己又偷偷笑起来。
御剑这寝帐别具一格,屈方宁站在门口一看,就忍不住“啊”了一声,东张西望,想看看帐顶是不是开了个窟窿,或是哪边帐面裂开了,把外面的风放进来了。要不然,怎么能满地杂物、衣冠堆迭,刀枪、茶具、围棋,兵书丢满一地,这么乱糟糟的呢?
御剑倒是非常坦然,从几枚黑白棋子中大踏步走过去,面不改色地说:“男人住的地方,就该是这样。”
屈方宁好奇地把地上两件卷成一团的衣服提起来,只见颜色尚属干净,不知道到底是穿过没洗,还是压根没穿过。问道:“巫侍卫长不给你收拾的吗?”
御剑在角落一堆立轴中翻找,随口道:“男人嘛,总要有自己的秘密!”
屈方宁十分不以为然。以其凌乱的程度,纵有什么秘密,恐怕连自己也是找不到的。
御剑此时已将一卷画轴拉开几尺,欣然道:“就是这幅了。看着!”将之悬上铜钩,一拉系绳,一幅长长的画卷便展了开来。
屈方宁猝不及防,一抬头,那幅画正映入眼帘。刹那之间,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画卷上笔墨淋漓,赫然绘着江南的大好河山。
他沉静片刻,凝目望去,但见奇峰瑰丽,河曲萦带,满川烟雨,浓淡合宜,真是说不出的清丽气度,朗朗风华。多看几眼,简直恨不得走进画中,成为那柳池边的三秋桂子,一蓑桃花。
御剑见他眼中粼粼闪光,呼吸都不对了,笑问:“有何感想?”
屈方宁呆呆道:“美极了,真想在这画里过上一辈子。”
御剑微微一笑,道:“你跟我想得一样。”看着那画,指道:“南人给咱们攻城掠地,毫无还手之力,武人还能磨磨刀枪,文人就只得寄情山水了。这寄情的态度不对,画出来也不太好看。有人心中峥嵘不平,一皴一笔,尽是刀兵之气,全然失去了灵妙的气蕴。有的又太过虚无缥缈,上下一空,自以为不食人间烟火,其实灵魂尽死,神骨卑怯。这一幅‘千页图’,却难得有一段不卑不亢的态度,既不恃美而傲,也不惧势乞怜,天真平和,大象希形。这样坦荡的情怀,在南人之中可说极为罕有。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为而为,善始善成’罢!”
屈方宁于此一道半点不懂,顺着看去,只觉云水寒林,皆美到极处,白宣枯墨之间,又隐约有一股深深的招引之意,温雅和善,并非遥遥在上,高不可攀。
又见画卷的右上角,湿朽了一大块,不知是雨水还是酒水。画上题有几行小字,头几行已被濡没,依稀可见写的是:“……盛日月之珠玑,户盈丹霞之罗绮。俯仰旦暮,犹萤火明灭于枯草;雷霆霹雳,如夏虫振翅于篱落。灼灼兮桃夭之华,浩浩乎宇宙之风。暮春作宰,胜饯或可待之。以长安古意,杨柳依依,盛之入席;江陵千里,青山妩媚,具以为黍。烟波素手,殷勤捧袂;花时久雨,渌满金谷。开门客至,客能饮一杯无?”
左下的题跋则写着:
“辛卯年三月初三午时,于留云借月斋小寐。起后戏作,兼怀五郎。”
他静静看了片刻,问道:“将军,你刚才说,这幅画叫甚么名字?”
御剑道:“叫‘千页图’。南朝皇帝赵延曾命宫廷画院绘万里江山,数百丹青好手,呕心沥血,给他画了近千张画,始终不满意。直到这幅画出现,才称了他的心意,赞道:‘待诏千纸,不若沈郎一页!’从此‘千页图’之名,才流传开来。”
屈方宁了然地点点头,道:“看来这位沈郎,是位很厉害的画家了。”
御剑笑道:“他可不是画家。此人名叫沈姿完,是南朝文坛呼风唤雨的领袖人物。他的爵位也很有趣,名唤‘逍遥’!南朝上下,无人不知这位逍遥侯沈七的大名。”
又指题文向他讲道:“这个人口气可大得很!天地日月,都是他家里的器物;江南风物,都是他宴席上的菜肴!烟波为侍妾,春雨为酒,他敞开大门迎客,任谁都能来喝上一杯。”
屈方宁仰起了脸,想象那千里之外的一杯花时久雨,痴痴地出了好久的神。
御剑也看向画卷,面上露出冷冷的笑意,道:“开门客至,客能饮一杯无?’他既如此殷勤,我们怎能不识风情,扫他的兴?正好这幅画的名字,跟本族的南音一模一样。这‘千页图’嘛,终究是要归于千叶的。”
屈方宁睫毛一颤,手指不禁在袖口下暗暗攥紧。恰听见巫木旗在武场呼唤,御剑道:“南朝大致的模样就是如此,以后再跟你细说。”十分自然地伸手过来,握着他的手,把他牵走了。
这一天御剑在武场所授的,则是“分击”之术。数箭发出,要击中若干目标,毫厘不差。他将分心二用的道理讲了一遍,引弓示范。他弦上扣着两支黑箭,同时发出,一前一后,直奔标的。前箭在半空之中,速度忽然放缓。后箭却奋起直追,直至箭靶之前,陡然冲刺,呲啦一声,将前面那支笔直地破开,直入红心数尺。
屈方宁看得心驰神往,忙不迭地练起来。这一上手,却比平日难了数倍。他箭术突飞猛进,天罗掌法中的“同调共鸣”之理功不可没。往日习练,只消沉心默意,与一物运行之迹吻合即可。陡然要分而为二,谈何容易?御剑在他身后纠正讲解,花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半时辰,他始终习而不得其法。练到后来,内心焦躁,越发连准头都没了。
御剑倒是不以为怪,替他收了弓,道:“这分击之术原本就是磨炼心性的,须戒骄戒躁,天长日久,必能融会贯通。”
屈方宁心中大感挫败,在他怀中有气无力地抬起脸,道:“将军,我练不好这个,你会不会把我的手折了?”
他身高才到御剑的胸口,下巴压着他军服上的护心镜,脸孔都鼓了起来。御剑看着他湿湿的黑眼睛,心中涌动一阵奇异的温情,伏低些许,轻笑道:“我怎么舍得?”
屈方宁忙捂住自己的耳朵,小声道:“别靠近我啦。”
御剑这可想起怎么整治他了,故意凑在他耳垂旁,低沉着声音问:“嗯?什么?”
屈方宁耳尖唰的一下红透了,把脸紧紧埋在他怀里。御剑只觉他全身肌肉似乎都僵硬起来,膝盖却跪在他小腿上,人都站不稳了,必须用一个手臂搂着。
屈方宁不肯抬头,似乎在怪他胜之不武,在他怀里哼了一声,说:“你的声音,跟羽毛撩着心尖儿似的!你不能对我用这个,我受不了!”
御剑岂会不用?拿住了他的命门,心怀大畅,抱着他上马,穿过蒙蒙秋雨,送他回去了。
回来还要被巫木旗笑话:“别自欺欺人啦!这哪儿还是师徒!你还是早点把他过继了,省得天天迎来送去的。”
御剑将面具一甩,只觉得这日子恰好,进一步退一步,也无甚么差别,无非是差了两趟马程罢了。当下只懒懒说了句“再说”,便拉他喝酒去了。
屈方宁心急如焚,一下马,立刻抓住回伯,问那“分击”之理。回伯凝思许久,亦不得解。他这天罗手本无定招,见招拆解,那是遇强则强、水涨船高的道理。这分击数物之法,他自己是懂的,要简明通晓地传授给屈方宁,却办不到。两人手谈至深夜,仍是毫无头绪。额尔古睡了一觉又醒来,迷糊道:“今天听不见方宁弟弟扣弦,反而睡不着了。”踢了车卞屁股一脚,翻过身睡了。
回伯拍了拍屈方宁,示意一时也想不到甚么好主意,便舒舒服服躺上了草垫。怀里一暖,却是屈方宁爬了上来,靠在他怀里。还道他冰火之症又发,正要抚背安慰,只听怀中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无力问道:“回伯,南国有多大?”
回伯轻声道:“那可大得很了。东至东海,西至关内,北至……沧州,南至云贵,四京三十府,二百四十州,幅员二万九千里。”
屈方宁叹了口气,举起自己的手来,看了许久,摇了摇头。
回伯明了他心中所想,也叹了口气,道:“以天下为罗网,万物不失。”握着他的手,给他遮住了眼皮,命他快睡。
屈方宁一个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良久才默默睡去。
因他心中藏着这桩心事,次日武场习练更是焦灼,连带着教习南语时,也是一副心猿意马、魂不守舍的样子。直到御剑警告道:“时日无多,这三个月你学不会这几百句话,只能当个小哑巴!”
这才慌了,忙问:“距明年开春,不是还有小半年吗?”
御剑捏他一下,道:“想得天真!北人姿态气息,天生与南人迥异。这么明晃晃地走下去,跟野狼误入羊圈一般,别人唾也把你唾死了。哪里还能惬意地四处游玩?我们须先南下闽南、福建一带,呆上三个月,再往江南行去。,那是南朝出了名的峒蛮之地,诡怪离奇,无所不有。到时身上纵然还有些异族气息,别人见是闽人,也就不能辨认了。这是一招迂回之计,隐瞒身份,再好用不过。”
屈方宁心中一紧,抬眼道:“将军的主意当真神妙,这么一来,别人就发现不了啦!”又颔首道:“南人跟咱们,确是不太相似的。面孔身材,都细着一圈。皮肤都是很娇嫩白皙的,说话的时候必须微微皱着眉头,好像不大愿意告诉你似的。遇到该高兴的事也不怎么高兴,只把鹅毛翎的小扇子遮住脸,露出一点点矜持的笑容,示意赏给她的东西,她还是比较满意的。”
御剑听到后来,便知道他说的是屈王爷家的江南侍妾了。这描述倒也新奇有意思,即道:“南人凡事讲究一个雅字,自然有一番矫揉的态度,说一句话,拐到天涯海角,又慢条斯理烫一烫茶碗,斯文地抿一口茶。云山雾绕,一句话就是不说出口。这个最是难忍!”皱了皱眉头,似乎议和时南人文官那副矫情的模样就在眼前了。
屈方宁捧起他的酒碗来,装模作样地用手指烫了一下,紧紧蹙起了他的小眉头。御剑一看,这哪里是烫茶,跟磨刀子是一模一样的。顿时又笑起来,把严谨治学的规矩完全的丢掉了。
如此几日,文武张弛,进展甚缓。一日屈方宁张弓欲射,忽然脑中灵光一现,暗骂自己:“我怎么这样笨法?同调共鸣,何必与外物相通!只须凝神于箭镞本身,化身为此,不就行了吗?”立即撇开箭靶不想,运起天罗之法,沉声静气,将毕生心思凝结于箭身,直至魂灵附着,两意交融,才斥命曰:“归来!”一箭放出,果然不到箭靶,便歪歪斜斜地绕了回来,落在他脚边,与他心中轨迹完全相符。
这一下狂喜不已,心中畅美难言,一连练了三个时辰才罢手。这一天练毕,已能三箭同发,分击左、中、右三靶。御剑见他短短几日,又突破这一道极难关卡,惊讶之中,又有十分喜悦。再练几日,不但分击之术精进,连原先的单箭击发也越发得心应手了。
这一下总算称心如意,学习南语也分外认真了。南国官话语义精微,因此深奥的一律不学,只学一些平日的简易小语。但即便如此,也很不容易上口。往往字音咬准了,又忘了语序,说得颠三倒四。御剑教一句:“小善人,行行好,给我一口饭吃!”他想了半天,才能说出:“小善,人行好,给饭吃一口我!”
御剑听了,简直乐得教不下去。他平时说北语时,嗓音是少年有些沙沙儿的味道,是热烈又明快的,像个活蹦乱跳的小小兽类,很是开朗,会往人身上扑。一字一句咬起南语,却是大不相同,完全变成了一个抗拒的感觉,有些隐忍,又有点儿骄矜,似乎再靠近一些,他就要嗔怒起来,转身甩着袖子走掉了。但这走掉也不是冷冷的、不近人情的,倒像随时会回头瞥一眼,看看你有没有跟上来似的。这么一个声音,说的话却这么混乱颠倒、口齿不清,简直是可爱得不能抵抗了!御剑听得不够,逗他说了好几次,每一次都笑得不行,却不给他纠正,由他去错。
屈方宁知道他在取笑自己,很不乐意,把脖子完全地扭过去,说:“不要你教了!”但过了一会儿,又找到一个蓝皮的秀丽的本子,翻了翻,有图有字,于是拿匕首似的揣在手里,过来靠着他的膝盖,让他教自己念,把方才的誓言忘得干干净净的了。
御剑接过,一瞥封面,笑道:“哟,小秀才,一捡捡了个诗本子。”翻开书皮,草草浏览一遍,想找一首最简单的来教他。
片刻,选中一首,即教道: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屈方宁也跟着读一次。这诗歌是很有韵律的,十分琅琅上口的,因此读得一点儿也不错,口齿虽然有一点儿瑕疵,整体还是非常正确的。
御剑听得都吃惊了,捏着他的脸,道:“这是换了一个人了?怎么说话这般的不一样!”
屈方宁立刻用北语流利地回道:“你自己说话也是很不一样的!”
御剑问:“怎么个不一样?”
屈方宁比划了一下,似乎觉得太困难了,干脆就把这个问题逃过去了。立刻又问了许多问题:“日出江花是什么?江上是开花的吗?为什么我从没有见过?妺水的花儿都开在岸上;其蓝的水里虽然有花,可是小小的,远一些就见不到了。根本就不像火嘛!”
御剑也比划了一下,觉得不管是自己来说明,还是要他想象,都很不容易。就是把这个说明白了,之后的绿如蓝也说不明白。干脆也不回答了,直接撂挑子了:“去了江南你就知道了!”
还是耐着性子,把这个麻烦的南诗教完了。于是屈方宁靠在他身上,轻轻读了一次:“能不忆江南?”
自己在心里默默笑了一声,慢慢地躺了下去,完全枕在他膝盖上,再也不肯起来了。
如此日复一日,每天只念些“故国三千里”、“洛阳亲友如相问”、“不解胡人语,空留楚客心”的句子,不觉白昼渐短,寒夜渐长,帐外从雨变成了霜,继而变成了雪。巫木旗最是个吃不住冷的,早早地在地下烧了一条火龙,又生了一团红彤彤的炭火,放在主帐的厚羊毛毡毯旁。八角的银烛台都点起了牛油蜡烛,那明煌煌、暖烘烘的氛围,任谁一坐下就再也不想动身离去。
但这对屈方宁也不怎么管用。在帐内时,倒是常常就火靠在御剑身上、腿上,后来索性坐到他分开的两腿之间,由他把自己全身抱着,向着火光教他念诗。名震天下的千叶鬼王,只能给他当当靠垫。偶尔打个盹,口水都流到了御剑衣服上,简直十分的不像话。但教习一毕,立刻清醒过来,摇摇晃晃地往门外就走,多大的雪也不怵。巫木旗一看他那个小身板儿,又穿得跟纸一样薄,一力挽留,一定要他去自己的偏帐里宿一夜算了。屈方宁谢道:“我住的地方跟外面一样冷,睡惯了暖热的,回去就睡不着了。”差点没把侍卫长心疼死,忙找了许多旧皮袍、毛坎肩,给他包得严严实实的。
转眼已是十二月隆冬。一日大雪骤歇,寒气反噬,比平日更冷了一倍。巫木旗在二人夜读之时,特别备了一碗热腾腾的奶茶给屈方宁,又给御剑搬来两坛汾酒。御剑大碗舀着,送到火边去温。那酒都是三四十年的陈酿,被火一烘,满室都是酒香。屈方宁抱着自己的奶茶罐子,见他喝得酣畅,也不禁盯着他滚动的喉头,吞了口馋涎。御剑故意拿酒逗他道:“来一口?”屈方宁立刻连点了几下头,书也不要读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碗酒。御剑举着碗边,诱惑地碰了一下他的嘴唇,还没等他喝到,立刻伸得远远地,笑道:“叫声好听的!”
屈方宁为了这口酒,立刻丢掉了并肩而行的尊严,非常甜美地叫了一声:“将军!”
结果却遭到了冰冷的拒绝:“这都听腻了!不好听,换一个!”
屈方宁咬着手指想了半天,给他换了一个新鲜的:“主人?”
结果依然是:“腻了。换!”
屈方宁这下可吓了一跳,问道:“你家也有奴隶的吗?我听小王爷说,带兵打仗的将领,家里都不许豢养奴隶。”
御剑道:“屈林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别人不行,我却是可以。车宝赤、郭兀良,他们两个也可以。”谅他也不懂这其中的学问,唬道:“总之这个也不新鲜了。快换!”
屈方宁搜索枯肠,换了许多称呼:“鬼王殿下?主君大人?……天哥?”但有一点始终不改初心,就是凡属长辈的一律不叫。御剑听到最末一个,笑得几乎喝不下酒,捏着他道:“天哥?那你就占大便宜了,跟大王、郭将军同辈!屈林见了你,还得叫声世叔!”
屈方宁打个寒噤,道:“一定会被他杀成很多段,泡在马奶中下酒。”见他手中那一碗酒又只剩一个浅底,不死心地又试探了一个:“大哥?”
御剑笑道:“很好,死活跟我在平辈上杠上了。那我该回个甚么?方宁弟弟?宁弟?……宁宁?”
最后两个字他忽然改成南语,低沉磁厚,宛如呢喃。屈方宁就在他怀里靠着,只觉耳骨一麻,哪里能够抵挡,脸上顿时一片燥热,连眼角都红透了。御剑体质远胜常人,虽在数九寒冬,仍着单衣。此时胸前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热度,想是他的背出汗了。于是道:“要是敌人在战场上这么叫你一声,你也这么脸红心跳的,可就要输了!这叫弱点,须早日克服。”
屈方宁才缓过劲来,软倒在他怀里,话也说不出了,只轻轻打几个手势,意即:“我只有对你才这样!”
御剑心情顿时好了,笑道:“那就不急着克服了。”拿过酒来,喂了他一口。屈方宁头一次喝这么浓烈的白酒,几乎给呛咳了。一会儿回过味来,只觉醇香无比,滋味绵长,整个人都飘起来了!这一下晓得了滋味,立刻又去找御剑要酒。喝了几口,酒劲上来,打了几个哈欠,睡眼惺忪。其时教的是一首李太白的五绝《静夜思》,读了头两句,迷蒙道:“将军,这倒有点儿像你送我的那把弓。有月亮,又有……弓。”说到后来,口齿已经十分不清楚了。
御剑见他要睡了,抱着他的手转了一转,让他靠在自己一边肩头。
屈方宁勉强抬起眼皮,道:“将军是天上的明月光,我是……地下霜。”
御剑听他说得可爱,也是一笑,道:“嗯。我永远照耀着你。”
屈方宁挣扎着点一下头,念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歪在他肩上,完全的睡熟了。
巫木旗进来换炭,见了很是喜欢:“小锡尔睡着了?”伸过手来,要抱他去自己的偏帐睡。
御剑把屈方宁往怀里一揽,挥手道:“你打鼾的声音那么大,别把他吓醒了。”见他睡得不醒,抱着他站起身来,拿毡毯一包,走向后山。
剩下巫侍卫长很不满地瞪眼道:“打鼾怎么了?不打鼾算甚么男人!……”
屈方宁恍恍惚惚中,似乎觉得一双强硬手臂抱起自己,穿过一片热浪,又陡然来到雪地冷风之中。其时迷瞪瞪的不愿动弹,只瑟缩了一下。如此片刻,只听得皮靴踏过积雪,深深的塌陷声。大约十几步,又来到一个温暖之所,帘幕一放,寒意与风声皆被隔绝在室外。最后的意识,是背触到一个宽大的所在,睡意浓浓袭来,遂甚么也不知道了。
这黑甜一觉,直到鬼城中响起三长两短、尖锐的鸣镝声,才堪堪惊醒。隐约听见巫木旗在帐门口低呼:“将军,什察尔城急报!”
身边躺着的一个人微微一动,旋即起身下地,赤足走向帐门。门口传来轻微的交谈声,略微听见“扎伊”“南朝伪降”“巴达玛亲王”几个字眼。随即听见御剑比平时更沙哑的声音命令道:“备马!命坎水、兑泽两部,即刻起拔。寅时一刻之前,什察尔城下集合!”
巫木旗领命而去。御剑也即拾衣穿着,他目力绝佳,可于暗中视物。刚刚披上外衫,见床上紫貂衾被一动,屈方宁揉着眼睛,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四面环顾。即道:“吵醒你了?”从帐壁后取出那杆“流火”,火焰吐息,将床前两盏烛台一并点着了。
屈方宁满脸睡意,完全的不知身在何处,“嗯”了两声,下意识地向光亮处看去。眼光迷迷蒙蒙扫过他时,陡然睁大,直直地看着他的脸,眼中全是惊讶之色,一分睡意也没有了。
御剑这才想到,笑了一声,从铜甲上摘下那枚鬼面獠牙的面具,道:“这下吃了大亏,给你看了去了!”
见屈方宁仍是呆呆地盯着他的面孔,好笑道:“我长得这么吓人?眼珠子都不转了。”
屈方宁才回过神来,忙摇头道:“不是的。我是……太吃惊了。”
御剑笑道:“失望了吧?”
屈方宁用力地摇了摇头,心中默默骂了一句脏话:
“老子不过是随口一提,谁知真他妈的是英伟无双……”
御剑整装已毕,披甲执枪,见他还坐在那里恍惚,走了过来,斥道:“还不睡!”便作势要把他按下去。屈方宁立刻躲着他的手,哪里能躲开,一下就被抓住了,马上挣扎起来,别扭道:“你……像别人!”
御剑气笑道:“是我。”逼近一步,俯身道:“还要个凭证不成?嗯,宁宁?”
屈方宁大叫一声,连滚带爬逃到床下,连脖子都红了,捂着耳朵道:“你……你又这招!”
御剑欺负完他,哈哈一笑,道:“专门对付你。”又催了一句:“上去!地上凉。”帐幕一挑,便要弯腰出门。
屈方宁连忙追着问:“将军,你去哪儿?”
御剑回头看他一眼,道:“什察尔城。怎么,一个人睡害怕?要我带你去玩玩么?”
屈方宁眼睛立刻亮起来,应道:“要去!”
只听帐外马声嘶鸣,越影已然到了门口。御剑拉下面具,从帐沿取下一张银白色貂裘,笑道:“走!”将只穿中衣的屈方宁一揽,纵跃上马,貂裘一卷,将他牢牢裹在怀中,凌空抽了一记空鞭,越影四蹄如飞,载着二人向东南方奔去。
第11章 江春
什察尔城位于习水以东,接壤千叶、扎伊、辛然三地,地处冲要,常年战火纷飞,是一座鲜血浸泡的死亡之城。御剑怀抱屈方宁一路疾驰,寅时未至,便赶到城下。一见战况,便远远勒停越影,止步不发。屈方宁这才从他怀中露出一双眼睛,打量城下情况。
其时白雪皑皑,大片银色雪光映照四周,勉强能分辨两军服色。只见南军着赤青色军服,队列宛然,铺排成一个大阵。几小队纵横凌落的灰白色骑兵被围困在大阵之中,东奔西突,一时不得解。其中一名赭冠黑裘者高举金戟,发号施令,最为醒目,正是扎伊巴达玛亲王。
屈方宁路上得御剑讲解,知道这场争端的因头,是南朝河北西路守军诈降,途径什察尔城,陡然发难,将巴达玛亲王所率“白石军”困于城下。一战之下,巴达玛三千精锐几乎覆没,剩余几支百人小队,也是左支右绌,岌岌可危。无奈求助于城中辛然守军。城卫队长却答复曰:“放下刀枪的才是朋友,长着獠牙的全是豺狼!”坚决不允出兵。巴达玛一怒之下,命扎伊十万大军整发。辛然这才慌忙派出一支千人卫兵,出城相助。谁知这队诈降南军倒也有点本领,阵法左右翼一变,竟又将辛然卫兵困住了。
屈方宁凝目望去,只见南军阵法跳荡,首尾参合,四角号旗高张,指挥有条不紊,队列变幻不定。辛然、扎伊两部不足千人,在其中挣扎盘旋,作困兽之斗。看起来南军稳占上风,只须再变上几次,便能掐灭阵内那几点灰白色的星星之火。但不知为何,无论金鼓如何连响,旆旗如何招扬,始终不能围剿殆尽。屈方宁看了片刻,见南军阵法颇为呆滞缓慢,全无剿敌之利,反似自行演练。眼见好几次只须尾翼稍微往左,又或侧阵深曲一些,便能击溃敌军,偏偏就是差着那么一步,心里急得几乎着火,恨不得跳出去破口大骂。
御剑见他目光所指之处,都是南军阵法破敌的关键,有意考较他眼力,问道:“你看南军差滞在何处?”
屈方宁脱口而出:“太慢!”
御剑笑道:“这须怪不得他们。此阵名唤‘千骑冲戎阵’,原本是个骑兵之阵。”指南军道:“那便是河北名声昭著的轻骑兵了!”
屈方宁极目望去,只见南军步履惶惶,骑马者十中无一。说是骑兵,实在颇为勉强。摇了摇头,道:“一点儿也不像!”
御剑道:“南朝骑兵,皆是如此。”见他脸孔露了出来,说了这么几句话,已经冻得通红,即从护臂上解下自己的银面具,给他戴上。
他这面具内贴有一层软革,轻便透气,又能阻隔风沙。屈方宁一个小小的脸戴着这半张面具,嘴唇都被遮了一大半,好在眼距相差不大,好歹还能看清前方。
此时鬼军坎水、兑泽二部皆已抵达城下,御剑命道:“锋矢前行,布泽水阵!”
二部统领齐曰:“得令!”两队呈楔形,铆入南军阵中,横冲直闯,纵横机变,立刻将那“千骑冲戎阵”撕扯开一条新月形裂口。
南军惊呼道:“千叶鬼军!”金鼓越发拍得急促,阵尾蟠曲,似蛇吐信,欲将鬼军陷入阵内。只听辛然守军高声怒骂,似乎吃过这一变的大亏。
但鬼军显然不肯上这个当,坎水部统领率一支先锋骑兵悍然冲击,企图扰乱阵型。兑泽部则兵分两路,一路箭飞如雨,荡破阵法外围;一路鳞行分击,专攻薄弱之处。如此急攻片刻,南军的阵法已被抖乱得不成模样。然而奇就奇在:即便奇兵突袭,阵脚错乱,南军依然按照号旗所指,一丝不苟地变动着阵法!倘若果真如此坦然不惧,倒也颇有点“他强由他强,明月照大江”的从容。但南军自兵马使以下,无不匆匆惶惶,手足颤抖,战栗惊悚,脚下却一步不乱地踩着那全然无用的阵法,看来真是可怜又复可笑。
屈方宁看得心火直涌,道:“这南人打仗,一窍不通,呆蠢如木鸡泥狗!”
御剑道:“也不能尽怪将领愚蠢,不知变通。谁让他们的老皇帝赵延如此的雄才伟略,一心要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屈方宁听他的语气充满轻蔑讥讽,心中一怯,便不敢再问。又见南军大旆之下,众兵执盾,护着中间一位统军使。极目望去,只见这位人物瘦小文弱之极,身上穿着全副革皮重铠,几乎便动弹不得,在马上歪斜着身子,似乎随时要掉下马去。当下难以置信,问道:“那就是他们的统领?怎么是这么一个病怏怏的样子?”
御剑笑道:“别看他这个模样,来头可不小。此人叫楚明望,是南朝尚书右丞楚伯贡内侄,身居翰林院高位,妙笔生花,做得一手好文章。”
屈方宁心想:“那不是个文官么?怎么到这儿带兵打仗来了?”
又见一个中年绯衣男子手捧卷诏,尖声叫道:“来人啊,都围起来!看谁敢动咱家!”
这声音极为怪异,尖细似女子,但嗓音明明却是个男人。即问:“将军,那是甚么人?”
御剑道:“那是个阉官。”说到这两个字,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很是厌恶。
屈方宁奇道:“什么叫阉官?”
御剑这可给他问住了,顿了一顿,才道:“就是……上面是男人,下面是女人。”
屈方宁似懂非懂,点了一下头。心想:“那可是一副怪模样。不知道屈林喜欢不喜欢?”
此时南军盾兵近百,将楚明望及那名宦官护卫其中,宛然是一座小小将台。一名虬髯虎目的副兵马使高声发令,将二人移往阵外。那宦官巍然不动,骂道:“周旺,反了你了!万岁爷的谕令,你敢违背不成!”
那名叫周旺的副使厉声斥道:“李荣恩,你这个不男不女的阉货,给老子闭嘴!”催促楚明望挥动令旗,南军沉凝死板的阵型,终于有了些变化。鬼军在阵内分围合击,一时僵持不下。
御剑冷笑一声,取过他那张臂如弦月、漆黑古朴的长弓,忽然心念一动,道:“宁宁,来!”将弓交到他手里,道:“看看你练成了没有?”
屈方宁头皮发麻,心中暗骂:“怎么这时候考较起箭术来?”只得接过长弓,转身越过他肩头,抽了一支黑镞重箭。见他嘉许地看着自己,咬牙又抽了一支,两支箭杆一并搭在弦上。
御剑这张弓沉重无比,何止千斤?他使尽全力,也没能拉满一半。御剑握住他绷得紧紧的右手,示意他松开手指,将他那枚扳指“铁血”嵌入弓弦,恰入卯榫,严丝合缝。顿时了然,道:“原来这扳指跟这把弓是一对儿。”
御剑道:“嗯。你力气不足,须它助力。”替他将弓满满地拉起,连两端都翘了起来。
屈方宁别无他法,心中默念一声抱歉,屏息凝神,沉心静气,手指一动,一声弦响,两道黑光向南军阵中疾飞而去。周旺见箭光凛冽,大叫一声:“保护主将!”南军盾兵还未及举盾,只听一声极其尖细的惨叫,那宦官李荣恩脑门正中直直地插入一支黑箭,穿透头颅,直没至翎。楚明望在马上却只微微一僵,口鼻忽然流出鲜血,咚地一声,栽下马背。周旺抢上看时,只见一支黑箭,深深透入他心脏。他胸前的革皮重铠,竟已被击得粉碎。
御剑见屈方宁这一箭精妙绝伦,笑赞道:“好孩子!”
南军见主帅、监军同时被人射杀,惊叫高呼,一时大乱。
周旺目眦欲裂,嘶吼道:“何人伤我大将?”
御剑森然道:“凭你也配问我姓名?”左臂搂住屈方宁腰身,右手挥舞“流火”,纵马杀向乱军中。他这杆长枪极热且重,所到之处,七八个南军兵士一并头颅破碎,残肢横飞。一路扫来,如同秋收一般,南军纷纷倒伏,空气之中满是血肉灼烧的焦臭。余下兵卒见了这穷凶极恶的形状,无不魂飞魄散,四散奔逃。御剑高呼一声:“鹤翼!”坎水、兑泽两部翼形张开,将南军退路牢牢封死,尽情宰杀。
屈方宁双目紧闭,紧紧靠在御剑怀中,只听枪声呼呼擦过耳边。御剑只觉他抱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还道他困了,俯身道:“无聊得很罢?”扶正了他身体,让他提着那杆“流火”,笑道:“给你杀几个玩儿!”
这杆枪足有一百四十斤,加上悬空之力,屈方宁哪里能够挥动?一握枪柄,几乎就要向马下跌去。御剑哈哈一笑,伸臂揽住他,将他的手笼罩在枪柄上。那枪柄是一段黑色沉玉,触手微温,不知是甚么材质做成。枪身如此炙热,经年累月,连黄铜、金铁也融尽了,这黑玉却丝毫不损。御剑抱着屈方宁,枪杆挥舞之势丝毫不减,红丝一闪,一枪戳进一名小兵肚腹。那小兵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时还未死透,被烧得凄声惨叫:“妈妈!妈妈!……”
御剑嗤道:“大好男儿,半点骨气也无!”将他烧焦的尸身随手一甩,举目四顾,只见那名副兵马使周旺立在阵尾,赤手空拳,盯着他嘶声道:“千叶鬼王,御剑天荒?”
御剑执枪回马,道:“正是。”
周旺嘎嘎笑了两声,极为嘶哑难听,双目中血丝迸张,一字字道:“我父、我兄、我儿尽亡于你手,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御剑漠然道:“今天再加上你,你们一家老少,便能在地下团圆了。”
周旺悲声大笑,忽然身形一顿,向后便倒。
御剑不意他死得这般爽快,冷笑一声,便要拨马回阵。
陡然之间,周旺的“尸身”右臂微动,从袖中飞出一道乌光,却是向屈方宁笔直射来。
御剑眉心微蹙,右手流火一动,将乌光在马前劈落。左手独臂开弦、放箭,一气呵成,一支黑箭向周旺劲射,将他“尸身”从地下带得飞了起来,击退约莫丈许,又重重地摔落在地。
屈方宁转瞬之间,便见到如此多的精彩,一时还未回神,呆呆道:“将军,那是甚么?”
御剑纵马踏过周旺尸身,枪尖从他臂下挑起一物,冷冷道:“是机关弩箭。贱种南狗,竟想伤你!”
屈方宁接来看时,见是一个黑沉沉的木匣,小巧轻便,可绑在袖口、腕下。匣口有机括,可发射强劲弩箭。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问道:“这个能给我么?”
御剑道:“你喜欢就拿去。”长枪一顿,尸身尽碎,肚肠满地。
此际南军几近覆灭,辛然守军正与鬼军一道追杀那些残兵。巴达玛亲王满脸血污,黑裘破烂,金戟上也是伤痕累累,被人搀扶着上了马。见御剑横枪立马,冷哼一声,道:“御剑天荒,别以为老子会承你的情!”
御剑笑了一声,长声道:“还没向王爷新婚道喜。是怪我没去喝一杯喜酒么?”
巴达玛嘿然道:“夺妻之仇,此生不忘!”又向辛然守军狠狠盯了一眼,满怀憎恨,旆旗一扬,率领扎伊残部远去。
屈方宁心中一动,想到屈沙尔吾说过之事,想:“原来将军以前的妻子,那位奈弥儿王妃,本来是要嫁给这个人的。”
御剑浑不以为意,见屈方宁面具歪得几乎掉了下来,替他正了正。辛然守军队长此时也上前拜见,极赞千叶义道,又力邀御剑进城一坐。什察尔城城主亦亲迎出来,只得应允。
片刻,什察尔城主帐大摆宴席,将御剑迎上贵宾位。主客尽欢,其乐融融。
辛然队长笑问:“今日将军怀中,脸覆银面具,一箭分击南军两名头领者,是谁?”
御剑微微一笑,道:“鬼王座前,自然是我家的小鬼了。”
众人哄叫道:“小鬼骁勇如此,怎能不让我们见见?”
御剑但笑不语。鬼军坎水部统帅巴尔虎酒兴正酣,因而也大着胆子笑道:“想得美!我们将军不知道多么宝贝他,平时都藏得牢牢的,朝夕相对,共同卧起……”见御剑冷冷向自己瞥来,连忙招认:“将军饶命!这都是巫侍卫长说的!”
御剑森森道:“好啊,看老子回去炮制他。”
巫木旗正在城下检点战利品,不觉打了好几个喷嚏。
辛然一听这份因缘,越发起哄要看了。御剑笑道:“你们这是跟我对付上了!”向帐后唤道:“小鬼,出来!”
屈方宁本来躲在壁室后,听外面的人闹哄哄地要见自己,十分不好意思。见御剑呼唤,只得将银面具推到额上,披着那件白貂裘出来,向众人行礼。
大家一看,居然是这么一个年幼俊美的少年,不禁大声喝彩,立刻就有要上来敬酒的。
御剑挡道:“他不会喝酒,有酒对我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进去。
立刻被城主取笑了:“将军真是关怀备至,就不知道是爱将呢,还是宠‘儿’?”
御剑一笑,瞥了一眼屈方宁,却见他靠在角落,打了个手势:“两个都不是!”
城主脚边一名斟酒的侍妾忽问:“敢问鬼王将军,方才那个少年,可是贵国今年秋场大会之优胜者?”
御剑微讶道:“何以见得?”
侍妾道:“听说这位少年英雄箭术无双,又英俊无俦,兼之年纪极轻,不过十五六岁。除此之外,不敢做第二人想。”
御剑笑道:“好大的名声!连这儿也传遍了么?”
侍妾微微笑道:“贵国早有歌谣传唱。”随即念道:“‘王妃非我愿,但求达慕垂鞭!’”
垂鞭是草原上独有的求爱之举:男子纵马越过少女,突然回马投鞭,女如有意,便伸手拉住鞭尾,任男子将其卷上马背,两人遂一骑远去,永为欢好。屈方宁在秋场大会上一举击败必王子,少女们爱慕他的勇武,连王妃也不放在眼里了。
御剑听了,正要取笑他几句,转头一看,屈方宁裹着貂裘,已靠墙睡着了。他被御剑匆匆抱上马,连靴子也来不及穿,此时伸直了腿,露出一只穿着薄薄布袜的脚。袜子的短口中,那两枚金铃儿正挂在他纤细的足踝上。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阵异样,不知究竟是自豪骄傲,还是疼爱怜惜。
幸而城主、队长随即上前祝酒,推杯换盏,气氛热烈。这一瞬间奇异的情绪,也随之烟消云散。
屈方宁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身下颠簸晃动,想是还在马上。身上却是暖和得很,被御剑连腿一起曲抱在怀里,连足尖都是暖融融的。即开口叫了一声:“将军。”
御剑应了一声,道:“马上就到了。”
他看了一眼天色,见东方已是一抹微白。揉了揉眼睛,睡意未消,从御剑怀里钻出来,双眼迷蒙,无意识地盯着他的獠牙鬼面具。
御剑感觉到他的视线,低头看着他,示意:“嗯?”
屈方宁伸手抚摸他面具,道:“将军,你的脸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要遮起来?”
御剑把他的手放回去,道:“因我天生目力异于常人,可望远一倍有余,又可暗中视物。平地夜战,这双眼睛最是要紧。没奈何,只得遮一遮了。”
只听巫木旗在后粗豪笑道:“小锡尔,他诳你的!什么眼睛!跟你说,将军他少年的时候,长得太过英俊,两军对垒之时,敌军将领常有出言不逊的……啊!”长声惨叫,想是被御剑捅了一枪。
御剑收回枪,若无其事地向屈方宁道:“不听他的。”
屈方宁亦肃然道:“嗯,我不听。”
但他眼睛里明明白白的,全是笑意。御剑将流火往巫木旗一扔,就把手探进来冰他。屈方宁给他冰了几把,全身乱动,笑得抱着他的脖子求饶:“忘记了,全都忘记了!”御剑一问:“忘记什么了?”立刻又笑得不能说话。
御剑作势又要探手进来,见鬼城近在眼前,哨兵林立,只得放过他了。
屈方宁眼尖,瞥到城门口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却是回伯见他一夜未归,来此寻觅。哨兵不懂得他的手语,因此也无从得知,只能在门口等候。
御剑只听他欢然叫了一声:“回伯!”怀中一空,屈方宁已下马奔去。回伯又惊喜又怪责,连打手势,想是问他一晚上去哪儿了。屈方宁整个人扑在他身上,一点儿也没有认真解释,完全就是在撒娇耍赖。
御剑驱马缓步走过他身边,将那件银白貂裘扔向他,道:“一会儿我叫人把你衣服送来。”
屈方宁抱着貂裘,仰头道:“我晚上再来拿好啦!”
御剑点了点头,纵马走向城门。回伯深深弓腰,向他行礼。
只听背后一阵响动,屈方宁趴到了回伯背上,用貂裘将二人一起裹住。回伯背着他,试着托了托,缓缓走向屈王爷家的领地。
御剑驻马看了一会儿,这才头也不回地进城去了。
屈方宁在回伯肩窝埋了良久,才瓮瓮地问:
“回伯,你杀过族人没有?”
回伯停顿了一步,又缓缓向前走去。屈方宁亦重新埋首在他肩上,不再言语。
不觉又是大半月过去,算来南下之日已近。屈林一日练剑之时,闲谈起小亭郁,笑言兔采公主近日着人传信,打听他家中琐事。不知是替闺中女伴搭桥牵线,还是自己动了心思,想当一当这个西军的少夫人。
屈方宁听得新奇,道:“小将军要成亲了?”
屈林靠在墙边,手腕急转,练着那攒刺之术,闻言冷笑一声,道:“我表哥那个人,病得不见天日,腿又是那个模样,也不知下面能不能硬起来!居然有人看中他,也真是眼光独特。”短剑挥出,将一根绸带斩成寸许长的数段。
屈方宁随口道:“能的。”
屈林怪道:“你怎么知道?”
屈方宁嘴角一挑,却不回答。心想:“他要是成亲,我的咒语可就失效了。”
屈林也不甚关心,随手破着那绸带,道:“我龙必最近很是暴躁,你又不在眼前。你猜这个麻烦,最后会找到谁头上?”
屈方宁眼光一动,垂下了睫毛。一转身,却将那枚从周旺尸身上取得的机关弩箭送到桑舌手上,让她抽空交给小亭郁。
临行前日,御剑又教他“连珠”之术。此术须连续射击、如线串珠,讲究的是快、准、密、急,不给人喘息之机。御剑起手示范,十箭连发,黑光蜿蜒而出,首尾相接,宛如一条黑色长龙,其间竟无接续痕迹。屈方宁牛刀小试,却也颇为像样。他苦练天罗掌法八年,倒有七年半在这个快字上下工夫。此刻要的正是这份起落如飞的手速,真真是游刃有余、正中下怀!不到片刻,二连矢已练得纯熟,二箭飞出,浑然一体,全然不能分清先后了。御剑刚回帐倒了杯酒,转头一看,大为意外,痛下决心,一定要把他的手折了。屈方宁立刻把戴着银丝手套的手伸到他面前,还胆大妄为地催促:“你折!”马上被冰了好几下,遂再也不敢了。
入帐歇息时,御剑又逗他道:“南人沿街挑卖物事,多半爱作一个‘射枚’之戏。到时咱们一路衣食取用,就全靠你这把弓了。”
屈方宁老实地点着头,道:“好。我保证箭无虚发,绝不失手。不知将军喜欢吃甚么,肉脯还是酥馕?”一说到吃的东西,忍不住吸了口口水。
御剑强忍笑意,道:“都行,你弄什么来我都爱吃。”见他馋得厉害,把手中酒碗凑过去喂了他一口。
屈方宁喝了这口酒,正是小酌怡情,满意地打了个酒嗝,拍拍胸口,又托着脸看着他。
御剑举碗示意:“还要?”
屈方宁摇一下头,道:“将军,咱们去江南,真是玩儿吗?”
御剑自己也喝了一口,闻言道:“你小孩儿当然是去玩儿了。”
屈方宁忙问:“那你陪我玩儿吗?”
御剑捏了他一把,道:“我们大人可是忙得很,哪有你这么无忧无虑?”
屈方宁立刻坐正了,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膛,示意自己也是个大人了。
御剑陡然伸臂把他一揽,直搂入怀里,笑道:“小猴子还敢装大人!”
屈方宁猝不及防,整个人撞在他胸前,鼻梁撞得好不疼痛,索性就在他腿上跨坐下来,面对他仰起脸,一边揉着鼻梁,一边瓮声道:“我说真的呢!”
御剑这才笑道:“好罢,说真的。也没甚么大事!见几个人,偷一件东西罢了。”
屈方宁奇道:“偷东西?”目光中全是惊奇,实不知这世上还有甚么珍贵物事,竟是这位人物也得不到手,要动用这个鸡鸣狗盗的偷字。
御剑道:“嗯。你可记得从央轻取来的蚕母?明年开春,这青蚕便能繁衍千万、吐丝结茧了。原丝一文不值,唯有织成绫、罗、绸、缎,才可贩卖贸易。这手艺非我族所擅,缫丝绞纺,绾煮穿喂,少不得要借些外力。南朝于此一道,浸淫千年,可谓精绝。咱们这趟南下,便是要取来这江南织造之法了。”
屈方宁也不太懂得,胡乱点点头,道:“原来是去取纺布做衣服的法子。”想了一想,又道:“将军,其实也不必偷。南人怕你怕得厉害,只要跟他们说一声,不就乖乖送来了么?”
御剑道:“我们暗中取来,不欲其知晓。南人若有了防备,行事便有诸多不便。”见他仍是迷惑不解,继道:“千叶物产不丰,多年来以战养国,财力虚耗,民生多怨。倘若织造之术在手,那便是生财的黄金法门。大家和和气气赚钱,你说好不好?咱们可不能一直打仗啊。”
屈方宁听他说到最后一句,突然之间,胸中涌出一阵莫可名状的狂喜,情不自禁的便想抱住他。一时之间,自己也吓了一跳,心想:“我为什么这样高兴?”
御剑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眼光甚是奇特,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怎么,你喜欢打仗?”
屈方宁道:“不是的。”抬起手来,试探着在他脸上碰了碰。
御剑自从什察尔城那夜被他窥知了真面目,在他面前也乐得摘去面具,此刻只觉他略有些粗糙的手指在脸上摩挲,问道:“嗯?”
屈方宁仰头定定地看着他,道:“管那江南织造术的官儿,要是个女人就好了。”
御剑大概猜到他要说甚么,抱住了他的背。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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