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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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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16节

    苍术惶然失措:“为什么?”

    无名看向昏睡的无敌,若非无敌执意救他,他早已死在金陵城外。

    能活到今日,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往后是吉是凶,会变成什么样子,能活几日,他也没有把握。连他都没有把握的事,他不愿提前告知无敌。

    当务之急,是用心一处,弄清天人五衰的玄妙,以及经脉脏腑的变化。

    “物之反常者为妖,”无名收回目光,语无波折地道,“别让他空欢喜一场。”

    苍术有些害怕:“无名哥哥,你是说,你变成妖怪了么?”

    无名没有回答,在苍术头维穴上轻轻一拂,待他闭眼,把他抱回了无敌怀中。

    不多时,无名自觉浑身剧痛难当,筋骨又将分崩离析。有了逆行气血的诀窍,这一次散功,他从容了许多。默默躺回枕席上,调住内息,排空杂念,就不再动弹。

    翌日清晨,船夫来叫无敌,问他昨夜是不是熬了一锅粥。

    “你昨晚熬粥了?”无敌莫名其妙,捏着苍术的小脸,把他叫醒。

    苍术吃痛,睁开眼,听见熬粥二字,心神一凛,大叫一声:“无名哥哥!”

    他奔向对面的枕席,无名白发苍苍,正瘫卧在席上。轻抬无名的手臂,软绵绵的柔若无骨。一切如故,依旧是散功的模样。好似昨夜的见闻,只是一场怪梦。

    难不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照顾无名久了,患了梦行症,熬了一锅粥?

    无敌蹲下身,揽着苍术,也端详了无名一阵,赞叹道:

    “大哥这老王八,似乎一日比一日年轻了。苏谷主的药,还真有效。”

    苍术嘀咕道:“说不定,你觉得有效,无名哥哥却嫌弃得很呢。”

    “哈哈,那倒是,我大哥一向孤高自许,自以为医术天下第一!”

    苍术听无敌讲来,才晓得病劫无名和自家谷主一般,深谙岐黄之术。

    往桌上看去,昨夜无名挑拣的饮片还在,终于确信,那不是一场梦。

    他小心翼翼,拿桑皮纸包好无名编排的饮片,向无敌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无敌忙着给无名擦身:“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无名哥哥变成了妖怪,还要我别告诉你,怕你伤心。”

    无敌一怔,想起无名散功时离开自己的模样,心中莫名一痛,呸了一声:“变成妖怪才好!这老王八在梦里也这般自作多情!哪个猢狲会为他伤心?”

    第52章 卧虎藏龙

    自无名再次散功,苍术便按他所言,早晚煎药喂他,直至饮片用尽。

    无敌蒙在鼓里,发觉无名虽然一日比一日年轻,浑身却时而滚热时而冰凉。伸手探他的脉息,摸不见脉弦。把耳朵贴在他胸膛上,又能听见杂乱无章的心跳,匪夷所思至极。

    这些时日,无名受散功折磨,昏迷不醒。无敌一颗心悬在他身上,看似生龙活虎,实则内心迷惘,五劳七伤,清减了许多。一旦闲下来,就会不自觉地盯着某一处走神,脑海里空白一片。

    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就是憋着一股闷气,无名再这般半死不活地拖下去,他也好不了。

    只盼早日到峨眉山,让那姓玉的世外高人治好无名。

    这一大一小一瘫,抵达益州,已是仲冬时节,草木凋零,霜寒露重。

    无敌买来两件羊裘,一件改小让苍术穿,一件给不省人事的无名裹好。

    余下的料子,缝了个小皮袋,把装五岳真形图的竹枝放进去,挂在颈项上。

    收拾妥当,运起轻功,披星戴月,又往南疾奔了三日。

    到峨眉山麓时,天色已擦黑,几乎看不清山门前的石阶,无敌和苍术皆是饥肠辘辘。

    所幸道旁有一家客栈,门外灯笼高挂,一排栓马桩系着许多骏马。

    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倚门指使伙计卸货,见了无敌,赔笑道:“客官也是来看‘雪照云光’的?真不凑巧,这几日,峨眉派的晏掌门,邀蜀中群雄共赏奇景。包括青城派温阳子在内的许多好汉都来了。小店一间房也没剩下,就连柴房和马厩也住满了人。客官若和晏掌门有交情,不妨沿此路往前山,或能借宿一夜。”

    “我哪里和晏掌门有交情?”无敌身心俱疲,扛着棺材,呼出一口气,强行振作精神,“我和小弟进山,是想遵从先父遗愿,把他老人家葬在山上。却不知什么是雪照云光?”

    掌柜笑呵呵地道:“这雪照云光,是我峨眉一大奇观——每至仲冬,山顶舍身崖会传来龙吟之声。尔后大雪滑落,落至山腰,聚如云海,闪闪发光。故而得名。据传,这是山上的神仙在封山,以雪划分阴阳之界。雪线以下是阳间,出入无碍。雪线以上是阴间,玄冥陵阴之地,凡人越界,有去无回,有死无生,如入八寒地狱……嘿……什么说法都有。”

    无敌不以为然,雪崩就是雪崩,说什么雪照云光?

    苏谷主曾和他讲过,玉非关藏身于峨嵋后山,每逢入秋积雪之时,便会以雪封山。想来,这雪崩,正是玉非关所为。山顶的积雪,本就容易崩塌。玉非关避世而居,装神弄鬼,推下几块山石,把积雪弄塌,实在没什么稀罕。他也能办到,费不了多少力气。

    想罢,无敌笑道:“峨眉有此奇景,引得蜀中群雄来赏雪,掌柜的你生意兴隆,可喜可贺,好得很哪。我兄弟二人不在贵店住宿,打尖总是可以的罢?”

    “当然,客官请进。”掌柜做个请的手势,引无敌和苍术入内。

    掀开客栈毡帘,无敌一只脚迈过门槛,就听见谈笑声、丝竹声和划拳声,好不热闹。把眼环视四周,大堂正中有个火塘,烟雾缭绕,香气四溢,煮着一锅羊肉汤。

    墙角堆满酒坛,梁柱挂着野味。四周布着桌凳,人满为患。就连楼梯也坐着喝酒的练家子。

    什么人都有,却没一个认识,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想必是去峨嵋派投宿了。

    无敌把棺材放在大堂一隅,拉苍术坐在棺材上,就叫小二端菜来吃。

    满座豪杰见了此状,不住地观瞧无敌,想要弄清他的来路——

    按江湖礼节,入店打尖,要把成名兵器放在桌上,一是自表身份,二是作威慑之用。此刻每张桌面除了饭菜,均摆放着几样兵器……

    唯独他赤手空拳,带着一个小童一口棺材,说不出的奇怪。

    当即有一壮汉擢酒碗起身,行至无敌身前,揽住他的肩,豪气干云地道:“在下乃脚踏都江两岸、一斧劈开龙门山、统领巴蜀一百八十一县、威震云贵两广、胆大如卵赛姜维、天狼寨主吞日天王段天狼!并肩子好面生,可否赐个万儿?”

    苍术正和无敌分羊肉饼子吃,见无敌让这壮汉搂住,竟显得有些娇弱,不由得噗嗤笑出声。

    无敌闯荡江湖已久,从未听过如此冗长的名号,只觉一串朗朗上口霸气十足的话从耳边溜过去,目瞪口呆之余,竟一个字也没记住!

    一时摸不着头脑,暗觉新奇,也忘了挣开壮汉:“你脚踏……什么……再说一遍?”

    壮汉豪迈道:“在下乃脚踏都江两岸、一斧劈开龙门山、统领巴蜀一百八十一县、威震云贵两广、胆大如卵赛姜维、天狼寨主吞日天王段天狼。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无敌听罢,既觉好笑,又有些不是滋味。

    心道,他奶奶的,昔日在金陵城郊,我让大哥写一张痛快去死的药方,名唤“含笑九泉羽化升仙早登极乐丸”。怎就没想到,也给自己取个长些的名号?如今倒好,让人抢先了!

    一时玩心大起,抖擞了几分,傲然道:“老爷枪挑连营烁千秋,一剑霜寒十四州,辕门射戟胜温侯,天下英雄谁敌手,恨天无把恨地无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铁面煞星催命魔王孟虎!”

    名为段天狼的壮汉咧嘴一笑,狠拍无敌的肩膀,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原来是枪挑连营烁千秋一剑霜寒十四州辕门射戟胜温侯天下英雄谁敌手恨天无把恨地无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铁面煞星催命魔王孟兄!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无敌心道,孟虎是我在金陵城外遇见的老婆婆的儿子,失踪已有几十年了,你到哪里去久仰他?可也十分佩服这壮汉过耳不忘的本事,嘴角微掀,赞道:“你还真记得住。”

    众人见他两个愣头愣脑,报的名号猖狂可笑,只当是一根筋的莽夫,不再理会。

    段天狼瞅了一眼棺材,随口问:“孟兄,这是你的兵器?”

    无敌道:“你认为它是兵器?那倒是很……不错。”

    段天狼大为心折:“这可妙得很哇,孟兄你用棺材击毙一人,把他放进棺材里,管杀还管埋,就是鹰爪孙也无话可说,这主意高明之极,孟兄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无敌暗道,我并没有想出来,是你段什么想的,不过,以棺材作为兵器,好像是有些威风,往后或许可以一试。面上宠辱不惊地道:“我拿棺材当兵器使,这算不得什么,真正的高手,不依赖身外之物,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携带兵器,与脱裤子放屁有何异?”

    “好一个不依赖身外之物!兵器本是拳脚的延伸,到了火候,才能返璞归真。孟兄的武学造诣可见一斑!今日听孟兄一席话,在下所得,何止胜读十年书,当浮一大白!”

    段天狼拉无敌喝酒,左一个孟兄,右一个孟兄,称兄道弟,叫得十分亲热。

    无敌见他微言大义,兵器是拳脚延伸之语,谈吐精当,只觉此人很对自己的脾气,却又疑心他深藏不露,因此也不嫌他名号长,给足了面子,陪了几碗,又问了几次他的名号。

    段天狼不厌其烦地自夸道:“兄弟我脚踏都江两岸,一斧劈开龙门山……”

    无敌还是记不住,只听清他是天狼寨吞日寨主:“天狗食日,不如,叫段小狗。”

    “孟兄真是风趣……我段天狼成了段小狗,孟虎兄弟你就是孟小猫了!”

    无敌听之任之,叫孟虎也好,叫孟小猫也罢,反正不是真名,无所谓得很。

    段天狼嗓门惊人,说到“孟虎”二字,一个坐在火塘边拨三弦琴的弹词先生,闻话抬头望来,淡淡地道:“那位姓孟的少侠,你说‘真正的高手,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其实也算不得上乘。世上有一门武功,练得深了,不须飞花摘叶,就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无敌身为死劫,精通十八般武艺,又曾奉家主之命搜罗天下绝学,对各派武功了如指掌。

    要说有什么武功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却毫无头绪,不禁问道:“老先生,你说的是什么武功,莫非是施毒暗算的伎俩?”

    弹词先生摇头:“施毒就算能置人于死地,也会留下痕迹,不叫杀人于无形。所谓杀人于无形,指的是立在九十里之外,自己的拳脚兵器,皆不与要杀的点子接触,便可以取其性命。”

    此话一出,无敌心中一凛,暗觉对方之言大有深意,还没说什么,众人已哄堂大笑:“老贱才说书入魔!立在九十里外,连鬼影子也看不见,怎么杀人?尽他娘胡扯!”

    段天狼替弹词先生辩解:“那也未必,日月悬空,不止九十里,你等不也看得见吗?”

    这般一打岔,无敌再想问个究竟,却听那弹词先生叹了口气,拨弦唱道:“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德行未备莫谈玄。盲修瞎炼遭魔困,歧路如网万万千……上一回,书说到,西湖底下的白蛇化作人形……”

    无敌听了会儿,讲的是唐传奇《白蛇记》,和之前说的杀人于无形的武功不搭边。

    他心道,这弹词先生有些古怪,恐怕不是善茬。若是平日,会一会他,问出杀人于无形的武功是什么也无妨。但眼下救治大哥要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连夜上山去寻玉非关为妙。

    想罢,无敌让小二切来两斤牛肉,用盛水的皮袋打了四角酒,一股脑塞进行囊里,会了钞,扛起棺材,便要领苍术出客栈。段天狼见状,扔下酒碗,跳起身叫道:“孟小猫,你往哪去?”

    无敌笑道:“这客栈住满了人,我和我弟要去别处投店,就此别过了。”

    段天狼拉住他:“天色已晚,带着孩子走夜路,多不方便?你若当我是朋友,就留下来跟我联床罢。你放心,我段天狼脚踏都江两岸,一斧劈开龙门山,统领巴蜀一百八十一县……”

    苍术听得不耐烦,打断道:“无……无故献殷勤,哥哥你不要睬他,拐子都是这样的。”

    第53章 一树五花

    苍术年幼,只道段天狼身为寨主,对无敌大献殷勤,定是要拐卖他二人。

    段天狼哈哈大笑:“小家伙,我没有歹意。你二人执意要走,我也不强留。”

    他见无敌生得英健拔迥,却是一副落魄的模样,有心结交,无敌却心不在焉。因此抱拳道了声“后会有期”,转身又去和大堂内的其他人喝酒划拳了。

    无敌抱起苍术,把他放在肩头所扛的棺材上,纵身掠过山门,上了峨眉山。

    峨眉山有“高凌五岳”之誉,因其高出云表,两峰对峙,远观如女子之蛾眉,才叫峨眉山。自山脚到山顶,景色差异之悬殊,如分四季。每走十里,气候就大不相同。

    初时还不觉得吃力,即便是月黑之夜,以无敌的目力,也能辨清道路。可走了半个时辰,渐渐云遮雾绕,如置身仙境,连自己的双腿也看不清了。

    苍术骑在棺材上,察觉无敌脚下不稳,几次险些跌下去,不由得大叫:“无敌哥哥,你不要心急,歇一歇罢!”

    “谁说我心急?”无敌浑身湿热难捱,全神贯注对付崎岖山路,又要顾全肩头的棺材和苍术,已是疲惫不堪,“大哥这臭王八,死就死了,我才不急着救他。”

    苍术与他相处一月有余,摸清了他的脾气,也不拆穿,示弱道:“……无敌哥哥,我实在困得很了,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

    无敌寻了个地势平缓之处,把苍术放下,捡来些枯枝,生起一堆火。

    借着火光,他打开棺盖,端详无名的面容,又探了探无名的鼻息,确信无名气息尚存,才松懈下来,靠着一颗古松,揉捏让千斤闸砸伤的右肩,汗水津津而下。

    苍术看在眼中:“我真不明白,你如此关怀无名哥哥,为什么不肯承认?”

    无敌心想,大哥并不稀罕我关怀他,好心当作驴肝肺,没的惹人笑话。

    “我并不是关怀他,”无敌叹了口气,“只是……”

    “只是什么?”苍术好奇地问。

    “只是,这他娘的就像赌钱,想花几文试手气。没想到输了,负气又押了一两银子,还是输。就此罢手,又心疼输的银子,继续赌。不知不觉,倾家荡产,赔上了性命。”

    苍术似懂非懂:“无名哥哥欠了你许多银子?”

    无敌没有回答,望了棺材一眼,他在无名身上寄托了太多,血本无归。然而,再细究得失,也是徒添烦恼。他烘干衣物,揽着苍术要入睡。

    “会不会有蛇?”苍术枕着他的腿,眨巴着眼睛问。

    他把衣物盖在苍术身上:“就你屁事多,天气如此阴冷,哪里来的蛇?”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见枯叶碎裂的细响,好似有两个人在缓步而行。

    无敌立即睁开眼。此时天光欲曙,林中雾霭正浓。他把苍术轻放在一边,踩灭火堆余烬,调起轻功循声掠去,只见一男一女,在不远处盛开的梅花下徘徊。

    “陆大哥,”女子低声道,“每年到这个时候,我心里就害怕得紧,可也只有此时,峨眉派和青城派相聚一堂,共同对抗魔教的妖人,我才能……才能见你一面。”

    无敌听得大为惊奇,峨眉派邀蜀中群雄赏雪,怎么成了对抗魔教?

    如今江湖中除了两盟八门,哪有什么魔教。西域倒是有个拜火教,许多年不曾踏足中原了。

    “菱妹,你不必害怕,”男子柔声安抚道,“一树开五花,五花八叶扶。魔教的妖人当真杀上山来,五花八叶齐心协力,未必敌不过他们。”

    无敌心知,“一树开五花”之中的一树,指的是峨眉派。五花,分别为青城派、点易派、黄陵派、铁佛派和青牛派。八叶,则是另外八个较小的门派。

    这些巴蜀门派,虽与武当少林结为山岳盟,却又同气连枝,以一树五花八叶自居。

    唤作菱妹的女子道:“魔教行事诡秘,也许,早已潜入我峨嵋派……”

    “那也是免不了的,”姓陆的男子道,“不过,那个人的下落,除了山岳盟盟主、令师晏掌门、家师温阳子,以及你我,再没有人知晓。魔教只怕也是臆测。没有五岳门派保管的真形图,他们也破解不了雪照云光。何况,后山还有那么多老前辈把守,你我又何必杞人忧天。”

    无敌听至此处,隐约明白,峨眉后山藏着一个人,出于某种原因,许多魔教人士在寻找他,而山岳盟极力隐瞒此人下落。却不知,此人是不是自己要找的玉非关。

    一男一女不再说话,气息均有些紊乱。

    无敌潜运天人五衰心法,又往前掠了数丈,藏身在一窝桢楠树上。

    他身法轻巧,连叶尖的露水也不曾震落,尽管武功远在这二人之上,没了无名在旁掠阵,他也不敢太过大意。姑且谨慎地敛声屏息,往斜下方望去,就是一怔……

    那女子生得好美,绾着凌虚髻,冰姿玉骨,立在朝雾中,就是一幅活的仕女图。

    无敌于女色并不十分要紧,此刻也不禁怦然心动,紧接着,便是一阵自惭形秽。

    心道,听三弟讲,峨嵋派掌门晏星霜,有一个关门女弟子,名唤崔若菱,其美貌乃世所罕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女子必是崔若菱无疑了。

    他一刹生出恋慕之意,转瞬心中就是一沉,想起了和无名干过的荒唐事。

    一走神,只见那男子揽住崔若菱的腰,十分怜惜把她拥入怀里,低头吻开她的唇瓣。

    这一男一女,郎才女貌,情意绵绵,罔顾礼法亲热,香艳无比,却毫无下作之感。

    无敌看过不少春画,却是第一次偷窥活人拥吻,看得面红心跳,转念想到自己干了那件事,还不知亲吻是什么滋味,更没有牵手拥抱,不免有些遗憾。

    又听崔若菱哀哀地唤道:“陆大哥……”

    男子似有所悟,猛地推开崔若菱,喘息不定地道:“菱妹你要继承峨嵋派,统领五花八叶。三十六式天罡指法、玉女素心剑法和峨嵋刺的簪法,全靠你发扬光大。不能因为我坏了修为。”

    “……陆大哥,你说的不错。我是峨嵋派女弟子,你是青城派大弟子,这一世注定不能结为夫妻。都怪我,不能除情去欲,连累了你。”

    “不,是我道心不坚,有此一劫。唉,你我虽不能厮守,但我两派就如同一家。菱妹,你也不必太过烦恼,只要有我在,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无敌这才想起,青城派是个牛鼻子派,不能成婚。而峨嵋派的玉女素心剑法,有“纵是越女也失魂”的威力,可一定要守身如玉。

    这一男一女,情投意合,却为名利所累,放不下各自在门派中的权势。

    想至此处,无敌又暗觉好笑,这男子迂腐胆小,看不出崔若菱是欲拒还迎。可见徒有偷花之心,却无窃玉之勇,更没有金屋藏娇的打算。和自家大哥相较,那可是差远了。

    他胡思乱想了片刻,只恨无名不能醒来,与自己共赏正派弟子出丑的场面。

    救治无名的心,愈发迫切。且不论无名如何把他看得一文不值、如何一次次嘲讽他,没个旗鼓相当的人陪在身边,行走江湖,实在有些无趣。

    此后,无敌回到苍术身畔,叫醒苍术,就着牛肉吃罢烤面饼,又往山上走了半日。途中遇见如崔若菱、姓陆的男子一般巡山的正派弟子,便绕道而行,倒也没生出什么事端。

    看见雪地时,已是晌午时分,日头正高,晒得山岭白晃晃地十分刺目。

    苍术自幼住在浮度山,从未见过雪,欢呼一声,从无敌肩头下来,跑了几步,便气喘吁吁:“无敌哥哥!此地只怕设有仙术禁制,搅得我头晕,耳心也涨得很……”

    无敌呼出一团白雾,没好气地:“什么仙术,山高了就会如此。”

    “咦,”苍术一脸迷惑,“为什么?”

    无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信口胡诌:“山高了有瘴疠。”

    苍术闻话灵机一动,从行囊里翻出十香返生丸,先喂昏迷不醒的无名服下,自己和无敌也各吃了一丸。无敌只觉口齿生香,头脑清明,膻中气海也舒畅了许多。

    他夸赞了苍术几句,让苍术坐回棺盖上,自己扛起棺材,健步如飞,继续前行。

    没过多久,苍术忍不住叫道:“无敌哥哥,我的眼睛……好像肿了……”

    无敌心中一凛,放眼四顾,满山皓雪,好似剑锋般银芒熠熠,映出明媚的天光。

    入眼皆是雪白的一片,视线难以凝定。他看得久了,目光涣散,已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他忍惯了痛,迟钝得很,若非苍术提醒,只怕他二人顷刻就要盲目。

    “想必,这就所谓的‘雪照云光’了。”无敌哭笑不得,怪不得有去无回。

    ——让雪刺瞎了眼,又怎能全身而退。可他一点法子也没有,难不成要闭眼摸索前行?

    “罢了!你闭上眼,抓紧棺材,你无敌哥哥我走快些。”

    苍术依言行事,片刻后又关怀道:“无敌哥哥,你的眼睛没事么?”

    无敌不答话,他看清前路,闭眼疾掠一段,再睁开,如此反复,刺痛之感却有增无减。

    苍术不忍看他受罪:“还是等太阳落了山,我们再前行罢?”

    无敌茅塞顿开,太阳落山之后,雪地也就暗了:“没看出来,你这小不点,还挺聪明的。”

    苍术叹息:“我一点也不聪明,是你太蠢。”

    “……”无敌作势抖肩,“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山去?”

    苍术吓了一跳,连忙改口:“是你……太过关心无名哥哥的安危,关心则乱!”

    无敌把苍术拎下来挠痒,佯怒道:“小小年纪,就牙尖嘴利,跟谁学的,嗯?”

    “我说的是实话!”苍术笑了声,双脚乱蹬,蹬住旁边一棵结满冰棱的矮树。枯瘦的树干随之摇曳,抖落雪尘,露出朱红的枝条,以及金叶和黑果。

    看厌了白雪,难得看见一些红黄颜色,无敌和苍术登时忘了打闹,一齐观望此树。

    苍术奇道:“我读过《本草经》,却从未见过此树。”他本是药王谷的药童,以采药为业,见了不认识的草木,就想摘来分辨。然而,踮起脚,也够不着树枝。

    无敌心中一片柔软,扬手替他折了一枝,正要递过去,忽觉腕间剧痛,似有活物钻入经脉,左臂好似冻住了一般,失去了知觉。他心知不妙,当即扔开枝叶,挟起苍术后退几步。

    “无敌哥哥,”苍术见无敌脸色有异,连忙问道,“你怎么了?”

    “这树……长了虫。”无敌打了个寒噤,立定调息,运功抵御寒气,右手两指捏个剑诀,沿左臂的手少阴心经迅疾一捋,捋至腕间的咬痕处,便有一物凸起扭动。

    苍术大急,翻出行医用的银针,想要助他取虫,又有些害怕。

    无敌把头一摇,镇定地道:“别刺破了它,恐怕有毒,你拿个瓷瓶来。”

    “拿瓷瓶做什么,”苍术又急又怕,含着泪问,“你、你还要养它啊?”

    “……还说我蠢,总得看清是何物,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两人忙活了半晌,无敌终于疏通经脉,把虫子逼入了盛放药丸的瓷瓶中。

    凑头一瞧,此虫通体晶莹,约有一寸长,状若蚕,色如冰,若非染了血,几乎瞧不出形状。

    想来,它之前是附在沾满冰雪的枝条上,无敌才未察觉。

    苍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无敌哥哥,这是什么虫?”

    无敌封住瓶口,自己上了些金疮药,思索片刻:“我听大哥讲过,这是冰蚕,长在雪山上,以冥泠柘为食,喜战好斗——十丈之内莫敢近,遇之则冻毙。总之,厉害得很。”

    “那,那你怎么没有冻毙?”

    “你无敌哥哥我是什么人,岂会让区区一只冰蚕冻毙?”

    苍术心有余悸地望着瓷瓶,暗觉上山的路十分凶险,又有些心疼面前这个蠢汉子:“让虫咬了还如此得意的,一定是蠢人。无敌哥哥,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如今的……”

    第54章 五丁开山

    苍术问冰蚕是何物,无敌想起了一件事,大约是两年前,无名和无心带回一匣蚕丝,在无策房中闲谈。他立于窗外偷听。无名察觉了,让无策延请他和无颜入内。

    他正和无名闹别扭,不愿相见。立在院中,隔着窗户纸,就听见无名道:“四妹,瞧一瞧此物。”无颜问是何物,无名道是冰蚕丝。据《拾遗录》记载,产于雪山,入水不濡,投火不燎,刀剑难断。不但可以制衣,作琴瑟弦,亦远胜凡品。

    问是何处得来的,无心道:“匠门少主赠给大哥的玩意,也不知是真是假。”

    无策道:“一试便知。若世上真有冰蚕,如古籍所讲,性极阴,遇之则冻毙。三位哥哥和四姊行走江湖,可得防着些。”就此,四个人说了好一阵,仿佛认为大有妙用。

    彼时,他心气难平,姑妄听之,没当回事。直到去金陵的途中,和无名过招,无名使了“悬丝切脉”,以几根极细极凉的丝线,缠住他的脉门,才留了些神。

    没想到,如今在峨眉山遇见了这毒虫邪物。

    ——听无名和无策讲,冥泠柘和冰蚕,通常长于酷寒的大雪山中。

    峨眉山并非终年积雪。待大地回春,即便是九死九生、好战喜斗的冰蚕,无人照拂,也难以成活。除非,有人故意把冰蚕养在此地。那安的多半不是什么好心。

    再环顾四野,琼树林立,银装素裹。覆盖着霜雪的枝头,藏了多少冰蚕?

    无敌暗觉此地凶险,忍着刺目的雪光,扛起棺材和苍术,趱路往山上疾掠。

    “老杀才!”行了有百余丈远,正愁摸不清雪瀑崖的所在,左前方的雪林中传来叫骂,“不在客栈弹你的浪曲,跟着我兄弟们到后山来,学什么狗挡道?识相便让开,留你一条小命!否则,教你来也不认识爷,去也不认得娘!”

    叫骂声中还夹杂着“龟儿子”、“仙人板板”之类的土话,无敌就听不大懂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阴阳生死地,人鬼来去间。往前一步,不是活人去处。阎罗殿前,没有放还的鬼。何不听老夫一言,服下清心度厄丹,迷途知返?”

    无敌立时听出,说话的是高人,运了内功,吐字清晰,传出极远,且有些耳熟。

    纵上前去看,只见一个花甲之龄的老者,负琴立在一座高峰下,赫然正是之前在客栈里见过的弹词先生。他面朝十余条彪形大汉,背后的岩壁,则有一个奇怪的山洞。

    山洞状如人形,只能供一人通行,黑黢黢的看不清内里的情形。

    “这老贱才装神弄鬼,休听他啰嗦。圣尊定是让山岳盟的奸贼囚禁于此!兄弟们随我闯过九老洞,迎圣尊回教!”汉子们口中呼喝,齐抄兵刃,向弹词先生杀去。

    无敌听罢,心念电转,暗道,这人形山洞叫九老洞。这些人非僧非道,嚷嚷着要接圣尊回教,想必是魔教教众了。却不知是什么魔教,圣尊又是什么玩意?

    苍术见这些汉子杀气腾腾,而弹词先生瘦骨嶙峋,害怕地叫了声“无敌哥哥。”

    “你用不着担心老先生,”无敌晓得苍术的心意,安抚道,“那些人下盘不稳,武功粗浅,不是老先生的对手。他说有一门武功可以杀人于无形,我倒想见识见识。”

    弹词先生闻话,扫了无敌一眼。待魔教教众的刀斧劈至鼻尖,才回转目光,扬臂反手,扣住背后所负的三弦琴的一根弦——

    无敌立得较远,只觉心脉仿佛让人扣住了,随那根弦一抖!

    紧接着,琴音如闷雷炸裂,魔教教众皆飞了出去,直摔了七八丈远。

    这弹词先生的功夫,竟和少林狮子吼、神调门的哭灵相似,以声音搅乱人心智。不仅如此,还将骇人的内力糅于弦音中,相生相合,与人体五脏共鸣,威力无匹。

    无敌当即放下棺材,左手牵住苍术,潜运内功,助这脆弱的小童抵御琴音。右手则打开棺盖,想要如法炮制,传稍许内力给无名。不能多传,无名筋骨尽碎,承受不来他这极刚烈的内力。然而,摸索了片刻,始终寻不见无名的经脉穴道。

    没奈何,只得把手覆在无名的胸膛上,循着心跳,度了稍许内力。

    可就在这刹那,一股极强劲诡秘的力道,自无名的心脉逆旋打出,震开了他的手。

    “大哥?”无敌吃了一惊,万没想到,无名散功后,仍有内力护体。

    无名闭着双目,无知无觉,神情一派平和,倒不像是有意要排斥他。他摸不着头脑,不遑深思,就听见弹词先生传音道:“少侠功夫不错。”

    他抬眼望去,也传音道:“老先生,你到底是谁,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一个不肖子罢了。你不必分神为小童输送内力,老夫不会伤害他。”

    无敌一怔,明白过来,这弹词先生的琴技和内功,皆已登峰造极。

    方才那犹如疾雷的琴音,不但一举击退魔教教众,还探了自己的虚实,同时又避开了坐在自己肩头的苍术。这到底是如何办到的,他半点也不明白:“多谢老先生手下留情。”

    弹词先生道:“好说,少侠你吃不吃清心度厄丸?”

    “什么清心度厄丸,”无敌莫名其妙,“吃了怎样,不吃又怎样?”

    “吃了会忘记山中发生的事,老夫送你二人下山。不吃……唉,便上前来战。”

    “如此说来,我势必要讨教一二。不过,我虽非正道人士,和魔教教众联手打一个,却还不屑于做。”

    弹词先生听无敌如此讲,眼中流露出赞许和惋惜之意,叹息道:“少侠不愿趁人之危,委实令人敬佩……为何非要上山不可?”

    无敌道:“并非我不愿趁人之危,遇见劲敌,有人联手固然好。只是这世上配和我联手的人,筋骨尽碎,躺在棺材里。我得上山去找玉非关,为他接骨治病。”

    两人说了一会话,始终不见那些跌倒趴伏的魔教教众起身。

    弹词先生道:“这些人让‘雷霆号令’震断五脏,已经离世了。你近前来罢,老夫讲过,有一门武功,九十里内可以杀人于无形之中,你离老夫越近,对你越有利。”

    无敌点点头,他赤手空拳,须得近身相搏。他让苍术留在原地,潜运天人五衰心法,气势如虹,道了声:“老先生,我来了!”

    说到“老”字,拔身掠起,“来”字未尽,已纵至弹词先生身前。借着落地之势,遍体着力,掌力骤吐,一招“五丁开山”,自上而下,猛击其心脉。

    弹词先生喝了声彩。这招“五丁开山”,本是司空见惯的掌法。妙就妙在,有个典故——

    古时五力士凿开蜀山,拉金牛入蜀,为秦军打通了道路,使得蜀国灭亡。

    无敌以这一招作为起势,就是毫不客气地以力士自比,誓要打开这座蜀山。

    眼看无敌的掌力,就要击自己的胸膛,弹词先生身形一晃,已绕至他身后。

    无敌随之闪转,连翩抢攻了十余掌,气劲滔滔不绝,如大江奔腾,却始终差了毫厘,心道,这老先生的身法,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诡谲莫测,不知是什么功夫?

    “能跟上‘太古风回’,实属不易,”弹词先生似知道他所想,抱琴在怀,疾若飘风地倒掠,“然而,血气方刚,心浮气躁,如何了得?且听一阕《箕山操》。”

    无敌笑道:“我一个粗人,不通音律,可别对牛弹琴了!”

    弹词先生道:“山川丽崎,万物还普,对牛弹琴,有什么不好?”说罢,食指划过三弦,琴音古朴萧索,却隐有金戈铁马之意。

    无敌只觉一股磅礴的气劲袭至,五内翻腾,下盘不稳,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要跌出去,强行稳住身形,喉头就是一甜,啐出一口血来:“老先生,你这箕山操,怎么听着大有杀心?”

    弹词先生叹道:“可见少侠是通音律的,老夫的造诣也不过如此,让少侠一激,琴曲便失了意境。”话虽如此讲,手中却不停,琴音和气劲连绵倾泻而来。

    无敌竭尽全力,也无法触及弹词先生。此刻还要承受琴音气劲,更如同顶风前行、逆水行舟,浑身气血让对方搅乱,五脏早已受损,举步维艰。

    心道,他要取我性命,也是弹指间的事。有什么法子,可以稳住身形?若是大哥与他交手,会如何拆招?大哥依仗毒针耍无赖,那是学不来的。若是锦衣人在此……

    想起锦衣人,无敌灵机一动,锦衣人曾告诉他,天下武功,皆在稳与不稳之间,若是不稳,强自运内力,只会伤及自己的五脏六腑,包容一切,万物归一,就是太极。

    他旋即立定,神舒体静,不再去追弹词先生,也不再绷着身躯。

    一呼一吸间,气散百脉,腹内丹田松净,任由对方磅礴的气劲过遍自己全身,只以内力稍加疏导,由脚底的涌泉穴引入雪地中。

    弹词先生见无敌的路数骤改,自刚而柔,由动入静,不再受琴音制约,反倒是脚下的雪地,随弦声激荡起雪尘,好似煮沸了的水。不由得迭声称奇:“这化劲之法,真是巧妙至极,是你想出来的,还是哪位高人教你的?”

    无敌第一次用锦衣人的武功,心情十分复杂:“一个男宠教的。”

    说罢,无敌脚不离地,向弹词先生疾奔而去,以借力打力之法,借着不断引入雪地中的气劲,风驰电掣,全不费功夫,竟比调住内息运轻功还要迅疾。

    弹词先生躲避不及,让无敌近身,一拳虽未打在实处,膻中却已为绵密之中暗含钻劲的掌风所伤。他强压下翻涌的血气,轻噫一声,惊觉自己的琴音已为对方所用——

    此人自称不通音律,怎么身步能和弦声的转折变化保持一致?

    “孟少侠,你这功夫,有些像太极拳。”

    “老先生好眼力,太极拳我烂熟于心,可这要义,还未融会贯通。”

    “那就要趁热打铁,老夫再和你过几招,你也就贯通了。”

    到此时,两人皆已负伤,明明是决一生死,险象环生,言语却十分和气。

    无敌性情急躁,只因钦佩这弹词先生的武德,暗觉其人品好,光明磊落,身手亦嘉,是一条英雄好汉,十分享受这场厮杀。打至酣畅处,性命早已抛在脑后。

    眼看百招之内,定能击败这弹词先生,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痛呼。“无……无敌哥哥!”

    无敌循声望去,不知何时,苍术竟让一个壮汉勒在了怀里。

    这壮汉膀大腰圆,一只脚踏住棺材,却是在客栈里见过的脚踏什么江两岸的段天狼。

    段天狼笑道:“孟小猫,兄弟可要谢谢你了。这老奴颇不好对付,如今他元气大伤,剩下的交给我。快拿五岳真形图,来换这小孩和棺材罢!”

    无敌眼看无名所躺的棺材让对方踩在脚下,苍术又落入对方手中,登时发了一身冷汗,若非苍术呼痛,自己竟全未察觉,足见其武功之高,绝非寻常寨主。

    他强自镇定道:“段小狗,你怎么知道我有五岳真形图?”

    “昨晚听人讲的,我本来不想为难你,你把图交给我,也就是了。”

    弹词先生旁观至此,忽道:“少侠,你有五岳真形图?”

    无敌恶狠狠地道:“不错。段小狗,你若不把我小弟和棺材放下,我便撕了五岳真形图,杀光你全寨的人,连你的父母妻子也不放过,这一世,你休想安生!”

    “好小子,倒威胁起我来了,”段天狼哈哈大笑,“可惜,五岳真形图是冰蚕丝所绣,烈火烧不坏,利刃斩不断,你要如何撕了它?我数三声,你若不把五岳真形图掷过来,我就拧断这小孩的脖颈,三、二——”

    无敌忍了一口气,只得摘下挂在胸前的羊皮囊,就要掷给段天狼……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何处,传来悠扬的玉笛声,漫山的积雪好似活了一般,无风而起!

    第55章 生死肉骨

    不知何处玉笛飞声,响彻山峦,引得积雪无风而起。

    曲调自悠扬而悲凉,悲入肝脾、凄感顽艳,倏忽转为诙谐,谑浪而不乏诡秘,似有所思,荡气回肠。无敌不通音律,却不由得为之倾倒,只觉浮生况味尽在其中。

    弹词先生沉浸在笛声中,不理会段天狼的要挟:“此曲名为《悲骷髅》。”

    无敌回过神:“什么叫《悲骷髅》?”

    “据《庄子·至乐》记载,庄子到楚国去,在道旁看见一具骷髅,心生怜悯,问骷髅,‘你为何枉死在此处,我若让你活过来,你肯不肯’?骷髅道,‘我不知为何而死,但我死之后,不再受君王束缚,也不再为四时所累,远离人世纷争烦恼,自由自在,岂不比活着逍遥’——据此改编的曲目,便是《悲骷髅》。”

    无敌默默地看着弹词先生,如今苍术落在段天狼手中,他受制于人,形势十分不利,弹词先生却还有兴致谈论曲中典故,偏偏自己还听进去了,却不知有何深意。

    “圣尊,”段天狼听见笛声,狂喜道,“不错……是圣尊,圣尊还活着!”

    弹词先生淡淡道:“山中只有死人,人死不能复生,阁下听不明白这曲子么?”

    “圣尊天保九如,怎么可能死?快,快把五岳真形图交给我,我要见圣尊!”

    无敌摸不着头脑,心道,段天狼满口胡话,只怕已经疯魔了。

    眼见苍术为段天狼扼住,憋红了小脸。他无计可施,便要把羊皮囊扔过去。

    就在这一刹,扬起的雪尘,在笛声中浩浩荡荡,汇成一股银浆般的洪流,围绕着段天狼,盘旋梭动,状如巨蟒缠身,忽地昂起头来,俯冲下去——

    骤然穿过段天狼的面门,自脑后蹿出,化作一股血雾爆散。

    无敌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本是极微小易化之物,却让这吹笛之人当作杀人的利器,操纵自如。

    说它是仙术,也不为过了。

    苍术哇地大叫一声,他让段天狼扼在怀内,转瞬就让雪光迷了眼。

    随后,一条雪尘汇聚而成的银蛇,环绕在他腰际,把他往前一推,还故意逗他似地,往他小脸上磨蹭。他胡乱用手拍打,银蛇便四散开来,化作漫天飞雪。

    他受了惊吓,连忙扑进无敌怀里,不敢再看这诡异的情形。

    无敌抱起受惊的苍术,心中的惊骇之情,亦难以言表:

    “老先生,你说有一种武功,可以置身于九十里之外,杀人于无形之中……”

    弹词先生神情冗杂,仿佛有些敬畏,不失温柔,还有些悲哀:“不错。老夫只学会些皮毛,不及此人万一。笛声漫过之处,山中的一草一木,皆在他心里。以他的耳力,只要他不想,谁能上山去?唉,尘寰扰扰,孽海茫茫。下海擒龙易,金盆洗手难。纵然放下屠刀,躲进深山,却还是免不了造下杀业。”

    无敌不解道:“老先生,你说的这个‘他’,到底是谁?”

    “便是少侠要找之人,”弹词先生用雪掩埋了尸骸,“方才,他听闻少侠有五岳真形图,愿意与少侠相见,才留了你二人性命,随老夫来罢。”

    弹词先生向无敌索要五岳真形图,验明真伪,让他扛起棺材,带着苍术,随自己进九老洞。

    洞里不见天日,甬道错综复杂,有许多渔网般的小洞,时而挂满奇大无比的蝙蝠,时而爬满冰蚕,若非有人领路,哪怕是武功盖世的高手,也只会困死在洞中。

    无敌步步为营,行了有三里地左右,终于看见了光亮,正要出洞,忽觉劲风扑面。

    他侧身避让,劲风钉入石缝中,竟是一枚枣核。

    “白爷,”弹词先生见状,出洞唤道,“来的是客人,别伤了他。”

    无敌和苍术跟上去瞧,原来是一只半人高的白猿猴,正蹲在洞口,咀嚼个不停。

    弹词先生取出装着五岳真形图的竹管,交给白猿:“领两位客人去见你家主人。”转身向无敌道:“老夫内息受阻,要去调理一二,少陪了。”

    无敌一头雾水:“且慢,老先生,这白猿的主人,就是姓玉的高人?”

    弹词先生不答只道:“可叹缘成业,非关行昧藏。”说罢,摇了摇头,飘然而去。

    无敌听苏谷主吟过这两句诗,不知当作何解。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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