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3节
砖砌的两层楼房,檐角斜飞,红瓦高就,边缘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北溪村大多是土坯房,能有这么座砖房,犹如鹤立鸡群,极是显眼。
张措说:“这房子修了才两年,张凯往家里寄的钱,加上爸一点积蓄,就这么修起来了。我们现在住的土房,就以前留下来的。”
我们到院口时,张凯正在擦洗他的大铁块,他从铁块脑袋边的反光镜中看见了张措。张凯放下手里乌黑的帕子,直起身朝张措挥了挥手:“把东西放了坐,今年在上面吃饭不?”
张措摆手:“那也得看爸的意思。”说着走进了与堂屋相连的厨房,有个妇人端坐在水泥敷面的灶台前烧锅,张措对她点头:“曹姨。”那妇人听见有人喊方才扭头,看见张措,鼻子里哼了声气,又移开视线接着烧火。
张措就把背篼放下,将我抱出来,我蹲坐在他脚边。张措拿出背篓里的果蔬和腊肉一一放进红木橱柜中,叫曹姨的妇人这时才款款站起身,眼也不落他手里的东西,没注意脚下。
她踩到了我的尾巴。
我嗷呜一声,反身回去要抓她,曹姨先惊了一跳,抬脚想踹我,破口骂:“哪儿来的野狗!又来偷食,遭瘟的歹物!”想不到张措先推了曹姨一把,在她的小脚将要踹上我前。
曹姨没立稳,往后趔趄了两步,掌住案台才没直接滚到。
妇人鬓边原本束至耳后的头发散了两三根,她好像从没在张措那儿享受过这种待遇。曹姨气红了脸,扭动肥胖的身子,从灶台后的柴火堆里取出根长长的枝条,张措沉默地看着他。
厨房的窗子开的小,窗面贴了报纸,天光被阻挡在外面,室内幽暗,只余灰尘弥散。锅里的沸水乌噜噜地叫嚷,白烟升腾起来,和灰尘抢占这狭隘的空间,张措一动未动地伫立着。
我以为曹姨想来打我,蓄势准备闪躲。
结果她看也不看我,甚至于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抄起手里的枯枝霹雳啪啦往张措身上招呼,嘴里振振有词:“忤逆徒!还敢推我,把你养这么大硬是没得点儿用,你吃我粮喝我血还推我!老娘今儿不好好收拾你!”
张措眼里浮着幽光,嘴唇轻抿,脑袋抬着始终盯着曹姨。曹姨被他看着,面上越恼,嘴里唾沫星子横飞,骂骂咧咧不止。我抱住张措的小腿想拉他走,想不到张措跟生了根的树似的立着,一步未挪。
我冲曹姨龇牙低吼,她正打骂在兴头上,还想来踢我。
张措原本僵尸似的身体终于有了动静,他一把抓住曹姨的手腕,拉着她摔到橱柜门边,然后回来检视我全身,胸膛才活过来般剧烈地起伏,语气里透出明显的不高兴:“你没事吧,时蒙,受伤了没?”
我摇摇脑袋,曹姨愣住了,好半天没反应,我以为她已经吓傻了。
想不到她转而尖声哭嚎起来,眼泪稀里哗啦纵横,她其实不太显老,只有眼角几条不明显的皱纹,衣服也穿得周正,至少比张措穿的看起来值钱得多。
先是破开嗓子的干嚎,然后她抓着蒜瓣放到嘴里尝了两口,眼泪刷拉落下来了,变成声嘶力竭的哭嚎。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砸橱柜门,水桶似的腰一抽一抽地佝偻着,头发终于散了不少。
她一把扔掉蒜瓣,两只白洁的手胡乱抹脸。
她这几嗓子最终把其他人也嚎来了。
我见到了张措的爹,他满头灰发,说实在的,和曹姨站在一起,两人不像夫妻更似父女。他看到了张措,张措叫了声爸,张父就臭着脸朝他啐了口,转头和颜悦色哄妻子:“秀清,别哭了哎呀,传出去多丢人啊,十里八村都听见了。”
曹秀清真不嚎了,抽嗒嗒地低声啜泣起来。我很惊讶,一个人变脸能变这么快,无论是张父还是曹姨。张措贴墙站着,面色冷峻,张父安抚了曹秀清,才有那闲工夫回头搭理张措。
恰好张凯也来了,一看这架势,面上有些恼,喝道:“做什么呢!”
曹秀清跟见着救星般,扭动腰肢跑过去搂住儿子的胳膊,原本压下去的嗓音又拔高了些,嘴里还囫囵着哭意,抽噎了会儿,指着张措道:“他打你妈!你说叫不叫人!”
“简直不是人欸!亏我把他当亲儿子养这么大!”曹秀清嘴皮上下几下碰撞,唾沫和指责齐飞。
张凯叹了口气,两只手掌住他妈颤巍巍的丰腴身躯,说:“妈,大过年的,你也消停些吧。”曹姨没从他儿子那儿受到安慰,推了张凯一把扑进张父怀里,张父被她这么一扑,消受不起似的往后退了两步。
堪堪站立稳又忙不迭安慰妻子:“好了好了,过年呢,别哭了,多不吉利啊。”曹秀清圆盘大的脸上鼻尖直耸,最后嘴里发出声冷哼,扭着步子走了。张父坐到灶台前,接着烧火把腊肉煮了。
张凯说:“我去洗车。”也走了。
就像闹剧,突然开始,突然散场。
张父把灶火生的极旺,红通通的颜色印了他满张不甚苍老的脸,张父嗓子哑了点,道:“张措,你也多让让你曹姨吧,你不叫她妈也就算了,两个人还闹起来传出去多让人笑话呀。”
张措说:“你背着我妈和曹姨上床难道就不叫人笑话?”
“我妈那时候还病着,”张措冷笑一声,“她在床上发着高烧叫你的名字,你呢,爸。曹姨不就是看中你中农的身份吗?”
☆、人类
张父猛一下站起身,椅子往后一划拉,嘭地跌倒在地,张父狠狠地瞪着他,脸上满是被人揭破后的羞恼与尴尬。他干脆也像曹姨那样抄起枯枝,作势要打,张措沉默而固执地凝视他。
张父气势汹汹地冲到他面前,脸憋成了青紫色,扬起手瞪了他半天,猛一下将树枝扔远了,说:“你不懂,我和你妈的事,你不懂。”仿佛自欺欺人,说着别人不懂,其实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犯下的过错。
我是这么认为的。
张措脸上铁铸似的冷凝神色缓和下来,他说:“爸,你自己小心点,曹姨不可能安分的。”
张父摆摆手:“她还愿意跟我呆一块就行了,我也一把年纪了,哪能嫌弃来嫌弃去。你曹姨还年轻,年轻啊。”他慨叹似的摇着头,坐回灶台前说:“肉要煮好了,把它切了吧,今儿别下去,你也好久没和我们一起吃过年饭了。”
张措有些动容,喊了声:“爸。”张父朝他露出个苍老憔悴的笑,张措走过去把腊肉从水里捞出来。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张措切肉成片,偶尔背着他爸扔给我两三片。
肥瘦相间,尝起来还不错。
张措低声问我:“好吃吗?”
我摇摇尾巴算作回答,张措脸上终于又浮现出笑容。
下午张措忙着帮他爸收拾屋子,也没有空闲时间搭理我。我实在无聊,摇晃着尾巴溜出了他爸家。张凯正坐在院子里逗张玲,他妻子淑芬一条胳膊搭着丈夫的肩膀,另一只正握住他的肩颈轻轻拿捏着。
我绕开他们走出院口,除夕时村里人脸上都洋溢着热切而充满希望的笑,似乎只要过了这一夜,这一年的屈辱辛苦欢笑泪水尽付旧光阴,而旧光阴不值一提。来年庄稼将丰收,游子将归来,遗憾或期望都将实现。
我路过了一户人家,屋顶铺着层层的枯草,窗户破洞用泛黄的旧报纸反复黏上,几个人衣着整洁站在屋外,而屋子里坐着老妇人,脊背佝偻,双眼混浊无光。
那年轻的三人欢声笑语,老妇人坐在黑暗破旧的屋子中间,不知在想些什么。个儿稍高的男人道:“妈要在这山里住到死了。”
另一戴着项链的女人指责他:“建军,你不把妈接到你那儿好生照顾,你就这么当儿子的?”建军就捅他旁边那男人的胳膊肘:“你问建国,我们说好了每人一年,结果他媳妇不让,我有啥办法,我媳妇也不乐意。说建国不去我尽殷勤了。”
女人还要再说些什么,我没听,越过他们走进竹林深处。
我闻到了曹姨的气味,一直延宕至竹林深处的大岩石后,曹姨正靠在一个年轻男人怀里哭哭啼啼,嘴里不知念叨些啥。我蹑手蹑脚躲在石块后,竖起耳朵偷听。
曹秀清说:“老不死的那儿子又找我麻烦,张顺,你咋快除夕了才回来?”
张顺,那不是三婶的儿子吗,我伏趴着想探出脑袋打量他。
张顺:“今年事儿多,老板让加班,到年三十才给放假。你说张措哥吗,他就一榆木脑袋,你别跟他计较了。”
曹秀清:“你也帮那狗杂种说话,张凯也帮他说话,你们都商量好了欺负我一个女人是吧。”
张顺:“你就不该找人家麻烦,张措哥是村里公认的大好人,我妈也成天在我面前夸他呢,你也别把事儿闹太大,说出去整个北溪村都得笑掉大牙。到时候人家都说你一个做长辈的,还要和小辈较劲儿。”
曹秀清:“我就是不乐意见着他那张脸,跟那个贱女人似的,哎哟,想起当年她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老不死的,啧啧,城里人当真风光啊。”
张顺无奈:“这事你不厚道。”
曹秀清冷哼:“我乐意,她也不想想,她男人自个儿不踏实,嫌弃她是个病秧子,看上我了,我还不愿意呢。”
张顺低声说:“小点声!”
我转身想走,却忘了背后是个梯坎,一脚踏空骨碌碌滚着枯叶往下摔。张顺喝道:“谁?”他跑过来,曹秀清紧随其后,两人一眼便看见摔得四脚朝天的我。
曹秀清惊呼:“这不是狗杂种养的小狗吗!”
张顺问:“张措哥养的?”
曹秀清道:“对,它今早还想咬我,就为这狗,狗杂种还推了我一把。”
我爬起身,拔腿跑远了。
我一口气冲回张措他爸家的院子里,心想这下不得了我知道了惊天大秘密,会不会被灭口,不行我要让张措赶紧离开这儿。
我喘着气到处找张措,一兜头撞进温暖的手掌里,抬头时看见张措笑眯眯的脸。
“时蒙,着急什么呢,刚跑哪儿去了,到处找你不见人。”张措把我抱起来,还有点嫌弃:“蹭了这么多灰,你搬砖去了?”
我用脑袋使劲蹭他侧颊,咬他的衣领往外拽,张措说:“我这新衣服,你悠着点儿,祖宗。”我着急地嗷呜叫了两声,张措还是不明所以,捏住我的脑袋凝视我的眼睛:“发烧了?”
“嗷呜!”我拿腿蹬他,使上浑身解数想让他明白我们得赶紧离开,张措攥住我的后腿,鼻尖磨蹭后颈的毛,兴高采烈地说:“又有精神了,这说明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我:“”
曹秀清回来了,她瞪着我,张措眯起眼睛看她。曹秀清指着我的鼻子道:“赶紧把这狗丢了!”
张措转身抱着我走了,只留给曹秀清一个背影,我趴在张措肩头看见曹姨气急败坏的脸,她狠狠地盯住我,我打了个寒颤,脖子一缩躲回张措怀中。
张措说:“你又惹她了?”
我摇摇脑袋,半晌又点点头。张措疑惑:“到底惹是没惹?”我恹恹地嗷了声,张措捏我的鼻子:“好了,别怕她。”见鬼,我并不怕她。
张措抱着我颠了两下,把我身上的灰抖下来,还夹了些碎叶渣子扑簌簌往下掉,张措说:“你到底跑去哪儿玩了?”我抱住他的大手,爪子按在手板心上,一笔一划的写了个竹。
张措下巴几乎掉到地上:“你会写字?”
我摇晃尾巴,张措嘴角直抽搐,搂着我说:“时蒙,建国后妖怪不许成精。”我杵着脑袋撞他脖子,张措哈哈大笑:“痒,时蒙。”我又抱住他的手,慢腾腾地写了个走。
张措抱着我坐到院子里的板凳上,他神情专注地任由我划拉爪子。等我写到第五遍的时候,张措才后知后觉道:“你说我们回去?”我兴奋地瞪大眼睛,使劲摇尾巴。
张措犹豫地说:“但爸让我留在上面吃年饭。”我就咬他脖子,扯他衣领,爪子扒拉他的袖口。
张措的大手从头顶滑到尾部,下意识地帮我顺毛,开口说:“别急,我先给爸说声。”
看来他是答应了,我抬爪子努力地搂他脖子,张措把我抱起来让我轻而易举能环抱住他的脖颈。张凯恰好路过,我听见他啧啧称奇的声音:“张措,你真养儿子呢。”
张措没答他,只是将我搂紧了些,大概怕我蹦跶蹦跶着就掉下去了。
张措终究没留在他爸家吃年夜饭,张父也没多加挽留,只听见他要回老房子,嘴里嘀咕着:“都多少年了。”
张凯大概也觉得把张措留在上面和他妈呆一起不好,只象征性地挽留了几句,嘴上说留下来,目送张措走到院门口,淑芬抱着张玲坐在旁边,丫头可着劲朝大佬挥手,嘴里叫着:“大佬来玩啊,大佬来玩啊。”
夕阳西下,我们在它隐入山头前回到了土房子。张措把我抱回里屋,我想往床上跳,张措眼疾手快揪住我的后颈:“别,身上脏。”
我抖抖毛,扑了他一脸灰,张措哭笑不得:“我错了,时蒙,洗洗澡先,然后咱们一起吃饺子。”我同意他的意见,张措进灶房烧了一大桶水倒进铁盆,抱着我小心翼翼拆绷带。
张措说:“好在结痂了。”然后让我仰面朝天躺在他大腿上,仔细地搓洗着,我用爪子拍他的脸,张措突然张嘴咬了咬爪尖,我猛地缩回去,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别乱晃,万一不小心溅上水了咋办。”他说,两只眼睛笑弯了,月牙儿似的,好看极了。我忍不住挥爪捏他的脸蛋,张措见警告无果,也只好由着我胡来。我捏完他的脸蛋又把他往下拉,张措的脸恰好在眼前放大。
约莫是室内白腾腾的热气氤氲出的思绪太混乱,也可能是因为放下戒备的诱惑。
我其实不太愿意相信人类,不如这么说,不去想长老的叮嘱,诚实地面对内心的想法的话,我们整个墨狼族,上不怕老虎下不怕黄土,只害怕人类。
人类太疯狂了,我曾亲眼见过一匹墨狼为了掩护我们逃跑被人类抓住。他们没有当场杀死他,而是活剥了他的皮毛,只为了拿去卖钱。他们想出了许多有趣的东西,比如凌迟、五马分尸,他们崇尚自相残杀。
父亲说人类的王朝已经换了一代又一代,为了继承这个巨大的几乎不堪重负的王国,皇帝的后代上演宫闱阋墙,兄弟手足相残,又为了让所有人都相信统治者,他们把一群读书人活埋。
他们南征北伐,一将功成万骨枯。但他们又很奇妙,他们创造了精美的建筑,雕梁画栋鳞次栉比,他们讲忠义,信奉天地君亲师,他们用严格的礼法指导了行为。
他们还酿好喝的酒。
我问父亲为什么他们有那么多好的地方,我们却还是害怕他们。
父亲说:“不怕穷凶极恶的小人,只怕会压抑暴戾的君子。”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微妙的控制了原始本性,他们有智慧,而智慧,才是能战胜其他种族的东西。我们大概也害怕,这种跟不□□一样的、会凶相毕露的智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儿砸成人~(≧▽≦)/~
☆、新年
但是张措呢,从他捡到我开始,就毫无顾忌地照顾我,也许我们应该心无间隙。但我能告诉他我是一只妖怪吗,我能欺骗他的善良吗,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信任与否。我甚至有种错觉,也许那天大雪里,我醒来,而他恰好路过,冥冥中,一切早已经注定好了。注定好了,我们之间会有点什么。
他会向我证明,有些人是可以毫无保留信任的。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嘴唇,然后不期然察觉到身下的身体一僵,他的两条腿轻轻颤抖,手里的动作也停止了。旁侧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地闪烁,张措的眼神也是,时而隐进晦暗,时而明朗。
他扯开嘴唇,蓦然笑起来:“时蒙,撒娇也没用,澡得洗。”
我翻个身,把脑袋埋进他的膝弯间,背对着他。张措还在轻轻颤抖,我拍了拍他的腿弯。张措的脸贴住我的脊背,他离得太近,我甚至觉得有些难以呼吸,我听见幽幽的声音:“时蒙,转过来,不然不好洗。”
我不能欺骗他,我告诉自己,如果张措害怕了,我就离开。
我转身面对他,张措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他的目光比我曾见过的都要专注,他认真地小心仔细地揉洗着,我去揽他的脖子,张措就垂下脑袋。我们贴的那么近,近到他灼热的胸膛毫无间隙地贴住我的心脏。
张措没再说话了,我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等到热腾腾的香气四溢的饺子上桌,张措才戳醒我,我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张措抱起我说:“饿了没?”我摇摇尾巴。
他把我放下来,我的小瓷碗里装满饺子,没盛汤,大概是为了方便我咬住它们。我没有急着吃,张措已经把筷子拿在手里,见我不动弹,有些担心:“时蒙,怎么一副忧心重重的样子?”
我的小瓷碗旁边放着煮饺子的汤,我用舌头尝了口,不烫,想来是他细心放凉了才端上来。我抬爪子蘸了点汤,在桌上一笔一划写字。
张措有些懵,他捏紧了筷子,注视着我。我缓慢地写着,等上一个字消失才动爪写下一个,张措就眼也不错地凝视着,嘴里还跟着念。我写下一列字。
我
是
狼
妖
张措愣住了,看得出他想笑,他大约觉得太过于荒谬,但又认为不可不信,于是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就在他脸上交错。他惶恐不安却又无法掩住住惊喜,他的筷子啪嗒跌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措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我写得快了点。
我能变成人,但是要人血。
张措皱起眉毛,我蹲坐在他面前,认真地看着他。张措的唇角扯开一个勉强的弧度,他捡起筷子,借额外的动作来缓和自己的震惊。我走到他面前,逼近了他。
张措的上身微不可查地往后一挪,他害怕了。
我想了想,退回来,接着写。
我只需要一点血。
张措起身走出里屋,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我还没反应过来,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写的字。水迹一点点地缓慢地消失了,连同那些字也一块消失了。我惶然失措,心底升腾起难以忽视的恐惧和惊慌,还有层层掩映在其后的难过。
我的四条腿有些发软,我转个身看见了张措盛给我的饺子,还冒着白气。我想走过去尝一口,其实我有些饿,做那个决定可能已经耗费了我不少的气力。
我想往我的小瓷碗挪一步,但是腿太软了,软趴趴的,像张措喂我吃的白馒头。我不应该告诉他的,我后悔地想,但是他迟早都要知道。
人类终究不可信任,是吗。
我爬到小瓷碗旁边,腹部贴住冰凉的桌面好让自己清醒,我咬住小瓷碗的边沿。脑袋往里面埋,让我最后吃一口。
吃完了,我就走。
父亲说你要遇见一些人,然后离开他们。
这才是生命的常态。
当门再次打开时,我有些恍惚,眼前还是那个张措,他的脸色沉静极了,沉静得让我有些害怕。我往远离他的方向退了几步,张措坐在之前的位置上,他手里多了把小刀和一只绘着青花的瓷碗。
我惊惶不定地看着他,张措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有些发怵,张措只定定地看着我。我趴下身子,仰脑袋和他对视。
张措突然就笑了,仿佛冰层破裂,冬尽春来,百花初绽,极了这世间我曾见过的美好与缱绻,眼里蓄着温柔和笑意。他自嘲似的笑笑,握住刀子在左右手腕上各比划了几下。
“时蒙,”他低下脑袋,没再看我,我呆愣愣地看着他,只看见他黑乎乎的头顶,恍惚听见张措的声音,“要是你真能变成人,那就是我的新年礼物了。”
我眼眶泛酸,张措割破了手腕,鲜红的温热的血液淌进雪白的碗里。那是人类的血液,爹和长老说过,人类的血脉最有力量,对于妖怪而言,是上好的滋补,因为人类的血液里有智慧。
时刻会凶相毕露的智慧。
智慧让他们伤害同胞,智慧也让他们创造了比天上更值得向往的人间,智慧告诉他们诗书礼仪,智慧也告诉他们权力欲望虚伪残忍。
我的张措,他的智慧该是怎样。
血流了半瓷碗,我终于反应过来,扑上去抱住他手腕使劲地粗暴地往胸口塞,张措用另一只手弹我的脑瓜崩儿,失血过后脸色变得苍白,他抖着嘴皮故作轻松道:“别浪费啊全喝光。”
我没敢看他,默默地伸舌头舔他的伤口。张措扯我耳朵,我被迫抬头与他对视,张措先是一怔,继而噗嗤大笑:“哭个啥啊,我还没死呢!”他把我抱起来亲了亲我的额头,又将我放到装着血的瓷碗边。
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喝吧。”
“给我个惊喜吧,时蒙。”他说。
我伸出舌头,脑袋埋进瓷碗里,血一点也不好喝,尤其是人类的,铁锈味扑满鼻息,让我有种压抑的窒息感,煤油灯下血液表面浮了层晦涩的光。
我飞快地视死如归地喝完它们。
然后我和张措一同等待着变化来临。
等了一会儿,张措打开电视说:“看春晚。”
他抱着饺子大口大口吃起来,我感到失望和歉疚,走到自己的小瓷碗边,轻晃着尾巴啃饺子。然后我吃到了那个彩头,我用尾巴戳张措的小臂,他原本集中在电视上的注意力又被我拉回来。
我用爪子戳着那个饺子,张措笑起来:“今年你要走好运咯,时蒙。”
我兴奋地打转儿,张措摸了摸我的脑袋,我高兴地摇晃尾巴,叼起饺子小跑到张措身边,他配合地低下头。我叼住饺子,两条腿扒住他的领口,把饺子塞进了他嘴巴里。张措拿筷子夹住了慢吞吞地吃了一半,将剩下的一半喂给我。
然后张措不急着收拾碗筷,他抱着我,我们一起坐在床上看春晚。
张措说:“等晚点,我们守年送灶神。”
我点点头,趴在他胸口蜷缩起来,两只眼珠子盯着屏幕里载歌载舞的人们。喜庆的红色铺天盖地。快到凌晨十二点的时候,张措摸了摸我的耳朵,低声道:“我去放鞭炮。”
我从他身上跳下来,跟着张措走出门外,他抱着鞭炮沿篱笆铺开。我在他脚边蹦跶,张措说:“小心点,别被我踩上了。”我摇晃尾巴。
鞭炮从头铺到尾没多长,山间开始亮起烟花,五光十色星散于北溪山上。我跳回梯坎上,张措摸出了打火机,我们都听见电视里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还有主持人洪亮的声音。
“倒计时!”
我使劲摇尾巴,烟花响亮地扑腾上天际,张措点燃了鞭炮。
“十、九、八”
他哈哈大笑逃开了噼里啪啦爆响的鞭炮旁边,我们站在两头。天空里无数星子明亮闪烁,星河恢弘,从亘古的光阴深处流淌而至,原本静谧无声的黑夜被闹腾腾的年打乱。
三百年前,我陷入沉睡,三百年后,再次醒来却已是百年身。
没有杜康红曲扶头,只有穷得每天都吃不起肉的张措。
“七、六、五”
七步开外,他朝我伸出两条胳膊,笑意被无数烟花映亮,天光尚未到来,而新年已将一只脚迈过门槛。那一刹那,无数光景从眼前走马观花飞速掠过,三百年前的大火,嚎啕绝望的族人,爹娘的脸。
三百年后,张措的爱护、担忧、愤怒,年轻的张措,老去的张措。
我仿佛看见他满头华发的年纪,一如既往有着纯粹而充满爱的笑。
“四!”
“时蒙。”
“三!”
“时蒙,来。”
“二!”
两步之距,浑身猝起剥皮拆骨的痛,烟火至最鼎盛时,我终于能不再拼命仰头才能看见他。我只要稍微抬抬脑袋,就能将他的喜怒哀乐尽收眼底。
“一!”
“张措。”我抱住他,习惯性将脑袋埋进他的肩窝里,我能感受到他浑身不可抑制的喜悦的战栗,我笑起来,叼住他的耳朵,在他温热的耳廓边悄声说。
“新年快乐,张措。”
1999年的春节,我和张措都不再独自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儿砸你终于变回来了阿爸好欣慰
☆、共你
张措显得惊喜过度的样子,两只手狠狠颤动着,他反客为主抱紧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时蒙,太好了,时蒙,太好看了,太好了。”
张措又抱了会儿,说:“时蒙,让我看看你。”我放开他,张措拉着我进了里屋,他跑得有些快,手上的力气更像铁箍似的,胸膛起伏得剧烈。他点亮了煤油灯,还嫌不够般,又把经年不舍得一用的电灯打开。
张措不知从哪儿翻出面蒙尘的小镜子往我怀里塞,嘴里没说出句完整的话,只一个劲儿比划让我看。我没忍心说我不是女人,不用看。他颤抖着手想拍我的脑袋,张措还是比我高那么点。
我不着痕迹地往他身边靠了靠,三百年前我还是幼年身,想不到初化人形能有成年人的体态,我也很惊讶。张措轻抚头顶的手顺着我肩侧的长发滑下去,我的头发还是一片银白,和皮毛相同的颜色。
我好像也没有多余的能力让它们变黑,变得和人类完全一样。
长发披散至侧腰,张措捏住发梢,没有松开一直拉在手心,然后放到胸口。我穿着三百年前的月白束袖长衣,腰间佩玉,张措左右上下看了个来回,乐呵呵地傻笑。
“捡到宝了,”张措骄傲道,“不过时蒙,要不是给你洗过澡,一时半会儿我还真分不清你是男是女。”想起洗澡,他脸就腾一下子红个透,支吾道:“我我也不知道你那个。”
我扬扬眉,找了根带子随意把长发束到脑后,脱了长靴爬上床,斜倚床头,朝张措勾勾手。张措脸更红了,在灯光的辉映下,煞是惹眼。我想了想说:“过来,张措。”
他含糊道:“那个,我打个地铺,你先睡吧,你先睡。”我微微皱眉,电视里节目也快结束,张措的后背挺立,显出几分僵硬,两只手早丢开了我的长发,此时看起来空落落的,十根手指极快地敲着大腿。
我又说了一次:“过来,张措。”
张措脱了鞋子上床,两个成年人在一块的确挤了。我往墙里贴了贴,终于能让张措整个人在旁边躺下来,他张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摸了摸脸,好奇地反问:“有脏东西?”张措猛烈摇头。
我轻笑一声,翻身压在他上方,长发从肩侧滑下来,张措握住救命稻草般捏住了发梢,紧张地不敢动弹,嘴里含糊其辞,也不知究竟要说些什么。我屈膝和他拉开距离,两张脸隔着空气相对。
我说:“你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张措一手压在嘴上,手心朝上,我能看见手指间的老茧,他嘀咕了半阵,我没听清。张措大约看我也是一脸迷茫的样子,终于狠下心大声道:“很好看,时蒙!”
我:“什么好看?”张措又支吾起来,怎么逗他也不开口了,但我想让他说的也不是这个,便没多注意。我往下压了一分,张措脸红得能烧起来,他就把脑袋斜过去,视线集中在木桌的那只瓷碗上。
我说:“你看我像什么?”
“眼睛——蓝色的。”
“哦。”
“头发——白的。”
“”我低头看见他的五指使劲绞着我的发梢,绞来绞去不嫌烦,觉得好笑,“然后呢?”
张措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我无语了,撑在他脸颊边的手抬起来,然后捏住他的大手,掌心慢慢贴住我的侧脸。张措一愣,喊我的名字:“时蒙。”我点点头:“然后呢?我是什么?”
我在想要直接告诉他,还是慢慢地循序渐进地引导。张措仍旧一脸茫然无措,只是手还贴着侧颊,手心温热。他的手狠狠抖几下,又触电般拿开了,我蹙眉,他太紧张了。
我挪开上半身,侧对他躺进被窝中,低声揭破:“我是狼,笨蛋,不是狗。”
张措惊慌道:“你刚刚是问我这个?”
我点头,要不然问你什么,我好奇反问:“那你刚刚在想什么?”张措好像生气了,他转过身去背对我,又往床边挪了挪,誓要和我拉出拳头大的距离。我靠近一分,他躲一分。
于是我锲而不舍地靠近他,很快张措整个人都颤巍巍地扒住床沿,我毫不怀疑我再朝他挪一分,张措能整个儿扑通滚到地上,然后蹭一身的灰。我笑起来,好整以暇地欺近他,嘴里还不停:“想什么,恩?张措,你在想什么?”
想不到张措没躲了,一脸英勇就义的决绝,猛一下转身快的我来不及反应,我原本单肘支起上身戏弄他,却被张措猛一伸手劈头压下来。
我的后脑勺撞到枕头上,张措气鼓鼓地看着我,下了极大决心般,但话到嘴边又被他憋回去了,一并憋红的还有英俊的脸。我们掉了个位置,我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
我以为张措要慷慨陈词说点什么,想不到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手颤抖着抚过我的侧厐,又用手背贴住了,好像怕手心的灼热能烫到我。但我并不知道他抑制着或者担心着什么。
张措突然沉静下来,他往下压了压,我闭上一只眼,张措却只在额头吻了下,唇瓣一触及分。我有点发蒙,张措侧躺在我身边,手紧紧贴在身后,他依旧面对着我,没再像之前那般躲避。
“时蒙,”张措的语气里却听不出喜怒,我扭头呆呆地望着他,张措笑了,“我能抱你么?”
我点点头,张措伸长结实有力的胳膊将我揽进怀里,我想了片刻,又转过身面对他,最后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张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朦朦胧胧的,我听见他的心跳彷如擂鼓,但语气却镇定异常。
张措收紧了怀抱,我感到有些难以呼吸,但是我没有打断他,我知道他还想再说点什么,而那对他,或许重要,或许不重要。但他想说的,对我都很重要。
我们墨狼族,也像人类一样,讲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我不知道该怎样偿还他的一碗血,大概要用上整条命了。一想到能为张措付出生命,似乎也不那么糟糕。
张措打乱了我的思绪,他说:“时蒙,你还会离开我么?”
我不确定这个问题,其实它有一个很绝对的答案,离开是必然的,爹说相遇都是为了分别。就算这一生我陪在张措身边,他要娶妻生子,到了白发暮年,也许某天夕阳黄昏下寿终正寝,他就离开我了。
心里蓦然一紧,这是凡人的命数,我捏紧了拳头,咬着牙答:“不,我不离开你,除非你赶我走。”张措笑起来,笑声温柔,听上去还有些缠绵的味道,我感到他低头亲吻我的头顶,张措喃喃:“我怎么忍心赶你走。”
“时蒙。”张措又喊了声,我反手抱住他,心道这个人类太会撒娇了。“时蒙,”他说,“你是狼。”
“恩。”
“你是妖怪。”
“恩。”
“我好像得病了。”
“”我仰头看他,张措两只眼睛紧紧闭着,我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没发烧啊。张措拍开我的手,压低嗓子说:“睡吧。”
我撇撇嘴,恰好有些困了。张措说:“今天守年不熄灯,睡得着吗?”我点点头,把脑袋重新埋进他怀里,张措局促地笑了两声,他抱住我道:“睡吧,时蒙。”
我就知道我维持不了这形态多久。初一大早我被张措吵嚷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他惊惶不定的神色,我揉揉眼睛,睡眼惺忪道:“怎么了?”
话刚出口我自个儿也愣住了,稚子音,三百年前刚入眠时我才恰能化为孩童形态。我低头一看,整个儿缩小了,长衣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长发也变短了,不过齐肩长度。我掀开被子,跳起身,张措哈哈大笑:“时蒙一米二!”
我无奈地看着他,摊手:“没办法。”
“还能变回来么?”张措期待地问,我嘟了嘟嘴,不自然地说:“也许还要喝你的血。”张措又想拿刀放血,我吓了一跳,光着脚跳下床从他手里夺过刀口生锈的小刀,捏住他的手腕,一条长长的口子。
我说:“别放了,我需要变回去再和你说。成人形态消耗得多,不如这么小好养活。”
张措弯腰捏捏我的侧脸,也没再多坚持了。他把我抱起来,我的两只脚离开了地面,张措抱着我左右晃悠一阵,直摇得我晕乎乎的叫嚷:“别晃,张措。”他停下来,打横将我抱在怀里,道:“看我写对联去?”
“好。”我点点头,张措就抱着我走出里屋,他把桌子搬到外面。大年初一正是风清日朗的好天气,和风徐徐,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脸上。我拍拍侧颊,张措把煮好的饺子捧到我面前,还是那个小瓷碗。
他说:“饿了吃。”
“好。”我接过筷子和瓷碗。
张措铺开红纸,将墨水倒进备好的碗中,他神情专注凝视着红纸,似乎在思索写些什么好。张措低低地笑了一会儿,我好奇他在笑些什么。
肚子有点饿,我捧着碗开始吞饺子,张措拾起毛笔蘸了蘸。他拿着毛笔的手凝驻在半空,墨水沉郁,张措扬手在我脸颊边画了两道。
我还在吞饺子,呆呆地看他,张措哈哈大笑,又在另一边画上两道。我无语半晌,张措还得意洋洋地说:“真可爱。”我翻翻白眼,接着低头吃饺子。
张措笑意未散:“你说写什么好?”
我放下碗,将最后一颗饺子吞进肚子里,张措问:“吃饱了没?”我点头,伸手去拿张措手里的毛笔,他递给我,将信将疑:“你会写对联?”
☆、对联
我没说话,跳下板凳走到他的位置,用瓷碗将红纸一头压住,扭头望向云雾缭绕的山间,晨雾稀薄,似将散去,悠悠地漂浮着。我想了想,挥笔一蹴而就,张措瞠目结舌。
片刻功夫,上联好了,云绕天冬藏除夕四方苍郁。
张措摸摸我的头顶,和蔼地问:“自己写的吗?”我翻白眼看他,勾勾手指,张措低下脑袋,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两边脸颊各划一道,严肃地说:“拒绝抄袭。”
张措哈哈大笑,凑近用嘴唇胡乱蹭我的额头,笑道:“好好好,下联呢?”
我觉得我已经把自己的文思用尽了,秉着写吧就是瞎掰几个字凑上去的原则,沾了墨挥笔写成下联,水缠地春现正月宇内清明。
张措拾起红纸照着念了一遍:“云绕天冬藏除夕四方苍郁,水缠地春现正月宇内清明。”
“横批呢?”他又问,我板着脸说:“不知道,你想一个。”
张措略一沉吟,看起来还有点文人墨客的骚包样,握住我的手摇了摇,含笑道:“横批,归故。”
“哪两个字?”我问,张措扯出另一张红纸,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两字:归故。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归故吧。”张措又把我抱起来,蹭我的脸:“时蒙,写写你的名字。”我推开他胡子拉碴的脸,不满地说:“刮胡子,扎着疼。”张措点头:“好嘞,听你的。”
他抱着我坐到他大腿上,将毛笔蘸饱墨水递到我手里,我握住笔,仰头看他:“写我名字做什么?”张措笑着说:“我妈以前说,要留下一个人,先留下他的名字。”
“哦”我没听说过这种有趣的说法,不过张措说的我总是相信的。握紧了笔,我已经好久没有写自己的名字了,也没有听见谁叫我的名字,当然除了张措,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念那两个字。
就像一剂安定符,我背靠他宽阔的脊背,嘴唇轻抿,张措说:“时蒙,笑一笑。”
我扯扯嘴角,张措说:“大年初一多笑点一年都过得开开心心的。”然后张措伸出不安分的手挠我的胳肢窝,我怕痒,躲了两下,终于抑制不住笑起来。
然后面带笑意写下了我的名字,时蒙。
张措接过毛笔,一板一眼地在旁边落下他的名字,张措。这两个名字离得那么近,近到中间没有隔阂,分不清彼此,还以为只是无端凑起来的四字,时蒙张措。张措莞尔,像一小孩儿似的,固执道:“这样你就不能离开我了,时蒙。”
我并不理解张措的想法,也无法体会他的固执,后来有许多次他也这样说,你不能离开我,时蒙。好像说多了就会变成真的,他执拗地重复,执拗地让我和他一样相信,我被他这句话绑在身边,再也无法挣脱了。
假如我将这一切称为命数,我的命来自张措,那么我的命数也全部系结于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张措,我认为语言是有力量的,我的张措,他不知道我不愿意让他重复这句话,不是因为我要离开他,而是害怕有朝一日他让我走,我舍不得。
舍不得,也是一种难堪的情绪,伤害他也伤害我自己。
我厌恶舍不得。
我们打闹了一阵子,张错又写了几句,他的气势比我更显恢弘开阔,远景细节手到擒来,我想张措一定能实现他想要的,尽管我不太清楚他究竟想要什么。张措写好后把对联裁下来,他捏着我写的,我拿着他写的。
张措说:“要贴吗?”
我点点头,张措搬来板凳放在门框边,然后将我抱上去,他的脑袋就靠在我的腰侧,张措笑眯眯地说:“贴吧,我抱着你,时蒙,不怕跌了。”我点点头,弯腰从他手里接过对联,张措揪了揪我的脸颊:“大年初一要笑着过,时蒙。”
我眨眨眼,张措抬手又想挠我胳肢窝,我躲开他扯开唇角笑起来,张措的笑容扩大了,我俯身学他的样子碰了碰他的额头。张措激动地眨巴眼睛,他抱着我,压下我的脑袋,他仰着头,猝不及防唇角轻撞。
就好像品了小口的蜜,一直甜进了心坎里。张措猛松手放开我,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先把脑袋埋进我的腰腹间,我以为他害羞了,虽然我觉得这没什么。
我只能看见他黑乎乎的头顶,还有泛红的耳朵,煞是惹眼。我情不自禁笑出声,一手持对联,一手准确无误摸中他的耳朵,张措身体一僵,我叫了声他的名字:“张措。”他又放松下来,只是还没抬头看我。
张措一手抱住我,另一只手覆上我捏住他灼烫的耳廓的手,他的手也像要烧起来一般,张措的声音含糊着传来:“我要去看医生了,时蒙。”我不解,疑惑地问:“为什么?你发烧了?”
张措摇摇头,又说:“可能因为太兴奋了。好久没人陪我过年,谢谢你,时蒙。”
我笑着说:“我也是。”
然后张措一直握着我的手,我也没办法抽出身来贴对联,山里时有清风拂过树林,鸟鸣清脆,声声入耳。
我们相对无言,良久后,张措才抬起脸对着我笑:“贴对联吧。”
我点头,门框上的浆糊早干了,张措又刷了一层。我小心翼翼捏住红纸一头,从上往下贴上去,临末时,怕不够紧,还加大劲拍了两把。张措忙道:“小心。”他握住我的腰间,我抖了抖,想和他开个玩笑。
于是纵身从板凳上跳下来,张措哈哈笑着搂住我,我栽进他怀里,我们一起滚到地上,还骨碌碌打了几转。张措被我压在身下,我跪伏在他身上,脑袋埋进他肩窝里,怎么办好像越来越舍不得这个人类了。
张措带着笑说:“时蒙,起来,别把你衣服弄脏了。”
我还裹着恢复人形时的月白长袍,张措摸着我的头发,十指陷入发间揉弄几下,说:“你这头发也是,白的可别弄黑了。”我哼哼几声,从他身上爬起来,张措问:“背上的伤口还在吗?”
我摇头:“不知道。”
张措站起身,我个头只到他腰间,他拍拍我的头顶,“要不现在进去让我看看?”
“先把对联贴完。”我说。
张措道:“好,听你的。”
贴完对联,我们回到里屋。张措让我坐到床沿上,背对他,我盘腿坐上床,张措替我解开腰带,然后撩起长袍。冷空气嗖地灌进衣领深处,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张措忙起身把窗子关上。
他贴近我,拨开了衣襟,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手总是在抖。我安抚性地拍了拍,张措说:“我不该打你,时蒙,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三个字,事实上,我那时候真的以为是自己错了。
我眨巴眼睛,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轻响,我仰起脸,张措从背后抱住我,我们恰好四目相对,天光从贴了旧报纸的窗户外密密麻麻地渗透进来,张措的脸就印上一层朦胧的光。我想了想,扯开唇角露出一个笑。
张措的目光变得更加幽暗深邃,他定定地注视我半晌,环抱收得更紧,近到我后背的皮肤贴住他的胸口,似乎能隔着布料,摸索出他心跳的节奏。室内寂静地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
张措突然垂首,唇瓣一触及分。张措红着脸说:“你的伤,还在,结痂了。”我收回目光,双眼平视着土墙,泥土是一层层叠放着码上去的,层与层间还留着凹下去的缝隙。我答:“好。”
张措松开怀抱,往后趔趄两步,单手捂住嘴,声音嗡嗡响:“你,时蒙,你讨厌我这么做吗?”
“讨厌什么?”我系好衣带,把玉佩解下来放在贴近心窝的位置。张措盯着我:“讨厌我亲你。”我站起身,跳下床走到他身边,我想握张措的手。
他却被烫到似的缩回去了,我怔怔地看着他收回去的手,想不通他为什么摆出拒绝的姿态。张措固执地问:“讨厌吗?不喜欢?你是不是觉得我有毛病。”我仰头莫名其妙地看他,张了张嘴:“为什么,我讨厌你做什么?”
“那你”张措犹犹豫豫地偷眼瞧我。
我觉得好玩,找了张板凳爬上去,张措紧张地说:“小心点。”我站到板凳上和他差不多高,我抓住张措的衣领,把他往身边扯。张措看上去心惊胆战,任由我将他拖到身边。我戏谑地看着他笑。
将脑袋塞进他怀里,“我讨厌什么?抱着你?”
又握他的手,手小握不全,反而是张措捏了拳头将我的手包裹住,“同你牵手?”
最后拉下他的脑袋,按住他的后脑勺,张措猝不及防被我吻了个正着,我低笑起来,咬着他的唇瓣幽声说,“和你接吻?”
这些我都不讨厌,人类,我不讨厌和你有关的一切,只要这个人类是你,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
张措先推开我,我朝他眨眨眼,张措大喘气,看得我都替他心慌。他猛一下扑上来抱紧我,脑袋埋进我的肩窝,他的鼻腔喷出的热气冲进我的衣领深处,让我不由自主地战栗。张措一激动,不是语无伦次,就是一言不发。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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