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节
巨星重生 作者:Ar18
第36节
头等舱里他跟韩竟的座位就隔了一个过道,韩竟另外一边是凯谊大公子周礼。俩人足足让飞机等了20分钟才姗姗来迟,手里大包小包拎了无数打着免税封条的东西,也不知这一趟来纽约是买了多少奢侈品。
夏奕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这种暴发户的行径他倒无所谓看惯看不惯,只是韩竟的眼界未免太浅了,看来怀疑是韩竟在幕后搞鬼,到底还是高看了他一眼。
夏奕无意义地摆了摆手,像要挥散自己的胡思乱想。美航航班全程提供wifi,他从飞机起飞就一直在处理工作。只是这几天太过焦头烂额,几乎都没怎么休息,这会几杯咖啡下去也顶不住,到后半程还是关电脑睡了一会。
他这一觉一直睡到机长广播还有20分钟着陆才醒,睁眼就见韩竟周礼已经换了位置,而周礼正在过道里做一套锻炼下肢的体操,在原地又跑又跳的,样子很是滑稽。周礼正面对着夏奕,见他醒了,便停下动作,朝他友好地笑了一下。
“夏总您好,我是维京制片的负责人周礼,一直久仰您的大名,幸会幸会。”周礼格外谦逊地伸手跟夏奕握了握,又从名片夹抽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上去。夏奕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礼貌地接了名片,对他点了点头。
“我看瀚宇这几天出了点小风波,夏总一定操碎心了,看您脸色就知道一直没休息好。”
周礼露出一副关切担忧的表情,向后靠在沙发靠背的侧面,皱眉说道:“我这人平时虽然不务正业,圈里这几家大公司的八卦倒是很愿意打听。瀚宇经营一直没出过什么岔子,这会股价说崩就崩了,这事也太蹊跷……我说,不会是您仓里有老鼠吧?”
周礼分明看到夏奕的嘴角微微抽了抽。但他随即就恢复了正常神色,淡淡说道:“周少说笑了。”
那时周礼好像听了什么逗趣的笑话似的,轻笑了一声,回身拍了拍韩竟肩膀,“诶,老韩,你听听,夏总说我是开玩笑。”
这轻佻的态度无疑让夏奕不太愉快。不过飞机马上要降落,正好空乘来请周礼回座位,韩竟和周礼又把位置换了回来,俩人的对话就没继续下去。
飞机降落过程中是要关灯的,机舱里一片黑暗,就听过道对面韩竟轻声继续说道:“夏总,我以前总觉得您一个外姓人,在夏家如履薄冰这么多年,不可能容得一点马虎大意。也许是现在最强大的对手已经死了,让您高兴过头了吧。背地里使绊子把人按趴在地上起不来,这事您能做,不代表别人做不了。现在电脑手机木马都这么猖獗,您怎么能确定您看到的就一定是全部真相,而不是有人特意挑出来想让您看的呢?”
夏奕心里一凛,“你是什么意思?”
飞机遭遇气流,引起了一阵剧烈的颠簸。韩竟等飞行稳定下来,才平静地继续说道:“其实这件事说起来并不复杂,只是两个条件都不那么容易达成。第一是要您的身份证件和签章捺印,毕竟没有实物只能伪造电子授权,很多场合还无法畅通无阻。这点确实不好实现,您别问那个人怎么拿到的,总之还是拿到了。”
韩竟停顿了一会,转过头来望着夏奕。黑暗中他的眼睛显得那么冷,却又那么明亮。
他微微笑了一下,好像终于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似的,云淡风轻地说道:“第二,就是需要钱,足够多的钱——”
飞机终于着陆了,冲击过后灯光再次亮起。夏奕解了安全带猛地站起来,一把拽住韩竟的衣服领子,还勉强维持着冷静,绷得太紧的表情已经显得有些扭曲。
“你到底做了什么?你——”他咬着牙狠狠问道,话没说完就被围上来的几个空乘拉开,一时间场面一片混乱。韩竟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微微低垂着视线,仔细把被夏奕扯皱的衣领整理整齐。
之后,他抬起头来,最后一次朝夏奕微笑着点头致意。
“夏总,我什么都没做。就像之前那么多件事,您也什么都没做,不是么?”
舱门刚一打开,立刻就有几个身着黑色警服的警察上来,走到夏奕面前。“夏奕先生,我们怀疑您利用职务之便,伪造虚假交易操纵证券市场,请您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夏奕毕竟是见过大风浪的人,见局面已经无可转寰,也无意在这种场合挣个鱼死网破,仍保持着一贯的风度跟警察走了。空乘请头等舱的乘客先下飞机,韩竟闭眼沉默了十几秒才有些艰难地站起来,神态显得无比疲倦。
周礼体谅他,帮忙拿了所有的东西,陪他慢慢走着过了海关取了行礼,又在休息区坐了一会。他看得清楚,韩竟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发抖,并不剧烈,却停不下来。
两人这两个月做的事情,当然不是只有花天酒地吃喝玩乐而已。那只是掩盖真实资金流向的障眼法,事实证明,效果的确不错。
这是韩竟的主意,实际操作是周礼完成的。他们伪造了夏奕的账户,利用夏霖留下的钱,把瀚宇的股价炒得往上翻了近10倍,然后趁夏奕人不在国内联系不便,狠狠砸到崩盘。表面上,所有股东都是受害者,只有夏奕自己是唯一的获益人。
操纵市场虽然是严重的经济犯罪,但刑事量刑并不重,情节恶劣最多也不会超过十年。韩竟这种做法的阴狠之处,第一能将瀚宇直接逼到破产,让夏奕半辈子积累的资产化为泡影,第二就是使夏奕本人信誉扫地。
这次以后,他作为一个经营者,等于已经死了。
然而不到万不得已,韩竟真的不想这么做,因为这件事误伤的人实在太多。中小股东的出资也许只占瀚宇全部资产的一小部分,但人数却极其庞大。他们当中绝大多数甚至不是职业投机者,就只是想从股市赚一点钱,让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更好一点,仅此而已。除了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功利心,他们没做错任何事。
韩竟自己也穷过,也被钱逼到过求告无门的境地。他太清楚三五万、或者一二十万块钱,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和周礼这一趟,烧掉近15亿,蒸发的市值已经超过100亿,不知意味着多少个年轻人梦想破灭、陷入绝境,或者多少个家庭妻离子散、反目成仇。
这件事夏霖不会做,因为她太正直。
夏炎也不会做,因为他太善良。
韩竟不知道夏霖将遗产留给他,是否是希望他这样处置。因为清楚夏炎做不到,才把遗产留给韩竟这个外人。又或者是因为不想弄脏夏炎的手,不想他一辈子带着愧疚。
也许夏霖还活着的话,还能堂堂正正地战斗下去,还能堂堂正正地赢。也许让他们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困境,到了夏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毕竟无论天分如何,资源多少,夏霖还比他们多在商场沉浮了十几年,她所积累的经验,是他们谁都没有的。
可是假设并没有任何意义。夏霖已经死了,韩竟以他能想到的唯一一种方式,为这场纷争做了了断。
……如果这是他的十字架,为了夏炎,他愿意背。
周礼一直默默陪他坐着,等他情绪稍微稳定了一点,才轻声道:“韩竟,你也不用全揽到自己身上……至少分我一半吧,也算我为夏董做点事。”
韩竟点点头,勉强笑了一声,“可惜夏董留下的钱都没了,估计得要跟夏奕那些罚没财产一起上缴国库。股票又不能卖,我这忙叨了几个月,打肿脸充胖子,这回还欠了一屁股债。”
周礼仰头望了望天花板,过了一会,忽然直起身来,严肃地看着韩竟。
“哥们儿,还有件事我得跟你坦白……”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自己也建了个仓。有这种机会实在太让人眼馋了,我看不赚白不赚——”
呃……
韩竟怔怔地看着他,半天才问道:“你赚了多少?”
周礼推了推眼镜,伸出五根手指,“五千。”
韩竟当然知道周礼所谓的“五千”当然不是50张毛爷爷,而是五十万张毛爷爷。他嘴角抽抽着盯着周礼看了半晌,拉起自己的箱子转身就走。
“诶诶诶,韩竟,你不至于因为这事跟我绝交吧?”周礼连忙拿上东西在后面追他,边追边急切地喊道:“韩竟,我跟你对半分不行么?不然你七我三?诶我说,你总得给我留点,好歹本钱是我出的……”
周礼被韩竟瞪了好几眼,最后乖乖答应全部赃款都充公,用这笔钱以夏霖的名义建一个基金会,去帮助患病的儿童。也算他俩尽自己所能做一些好事。
两人有侍应陪着出去拿车,结果刚出贵宾通道的口,就被迎上来的相机一顿猛拍。有位记者狠狠地把录音笔捅过来,几乎戳到韩竟身上。
“韩先生,请问这次荣获百花奖最佳男演员奖,您有什么感想呢?我们知道您自从得到夏霖女士的遗产之后,演绎事业方面的安排已经有所收缩。请问您是否还打算在电影行业继续发展?观众还可以期待您的新片吗?”
第196章 尽头
韩竟几个月一直在认真鬼混,几乎都没怎么关注影视圈的动向。他跟周礼这趟去美国,表面上是轻轻松松玩了一路,实际上说是决战当前都不为过。之前他确实听陈曦提过一句百花奖入围的事,只是一心想着瞒住夏奕压力大得不行,并没往那上多放心思。何况他现在在圈内人之间的风评有多差他清楚得很,要说去年的奖颁给他,他不会谦虚,但今年这奖,他并不敢报多大希望。
算算时间,颁奖典礼正是在他们飞回来的路上举行的。飞机上周礼唯一开了一次网,是为了确认瀚宇内部确实从他留下的线索查到了蹊跷,已经报警追究夏奕刑事责任。事情到这也就够了,周礼之前只黑了瀚宇几个高层的邮箱,警方如何行动他没办法知道,不过100多个亿的案子没人能压得下来,只要夏奕回到国内,进去就是迟早的事。
剩下的时间他俩就是如字面意义地干坐着,谁也没记起来还有个百花奖。没想到在天上飞这十多个小时之间,韩竟就真的收了一樽百花影帝。
这意外到来的奖杯一点都不能让韩竟高兴起来。他连颁奖典礼都没去,可以说把暴发户那种目空一切的狂妄发挥到了极致。那不可能是真正的他,可生活中面具戴得久了,他也不知道最后要怎么才能摘得下来。
现在连记者都在问他,他是不是已经准备息影了。
韩竟本来心理就压得难受,这会儿实在没心思应付记者。出道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对记者黑了脸,没说一句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别再多问。
机场的保安马上过来帮忙挡记者维持秩序。身经百战的娱记当然也不客气,闪光灯连成一片咔嚓咔嚓响个不停,尖锐的问题还是一个接一个地高声抛出来,什么“您认为您能够胜任这樽影帝奖杯吗?”,“您为什么没有出息颁奖典礼?是没把百花奖放在眼里吗?”,甚至有特别剽悍的,直接扯住他的衣服不让他走,当然最终被保安拦了回去。
现场的情形完全说不上体面了。保安对记者并不客气,几乎一度发展成肢体冲突,韩竟跟周礼从围堵中逃出来的时候,身上也是一片狼藉。
记者是娱乐圈的喉舌,再大牌的明星,得罪了记者都不会有好下场。这场混乱最后会被怎么写,舆论会发展成如何对他不利的形式,韩竟非常清楚,只是已经无力再管。
周礼的司机在停车场等着,韩竟没心思自己开车,就叫周礼送他一段,让司机把他的车再开回去。周礼这半年多实在被韩竟使唤惯了,也没多说什么,撇了撇嘴就算同意了。
韩竟坐到车上就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周礼问他去哪,他隔了很久才吐出一句:“……回家。”
周礼忖了半天,还是问:“回哪个家?……你还有家么?”
韩竟直直盯着窗外看了许久,然后仰起头靠在座椅靠背上,轻叹了口气。
“回家。”他只是轻声又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周礼想来想去也不知道韩竟说的“回家”是回哪里。韩竟之前一直还住夏炎那,两人感情好的时候无所谓,现在他俩闹得这么僵,见面连句话都不说,那怎么还能叫家?至于他原来那套小公寓,从2月末就一直空着,大概也没人打扫,半年多没个人气儿的房子,又哪里算是家呢?
周礼最后还是把车开去了韩竟原来那套公寓,看韩竟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也不知自己是蒙对了没有。他本来打算陪韩竟一起上去,不过韩竟完全没这意思,转念又想让他单独呆一会也好。
韩竟出了地下停车场,在那栋公寓楼的正门口站了好久。其实当他说那句“回家”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去哪里,只是执拗地想着,应该有那么一个地方是能让他回去的家啊。等到发现周礼开来了这里,心里觉得“果然如此”的同时,也有些隐隐的失望,似乎这里到底不是他所期待的那个地方。
他没坐电梯,又一次沿着楼梯一层一层地慢慢爬上去,其间难以抑制地回想着与夏炎一起住在这里的太多点点滴滴。上一次从这栋楼里离开,是他执意要与夏炎分手。那时他还能从夏炎的眼睛里看到那么直白的爱和不舍,那时夏炎说,如果还想去找他,随时都欢迎。
可是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把他们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他鼓起勇气向夏炎坦白全部的自己,他拼尽全力去守护夏炎的灵魂。直到两个人都战胜了心中最为恐惧的梦魇,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的以为他们可以从此毫无芥蒂地一起生活下去。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从那之后,他就离夏炎越来越远了。他知道问题在哪里,可他找不到回头的方法。
这半年之间,他失去了太多东西。那其中最让他揪心的一样,是夏炎的信任。
他曾经那么多次担心过夏炎对他的迷恋只是一场梦,而终有一天那梦会醒。
然而最终,这场梦却是被他自己亲手打碎。
韩竟终于上完十几层楼梯,站在自己曾经居住的那套公寓门口。他翻遍全身的口袋去找钥匙开门,心里想的是,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夏炎,不会再回来了。
房间里大概还是夏炎走时的样子。夏炎只是拿走了自己的东西,其他摆设都整理得很整齐,似乎离开之前专门打扫过,家具蒙着防尘罩,到现在都已经接了厚厚一层尘土。
韩竟揭了沙发上的防尘罩,被扬起的灰尘呛得一阵剧烈地咳嗽。他沿着沙发的一个角落坐下来,望着空气里漫天飞舞的灰尘发呆。
他想,情况明明不应该是这么糟的,他明明做到了一切想做的事。夏奕完了,那个他恨出血的人,被他烧光了全部的财产,还会从此背负一身骂名,就算中国没有个人破产制度,将来也不可能翻得了身。没了夏奕这个毒瘤,华夏的前景仍然值得看好,夏霖留下的股份他不需要卖,只靠分红也能从此锦衣玉食。更何况,他现在还捧了一樽影帝奖杯呢。
情况明明不应该是这么糟的,可他却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还能干什么,仿佛整个生命就只剩下一片空虚。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从白天一直坐到了晚上,到太阳沉下去了天黑透了,原本还能隐约听到的嘈杂人声渐渐消散,只剩下马路上夜车开过的声音。手机起初还不是响上几声,有短信有电话,他都一概没有看。到后来大概是没电了,终于也陷入寂静。
最后吸引他注意的,是门口的一点点细微的声音。他仔细辨认了很久,终于认出来——那是撬锁的声音。
有人在撬他家的锁。
韩竟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怔怔地望着门廊尽头的那扇防盗门。他忽然有些好奇那门后面会出现怎样一个笨拙的贼,因为他进屋的时候分明并没有锁门。这片小区防盗门还是那种门外也有把手的款式,只要屋里不锁,从外面也能直接打开。
那个贼费劲忙了半天都没能成功把锁撬开。他好像有些着急了,按住门把手用力推了一下,结果力气使得太大,门猛地打开,那人直接被带进屋里,连着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在地上。
韩竟的眼睛被门外的灯光刺得一阵阵发疼。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门口那人的影子,因为背光,看不清脸也看不清衣着,就只是一个剪影,映在昏黄的灯光之中,竟好像有种柔和的温暖。
那人显然也看见了韩竟,起先似乎有些讶异,随后便慢慢站直身体,远远地与韩竟对视着。
楼道里的灯不久就灭了,房间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因为眼睛刚受到光的刺激,韩竟望着相同的方向,只能模模糊糊辨认出一些黑影。可是那个人的存在感,对他来说,却是那么清晰。
许久之后,他朝着那个方向,极慢极慢地伸出手去。
他也不明白自己这个手势代表的含义是什么,却又执拗地不愿放下。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因为不知道希望是否终究会落空。
那个人并没让他等太久,不多时就有一只手紧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那么小,那么柔软,却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攥得韩竟手掌有些发疼。
他沿着那只手的方向摸索着将那人拥进怀里,好像盲人那般,颤抖着手指慢慢描画着他的轮廓,从纤细的腰身,单薄的胸膛,到瘦削的脖颈,再往上——
而后那人俯下身来,久久地吻在他的眉骨。那个吻那么轻,那么温柔,就如一句包容一切的安慰。
“……你做了什么?”
他听到无比熟悉的声音这样问道。那时他猛地又把怀里的人拥得更紧了些。
“夏炎……我不对你说谎。只有这件一事我不能告诉你。我知道你如果想查一定能够查得到……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去查,也不要去问别人?”
“我答应你。”夏炎的回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又向下去碰韩竟的嘴唇,细细碎碎地亲吻着。
“韩竟,不管你做了什么,谢谢你愿意为我做这些事……谢谢你保护了我,也保护了我的亲人。”
第197章 答卷
那是韩竟对夏炎的唯一一个秘密,夏炎说不问,就是真的不再问了。那晚他们没有做,只是在那个沙发的角落里相拥着和衣睡了一夜。
从头到尾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没有说韩竟那些引起了无数非议的恶劣行径,没有说瀚宇的股价夏奕的被捕,没有说那樽百花影帝奖杯,也没有说夏炎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此时此刻,两个人都还注视着对方,仿佛就是最好的答案。
韩竟醒过来的时候夏炎已经不在了。帝都秋天的清晨仍有些冷,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餐厅简单地打扫过了,桌上放着还冒着热气的早餐,虽然看得出是从楼下买的,还是让韩竟心里微微一暖。
他吃了东西,将房间彻底打扫了一番,这才打开手机去看那些被他忽视了一天一夜的消息。前一天在机场的风波意外地并没翻起任何波澜,好像压根没有记者在机场堵到了他这件事。韩竟知道这是陈曦一一联系到了在场的记者帮他处理的结果,但其实几十条微信消息里,陈曦发给他的就只有一条,是一个“ok”的表情。
韩竟看着微信上那个小小的手势,竟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给陈曦回了一个“姐”,却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网上对他得奖这件事褒贬不一。百花奖本就是评最受观众喜爱的演员和作品,韩竟既然得到这个奖,当然大部分影迷和观众都是支持的态度。不过也有一部分娱评人很不以为然,认为韩竟近期负面新闻过多,形象不够健康,颁奖给他对整个影坛和社会公众都会造成不良的示范。
韩竟知道这名义上是娱评人发的,其实就是当前圈里主流对他的态度。无论是纸媒还是新媒体上,批评韩竟的言论都有粉丝的反击,但圈内人愿意为韩竟发声的,却是极少极少。
确切地说,只有一个人,就是冯茹筱。她在百花奖宣布韩竟得奖的第一时间在微博发出祝贺,并且在质疑的声音出现之后,又发了一条:【冯茹筱 v:我们总是说艺人要坚持初心,特别是成名赚钱之后,更要不忘初衷。可是我常会想一个问题,人生总有一些事是被人误会也不得不去做的,自己是不是违背了初心,这一点其实外人谁都没有资格评判,唯一能够衡量的人就只有自己。我跟韩竟对过戏,他的表演中那种诚意是伪造不了的,这一点观众看得到。支持韩竟】这条微博之下主体的回复都是支持韩竟,但冷嘲热讽的也不少。冯茹筱是国民女神,微博下一直极少起争端,这次为了韩竟徒惹风波,让韩竟分外过意不去。
被黑这件事,最能看出艺人在娱乐圈的口碑如何。如果被人黑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肯站出来帮你说话,那就是真的应该反省了。
连韩竟自己都没想到,还能有一个人愿意帮他说话。他默默把那短短的140个字反复读了几遍,只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
还有人支持他呢。他的心意,能够通过他的表演传递给别人。还有那么多的人,愿意看他演戏。
他有什么理由消沉下去?
韩竟自己反省过了,就给陈曦打电话。陈曦接起来,没等他说话,张口就问:“作够了?”
他不禁失笑,坦率答道:“嗯,作够了。”
“行,作够了过来上班吧,给你换个造型。”陈曦的语气甚至没什么责怪的意味,平平淡淡地说完就挂了电话。
韩竟挂了电话,深吸口气大吼了一声。
谁说他不演了?谁说他要息影了?这才到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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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碑这事,砸起来容易,想要重建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陈曦为韩竟约了老牌高端电影杂志《visual artists》的专访,像韩竟现在话题度这么高,正面负面不说,都是读者愿意看的,对方的主编也极其中意,直接撤了当月的封面专访,换了韩竟上去。
专访里80的问题都一直在谈电影。从韩竟最初那部《十字路口》讲起,到后来的《江湖》,到《终极密码》,再到《寒山》,他在塑造的每一个角色时内心的感受,他所付出的努力,表演对他的意义等等,韩竟一一作答,也觉得是对自己历程的回顾和反思。
当然读者现时最关心的还是韩竟的八卦,话题到了最后,仍免不了拐到了那个方向去。编辑提问很是斟酌,显然不愿让他太过为难:“……我们知道您之前接受了夏霖董事一大笔遗产,这会不会对您演艺事业的发展造成一些影响?”
韩竟沉默了一会,那位编辑以为他不愿回答,正要换个问题再问,没想韩竟却摆了摆手。
“我是一个演员,我也只会演戏。夏霖董事那笔钱,我很有自知之明,不是给我的。动用那笔钱为我个人谋求什么利益,实话说我的良心并不安稳。她要我用那些钱去做一件事,却没有说那件事是什么。她到最后都是这样的性格,又傲又冷,从来舍不得多给别人一个表情……”
韩竟语气有些黯然。他在之前的几次采访里为了掩人耳目,都故作亲昵叫夏霖“夏霖姐”,现在没必要了,就恢复了一贯的尊敬疏远。其实他跟夏霖并没有太多的接触,甚至不能算得上是有私交的程度。他对夏霖唯一的感情就是敬重,没有掺杂任何一点其他的情愫。
这也让这份巨额的遗赠,变得尤其沉重。
他似乎在思考自己应该如何措辞,半晌才道:“这份遗产对我,就像是夏霖董事给我出的考卷。现在我把题做完了,卷子交上去了,却没有人能给我一个标准答案,告诉我究竟得到了几分。我为此狠狠苦恼过一段时间,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否是对的,或者是不是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做得更好……我想问她,想跟她说你托个梦给我吧……可是她不理我啊。”
韩竟自嘲地笑了笑。他低下头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哽。
编辑也有些动容,问道:“……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她么?”
韩竟闭了闭眼,终于慢慢摇头。
这种感情的流露显然不会是装出来的,恐怕韩竟跟夏霖之间的关系,与之前外界猜测的任何一种都不一样,可那关系到底是什么,外人总归不方便深问。编辑沉吟了片刻,最终问道:“那么,如果让您自己来给自己打分的话,您觉得这份考卷您能得多少分呢?”
“我不知道——”韩竟短促地吸了口气,抬起手遮住嘴唇,“……我觉得,也许能得60分?”
尽管过程那么艰难,结局也称不上圆满,但夏炎还活着,夏氏也还活着,这样是不是可以算及格?
女编辑微微笑了。
“韩先生,我之前在网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一个人是不是违背了初心,其实外人谁都没有资格评判,唯一能够衡量的人就只有自己。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好。只要您自己觉得并不愧对自己的内心,我相信这样也就足够了。”
误解总不是仅凭一个访谈就能消除的。这期《visual artists》发出来,对韩竟的风评也并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改变,只是多透露了不少内情,也让人更加好奇韩竟跟夏霖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死者为大,这个话题上始终也没人敢再造次。
韩竟把周礼顺手赚那5000万连他的几百万本钱一起,一分没少捐了出去,建了一个基金会,取名就叫“甘霖基金会”,致力于帮助患有自闭症孤独症的儿童。他做这事并不是为了自己或夏霖的名声,单纯就只是想做点好事,为自己的行为做出一些补偿,尽管他最终无法知道自己伤害了谁,所付出的金钱与他从那些人那里剥夺的相比,也很微不足道。基金会从成立到运营都非常低调,没有做任何大规模的宣传。
但人们还是知道了这件事。甘霖基金管理、运行全部对外公开,账务清晰透明,逐渐也得到了公众的认可。韩竟在专访里说夏霖让他用这份遗产去做一件事,人们便也相信,这件事指的是建立甘霖基金会帮助更多的人。
5000多万跟夏霖遗产的总额还不能比,但对任何人——哪怕是吸金能力一流的明星——都不是小数目了。愿意捐钱当然是值得称赞的好事,所以公众对韩竟本人的非议也在逐渐减少。
韩竟之前推了许多工作,一直到年底的档期都空了下来,等把捐钱的事处理完,就基本上没剩什么事。一时间片方对他态度都比较谨慎,他也不急躁,倒是听说周礼那有一个小成本的片子,看过剧本便一口答应接下来。这让周礼感到无比惶恐,连着喊了好几次“我可没片酬给你”。
他只笑笑,“就算赔你的本钱。”
那个片子叫《风声》,讲的是一位江郎才尽的作曲家跟患有自闭症的天才音乐少年的故事。作曲家曾经大红大紫,无数首歌曲被不同的歌手演绎之后传唱大街小巷,鼎盛时期他的作曲被炒到天价,跟他约歌的人一直排队排到了几年之后。然而后来他渐渐写不出歌来了,他的音乐枯竭了,灵感女神再也不会叩响他的门,质疑越来越多,曾经的辉煌被人们遗忘。
韩竟第一次看到剧本,就觉得那种在成功之后经历消沉,又寻求新生的心路历程很打动他。更主要的是,这片子的导演就是k大艺术学院研究生院毕业的,夏炎的师兄周礼的师弟,也是第一次执导长片。韩竟看着他,总能想起夏炎为了选演员在影视城一蹲一天的样子,就莫名地想帮他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夏炎当导演的梦从夏霖出事就结束了。韩竟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潜意识里是不是想给夏炎一点补偿。
小成本的片子周期很短,不到一个月已经杀青,剪辑送审都很顺利,档期排在来年三月上映。片方没钱,始终也没做什么像样的宣传,不过韩竟分明就是天然广告。流出的片花和几版预告片都得到了热烈的关注,韩竟在其中的演绎并没有刻意用上太多技巧,只是感情的自然流露,却莫名显得格外动人,深入人心。
影帝零片酬接拍新人导演的艺术电影,难道还不能叫不忘初心么?当然也有一些人黑他是故意作秀装白莲花。不过冯茹筱有句话没有说错,演员在表演中的诚意,观众是看得到的。大部分人到这里,还是再次接受了他。
元旦之前,何朗耐不住韩竟请的次数太多了,终于出来跟他喝了顿酒。之前韩竟是抽了什么疯,他不说何朗也不去问。两人连着三杯二锅头下去,也就什么芥蒂都没了,相互之间还是好兄弟。
从纽约回来的时候,韩竟本来还担心以夏奕的势力很可能会再翻盘,毕竟经济犯罪刑事责任都不重,他在其中运作得好,甚至可能不判刑,关上几个月就放出来了。可是那之后没多久警方就接到举报,说是12年前夏宫大火的原因认定存在舞弊,有证据证明是有人故意制造事故,而夏奕是重大嫌疑人。
这案子的级别就跟单纯操纵市场完全不一样了。夏宫那场大火,当年烧死了100多人,经济损失10个亿,两个省级高官引咎辞职。上峰这几年严抓司法,不少拖了十几年的旧案都翻出来重查重审,夏宫这么大的案子,怎么可能放着不管?
于是当年的勘验笔录痕迹鉴定又被拿出来仔细排查,果然发现人为纵火的痕迹。当时警方的负责人现在已经升到公安厅长,近几年是清白得很,可再往却查出多次收受贿赂以权谋私,可谓劣迹斑斑。
而匿名举报人同时提供的新证据,是一份录音。
根据声纹分析,录音中对话的人正是当年的夏韬和夏奕,其中夏奕语带讥诮,暗示在不久之后高层还会发生三次爆炸,而夏炎还在顶层,如果夏韬当他是宝贝弟弟,就该赶快上去救他。
夏奕能说出准确的爆炸次数和地点,而且根据消防记录,确实与夏宫火灾的情况吻合。这虽然是间接证据,至少能证明夏奕是纵火的同谋者。
这份录音一曝出来,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联想到夏奕退出星耀接手瀚宇的经过,以及年初东海的大火,谁都能把前因后果脑补个七七八八。夏炎作为受害者,又一次被推到风口浪尖上。虽然他从头到尾都没对这件事做出什么回应,但舆论还是大幅倒向了星耀这边。
另一边夏奕就几乎再无转寰的余地了。他是愿赌服输的人,无意再拖延下去,直接坦然认罪。检察院以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罪起诉,求刑死刑。
正式起诉的那天,韩竟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这算是我对你的道歉,对不起。
韩竟默默看了,心里涌起一股格外复杂的情绪,最终也只打下一行字:我原谅你。
如果说原本瀚宇只是股价大跌还可能有救的话,夏奕这件事一闹,就真的没得救了。这家文化资本领域一度风生水起的新兴公司,又撑了两个月不到,在16年底申请破产。
没了最虎视眈眈的对手,星耀的经营形势无疑轻松了不少。夏炎终于可以不至于像之前那样奔波,接手公司半年多,也渐渐以自己的能力在文化产业立住了脚跟。
韩竟从上次纽约电影节回来就搬回了自己的住处,没再跟夏炎住在一起。他们两个交往两年多了,好像到现在才终于弄对了步骤,回过头去把同居之前的约会暧昧补上。乔装打扮去看电影,在ktv开迷你小包唱歌,偶尔想要一点情调,就去吃11道菜的法餐,忙的时候韩竟路过星耀叫夏炎出来一起吃个工作午餐,仿佛都有别样的乐趣。元旦两人一起去滑雪泡温泉,夏炎一心想吃温泉鸡蛋,结果心太急还烫了手。
韩竟一直没再提出柜的事,甚至没说过再住到一起。夏炎也不提,毕竟作为夏家唯一的继承人,他身上的责任更重了不少,思虑也比以前深得多。两人都不敢谈未来,却觉得哪怕只是一时的陪伴,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快乐。
年后k大艺院趁着寒假,举办为期四天的中国电影论坛,夏炎也是与会嘉宾之一。他本科才刚毕业不到一年,就作为嘉宾受邀在论坛上发言,这待遇连周礼这个k大师兄都眼红得不得了。
开幕当天正是夏奕的案子初审开庭的日子。韩竟跟周礼都从不在夏炎面前提夏奕的事,但到底是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头。韩竟叫周礼陪夏炎去k大,自己则去旁听了庭审。
案件审了一上午带半个下午才终于审理完毕。夏奕剃了头换了号服,但精神一点不显得萎靡,在庭上甚至还带着那种掌控一切的风度,对全部罪行供认不讳。
韩竟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直到法官宣布休庭延期宣判才稍微放松了一点。他一直以为夏奕一定会在最后关头再翻身起来给他一刀,虽然他并不知道夏奕要怎么做,也许会出现新证据,也许会当庭翻供,也许会咬出更多的同谋。
但是什么都没有。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直到法警带被告人退庭的时候,夏奕转过身来,分明是远远地望了韩竟一眼。
那眼神仍是那么锋利。韩竟看到夏奕浅淡地笑着,微微动了动嘴唇,对他说了一句话。
他跟夏奕隔了五六米远,按说夏奕那么小的声音,韩竟不可能听得清楚。可他不知为什么,竟然真的辨认出了夏奕那句话——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韩竟心里猛地一凛。他想冲上去问问夏奕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法庭之上哪能给他跟被告交谈的机会?夏奕迅速地被法警带下去,连个正脸都没再给韩竟。
他从法庭出来取车往k大走,路上反反复复回想着这整件事。他误会了什么?夏奕今天之所以站在这里,如果往前推到原点,是因为他跟顾宵的一个交易。
他到底误会了什么?
那时顾宵说,是我的错,我太软弱了。
顾宵说,我没对你说谎,你能原谅我吗?
顾宵说……
韩竟狠狠摇了摇头,拿出手机给周礼打电话。周礼大概是正在听会,好半天才迟迟地接起来,“韩竟,你要来赶紧来,下一个到小夏发言,你到了我出去给你送票——”
韩竟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你看嘉宾名册,有没有一个叫顾宵的?就是跟我一起演《广陵散》那个人?”
“啊……?你等一下……”周礼也不知道韩竟这是搞什么鬼,莫名其妙地翻着手里的名册,好半天才道:“……别说,还真有,在列席嘉宾里。”
韩竟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直往头顶蹿,全身都冷得发抖。他对着手机话筒喊道:“我不管你怎么办,拉电闸也好抠防火警报也好,或者你现场发酒疯裸奔也好,总之不能让这会继续往下开。我现在找小斯带人过去,现场要出事!”
第198章 梦魇
韩竟他们到k大会议中心的时候,场面正处于极度的混乱之中。与会嘉宾挤在报告厅门外的大厅里,大多全身湿透,学生会的工作人员正在分发毛巾,报告厅中消防喷头的水才刚停下,不用想也知道是周礼的手笔。
小斯直接叫在刑侦口的朋友派了一队人过来,周礼弄这么一出,正好给他们出警提供了由头。警察很快控制了局面。本来一伙人连小斯都是一头雾水,还说别是这韩哥在开玩笑吧。可搜查刚开始不到10分钟,在场的人谁都笑不出来了。
嘉宾中有几位突发头晕呕吐被紧急送往医院,随后警方在学会发放的小瓶饮料里检出了高浓度的亚硝酸钠,只要几大口喝下去,就能达到致死的量。警察原本以为这是有针对性的投毒,可后台还没发下去的饮料中,有几瓶也检测到亚硝酸钠的反应,而且瓶装饮料包装完好无破损,根本查不出人为投毒的迹象。如果确实不是这一批饮料质检不过关,只能说投毒者手段太过高明。
现场一阵唏嘘不已,连一向玩世不恭的周礼都惊出一身冷汗。如果没有韩竟那个电话,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大厅里人实在太多,韩竟只跟周礼照了一面,得知夏炎还没喝过那水,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现在警察已经来了,估计不会再出什么波澜。
他从进门视线就没离开过那个人,看着他慢慢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若无其事地跟身边的人微笑交谈着,眼中流露出躲过一劫的惊惶和释然,一切都恰到好处。
韩竟在周礼手臂上拍了两下,分开人群朝顾宵走过去,一句话不说,拉起他的手腕就往外走。顾宵身边的人低低地惊呼了几声,韩竟也根本没解释,他的手劲使得那么大,似乎要把那人的骨头捏碎。
韩竟拉着顾宵一直走到一个背人的楼梯间里,把他按在墙壁上,狠狠一拳贴着他耳边捶过去,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人耳朵都发麻。
“你就是这么不对我说谎的吗?”他咬着牙道。
那人抬头望向韩竟,视线坦坦荡荡,没有一丝躲闪或退缩。
是了……他说都是他的错,是他太软弱了,那时是,现在也是——哪有一句是谎话?
哪有一句是谎话……
韩竟扯着顾宵衣领的手慢慢攥紧,只觉得喉咙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顾宵平静地望着他,好久才淡淡开口:“对你来说,爸爸是你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吧?你尊敬他,你爱他,觉得他是你的大恩人?”
韩竟张了张口,终于没发出声音。顾宵慢慢垂下视线,轻声说道:“我不是。我恨他。你见过我最丢脸的样子,我在那几年经历的事,我确定他都知道。但是他从来没有保护过我一次。他装作毫不知情,在那些势利的老师和有权有势的家长面前,保持着他超然清高的样子。他的迂腐,他的无能,让他从不敢为我说一句话……他是我爸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或者是我生来就低人一等,活该被人糟践……后来我才明白,从来不是那样的。我要让那些伤害我的人付出代价。”
韩竟永远忘不了他最初见到顾宵时的情景。在学校的活动课上,韩竟第一次见到这个只在照片里看过的弟弟。在操场后面的杨树林里,瘦小单薄的男生被一群高年级生围着,扯掉裤子用柳条抽打他的腿。不时会有几下故意狠狠抽在下体,一直抽到腿上一片血肉模糊,抽到顾宵疼得哭着失禁了,那些人把他踹倒在地上,特别放肆地笑。
比那更残忍的侮辱和欺凌,在韩竟不在的时候,不知道顾宵还经历过多少次。
韩竟当时就红了眼,发狠冲上去,跟那几个人打在一起。以一敌六对谁都是场硬仗,数不清那一次他身上挨了多少拳脚。他两生两世里,少有几次拼了命的打架,往细里算,都是为了顾宵。
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如今顾宵只是若无其事地说着,韩竟的眼泪却是唰一下就掉下来了。他抽噎似的吸了口气,眉头紧成一团,颤抖着嘴唇艰涩地说道:“……所以……是你害死他……因为这些,你杀了他……?”
顾宵眼里一片平静,“韩竟……你说,我怎么可能让你——做那种事赚来的钱,全塞进这个无底洞里?”
那时韩竟一股血直冲进脑子里,狠狠一个巴掌扇在顾宵脸上,自己却像被烫了一般猛地收回手,连着向后退了几步。他重重喘着气,睁大眼睛瞪着面前的人,心里涌起一股极度激烈的情绪。
混杂了愤怒、仇恨、悲伤、惋惜、后悔……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大概就是荒谬。
“你疯了……”
这个世界疯了……
顾宵并没回答,只是轻轻用手背抹掉了嘴角的血迹,甚至还牵起唇角微微笑了笑。
他低头慢慢整理着衣服领子,语气仍是那么清清淡淡的,“韩竟,我爱你……或者,现在该说我爱过你吧……小时候你是我的英雄,这世界上只有你还愿意把我当人看。然而对你来说,保护我,照顾我,除了偿还父亲的恩情以外,还有别的意义吗?他是我在世界上最恨的人,可是跟你在一起的每一秒,你都在透过我去看他的影子。他活着的时候是这样,他死了之后,也没什么改变。你总问我想要什么……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
韩竟心里那种荒谬的情绪已经累积到了顶点,他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逃离,可是却又不知道还能够逃去哪里。
“你在恨我……”半晌,他才艰难地开口。
“怎么可能呢,”顾宵轻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呢……我从来没恨过你。如果你是想说夏家公子的事……韩竟,我要让你生不如死,我要你知道,你所经受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迂腐懦弱的老学究,教出了我这个好儿子。你要怨就去怨他吧。”
他理好了衣服,微笑着向韩竟迈了一步。
“韩竟,我知道你恨不得杀了我。你要想杀我,就趁现在动手。否则东海的事,夏霖董事的事,还有今天的事,以后还会无数次继续发生下去。你知道我跟夏奕不一样,再有多少次,都不可能被你抓住马脚。可是你能防得住几次?你舍得让你那小情儿从今往后一辈子担惊受怕么?”
韩竟摇着头,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他拼命想让自己的大脑转一转,好叫他能想清现在的状况。这个世界疯了,一定是疯了,否则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就只有死了么……
他着魔似的直直朝顾宵走去,颤抖着手扣在那纤细脆弱的颈上,一点一点缓慢收紧。他好像又回到了重生最初的那个晚上,他在那夜的黑暗之中,想着自己捡回来的这些岁月,想着自己将要去走的路。
然而他忽然发现,他竟从没从那无边的黑暗中走出去。时隔这么久,他仍在原地,徒劳地挣扎着、看着那一丁点火星渐渐熄灭。
这个世界疯了……
这个世界疯了……
这个世界疯了……
都疯了……
……
……
“——竟。”
在长久不绝的尖锐耳鸣声中,那个人温和清明的嗓音犹如撕裂晨雾的光束,挤进韩竟的大脑中。他只隐约辨认出第二个字,却是全身激灵一下,回过神来竟觉视野模糊不清,面颊到脖子里都是一片湿凉。
“韩竟。”
那人又轻声重复了一次韩竟的名字。他抬起手握住韩竟的手腕,那只手那么小,那么柔软,却又那么坚持,一点一点慢慢松开韩竟早已僵直的手指。过了好半天韩竟才又找回自己手上的知觉,整条手臂都好像冻僵了,冰冷的疼痛感正往骨髓里钻。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用模糊的视线望着那人挺拔的背影,连眨了几次眼,都仍是看不清。
韩竟是真的抱了杀意下手的,如今手一松开,就如顾宵一向冷静镇定,也禁不住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姿态免不得有些狼狈。等他终于喘匀了气,便见一方手帕递到自己跟前,面前夏炎正友好地对他微笑着。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夏炎。”夏炎稍俯下身与顾宵平视,又把手帕往他面前递了递。
“其实我总觉得我们应该有很多机会见面的,毕竟都在这个圈子里,私人关系上瓜葛也不少。想不到最后倒是在这种场合,还真是有些唐突了。”
顾宵盯着夏炎的眼睛望了半晌,对方始终是那么诚恳地对他微笑着。他不解地皱紧眉头,最终仍是接了那方手帕,放在嘴角轻轻擦了擦。
夏炎直起身来,等顾宵整理好了自己,才淡淡地说道:“我知道韩竟之前有过一段感情,我从没问过他那是怎样一个人,或者他们是因为什么才分手。并不是不在乎,说实话,我不敢问。奇怪的是,我今天见到你,竟然一点都不觉得你是情敌。我知道如果你心里想留住他,根本轮不到我跟他开始。我甚至不嫉妒你,你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我都比不了。”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顾宵——请原谅我才刚见面就直呼你的名字,顾宵……从头到尾,你有试试去相信他么?哪怕只有一次?”
时间仿佛静止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场三个人谁都一动没动。许久之后顾宵慢慢站直身体,抬头直视着夏炎的眼睛。夏炎也平静地看着他,视线从容而坚定。
“我不怕你。我就在这,不躲,也不会逃。”他这样说。
“顾宵,我不怕你。无论你来几次。”夏炎稍微回过头来,嘴角的弧度又向上扬了扬。
“——韩竟会保护我的。”
……
那时韩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眼中的泪正疯狂地往外涌着。他喉咙里苦得不行,却又茫然想做出一个像是笑的表情。手指在眼睛上来回擦过,无论如何擦不干泪水,只能在一片朦朦胧胧之中看着那个人的身影,仿佛带着初升的太阳那般柔和温暖的光芒。
然后他在那光芒中看着那个身影倒下去,弯成一个痛苦的弧度,看着那柔和的光芒染上鲜血刺眼的腥红色。
韩竟疯了似的朝前冲过去——
夏炎……
夏炎……
直到把夏炎送到医院,一路上韩竟全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只要一想到夏炎一口一口呕血的样子,他的心脏就会猛地狂跳不停。
夏炎的胃原本就有病根,加上这一年太多变故,夏家全部的压力都压在他肩上,撑到现在终于撑不住了。溃疡引起急性胃穿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就医及时,医生说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要马上动手术。
韩竟看着他被推进手术室里,慢慢地走到手术室门外的长椅上坐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已经被汗水湿透。冰冷的布片贴在身上,寒意沿着皮肤一点点蔓延开来,一点点钻进他的骨头里,钻进他的心里。
夏炎说,他相信他。他说他不害怕。韩竟每次想起这句话,都会想要掉眼泪。
可是,他真的能保护他么?
他死死按着心口一遍一遍问自己,韩竟,你是谁?你是谁?
——你真的能保护他么?
夏炎在手术室里的三个小时,是韩竟两生两世以来,度过的最漫长的三个小时。
等到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韩竟听到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的时候,悬在他心上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心里也有那么一个角落,终于死了。
他跟周礼帮着护士把夏炎推到病房安顿好。等屋里就剩下他们三个人,韩竟把自己借了纸笔写的信笺塞进周礼手里,叮嘱他等夏炎身体恢复之后再给他看,而后俯身在夏炎眉尾轻轻吻了一下。
那时正赶上小瑾从外面进来。小瑾寒假回国,本来就定当天晚上到,结果出了这事,一下飞机就直奔医院来了。她见了韩竟也顾不上打招呼,径直问道:“夏炎怎么样?”
韩竟把医生的话一一转告小瑾,她才稍微放下心来,却见韩竟起身要走。
“你去哪?”她问。
韩竟脚步微一停顿,“我出去一下。”
他迈步又想走,又听小瑾问:“什么时候回来呢?”
韩竟走到门口才停下来。他并没回头,半晌轻声答道:“……我不知道。”
小瑾还想问什么,却被周礼拦住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韩竟从医院出来,天已经彻底黑了。气候干燥的帝都终于下起了这年冬天第一场雪,大雪如鹅毛般飞飞扬扬地落着,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奇妙的是,他一整个晚上一直冷得发抖,到这会竟一点都感觉不到冷了。
韩竟望着大雪看了一会,终于拿出手机,按下那个人的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做个了断吧。”
“……好。”电话对面的人犹豫片刻,轻声说出一个地址。
往那走的路上,韩竟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着,他送夏炎去医院之前,恍惚间瞥见的顾宵唇角的笑容。那双温柔的眸子氤氲着水汽,一如多年以来蛊惑他的那般,澄澈明亮。
他瞥见那人的嘴角动了两下,仿佛在说一句,我等着你。
然而韩竟到的时候,房门是虚掩着的。他最后在浴室里找到顾宵,左手手腕沉在一缸血红的水中。
早已没有了呼吸。
第199章 终局
那天后来有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华夏集团被控不正当竞争一案终于宣判。最终法院虽然判决华夏构成不正当竞争,但能够认定的只占全部指控的很小一部分,相应的处罚力度也不重,完全在华夏能够承担的范围之内。美国司法部终于解除了对夏耀荣的人身限制,华夏集团随即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一系列改革措施和人事任免,公司股价当天竟是大涨了2。
第二件是顾宵经纪公司对外公布他因抑郁症自杀身亡的消息。顾宵的葬礼也是经纪公司办的,韩竟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脸。娱乐圈这种地方从来藏不住秘密,韩竟就是顾宵死亡的第一发现者这个消息,很快就在网络上逐渐传播开来。粉丝总不愿看到他因为亲人逝去一蹶不振,微博上几万条的问候和关心,韩竟也始终没有回应过任何一条。
韩竟失踪了。手机停机,家里东西没拿走一件,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都见不到他的影子。
最后一次能查到韩竟行踪的记录,是在银行将自己账户里的所有存款都转到陈曦名下。那几乎是他自己的全部财产,并不算多,也够付手上几个合约的违约金了。
这一切夏炎都不知道。
手术之后前几天身体还是非常虚弱的,夏炎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床休息。小瑾来了他当然高兴,加上华夏的官司终于判下来了,更是期待已久的好消息。夏炎精神好,恢复得也很顺利。
不过再多好事挡不住韩竟不在。他去问周礼,周礼不愿对他说谎,只像往常一样在他头发上揉了揉,叫他别再问了。
夏炎一向善解人意,怎么可能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没刨根问底,也没闹情绪,只是第二天又问了一次,“韩竟去哪了?”
这个问题夏炎每天都会提起,每天都只换来周礼一个歉疚的表情。直到第六天,周礼才把韩竟那封信交给他。信就写在医院那种很薄的信纸上,好多句子写了划划了又写,整张纸都揉得皱巴巴的。
夏炎拿在手里,恍惚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点一点仔细展平。
“夏炎:
记得之前在东海的时候,你问过我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么。确实还有一件。请相信我并非刻意的隐瞒,只是我至今仍不知该如何向你开口,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又怎么能让你相信那不是一场睡昏了头的梦魇?
我曾经经历过距今七年以后的未来。那未来里没有你,只有太多的野心、阴谋、背叛和狠毒的诡计。那时的我天真到了底,对这一切全无防备,最终被我最信任的人陷害致死。
然而我在死后,却又能因为某种违背科学的原因再次回来。我并不在乎那原因究竟是什么,只当这是上苍眷顾,想要背叛我的人付出代价。复仇的念头支撑着我一路走到这里,想要查清那件事的真相,想要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地位、名誉、财富……
现在这一切都实现了,比我想象的来得还要快得多得多,可我却并未体会到一丝欢喜。曾经我输得那样彻底。我以自己一无所有的卑微,只身去挑战那些强大的敌人们。我知道他们身在何处,却一度甚至触碰不到那个世界的边缘。我不是不自量力的人,我以为,我花了十年输掉的一切,如今想要再夺回来,大概也要十年,二十年,或许是一辈子。甚至我仍不免失败的宿命,但只要不致如从前那样一败涂地,于我而言,已是值得宽慰的事。
这种半是谨慎半是胆怯的悲观占据了我的全部思想,以致我几乎没有一次,鼓起勇气去设想那以后的事。我的一切付出,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离那些人更近一点,离真相更近一点。都是出于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有朝一日立于顶点,让他们不得不仰视的偏执。我不知道除去这种偏执我还剩下什么,除去这种偏执,这里是否还能有一个韩竟存在。如今一切的终结来得这样快,我的心中,就只能感到一种淹没万物的绝望和空虚。
不过——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合适——如果说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还有一丝光亮的话,那就是你,我在巨大的绝望之后寻得的最终解脱。我唯一的成就,不是演电影,不是得奖,不是唱歌出专辑,签约拍广告赚大笔的代言费,甚至不是把曾经愚弄我的人成功拖进泥潭——相信我,那种感觉让我觉得恶心,仿佛我成了他们的同类……或许事实如此吧,谁知道。
可我始终庆幸,我还做了那么一件好事,那么一件值得自豪的事,那就是在这场风暴中遇到了你,保护了你。尽管这可能只是我的自作多情,也许我的存在,反而给你增添了更多的困扰和烦恼,甚至屡次给你带来危险——请允许我为这些真诚地说句抱歉。然而每次想到与你的相遇,我都觉得,那该是我这一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事。
你的姐姐问过我是以什么身份留在你身边的,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是以什么身份陪着你到现在的,又该以什么身份陪你继续走下去?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继续留在你身边呢?没有我的话,你会减少许多麻烦吧?你这么好,该有一位阳光善良的女孩子,陪伴着你,去经历你的一生中那些即将到来的更美好的事。连我都会禁不住地向往那个场景,连我都觉得,这样才更般配。
所以,我想,现在该是我离开你的时候了。如果说曾经的你还欠缺阅历和沉着,这半年以来的太多事都能让我相信,以后即便只有你自己,也能够把所有事情处理得很好。该是我离开你的时候了。我会一并带走你生命中的最后一片黑暗,这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再见,我的小孩。感谢你在这段绝望的旅程中,用你的乐观善良温暖了我。我会把与你在一起的日子,当做一生的宝物,永远珍藏。
但请你忘了我吧。如果我曾经让你失望、痛苦、难过,请以你一贯的温柔,宽容我的过错,忘记我所带给你的一切不快,别用我的错误,去惩罚你自己。
如果,我也曾带给你一点点快乐,一点点坚强,一点点积极向上的情绪——如果这一点点,够我向你换取一个愿望——我希望你能忘了我,永远别再想起你的生命中有过韩竟这个人。然后,去过那种真正属于你的生活。
再见,我的小孩。
我爱过你。
祝你幸福。
韩竟”
信的最后几行被水晕了大片,夏炎不知道那是不是韩竟的泪。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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