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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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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11节

    老僧叹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既然如此,恕贫僧失礼了。”说罢,推步飞沙走石,双掌闪电般翻飞,吐出的掌力好似虎啸于林,夹杂风雷之声,直攻无敌各大要穴。招式之刚猛老练,甫一近身,便缠得滴水不漏,密不透风。

    无敌实在难以运剑招架,只得连连后退。奈何前有少林,后有武当,形势危急,他心中一急,不由自主,要提起丹田气来抗衡。这般稍稍动了真气,就觉腰腹有些灼热,那千欢断绝散,竟有了发作的迹象。再应对武僧,更是有心无力。

    正值穷途末路之时,无敌回护不及,眼看老僧一掌就要拍至自己胸膛,大有毙狮裂虎之势,自小巷一侧的作坊里,忽地伸出一只手来,不容分说把他拽了进去。

    坊内那出手之人,心平气和地道:“以众敌寡,胜之不武,未免有损少林的风骨。”

    众僧在坊外止步,听闻此言,面面相觑。老僧叹道:

    “若贫僧所料不差,此间的主人,一定是匠门的鲁少主了。”

    鲁琅诜荒谔链舜Γ蛭薜姓寡找恍Γ值溃骸安淮恚蟮掠Ω弥溃鹆耆橙鳎庖淮墓12亟澈屯814鳎允潜置诺淖鞣弧!?

    老僧捋须道:“看来,匠门是要为劫门出头了?”

    “谁说鲁某要为劫门出头?这劫门作恶多端,鲁某向来是敬而远之,不招惹也罢。不过诸位对付的这个人,并非劫门中人,据鲁某所知,五劫老大,已将他扫地出门了。”

    老僧沉吟半晌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匠门少主肯担保,他不会再助纣为虐,与朝廷作对,危害金陵百姓,我等自然既往不咎,没有多管闲事之理。”

    “人心叵测,他要做什么,鲁某可担保不了。不过,他中毒已深,形同废人,武当和少林合力对付他,毁了敝门作坊,未免有些因小失大。倒是凤凰台的比武,有病劫和夜盟主坐镇,病劫诡计多端,夜盟主武功高强,单凭朝廷将士,轻易能拿下他们么?”

    无敌莫名其妙地看着鲁琅恢饨趁派僦饔胱约核匚尥矗我鍪窒嘀?

    鲁琅褛刑撕靡换幔沸欧煌饽前锔呱炎咴叮潘闪丝谄骸昂孟眨嫒谜獍锔呱辰矗乙参藜瓶墒!?

    无敌稳定心神,勉力克制住腰腹那股灼热之感,抱拳敷衍道:“大恩不言谢,以后鲁少主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叫我一声便是了。”

    说罢便要赶往凤凰台,鲁琅e∷骸扒衣阋欢ㄒゾ任廾俊?

    “谁说我要去救他?”无敌扭头傲然道,“有山岳盟出手,朝廷大军压城,谁救得了他?我只不过是去看他怎么个死法,最好死无全尸,以解我心头之恨。”

    鲁琅恍Γ淮鸹埃v隽朔荒谑帐靶欣畛防氲墓そ臣妇洌毯蟛诺溃骸敖鹆瓴灰司昧簦恢问被岱獬牵衬炒虻愫蒙猓阋芟永肟a傩校屑秆婷疟鳎肭敫笙挛衬骋皇苑婷1h舾笙乱徽匠擅庑┍髡戳斯猓菜闶俏医趁叛锩恕!?

    无敌艺高胆大,从未将奇门兵器放在眼里,奈何今非昔比,加之架不住鲁琅氖3椋坏媚妥判宰樱盟贸隼辞魄啤?

    鲁琅龈銮胱郑薜薪梦荩梦葜泻杖涣19乓桓瞿局嗜伺迹伺即┳乓患谱骶傻男峒住u馇峒椎淖蠹绾蟛遄潘谋匦冢雇献牌娉の薇鹊幕嬗幸ノ频牧倍放瘢酥猓偬斓男渫舶挡鼗ǎ坪踝杂幸环钣茫骸罢饧褂ゼ祝臼俏っ肆可泶蛟欤渲邪挡氐姆商旃常辞っ说男浣8脑於桑梢耘逝捞荆梢陨比擞谝徽芍猓聿肥币部墒褂谩?上В姑酥魉邓缃裰皇歉錾倘耍っ瞬辉俑纱炭偷墓吹保貌蛔耪庵中写痰男型贰!?

    无敌换上轻甲,只觉这一身杀气腾腾,太过引人注目,反倒成了奇装异服,十分别扭。

    好在经过鲁琅慕步猓芸煺莆樟嗽擞弥睢?

    他依言抬起左掌,腕部推动机括,袖筒里射出状如鹰爪的飞天钩,扣住作坊的墙头,他再将左掌一压,筋绳迅疾拉扯,立即将他拽上墙去,好似用了轻功一般。

    若有内功傍身,他何至于此?不过是自己负气所致,那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第36章 比武招亲

    凤凰台位于金陵城西南隅,凤游寺之侧。相传,曾有凤凰盘旋于此,百鸟云集朝凤,故而得名。此台高百尺,土夯砖砌,十分平整,是观景和比武的好去处。

    此时,高台正中的木质擂台,铺着波斯红毯,四周设有客席,几案上瓜果茶水一应俱全。因乾坤盟出了变故,不少世家公子连夜奔逃,入席的只有寥寥数人。

    这些留下来的青年才俊,要么是无牵无挂不畏死,要么是有异于常人之能。令庄少功感到意外的是,应捕头应惊羽也在场,神情庄重肃穆,竟是要参加比武的架势。

    “在永州时,应捕头不是说,他有心上人么,”庄少功不禁向坐在身旁的无名道,“何况,他为朝廷效力,朝廷下令铲除乾坤盟,他怎么还来捧夜盟主的场?”

    不知是否是入了秋,山气阴冷,无名恢复了风吹即倒的病容,从脸颊到指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倒是薄唇微微有些发紫。低垂的眼睫下,平添了疲乏的青痕。

    无名好似累极了,头也不抬地道:“看来,他也得知了夜家千金的来历。”

    庄少功莫名其妙:“夜姑娘还有什么来历?”

    “有些人的仇,不是解不开的死仇,”无名答非所问,嘴角微牵,一刹冰融雪化,犹在病中,心情却仿佛很好,“恨,也未必是真恨。有些事,告诉你,就不灵了。”

    庄少功细细寻思,暗觉无名话里有话,忍不住握住无名的手:“无名,不论今日如何,将来是生是死,我……是相信你的。”

    说罢,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无名的指掌冰冷至极,不似活人。

    无名指节微动,任由庄少功握着目光平稳地端量他,语调轻缓,带着软刺:“见过了风浪,和出门时相较,你总算是有些长进了。”

    “你还好罢?”庄少功早已习惯了无名的说话方式,一心挂念着他的病情。

    “有些冷。”无名眼中有一瞬的涣散,随后瞳仁微微凝缩,视线转向了别处。

    庄少功大为心疼,连忙从包袱里翻找出大氅,替无名披在肩头。

    今日离开旧皇城时,无名让他收拾细软,除了要紧的行李,其余的都弃了。

    为此他还和无名争执了几句,认为半途而废,就此离开金陵,弃夜盟主而去,是不义,置满城百姓于不顾,更是不仁。无名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要带夜盟主家眷一起走,不会牵连金陵百姓,他才知道,这般般件件,无名已为他考虑周全。

    无名本就质似薄柳,若不胜衣,披上庄少功的大氅,更显得羸弱不济。

    他用另一只手摘下大氅,随意地放在一旁。

    庄少功简直为这少年郎操碎了心:“既然觉得冷,就不要逞强。”

    “有你,握着我的手,”无名顿了顿,压低声调侃道,“不就暖了?”

    这一句话,平淡无奇,在庄少功听来,却是从未有过的辛酸。

    无名向来我行我素,从未如此有人情味。倘若无名所求的,只是有一个可以握住他的手的人,那么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庄少功肝肠寸断,满心困惑,握紧了他的手,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台上鼓响。

    夜盟主立在擂台中央,气色竟和无名一般,精疲力尽,是个玉山将倾的模样。

    庄少功不以为异,心上人离世,别说夜盟主这早已成名的英雄,换做自己,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只怕连和众人周旋的心思都不会有。

    夜盟主环视四周,神情凝重,缓而有力地出言道:

    “山河千古,乾坤永固,这江湖,却是前浪推后浪,代有才人出。夜某邀诸位前来,切磋武艺,本意是要结交少年豪雄,为小女择一佳婿,接管乾坤盟。岂料,和朝廷有些误会,拖累了在座诸位和乾坤盟的弟兄。夜某深感惭愧,但择婿之事,一言既出,绝无更改的道理。诸位若有通天之能,能带小女离开这是非之地,还请上来一试。”

    这番话一出,庄少功更是热血沸腾,拜服得五体投体。

    成不骄,败不馁,失势还能如此不卑不亢,足见其气魄和性情。

    他自觉望尘莫及,既是羡慕,又是钦赞:

    “身为男儿,能有夜盟主一半的气度,也不枉来世上一遭了!”

    无名瞥了他一记:“你怎么知道,你以后,不如他?”

    庄少功怔了怔,他出门之前,自恃腹有诗书,还是有些清高的。

    但一路屡经磨难,让好吃懒做却无所不能的无名打压得喘不过气,又见了无敌、应惊羽、锦衣公子和鲁琅獾瘸鲋诘耐踩宋铮奶亚返搅俗员暗牡夭健?

    “别忘了,”无名漫不经心地补充,“你是五劫的少主。”

    庄少功总算回过神,按着无名的心思,推测道:“你,莫不是,嫌我丢人?”

    “你说呢?”无名扭开头,注意力已集中在比武擂台上。

    第一个跃上台,向夜盟主挑战的,竟是应捕头应惊羽。

    应惊羽一袭黑披红衣,英姿勃发,和初见时无不同,大约是近来官复原职的缘故,原本勃发的英姿愈发逼人,乃至眉宇之间有股执掌刑罚的肃杀之气。

    他抱拳冲夜盟主一礼:“应某不才,愿保令爱周全。”

    话是如此说,眼角余光,却扫向坐在台下的无名。

    无名好似没看见他,低头自面前的瓜果盘,拿了个橙黄的软柿子,慢慢剥皮。

    夜盟主随应惊羽望去,却见无名全情投入地吃柿子,而应惊羽全神贯注地防备着,那神情,好似觑着一名待嫁的绝色女子,只是碍于父辈在场,不敢放肆。

    夜盟主心知这两人有恩怨,波澜不惊地还礼,指向一旁的兵器架,言简意赅地道:“挑阁下趁手的兵器。”

    应惊羽这才收敛心神,取下一柄九环刀,拿在手中试了试分量:“得罪了!”

    “且慢!”众人正要屏息观战,一声娇叱,自凤凰台下传来。

    不待应惊羽拉开架势,一袭白衣凭空闪动,眨眼工夫,便掠至夜盟主身畔:“既然是为我挑选夫婿,那么这招亲擂台,就该我来坐庄!”

    夜盟主脸色一沉,暗道这是什么混账话,坐庄都出来了,再放任她胡说八道,比武的生死自负,还不得说成买定离手?想罢,低声斥道:“不得胡闹!”

    这胡闹之人,自然不是旁人,正是夜盟主的千金,夜烟岚。

    她戴着一尾白色面纱,身穿夹纱素色衣裙,宛若秋水的眼眸,此时盯紧应惊羽,隐含着怒意和杀气,眼睑下彻夜哭泣的痕迹,晕染成桃花颜色,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二爹尸骨未寒,爹你就要我嫁人,倘若非嫁不可,此人一定要合我心意,让我心服口服才是!”夜烟岚铿锵有力地说罢,转向应惊羽,拇指一抵,长剑出鞘,“应公子,你我以武会友,生死由天,小女子冒昧,请你赐教了!”

    话音未落,剑锋铮鸣振响,手中已寒光纵横闪动,刺向持刀僵立的应惊羽。

    庄少功见了此状,暗暗为夜烟岚捏了把汗,唯恐应捕头伤了这身形纤柔的大家闺秀。同时在心里琢磨,以武会友,怎么能叫生死由天呢?

    很快,他想通了关窍——应捕头为朝廷办事,朝廷逼死了夜姑娘的二爹,夜姑娘是要借比武之名,手刃应捕头,为她的二爹报仇。

    他一时震惊,不由得“啊”地叫出了声,想要制止夜姑娘,却不知如何是好。

    应惊羽的神色,比庄少功还要讶异狼狈。夜烟岚招招狠辣,直攻他的要害,他只是瞪着眼,一味闪身后退避让,仿佛连举刀招架,都难以办到。

    “为何不出招?”夜烟岚厉声问。

    应惊羽垂下头,嘴唇蠕动,毕恭毕敬,好似说了几个字。

    夜烟岚听得脸色一变,神情自忿恨转为惊疑,攻势不觉减缓。

    “常言道,女要俏,一身孝。古人诚不欺我。”

    一个轻浮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僵持,一名相貌英俊的公子,纵身跃上比武擂台。

    他的轻功步法极为飘逸,又迅若闪电,以至于在庄少功看来,只是眼前一花,已无端出现在台上,搂着夜烟岚,轻盈地滑出一丈远,却又出现在应惊羽身侧,一抬手,直取应惊羽咽喉。

    应惊羽似对此人的手法十分熟悉,抡转九环刀,立即护住要害,喝道:“是你!”

    “好巧。”那人笑吟吟地道。

    “你……?”

    “不错。”

    庄少功听得一头雾水,不由自主,转头求解地看向无名。

    无名面无表情,兀自用手巾揩尽嘴角的柿汁,不打算为他解惑。

    庄少功只得再次看向擂台中的英俊公子,越看越面善,忽然想起,匠门鲁少主曾在茶馆指认,此乃盗门少主燕寻,还称此人是八门之中最有心机的,要他加以提防。

    面对燕寻,应惊羽的神情,并不比对付夜烟岚轻松。

    虽然交手之际,好歹挥刀招架了,那招架却举棋不定,存了十二分的小心,失了先机,不得不左躲右闪,弥补遗漏的破绽,应对以轻功闻名的燕寻,处处落了下风。

    庄少功皱起眉头,对无名道:“应捕头是你的朋友,武功却好像……有些不济。”

    无名道:“是么”

    “听鲁公子讲来,这盗门少主品行不端,若是让他赢了应捕头,夜姑娘……”

    “我是庄家的兵器,你若不想夜姑娘落入贼人之手,只需要下令便可。”

    庄少功不疑有他,有些紧张地问:“你有把握胜过盗门少主么?”

    无名嘴角荡起一丝笑影,眼中却没有笑意:“普天之下,论单打独斗,还没有人,能胜过我。”

    庄少功没敢问,无敌算不算人。在他看来,无敌和无名,似乎是旗鼓相当的。

    应惊羽和燕寻斗得难舍难分,这难舍难分,体现在应惊羽的脸色上,便是精彩纷呈。百招过后,应惊羽已是苦苦支撑,一个不小心,让燕寻近了身,也不知燕寻凑头说了什么,他如同被点住穴道般,长叹一声,最终甩手把刀掷回兵器架上:“你就算胜了我,也赢不了劫门,好自为之。”

    撂下这句话,应惊羽调头掠睄无名,提气跃出凤凰台,转瞬没了踪影。

    庄少功没想到燕寻嬉皮笑脸,在擂台上赤手空拳地游走一番,就胜过了应捕头。

    料想是用了什么邪法,动摇了应捕头心志,一时大为焦急,不愿看夜盟主的千金落入这宵小之辈手中。听应捕头讲,燕寻赢不了劫门,便再也坐不住,要请无名上去比试,话方要出口,忽而一个激灵——无名胜了,岂不是,要娶夜姑娘为妻?

    无名似猜到了庄少功心中所想,依旧安稳地坐着,闲看其他公子向燕寻挑战:“说起来,这盗门少主,练的是采补功夫。”

    庄少功饱读诗书,对这采补二字,也是略有耳闻的。登时脸色大变,难以启齿地道:“这,这要是让夜姑娘委身于他,那他,他……”

    无名并不接话,慢吞吞地道:“若非盗门少主心有所属,参加比武招亲,另有所图,”歇了口气,低咳一声,续道,“我看,夜姑娘嫁给他,倒也谈不上委屈。毕竟,他从未使出真本事。除了我,在场的,包括如今内功耗尽的夜盟主,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说罢,无名转过脸,意味深长地,看了庄少功一眼。

    这一眼,让擅长为他传话的情劫无心来解读,毫无疑问,便是——

    “如若不忍,求我出手。后果自负。”

    第37章 私定终身

    无名说这番话,本意是要引诱庄少功,让他派自己上擂台与燕寻比试。如此一来,夜盟主就可以顺水推舟,促成一段良缘。庄少功却左右为难,好半晌才问道:“无名,你和夜姑娘是两情相悦么?若是两情相悦,出手也无妨。若非如此,切莫误了夜姑娘。”

    “我来金陵代你比武,”无名面无表情地道,“与两情相悦何干?”

    庄少功一怔,这才记起,五劫授命于庄家家主,行走江湖,诸事代为。无名上去比武,自然是代他争夺夜姑娘了。他自认是断袖,本打算向夜盟主坦诚相告,孰料恰逢乾坤盟存亡之际,一时无暇顾及此事,这会醒过神来,急赤白脸地道:“你明知我的心意,我……怎能娶妻?”

    无名置若罔闻,凝望着擂台上一连击败数名世家公子的燕寻。庄少功以为他生气了,斟酌再三,还是不服软地道:“你与我家有仇,是我亏欠你。你若要取我的性命,我绝无二话。可这婚姻大事,非同小可,关乎夜姑娘的名誉,你定要为我执柯,无论如何考量,我也恕难从命!”

    无名这才转过头,定定地注视着庄少功。

    其实,昨夜在灵堂内,锦衣人也推心置腹地劝告他——千里姻缘,之所以一线牵,概由天定,而非人为。庄少家主看似迂柔,却外柔内刚,容不得他玩弄机巧。

    锦衣人还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当年江家的事,还未使你看清他么?你既然甘愿为他效力,当真为他着想,又何必以烟云富贵、烽火名利,污了清风明月?”

    “你说的对,”无名垂下眼睫,缓缓地道,“是我,强人所难。”

    庄少功微微一怔,以为自己把话说重了。转头看无名,见他满脸寂寥之色,更是歉疚不忍。来金陵参加比武,这少年郎为他出生入死,却屡屡受到指责。待到回阳朔复命,保不齐还要因办事不利,让父亲看轻。连忙出言抚慰:“你放心,回家之后,我便秉明父亲……”

    “秉明,你想与我断袖?”无名打断他的话。

    庄少功语塞,若是据实以告,双亲会如何看待无名?

    无名又道:“你这辈子,不娶妻了?”仿佛庄少功娶妻,对他而言,是一件很要紧的事,不娶他便放心不下,死不瞑目。一句到了末了,语调轻缓,内息微滞,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庄少功难以作答,道是不娶,无名定会认为自己执意纠缠,道是要娶,自己一心系在无名身上,明知求不得,也不愿违心:“我这心里,像是住着妖魔,续得防备它因私欲害人。这或许是命定的劫数,何时魔障破灭,何时才能成家立业。只是天意弄人,考察我的人,恰好是你。”

    无名重复道:“天意……?”难得没有冷嘲热讽,好似思绪已不在此,语调透着一丝迷惘。

    庄少功暗觉诧异,把眼观瞧无名,无名则仰面观天,眼底风起云涌,目光却如初见时那般,清澄空寂。他不知为何无名急于要自己成亲,想来,大约是对自己忍无可忍,勉强道:“你放心,我有自知之明,就算终生不娶,也不会对你纠缠不休。”

    无名听罢,低头攒眉,自袖口摸出手巾,习以为常地掩住口鼻,继而眼角轻敛,浑身气力一刹收紧,指间慢慢浸出猩红颜色。没有咳嗽声,血一柱柱咯出,滑落入袖,腕间一片温热狼藉。

    庄少功脸色一变,虽知无名有肺痨在身,亲眼见其咯血,却还是大为紧张。他伸手去扶,无名不着痕迹地避开他,慢慢揩尽嘴角的血痕,没事人似地道:“就算我不出手,也有办法,让燕寻不娶了夜姑娘。”

    庄少功既挂念无名的病情,又是为夜烟岚担心,正要问无名要不要紧,有什么办法,忽然自人群中闪出个虬髯大汉来。这虬髯大汉奔至擂台下,瞪了夜烟岚一眼,气鼓鼓地向燕寻道:“哥哥!你真要娶这丑婆娘为妻么?”

    虬髯大汉一开口,声若黄鹂,娇柔婉转,听得庄少功毛骨悚然。

    “你怎么来了?”原本春风满面的燕寻,骤然收了轻浮笑容,向虬髯大汉道。

    “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虬髯大汉噘嘴,“若不是无心哥哥传书,告诉我,你要娶这夜家的丑婆娘为妻,只怕我现下还蒙在鼓里呢!”

    “你说谁是丑婆娘?”夜烟岚立在一旁,听闻此言,微微有些着恼。

    “谁问就说谁,”虬髯大汉翻白眼,“不是丑婆娘,为何要遮遮掩掩戴面纱?”

    夜烟岚将怒未怒,见燕寻对这“虬髯大汉”十分关切,忽然改口:“不错,我长了一脸麻子,难看得很,但令兄喜欢我,说我比你好一万倍。由此可见,在令兄眼中,你比我还要难看。令兄讲,你不但相貌丑陋,性子也是人见人厌。我要是你,我就自我了断,省得令兄为难。”

    虬髯大汉气得跺脚:“哥哥,她胡说八道,你快替我杀了她!”

    燕寻讪然一笑,瞥了无名一眼,再看向虬髯大汉,已是柔情无限:“乾坤盟消息灵通,你品貌如何,夜姑娘怎会不知?她和你闹着玩呢。”

    虬髯大汉哼了一声:“那你还要不要娶她?”

    “你也听见了,夜姑娘自谦长得不体面,那是不愿下嫁给为兄的委婉之辞。为兄既然高攀不上,又何必自讨没趣,让夜姑娘为难?”

    虬髯大汉听闻夜烟岚不愿下嫁,立即转怒为喜,附和道:“是了是了,哥哥你高攀不上,快下来罢,不要让丑……这位天仙姊姊为难!”

    燕寻噗嗤一声,这一回当真是忍俊不禁,就和见到了娇憨的心上人一般,不自觉也流露出些许两小无猜的少年神态,无意再在擂台上逗留了。

    “无名,这人是谁?”庄少功旁观至此,不由得问道。

    无名道:“燕寻的妹妹,燕星儿。”

    燕寻纵下擂台,执起那易容成虬髯大汉的燕星儿的手,状似无意地搭住脉门,一面言笑晏晏,一面分神为她号脉,片刻之后,又瞥了无名一记,好似心有余悸。

    庄少功想起了无名施毒的手段,紧张道:“你不会下毒害她罢?”

    无名摇摇头。庄少功松了口气,忽而记起无名也有妹妹,如今住在庄家,名唤江晓萍。想必无名是推己及人,体谅这份兄妹之情,不会加害燕寻这不更事的妹妹。

    就在这时,又有一名公子跃上台,向参加比武招亲的公子们讨教。

    这人仪表堂堂,赫然是初来乾坤盟时,引庄少功一行人入旧皇城的白轻卿。

    时下江湖中有句俗话,叫“夜白季燕出檀郎”。檀郎是如意郎君的别称,夜白季燕四家出过名盛一时的美男子,故有此誉。白家祖上就有一位代北侯,既是皇亲国戚,又是有名的美男子,为前朝镇守边疆,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后来抵御蛮夷入侵,让昏君断了粮草,战死沙场。

    夜家祖先也曾为前朝皇室效力,怜悯忠良,收留了白家遗孤。两家从此成为世交,即便改朝换代了,依旧好得不分你我。甚至曾指腹为婚,只可惜,生出来的皆是男婴,一个是夜盟主,一个是白轻卿的父亲。论起来,夜烟岚还要管白轻卿叫白三哥。

    夜盟主早有纳白轻卿为婿的打算,以弥补上一代的遗憾,只是热衷于吹枕边风的锦衣人,十分不待见这位忠良之后,称其心性未定尚需磨练,才按下不提,有了比武招亲一事。

    对此,白轻卿恨到了骨子里。夜盟主没有子嗣,他早已认定,乾坤盟和夜烟岚是囊中之物,偏偏他忙于俗务,疏于习武,参加比武招亲,自知不是应惊羽这等青年才俊的对手。

    正无计可施,在酒楼喝闷酒,偶遇了盗门少主燕寻。

    燕寻告诉他,可助他一臂之力,先由自己上台比武,力挫群雄,击败身为擂主的夜盟主。他再出场,燕寻诈败给他,他为夜盟主挽回颜面,夜盟主便只有认他为婿。

    他问燕寻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燕寻称,夜盟主身边的锦衣人,是二十年前的三皇子,他的杀父仇人,只要白轻卿答应,按计划行事,替他除去锦衣人便可。

    白轻卿也看不惯那锦衣人,当下一拍即合,他按燕寻的吩咐,怂恿盟中一些唯利是图的商贾,让他们与官办抢生意,哪有灾情便一力收购粮食,一面让官府为难,一面开仓放粮要百姓为夜盟主歌功颂德。以致百姓只知有夜盟主,而不知有皇帝。如此这般,朝廷和乾坤盟势如水火,夜盟主的处境日渐艰难,锦衣人自是不会坐视不理。待皇帝决心铲除乾坤盟,他再出来大义灭亲,而燕寻联合山岳盟入金陵,里应外合,收拾了夜盟主和锦衣人,他便名正言顺当上乾坤盟新任盟主。此后借助娇妻夜烟岚的身份,归顺朝廷,平息圣怒。

    这般般件件,白轻卿考虑周全了,只是没料到,今日会杀出个燕星儿来,把燕寻领下了擂台。好在,自认有本事的世家公子,早已沉不住气,上台与燕寻较量过了。如今只剩下他。若要他对付夜盟主,他原本是毫无胜算,但夜烟岚抢着做擂主,赢这小丫头,他还是有把握的。

    果不其然,白轻卿和夜烟岚比试,五十招之后,夜烟岚就败下阵来——

    至亲逝世,她心中悲恸,一夜未眠,白轻卿又深知她的武功路数,哪里是敌手。

    庄少功不知白轻卿底细,见他舞动一杆银枪,英姿飒爽,心底十分为夜烟岚欢喜,暗想,夜姑娘和这白公子以兄妹相称,想来是世交,郎才女貌,两无猜嫌,再登对不过了。

    夜烟岚的剑当啷脱手,白轻卿把枪一收,行礼道:“岚妹,承让了。”

    夜盟主见了此状,不知无名为何不出手,却也自认愧对白轻卿。

    论两家交情,本该把女儿许配给白轻卿,结果如此,更是天意。他走到白轻卿身前,语重心长道:“自玉璋兄离世,这些年,世伯只盼你远离江湖是非,把根基打稳,因此不曾让你担任要职,你却从未有半句怨言。你是安分守己的好孩子,把岚儿交给你,世伯再无后顾之忧。”

    说至此处,他转头让属下捧来一个盖着红布的木盘,揭开红布,是一本陈旧的书册,题着《玄坤诀》三字:“我夜家以行刺发迹,没什么值价的东西,只有一套世代相传的指法。你有自己的家学,白家枪适合上阵厮杀,有兵法之长,足以匡国济时,除凶拨乱。此功练也可,不练也无妨,今日传给你,权当留个念想。金陵迟早有一战,你带上岚儿,远走高飞罢。”

    白轻卿深知夜家威震江湖,全靠《玄坤诀》这本世所罕有的阴寒武功。他面露喜色,自谦一番,正要伸手接过,夜烟岚突然制止道:“且慢,我不能嫁给你!”

    他变了脸色:“岚妹,这是为何?我虽然不才,但也绝不会负了你。你我相识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意么?我一定会好好待你,我可以对天发誓……”

    “你不必发誓,我就是不能嫁给你!”正因相识已久,夜烟岚一见他,便觉得十分厌烦,虽不清楚哪里令自己厌烦,却本能地抵触这位善于钻营的世兄。

    白轻卿听她说不出原委,只道她是矜持害羞,心下一松,面上有了笑意:“岚妹,你我奉世伯之命,有各位江湖朋友见证,如何能出尔反尔?”

    夜烟岚听出了威胁之意,愈发不喜,二爹尸骨未寒,他便要逼婚,拿走自家的绝学,这份心意,要她如何领受?想罢,她冷笑一声,索性胡诌道:“事到如今,白三哥,你一定要一个交代,那我也敢作敢当——我,有意中人!”

    白轻卿一愣,将信将疑:“意中人?怎么从未听你讲过?”

    夜烟岚不愿委身于他,随口编造出一个意中人,只好想法子圆谎:“那是我的意中人,我一个女儿家,自然不会让白三哥你知道……”

    白轻卿观颜察色,料定夜烟岚是在撒谎,宽宏地道:“若是如此,他为何不敢现身?依我之见,他不守男女大防,对岚妹你,也不如我这般真心。岚妹你年纪尚小,即便做过一些荒唐事,我也不会计较。你说出那负心汉是谁,我替你报仇便是。”

    听得不守男女大防之语,比武擂台下,已是一片哗然。

    夜烟岚倒抽一口冷气,她只不过是自称有意中人,白轻卿想到哪里去了?她看向承受着丧偶之痛的父亲——夜盟主立在她身畔,鬓角微霜,面色铁青,只怕一个忍不住,就要说出“家门不幸”四字,然后一掌毙了自己,再以死谢天下。

    “谁说我的意中人是负心汉,不守男女大防了?他……”夜烟岚大为心急,环视坐在四周的青年才俊,只盼有人解围。然而这些青年才俊,慕夜盟主之名而来,均是爱惜羽毛的正人君子,以为夜盟主的女儿必然是大家闺秀,岂料,如此惊世骇俗?此时唯恐夜烟岚的目光落在身上,白白惹了登徒子的骂名不提,万一被迫和这失了清白的女子成婚,岂不是还要戴一顶绿帽子?

    当下个个低头,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就是不看夜烟岚。

    唯有庄少功,依旧端坐如钟,神走太虚,听闻夜烟岚有意中人,还要被迫招亲,他想到自己也是如此,却没有当众承认的勇气,不觉感慨万千,既佩服又痛惜。

    夜烟岚见庄少功毫不避讳地望来,目光发直,似有担忧之意,顿时灵光一现——

    这庄家少主为人忠厚,心地善良,且将一片痴心付给了某位男子,说他是自己的意中人,既不会让他误会,也可以替自己解围。此乃情非得已,想必对方也是能体谅的。

    当下心神稍定,收回目光,向白轻卿道:“我这个意中人,是有道君子,入暗室而不欺,告诉白三哥你也无妨。他是世家公子,一表非凡,谈吐不俗。他曾在我落难时,以买剑之名接济我。当时我就立誓,一定要报答他的恩情。”

    夜盟主听了这番话,暗觉女儿私定终身,情有可原,眉头舒展了几分。

    夜烟岚见机道:“爹也说过,有恩不报枉为人。因此,我女扮男装与他私会,试探他的人品。他果然表里如一,可以托付终身。我们孤男寡女,花前月下,相谈甚欢,即便没做什么不合礼法的事,也一定要成婚,才能堵了悠悠之口。”

    夜盟主沉着脸,点点头,白轻卿疑道:“那他为何不来参加比武招亲?”

    夜烟岚道:“谁说他没有来参加比武招亲?他只不过是不肯上来罢了。”

    白轻卿付之一笑,不以为意地道:“他不肯上来比武,可见,他是逢场作戏,只图一时之欢,并非真心对岚妹你。”他自己经常与女子逢场作戏,明白寻欢作乐和长相厮守是两回事,因此理所当然,以此推论天底下所有的男子。

    “并非如此,恰恰相反,正因他喜欢我,不愿负了我,他才不肯上台比武,”夜烟岚叹息一声,情真意切地道,“他是个痴人,不知我是乾坤盟盟主之女。”

    说罢,她抬手摘下面纱,一刹宛若惊鸿,目光徐徐掠过众人,转向庄少功。

    丽影当前,避嫌的公子们,不约而同抬头,又齐齐屏息,唯恐唐突了这绝世佳人。

    庄少功置身事外,本想称赞夜姑娘有情有义,她口中的意中人始终如一,可成一段佳话,却越听越不对劲——那买剑之事,怎和他的经历有些相似?

    此时,夜烟岚露出清秀姿容,身为夜盟主的掌上明珠,气度雍容端庄,端的是千金之体,然而眉梢眼底,犹有似曾相识的俏皮和狡黠。再仔细端量,那狡黠之中,还隐隐透着些英气。

    他怔了半晌,猛地认出她是锦衣公子,惊得打翻了茶盏,起身问道:“是你?”

    第38章 戴孝出嫁

    夜烟岚本该待字闺中,却扮作男儿,和庄少功在院子里对饮。此时她揭开面纱,庄少功心神俱震,自知有违“男女不杂坐不亲授”之礼,不打自招地问道:“是你?”

    “不错,是我,”夜烟岚面上一红,明知此乃权宜之计,却还是有些羞赧,“庄公子,当初我说过,我这个人,撒谎,还是要眨眼睛的,你不会责怪我罢?”

    她这番话,一语双关,既指女扮男装之事,也指捏造彼此情投意合之事。

    庄少功只恨自己失察:“是在下昏昧,有眼不识荆山玉,轻慢了夜姑娘。”

    夜盟主沉着脸,旁观两人的神态,心中一动——

    无名为锦衣人治病,开出的价码,便是要夜烟岚嫁给庄少功。

    他认为,报答养育之恩,无不可。锦衣人却不肯以此保全自己的性命,称缘分乃天定,非旁人可以左右。他本来坚信锦衣人的判断,此刻见庄少功非但不责怪自家女儿,反倒言语之中尽是体贴之意,不由得又认可了无名的主张。

    知子莫若父,他这女儿娇纵惯了,肯扮作男子去试探对方,那便是一见倾心。

    想到此处,夜盟主叹了口气,行至庄少功身前,凝目看了他片刻,转头将夜烟岚唤来,厉声道:“你既然自毁名节,执意要拖累庄公子,那么不论庄公子意下如何,你都不能怨他。我们夜家人,一向独来独往,独生独死。即便陷入情网,也是拿得起放得下,苦乐自当。生于斯世,没有人亏欠你,也由不得你任性,你可明白?”

    夜烟岚听闻此言,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夜盟主这才向庄少功道:“小女娇生惯养,素来口无遮拦。之前冒犯庄公子的一番话,未必属实。庄公子若是心有所属,不愿娶小女为妻,夜某决不会强人所难。”

    庄少功耳根涨红,正打算据实以告,他有断袖之癖,不敢有不端之举。

    可如此一来,此事定会传为笑谈,有损夜家千金的名节。

    情急之下,望向无名,无名却是一副袖手旁观的姿态。他无计可施,只好拱手道:“夜盟主言重了……令嫒出自名门,蕙质兰心,在下岂无向往之意?只不过,朝廷下令围剿乾坤盟,盟主仓促招婿,令嫒戴孝下嫁,是不得已而为之……有道是,趁人之危,非仁也。此时在下应允婚事,与趁火打劫,有何异?在下若是这般的人品,不但愧对夜盟主的盛情,只怕美玉埋沙,彩凤随鸦,也使得令嫒终身之仰,失在一朝。”

    夜烟岚听得一怔,庄少功与她不过是一面之交,竟能体察她大仇未报、戴孝不愿出嫁的心境。不觉心中一暖,渐渐止住泪,感激地望着庄少功。

    庄少功也抬头回顾,以示自己领悟了她的用意,眼中大有安抚之意。

    “说得这般好听,”白轻卿插嘴道,“谁不知,我大世伯现下是朝廷钦犯,嫁女如同托孤,是不得已?阁下不愿娶岚妹,无非想明哲保身,不愿得罪朝廷。”

    庄少功心中有了计较,正冥思解决之道,无暇理会白轻卿。

    “白贤侄所言极是,”夜盟主极少与庄少功这等读书人打交道,本打算激他一激。此刻听他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说出一番深明大义的话来,料想他自有考量,顺势问道,“夜某择婿,乃是不情之请,想托人照看小女,小女对庄公子有意,庄公子却不愿趁人之危。依庄公子之见,应当如何?”

    “这……夜姑娘若不嫌,”庄少功略略思索,看向夜烟岚,软语商量道,“可愿与庄某结为兄妹?他日落难,行走江湖,彼此照料,庄某决不越礼。待安定之后,夜姑娘有意中人,庄某定尽兄长之责,代为筹礼。到那时,夜姑娘看清了庄某为人,若仍愿下嫁,那,那便是庄某三生之幸,莫敢不从。”

    夜烟岚知晓,庄少功喜欢男子,说出三生之幸、莫敢不从这等违心话来,只怕是勉强得很了,且苦中作乐,破涕为笑:“我还怕你从了我么?”

    庄少功松了口气,因彼此守着一个小秘密,不禁也露出些笑模样。

    他二人相视而笑,在旁人看来,正是心有灵犀,眉目传情,好不般配。

    连夜盟主也深受感染,只道庄少主谈吐儒雅,既注重礼法又不畏权势,还讲江湖道义,是难得一见的佳婿,越看越合心意,索性由他二人结义,再缓图之。

    这比武招亲,到头来,竟成就了一对义兄妹,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余参加招亲的青年才俊,识趣地近前贺喜,一面卖力夸赞庄少功,一面偷窥无名的脸色,想通过恭维这位庄家少主,在病劫的眼底讨个顺水人情。

    庄少功也知晓,比武能无疾而终,除了夜盟主的威望足以服众,还因自家有个病恹恹的小煞星坐镇。来金陵这些时日,他是看出来了,无名不出手,就能让山贼自毙,一出手,便能让神调门易主,在武林中有何等威慑力,他身为少家主怕是无缘领会了。

    庄少功于热闹之中,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向无名,一望便生出这许多感慨。

    这少年郎,生来是云霄上的资质,奈何命途多舛,常年忍受病征折磨,又经过世情的锤炼,已练得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收服他,让他心动?

    无名正传音入密,与白轻卿谈四妹无颜,唬得白轻卿汗如雨下,敢怒不敢言。此时见庄少功望来,他不动声色地收了内息,低头抿了口茶,漱去唇齿间的血腥气。

    庄少功生了怜惜之意,回到他身旁,小声道:“夜姑娘知道,我是断袖。”

    “与我何干?”无名瞥了庄少功一记,放下茶盏,声音有些喑哑。

    “我是要让你知晓,你逼迫我和夜姑娘,也是徒劳的。”

    无名微微攒眉:“庄少家主——”

    庄少功待要听个究竟,忽有个黑衣人闯入席间:“盟主,大事不好!”

    夜盟主见这黑衣人连滚带爬,扑至脚下,连忙把人掺起,问是何事。

    “江南总督,率三镇二协十六营的官兵,攻下了旧皇城!”

    夜盟主道:“不必惊慌。我已安排,漕盐茶马各帮兄弟,连夜离开金陵,萧四当家也已金盆洗手,改行去弄舟。今日的旧皇城,已是空城一座。”

    “可是,那山岳盟的奸贼,与朝廷串通一气,”黑衣人喘了口气道,“听闻盟主在此聚众比武,如今少林武当的能人,已随官兵包围凤台山,就要杀上山来了!”

    “来得好!”一众执意留在金陵的青年才俊,或自恃武艺高强,或与朝廷有仇怨,本就是血性之辈,登时纷纷亮出兵器,“有夜盟主和劫门少主在此,那朝廷走狗来一个,我们杀他一个,来一双,我们杀他一双!”

    庄少功听得一呆,不知自己在此有何益。但见众人无视自己,一齐望向无名,旋即意会,众人是想请无名出手解围。他连忙问:“无名,你可有退敌的良策?”

    无名点点头,仿佛有良策。

    庄少功静候下文,候了半晌,无名却拿起个桂圆,送入口中。

    平日未见无名贪图口腹之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反倒吃个不停。庄少功几乎要背过气去,不由得催促道:“你既然有良策,不妨说来听听?”

    无名头也不抬,伸出小段舌头,卷去指腹的汁水,轻声答道:“杀光官兵。”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令一众屏息,当即有人抱拳请教:“愿闻其详?”

    “放官兵入金陵,关门打狗,”无名垂下眼睫,自言自语似地道,“我已在城内各处布置毒烟,只待一声令下,金陵再无活口。这凤凰台,是上风处,你们可以活命。”

    众人听得惊骇不已,这少年竟阴狠至此,想将满城百姓,连同数万官兵一齐毒死!

    “江湖中有一言,”无名这才抬起头,环顾四周,“‘五劫出没,消灾惹祸’,你们难道不曾听闻,请五劫出手消灾,必然会惹祸上身,是要付出同等的代价的。”

    庄少功不敢相信,无名会如此草菅人命,不禁又惊又怕,怒喝道:“无名!”

    无名闻声,话锋一转:“然而,我家少主慈悲为怀,不许我滥杀无辜。”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经过这一吓,那与朝廷拼个鱼死网破的念头已淡了许多。

    唯有夜盟主,似在思索无名所言之意,一时疏忽,骤觉劲风袭来。他匆忙回转目光,原来,之前来通风报信的黑衣人,趁他不备,亮出袖中刃,想要行刺于他。

    这黑衣人本是他盟中的一个心腹,此时却变了节,电光火石之间,已抢进他怀中,就要将利刃送入他的心脉。他本是刺客起家,丝毫不慌,且将身形一凝,右掌后发而先至,虚罩住黑衣人的百会穴,却忽地叹了一声,卸去浑身力道,垂下了手臂。

    匕首立即没入他的胸膛,黑衣人惊得抬起头,似不相信自己一击得逞。

    “爹!”夜烟岚见势不好,提剑上前去护,孰料一个桂圆核,不偏不倚,打中了她的风府穴。她颈后一麻,顿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庄少功不知缘由,想请无名去救,无名却道:“是我点了她的穴道。”

    “你为何要这样做?”

    “这为她好。”

    庄少功一头雾水,待要发作,只见夜盟主抬手稳住众人,凝视着行刺的黑衣人,沉声道:“夜某,遣散乾坤盟的弟兄,本就打算一人做事一人当,把这条命交给皇帝。今日他派人来取,正合夜某心意。诸位不必再为夜某费心。即刻从后山撤离,自有人在聚宝门接应,护送诸位出城。”

    一众青年才俊,先是让无名一吓,不敢苟同那要满城百姓陪葬的做法,萌生了退意。此刻见夜盟主遇刺却毫不反抗,知晓大势已去,夜盟主是要以一命换取一城平安,均觉再留下来也是添乱,只得领受这份心意,由后山离去。

    少顷,凤凰台上,只剩下夜盟主、夜烟岚、白轻卿、燕寻兄妹和庄少功一行人。

    无名仍旧是恹恹的模样,牵来一架两套的马车,向庄少功道:“走了。”

    庄少功正发着愣,听得“走了”二字,才回过神,不敢置信地问:“去何处?”

    “回阳朔,”无名看向夜烟岚,轻描淡写道,“你抱她上马车,我送你们出城。”

    听无名提及故里,庄少功只觉恍如隔世,挂念家中父母,归心似箭,然而要他撇下夜盟主,带夜烟岚逃走,他又于心不忍,一时心神恍惚,竟未留意无名的措辞。

    无名只好亲力亲为,到夜烟岚面前,埋身把她扛上肩头。

    夜烟岚又羞又气,急怒交加,内功运至一处,竟冲开了风府穴,挣扎道:“你放开,我要留下来,陪父亲。”

    无名耐心用尽,好似扛米袋般,左手把住她的后腰,任凭她踢打叫嚷,稳步往马车前行。

    庄少功一看,也急得脸颊涨红,无名全然不知何为男女大防,这和强抢民女有何异?

    白轻卿按捺不住,想要拦住无名。燕寻见状,唤了声:“白兄!”

    碍于夜盟主在场,即便其心脉为刺客所伤,白轻卿却也不敢轻易倒戈:“燕兄,岚妹不可以走!”

    燕寻微笑道:“家破人亡,生离死别,总是令人感伤。既然这是夜盟主的意思,你就让他们安心上路罢。你我姑且留在此地,陪同夜盟主会一会官兵。夜盟主德高望重,指不定,还有哪位高人前来搭救,此事或有转机呢。”

    庄少功虽然不谙世故,听至此处,却也知道,这燕寻图谋不轨,只怕是要留下来对付夜盟主。他更是放心不下,又深知自己无力回天,若要讲道义,理应让无名替夜盟主除去强敌。可待官兵上山之后,夜盟主还是难逃一死,就连无名也有性命之危。

    他敬重夜盟主,但出于私心,实在不愿让无名白白送死,只能暗自发誓,一定会照顾好夜烟岚,把她当作亲妹妹对待。最终,他向夜盟主抱拳一礼,上了马车。

    第39章 绝处相逢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此言不虚,来时上这凤台山,庄少功未觉陡峭,到了下山时,于颠簸中,勉力扶住车窗,往帘外一看,只见两匹马快如旋风,在环山小径上,打转狂奔,一侧便是万丈悬崖,不由得魂飞天外,心道,无名会驾车么?这要是马失前蹄,跌下去,哪里还有命在?

    大约是自知身处险境,连之前吵闹不已的夜烟岚,也冷静下来,不知在思量什么——

    忽地妙目圆睁,一把拽过庄少功,一臂护住他,紧抵着内侧的车窗。

    下一瞬,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另一侧的车窗暗了暗,好似有个庞然大物,擦过木质车舆,落入了悬崖。

    “是落石,”夜烟岚虽然娇生惯养,却因年少时曾让山岳盟的歹人劫去,经历过生死考验,到底是要比庄少功有见识些,面色煞白地道,“燕寻那贼,放我们走,却在路上设伏。一会我把你扔出去,你贴紧山壁别动。”

    庄少功本想挣开她,听闻此言,才领会了她的好意,窘迫地道:“夜姑娘,你是盟主唯一的血脉,不必周全我,你武艺高强,自去逃生就是了。”

    “你不是你家唯一的血脉么?”夜烟岚蹙眉,“本就不该把你牵扯进来,你却帮了我不少忙。我爹常说,有恩不报枉为人。事到如今,我就算是死,也要把你送出城去!”

    两人争执间,又有不少巨石滚落下。纵是无名气力惊人,擅长驭马,却也架不住劣马胆小。

    几块山石砸在道前,尘泥四溅,两匹马唬得扬蹄嘶鸣,一停顿,复让崩散的碎石击中,扭身血花飞溅,翻进悬崖。夜烟岚早有所料,想到父亲遇刺待毙,二爹自断经脉,她也无意苟活,倒不如陪父亲葬身凤台山,便在马车翻下去的一刹,抬掌破开车窗,把庄少功送回了路面。

    庄少功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再回头看,青天白云,哪里还有马车的影子?

    “夜姑娘!”庄少功才发誓保护夜烟岚,孰料世事无常,眨眼间,对方便已香消玉殒。

    他心中大恸,一时想起了初遇的种种,只觉夜烟岚才貌双全,知晓自己是断袖,非但不嫌弃,反而出言宽慰,乃是平生遇见的最讲义气的女子,谓之知音也不足为过。

    不知好人为何没有好报,夜盟主如此,夜烟岚也是如此。

    正胡思乱想间,自崖下跃起一道黑影,赫然是身着劲装的无名。

    无名怀中抱着一名白衣少女,少女毫发未损,紧闭着眼似在等死,不是夜烟岚又是谁?

    无名一言不发,放下夜烟岚,理了理肩上的行囊。这行囊,竟是救夜烟岚时,他从马车里捞上来的家当。看那分轻重缓急的架势,倒像捞细软家当是首要的,捞夜烟岚是顺手的。

    他抬手将拦路巨石拨下山崖,脚下不停,侧身继续前行。

    夜烟岚大难不死,才知道这个闷不吭声的仆人厉害,问庄少功,这人是谁。

    庄少功告诉她,这少年郎叫无名。夜烟岚又道:“你家仆人都这般厉害么?”

    庄少功摇摇头,想起了不知所踪的无敌,又点点头,心有余悸地劝道:“夜姑娘,你切莫轻生。无名既然肯保你我出城,就没有出不去的道理。我们……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

    夜烟岚见识了无名的身手,就凭方才他应变奇速,跳崖相救的决断,以及如履平地上来的功夫,她就知晓,此人武功,决不再自家父亲之下,父亲已是一盟之主,江湖中一等人物。

    这般的身手,在庄家,却只能做个鞍前马后的仆人,不知庄家究竟是什么来头?

    第11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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