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节
禁城之贺泽+达鲁非 作者:杀欲
第40节
俊流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一口气就把他抱了上来,在齐洛膝盖触地,瘫在他怀里的瞬间,俊流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悲喜交加地呜咽了起来。
可当他扶住齐洛的肩膀,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突然察觉到对方身体,重重地震颤了一下。
就在这震颤的瞬间,齐洛猛地抓住了俊流,用他那双焦炭般黑乎乎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俊流,神情僵硬得有些怪异。
时间仿佛突然停止了,俊流也呆呆地望着他,在气息交叠的距离内,两人的呼吸都戛然而止,他的耳边死寂无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去,无可挽回地看见齐洛的心脏位置,那里赫然开着一个大洞,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
“俊流,其实我……”齐洛凝视着对方的脸,咧开嘴笑了起来,可他的嘴刚刚一张,满口的浓血就顺着嘴角淌了下来,染红了整个下巴,积聚到颈窝里。
俊流的模样就像凝固的画像一样,有一种超脱此时此地的美,齐洛目不转睛地反复打量他,发现他的面目永远是那么新鲜,仿佛总能带他回到少年时代,两人重新认识了一遍,连带着回重温了所有美好的旧日时光,让人莫名激动。
千言万语堵在剧痛的胸口,却再也挑不出最重要的一句。齐洛抓着仍然呆若木鸡的他,倾过上身凑在他耳边,带着轻松得近乎戏谑的语气说:“其实我一直很想上你。”
话音刚落,他突然狠狠一用力,推了俊流一把,令他失去平衡,摔落向了高墙的外边。
俊流在突如其来的失重中陡然惊醒,双手扑腾着抓了个空,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向后倒下去。爱人微笑着的脸在视线中远离,这一瞬间在俊流的脑海中被诡异地无限拉长,延伸到了过去和未来,把其他所有关于两人的回忆和憧憬全部覆盖了。
原来他们所有的挣扎,不过就是眼睁睁看对方越来越远。
坠落的过程长得没完没了,而这一视角似曾相识,让俊流在意识到任何痛苦之前,几乎陷入了深深的怀念中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年片段,他和齐洛在皇家军校的后山制造的那场小闹剧,齐洛为了拿回姐姐的信,追着他爬上了一棵参天大树,而后俊流不慎从高处跌落,仰面摔了下去。
感官清晰地重现着细节,而故事开始和结束时的画面,神奇地重合在了一起。
只是当时年轻气盛的齐洛,毫不犹豫地紧随他跳了下来,而今天这个视死如归的男子,终于消失在了他的视线尽头中。
然而痛苦的巨锤必将紧随其后,将所有幻觉暴击得粉碎,俊流刚刚尖叫出声,后背便重重着地,摔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副骨头也像散了架。
当他回过一口气来,再往高墙上望去,那里已经空荡荡的彻底不见了人影。
麻古是紧跟着他后面跳下来的,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身边,他一看俊流完全扭曲的表情,心头不由得一紧,下意识扑了上去,伸手想把他按住。
很久之后当俊流回忆起这天,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根本一点都不记得自己的所做作为了。
他清楚地听到脑子里有东西碎裂的巨响,名为上官俊流的这个存在于瞬间崩塌,不知是被什么怪物所占据,他持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手脚并用地爬到墙角,拼命抓挠、打砸着那坚硬的混凝土表面,直到手指接连骨折,全部错位变形,使不上力了他便用头去撞,顷刻间就撞得满脸是血。
麻古使尽了浑身解数都拉不住他,还不幸被误伤了几拳。俊流失了心智,仿佛变成一头发狂的野兽,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只是一次次朝那墙上撞去,执意要粉身碎骨。
麻古认识了俊流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怕了对方,本来拿定主意退避三舍,想等他气撒完了再说,可眼看着俊流越演越烈地自残,墙上已经涂满了血印子,实在瘆人。他看不下去,只好又提了口气冲上去,使了一记锁喉勒住对方的脖子,把他拖开了十几米远。
俊流狂乱地和他扭打起来,麻古顺势把他揍翻在地上,跨坐上去,狠下心来掐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骂道:“吵死了!你消停一下行不行!别把人引过来了!”
俊流双眼充血怒视着他,毫不客气地张嘴咬住他的虎口,一下子便把他咬出血来。麻古疼得钻心,却坚持着没有松手,就这么任他咬住。
咬了一阵后,俊流松开口猛吸了口气,眼泪终于绝堤,滚滚而下。
麻古感觉那泪水热得发烫,于是松开手,一把将他拉起来抱进怀里,用力勒住。
在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后,俊流此时却又完全噤了声,埋在他怀里哭得无声无息,连大气都不出,他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了心窍,胸口滞重难当,只能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拼命抓扯麻古的臂膀,全身剧烈抽搐不止。
麻古怕他就这么把自己憋死了,急忙又把他从怀里拖出来,抹去他口鼻处的血痂,狠拍了他后背几下,叫到:“出声!出声!!再不出声我就把你打出声!”
不知憋了多久,俊流的整个脸都发紫了,胸口才猛然袭来一阵剧痛,热流顺着喉咙涌上,喷出来一大口黑血。
他总算折腾完了全部的体力,手上的力道骤然小了下去,松开了麻古,瘫软在地上半死不活地咳嗽,再也不哭不闹了,只是挂着半脸的泪痕半脸的血,木然地望着对方。
麻古被他抓得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终于换来了一点清静。他长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随手抓了把草,抹干净了俊流脸上一塌糊涂的血泪。
他天生不是安慰人的料,所以一句好话都没有。作为过来人,麻古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越是独自无法承受的痛苦,越是只能靠自己慢慢熬过来。他熬了六七年,都搞不清楚是不是过来了,看俊流这神魂俱焚的架势,可能十年都算少的。
“我们还是尽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鬼知道这算不算偷渡,会不会有人来抓。”
他看俊流也多少缓过了劲儿,便拍拍屁股站起来,把形同废人的他拉起来背到了背上,迈开了步子。
“这里离有人住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多远,我们先想办法填饱肚子吧。心里过不去的时候就该多吃点,这世上,有什么比吃饱喝足,好好活下去重要?你看看我,还不明白?以后多跟我学学,少钻牛角尖……”
他同情心泛滥,不停自言自语着,却始终没有听到俊流的回答,渐渐的还以为他是疯累了所以睡着了。可就在不经意之间,麻古发觉自己的腰间好像微微扯动了一下,他低下头一看,竟然发现武装带的一个皮扣被拉开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后颈突然浇下来一泼滚热的湿意,黏腻的液体顺着他的脖子不断地往背上流。
麻古全身窜起一阵恶寒,他吓得双手猛然一松,背上背着的人便滚落在了地上。
俊流发出凄厉的嘶嚎打着滚,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军刀,刀身已经深深地刺进了自己的喉咙里,鲜血顺着刀身两侧的血槽往外流,随着他的剧烈挣扎而四处飞溅。
“你……”麻古在震惊中完全懵了,他浑身僵硬地退开一步,只脱口而出了一个字,便如鲠在喉,连自己想说什么都忘了。在仓惶中他有点手足无措,抬头张望了一番,却发现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帮助他面对眼前荒谬至极的事实。
直到俊流失血过多最终停止了挣扎,蜷缩在地上不动了,只有一双眼睛还直直地盯着他,麻古才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召唤,慢慢走了上去,蹲到地上,口气微颤地问到:“这……就是你想要的?”
俊流轻轻眨了下眼睛,一滴泪水无声地从他眼角滑落,将脸上的血污晕出了一线淡红色。
麻古伸出手,抚过他血肉模糊的额头,轻轻地替他盖上了眼帘,顺手抹去了那滴眼泪。
“罢了。”麻古沉默良久,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救了你好几次,你不领情就算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一个人留下来的滋味不好受,你真想跟他去就去吧,我算是送你一程。”
“不过,你不介意给我点辛苦费吧?你反正要死,也带不走什么,我是要再活半辈子的人,你干脆最后做件好事,让我不至于百忙一场吧?”
说完,他见对方没反应,便径自伸出手,摸进俊流被血湿透了的背心里,掏出了他的黑曜纹章,稍微一用力便扯了下来。
他朝上面吐了口唾沫,抓起一把野草抹干净了血迹,让宝石恢复了璀璨的光泽,接着麻利地在链子断掉的地方打了个结,便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然后他低下头,又看了一眼已经瞑目的俊流,清淡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微微晃动,显得仍有生气。
麻古从不在乎他人的生死,可毕竟呆在俊流身边这么久,亲密得在一张床上睡过,还破天荒为他豁出过性命,到头来总归会有些失落。
他垂下手又摸了摸他暖洋洋的头发,忍不住将发丝捋得整齐了一些。本来还想说几句超度的话,却发觉自己的确是个文盲,撺掇不出什么好辞,便只是默哀了一会儿。
之后他站起来,慢慢往后退去。退出了一定距离,他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替我照顾好他。”
齐洛在对麻古说完这句话后,便任由自己倒了下去。
他重重地跌落回了达鲁非境内,与对方彻底隔绝在两个世界。终于不用再挣扎的感觉很好,他放松地躺在墙角的杂草丛里,听着自己越来越钝的心跳,望着天空中涌动的云层和明晃晃的太阳,嘴角还保持着那份微笑,热泪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湿了整个脸庞。
选择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或许就是我最后的温柔了。
弥留时分就像被拖长了般缓慢,他仿佛得到了一段很长的空闲,尽情想象著有俊流存在过的人生。想象着俊流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终于去到了一个自由的国度,那无以复加的心痛便舒缓了一些。
模糊的视线中渐渐出现了几个士兵的脸,他们吵闹着俯视他,枪口就在他头顶上方晃动。
过了一会儿,他们突然都让开了,阿尔法的脸出现在了他视线里,对方玻璃般无情的眼睛逆着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齐洛,观察着他的生命迹象,随后阿尔法举起了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两眼之间的位置。
“提醒你一下,以后开枪要冲着头部。”他轻声说完,便利落扣动了扳机。
在剧烈的震动后,齐洛的眼前顿时断电似的,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能够睁开眼睛时,发现眼前充满了模糊的色彩光团,摇曳不定就像在跳舞,它们闪烁着,旋转着,逐渐变慢,终于固定在了各自的位置上,散漫的光晕聚拢起来,越来越清晰,并且显现出了有型的轮廓。
巨大的落地玻璃环绕四周,透过半遮的纱帘,隐约可见窗外的阿尔戈斯塔异彩斑斓的身躯。窗下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画具,刮刀、挤空的颜料、被涂抹混乱的帆布、来不及清洗的调色板,大大小小型号的画笔。在它们的簇拥之中,立着一个大号画架,画架正对着面前一个静静坐着的男人,他颓丧地垂着头,枯萎的长发散乱在耳畔。
“你回来了?”白肆似乎发现了他的存在,抬起头望向他,神情毫不意外,“等你等得好苦啊。正好,我想把这幅画画完。”
齐洛无言以对,视线缓缓转了个方向,他发现画中的布景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地——精美的沙发椅上,放着一个大天鹅绒靠枕,脚下铺着绣有暗花的宝石蓝地毯,旁边的木雕陶瓷面矮桌上装饰着旧银器、香槟酒和水灵灵的马蹄莲,而花束的后面矗立着另一个人。
他再抬眼一看,姐姐齐梓正穿着一袭水色长裙,静静地站在椅子后面,满带笑容,她看到了齐洛之后,也欣喜地张开了双臂 。
齐洛心跳加速,不禁迈开步子,迫不及待想要上前投入她的怀抱,可他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某种直觉令他驻足在了半道。
他回过头,看向空无一人的身后。身后大开着一扇门,而门外是深邃的黑暗,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怎么了?”有人问他,分不清是谁的声音。
齐洛着魔般地注视着那深暗的彼岸,轻声说:“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齐梓不知何时翩然而至,手臂温柔地环上了他的肩膀,阻止他进一步靠近那个深渊。她紧紧牵起了弟弟的手,将他一步步带到了沙发椅前面。
齐洛迟疑着,最终走入那套漂亮的布景中,端正地坐了下来。就在这时,他听见站在身后的姐姐开口了:“白肆,你知道,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吗?”
白肆拿起了画笔,向这边投来目光,淡淡回答到:“人类的爱和恨。”
“是的,只有这两种意志,能够超越死亡。”齐梓说着俯下身,冰凉的手臂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一动不动的齐洛。
然后她侧过脸,凑近齐洛的耳边轻轻地低语到:“我们的爱已被掠夺殆尽,再也不能成为他活下去的支柱了,那么,就让仇恨来接管一切吧。”
第128章 (尾声)总有尽头
雷枢略佝着背,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茶几上的一盘棋局,手里把玩着一枚光滑的黑子,迟迟没有下手。
这几日外层区均是晴好天气,阳光充足得过分,窗帘被有分寸地拉上了一半,好让室内的光线最适合裸眼活动。远方不时传来战斗机起降的轰鸣声,它们拉着笔直的纯白色尾迹,掠过窗外一方青空。
自从政府军向中心区发起一系列强势反攻之后,前线捷报频传,雷枢便很快也回归了正常的生活节奏。水晶城里的空袭警报再也没有吵嚷过,革命军的空军力量已经被完全剿灭,位于阿尔格斯塔脚下的总司令部也严重损毁,收复夹层区剩下的失地似乎指日可待。
棋盘的对面仍旧是空无一人,阿尔法正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刚刚汇报完了莫令口岸发生的难民死伤事件的详情。虽然达鲁非方面千方百计地掩盖,在一天之内就清理完了博盾基地里所有死难者的尸体,但这个可怕的事故仍然引起了战争委员会的高度重视,对方正和外层区强硬交涉,要求他们立刻提供详细的死难者名单和事故说明,并保留进一步介入调查的权力。
“我已经安排了博盾的驻军重新编辑难民的资料,保证他们个个都是罪有应得,委员会肯定挑不出错来。”
说完了后,阿尔法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并不觉得心虚,可他毕竟给主人捅了个大篓子,雷枢始终拉长着脸保持沉默,他便也不敢多问,只是安静地听候发落。
直到手中的棋子啪一声落了下去,雷枢才直起身来,叹了口气说:“他要是真死了倒也罢了。”
阿尔法立刻反应过来,雷枢是在说上官俊流的事,心里便有了底,不禁想要愉快地笑出声来。这个男人果然是他的基因母本,他想,雷枢跟他一样,根本不会把一群贱民的死放在眼里,他只在乎和自己的切身利益相关的东西。
“我现在已经是东联盟军事委员会的副主席,手握一半军事大权,足以调动起盟军的力量压制悖都,有他合作当然是锦上添花,要是用得好,我没准能很快当上主席。可没他我也一样能上位,多费点功夫而已。不过……”
言语之间,他将没有温度的目光投射到阿尔法脸上,扔给对方一个极不愉快的信号。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失踪算是个什么结果?”
“我们已经第一时间和兰塔国提出了遣返偷渡者的要求。”阿尔法一板一眼地解释着,“上官俊流当时越界的地点,我们也要求对方派边防警去查看了。但他们的答复是没有发现偷渡者的任何踪迹……”
“人家摆明了不想理你啊。”雷枢提高音调,顿时来了脾气,“兰塔的国情和我们不一样,虽然声称中立,可骨子里就是亲贺泽一派的,达鲁非被制裁的时候他们没少落井下石过!鬼知道他们现在又打什么主意!上官俊流既然进了他们地盘,当然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说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你还能怎样?”
“是属下失职。”阿尔法终于等到了一个台阶,低下头认错,同时补救到,“我会安排间谍潜入兰塔,继续追查他的去向。”
“废物!”雷枢发泄式地骂了一句,把手里的一颗棋子狠狠扔在他脸上,“滚过去跪着!”
阿尔法知道不能碍他的眼,乖乖退到了门边的角落里跪好,趁他没注意,还偷偷打了个哈切。
雷枢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和自己下棋,下完了一局便转移开了注意力,没那么上火了,他顺手拿过旁边的茶杯正要喝两口,眉头却突然皱了起来,因为发觉茶水已经见了底,里面只残留着冷掉的茶渣。
察言观色了好久的阿尔法趁机站了起来,走上去接过他手里的茶杯,帮他沏好了一杯新的递到手边,便厚着脸皮不再跪回去了。
雷枢便也睁只眼闭只眼,只顾喝茶,放下茶杯后突然又发了话,语气已恢复了平常:“末生那个家伙是不是今天回来?”
“是的,我方负责接应的军官一早已在尺步口岸旁边等候了。”
“悖都军可恶归可恶,答应的事情应该不会食言。”雷枢言简意赅地吩咐着,“你去安排一下,等他到了,直接带到水晶城来,这一年估计他过得够呛,我好好给他接个风。”
“是。”阿尔法敬了个礼,“那我去了。”
达鲁非的尺步口岸外面由于长期盘踞着悖都军,情势一直十分紧张。内战爆发之后,政府军更是特意在此处加强了边防警备,随时准备抵挡对方的趁火打劫,但多亏了东联盟的威慑,悖都军收敛了不少,如今两军在这个地区处于互不相犯的对峙状态。
费尔从拉贝格尔千里迢迢赶来,整整两天的路程,倒了几趟飞机和汽车,终于在今天清晨时分过境,在达鲁非边防军的护送下,进入关卡旁边的一间休息室里。他严格按照协议,只带了两个随从,并且都没有穿军服——他们要尽可能低调地进行这次人质交换。
在漫长的等待时间里,费尔百无聊赖地坐在狭小封闭的休息室中,面对着一个同样负责交接工作的达鲁非政府军上校,彼此之间虽不至于剑拔弩张,但也话不投机,呆得越发无聊。
“他们走到哪里了?”费尔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忍不住问。
“耐心点,已经接到降落请求了。”毅恒上校翘着腿,慢条斯理地回答,“他两天前才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现在都还没醒,谁让你们一直吵着要人,我们不得不派了一个医疗小组跟着,人多,准备工作就多,你以为我们不想快?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悖都军可又要撒泼打滚地拿我们问罪了。”
费尔听不惯他酸溜溜的语气,回敬到,“听你说得这么委屈,好像他的伤和你们没关系一样。”
“彼此彼此,贵国的高级军官,跑到达鲁非来惹是生非,跟你们没关系咯?”毅恒冷哼一声,咄咄逼人地打量着这个罕见的银发蓝眼的男人,他苍白的皮肤毫无血色,光是看着就让人牙齿发冷,“不过我个人还真是佩服你们,费这么大功夫赎个废人回去,精神可嘉。”
“过奖。”费尔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回答:“承蒙女王陛下的恩典,我们绝不会放弃任何一名为帝国尽忠的军人。”
没过多久,螺旋桨的铿锵噪音由远及近,响彻在口岸上空。他们往窗外望去,看见一架迷彩涂装的武装直升机悬停在不远的空地上,慢慢往下降。
毅恒和费尔同时站了起来,推门走到了室外,紊乱的气流吹得他们微微眯起眼睛,费尔远远看着机舱门打开,几个医务人员率先跳了下来,慢慢抬下来了一个担架床,躺在上面的人被束带牢牢固定着,随身配备着输液瓶和氧气罐,当他平稳落地后,守候在旁边的一队士兵便围了上去。
“开始吧。”毅恒向他们招了招手,示意士兵们将人质推过来。
等到担架床一路推到了面前,费尔仔细一看,只见彦凉戴着氧气面罩,眼眶青黑,面颊凹陷,紧闭着双眼沉睡着,他全身裹满了绷带,就像一具等待做成标本的尸体。
费尔顺手摸了摸他的脉搏,然后退开来,礼貌地对上校说:“我们要检查一下他的情况,你不介意吧?”
对方回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费尔身边的随从立刻走上前去,打开了一个随身的工具包,开始工作。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军医,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判断伤者的身体状况。
在一系列的检查过后,军医直起身,向费尔点了点头。
费尔便拿出了无线电对讲机,对着等在关卡外面的同伴下达命令:“我接到人质了,一切正常,你们也放他入关吧,完毕。”
话音落下后不久,前方关卡的铁门徐徐打开,一个衣着灰暗的中年男子已经矗立在了门口,他身型高大却有点微微驼背,戴着一顶帽子和一个深色的口罩,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身旁拿着枪的悖都特种兵打开了他的手铐后推了他一把,说到:“慢慢走直线进去,不要东张西望。”
费尔回过身,主动伸出手与毅恒握了一下,简洁地说:“合作愉快,上校,我们就先告辞了。”
在对方意犹未尽的表情下,他径自迈开了步子,两个随从立刻推着担架车紧跟在他身旁,一起向关卡处走去。
费尔步伐匀速,目不斜视地路过周围严阵以待的士兵们,从容地走在最前面,越来越接近对面相向而行的那个中年男子。在两人视线相对的时候,费尔眯起眼睛,深深地望进了对方的黑色眸子里去,同时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上官先生,您好自为之。”
面对这个挑衅般的称呼,中年男子的眉头微微拧紧,他欲言又止,干脆加快脚步想与费尔擦身而过。
可就在他的目光掠过了费尔,扫过担架上躺着的彦凉的时候,男人猛地停了下来,视线就像被冻住了一般,紧紧盯着那张脸不放。
紧接着毫无预兆地,他冲动之下一步跨到了彦凉身边,伸出手就要去摸他的脸颊。可手指还没触到对方的皮肤,他就被费尔牢牢拉住了胳膊。
一见对方突然动手,远远监视着这个局面的达鲁非士兵们,急忙用手里的枪瞄准了费尔。
等在关卡外的悖都军人也不是吃素的,在同时也齐刷刷举起了枪,和对面的人针锋相对。
费尔听到周围一连串子弹上膛的声音,却也镇定自若,看着男人充血的眼睛,尽量缓慢地放开了手,平和地说到:“先生,请不要做多余的事。”
“他……是谁?”男人的声音明显颤抖起来。
“他是我们悖都的军人。”费尔轻描淡写地回答,然后不等他有所反应,便挥了挥手,示意随从们继续推动担架往前走。
男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着魔般目送着费尔的背影渐行渐远,一直到他们出了关卡的大门,都没能挪动一步,最后,他被跑上来的毅恒安抚了几句,带回了休息室里。
彦凉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架武装直升飞机上了,飞机正笔直飞向一座悖都的驻军基地。
噪音和颠簸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他全身动弹不得,口干舌燥,连日的高烧令思维迟钝,他只能慢慢转动了一圈眼珠,看到了坐在旁边的费尔和几个特种部队军人。
费尔看见他睁开了眼睛,便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以确定他的神智清醒。随后他把麦克风靠在嘴边,不慌不忙地说:“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彦凉直直地望着他,并没有明确的表示,但他认为对方完全清楚,自己最迫切想知道的事情是什么。
费尔于是自作主张地说了起来:“坏消息是,你擅自行动的事情暴露了,军事法庭急着要你回拉贝格尔受审,视审查的情况而定,也许会革你的职,你这个空军上校估计保不住了。”
然后他停了一下,“好消息是,念及也许你能提供有价值的情报,你暂且没有被开除军籍,至少医疗费和生活费不用你自己负担,不然这笔开支足够让你真死过去。”
彦凉拧紧眉头,眼里的愠怒很快升级。
费尔竟然无视他的急躁,气定神闲地转开了脸,望向窗外的风景,直到他奋力抬起手,想把自己的氧气面罩扯下来时,这个惹人厌的男人才终于正经起来,说:“好吧。坏消息是,我们完全失去了俊流的消息。”
“好消息是,我们不能确定他已经死亡。”
费尔说完,看着彦凉凶神恶煞的眼神,叹了口气:“就这样了。”
彦凉心中大失所望,赏了这毫无价值的消息一个白眼,便不再理会他,兀自注视着机舱的天花板,陷入闷闷不乐的沉思中。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不,甚至倒退得更远了。逃亡路上的一幕幕情景纷至沓来,他却还没来得及想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就是想要俊流,这过分吗?为什么命运一次都不帮他?他千方百计把那小子抓在手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动摇过,怎么就是没有好结果?在闭眼之前,彦凉还和他一起相依为命,出生入死,睁开眼却又回到了一个平淡无奇,仿佛从来没有他存在过的世界,这落差如此之大,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只有俊流能让他感受最真实的痛苦和喜悦,就像是种毒瘾,发作起来足以令世间万物形同虚设。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妖魔,莫名其妙地附了他的身,蛊惑了他的灵魂,变成他所有情感和触觉的源头,他不在,彦凉就连这颗心都被带走了,躺在这里的人不过是具麻木不仁的躯壳。
他这辈子是毁在这个人身上了,彦凉认命地想,只要这辈子还没完,他就必须要毁在他身上。
从头再来吧!再一次慢慢搜寻他的踪迹,天涯海角也总有尽头的。追到尽头,才有可能明白这全程的意义。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俊流童年时的模样,耳边若有似无地响起了一声稚嫩的呼唤:“哥哥。”
《禁城》第二部达鲁非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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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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