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26节
「我也是,二爷。」
「柳儿,离开我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许稚柳无言点头。
「那天,我看到你了。是真彦带我去看的……」容嫣用干瘪的嘴微笑起来,好像一个幸福的孩子:「真彦,真彦对我很好。」
许稚柳点头,眼泪涌出眼眶。
「我知道,我看到二爷送的花了。后来我出来找二爷,怎么也找不到。」
「我听了你的戏,就放心了。你唱得很好,我一直想见你,跟你说这件事,你唱得好,二爷好高兴。」
许稚柳低下头,泪珠子一连串的往下滴。
「傻孩子,还是那么爱哭。」容嫣微笑。
他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二爷!二爷!」
血从容嫣的嘴里喷了出来,染红了床单。他不停的咳。柳儿骇得手足无措。
好不容易,这一阵停止了。
容嫣喘过气来:「我没事了,别担心。」
许稚柳拉起容嫣的手:「二爷。你撑着,大夫刚来过,他说会治好你的。」
容嫣睁大眼睛,望着天,好像在想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才说:「别忙了,柳儿,二爷快死了。」
许稚柳摇头:「二爷,别胡思乱想。你只是病了,咱们把病冶好……」
明明知道这是假话。在容嫣昏迷的时候,医生已经来过了,容嫣已经病入膏肓。以他吐血的情况来看,居然能撑到现在,才是奇蹟。
有一朵很淡很淡的微笑出现在容嫣嘴角,那一刻他那微妙的神情,投射出昔日那容二爷的影子。
「柳儿,」他像讲一个秘密似的说:「其实我早该死了。我就是有一口气撑着,拚命撑着,怎么也不死。我答应过真彦,我的命是他的,怎么也要活下去。可是,最近不行了。我没有力气了。我撑不下去了。老天爷也可怜我,才把这口气收回去了吧。」
许稚柳握着容嫣的手,只是摇头,眼泪扑簌簌直滴到他脸上。
「我这一辈子,活得不长。只有三十多个年头,可是柳儿啊,有时我真的觉得活得够了,就像过了别人的几生几世一样。我的命拖得太长,我累坏了。我活够了。」容嫣微笑着说:「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在我死之前,我就想见一见你。我想那最后一点气没散,也是二爷这一点心愿未了吧。好孩子,你能来找二爷,二爷真高兴啊。」
许稚柳只恨自己:「柳儿来迟了。来迟了。」
容嫣想抬手,去抚摸他的脸,可他手指动了一动,一点力气都没有。许稚柳捉紧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你来了,就不迟。」容嫣轻声道:「我爸,我大哥,都是你送的葬。我想到我自己也会是你送葬,就安心了。」
许稚柳咬紧牙,只是摇头。昏黄的灯光照着那一滴一滴的眼泪,不停的滴在他的黑绸衫上,湿了一大片。
「柳儿,我有好多事想问你……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二爷,您慢慢说。」许稚柳哽咽:「我们,我们还有好多时间慢慢说。柳儿也有好多话想跟二爷说。」
柳儿把自己关在容嫣的房里,三天三夜。
他握着容嫣的手,陪着他,哪儿也不去。容嫣有时喝点稀粥,有时咳嗽,更多的时候是昏迷。偶尔清醒的时候,柳儿陪他说话。说从前容雅的事,容雅和那个日本人的事,容雅的琴声,他的理想,他的殒落,还有容修的最后时光,他怎么思念小儿子,担忧大儿子,他怎样把华连成交到柳儿的手上。
容嫣听得发怔。在柳儿的叙述中,点点滴滴的拾起他和父亲,南琴失散的那一段岁月。容嫣说:「我真后悔啊,柳儿。我在外面晃荡了大半辈子,在我爸最需要我的时候,没能在他身边陪着他。」
他又说:「可我总算又回来了。我和我爸一样,总算都死在容家的屋子里。」
他有时也会给柳儿说说这些年在外面的生活,他说到杜长发,说到燕红,说起肖碧玉,说起沈汉臣。
柳儿说:「二爷,那个沈汉臣,他也没有好下场。全国通缉汉奸开始,他就搭日本人的一艘军舰,想逃到日本去。结果在海上那军舰被我们海军的炮给打沉了!我在报纸上看到的。」
容嫣怔了半晌,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他摇了摇头:「汉臣,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到最后,柳儿不得不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才听得到。
「柳儿,我帮我哥,报了仇……那个日本人……我杀了他……」
「二爷,你累了,不要再说了。你休息一下,」许稚柳握着他的手:「睡一会儿。柳儿在这里陪你。」
「傻孩子。我怕我再睡了,就没机会说这些话了。」容嫣轻声说:「柳儿,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我还没跟你说真彦的事。」
许稚柳想说,二爷,你好好休息,以后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说给我听。可他竟然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自己也知道,以后恐怕再也听不到二爷的声音了。
「那个,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你要好好对她,别让她再哭了,知道吗?」
「二爷,我……」许稚柳冲口而出,又生生顿住。
我爱的是你。我只爱你,一生一世,化骨扬灰,我也只爱你。
一直到最后,他还是没能说出口。
在属于他们的今生今世,他们虽然无比接近,但注定只是错落。
「柳儿。」
「我在。」
「柳儿,真彦他,对我很好,真的……」
在那一刻,许稚柳对这陌生的真彦竟然满怀感激。因为二爷说到他的时候,充满了爱人的骄傲和满足。在容嫣这波折坎坷的一生,真彦给他的那份爱是那样珍贵无比,到死也心心念念。
容嫣的声音低不可闻了,好像渐渐睡去。许稚柳看着他,一种巨大的恐惧爬满全身,他颤抖着去摇容嫣:「二爷,二爷!」
容嫣恍然从睡梦中惊醒:「嗯?」
许稚柳蓦地松了口气。
「柳儿,我这是在哪里?」
「你在你自己家里啊。」
「为什么这么多光呢?」
「光?」
许稚柳环顾四周,那昏黄的灯,投射的黑影,不由得全身发冷。此时他和容嫣身处在不同的地方,容嫣看到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过往的生命,如同一个沉闷黑暗的地窖,冥冥中有谁忽然打开了一扇门,一束光穿透这无边黑暗的深渊。容嫣吃惊着,被那束光吸引,走过去。
走过去。
他来到光束里,瞬间睁不开眼睛。
鼓打起来了,锣敲起来了,场面儿们的拿手绝活奏起来了。
他站在舞台上,凤冠霞帔。万束强光照射着他,把他照得如同洛水神仙。台下满满的坐着观众,他看到他的爸爸,哥哥,杜长发,燕红,三喜……生命中所有曾经见过的温暖的人脸。他们都微笑着看他,满怀期待。
此情此景何曾熟悉。
他想起来了,这是那最后一出戏,这是散花。他没能唱完就被带走了。
现在上天再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再一次站在这个舞台上──他一生最辉煌灿烂的生命,他将完成它。
于是他抬手,做出身段,他开口唱──
容嫣的呼吸,停止了。
这一次,许稚柳怎么也摇不醒他。
他把他抱在怀里,只怕他的身体冷了。他的身体冷了,就再也没有机会醒过来了。他用脸贴着他的脸,用胸膛捂着他的心口,用嘴唇暖着他的手,他的脖子。
他一整夜,一整天坐在那张床上,抱着他,不肯松手。二爷只是累了,二爷只是睡一睡,二爷一定会醒过来,他会怕冷。
但二爷的身体还是凉了,一点一点的,热气从他的身体里消散而去,怎么捂也捂不住。他的脸,他的嘴唇,他的指甲都变成了紫白色。
孙老金流着泪说:「柳儿啊,算是我求你了,你把二爷放下来吧。你这样抱着他,二爷身子硬了以后,怎么躺得进棺材里啊。你难道要二爷弯着身子下葬吗?」
许稚柳怎么也舍不得松手。他怎么能想像把二爷装到那个又沉又闷的黑箱子里,然后永远埋在又冷又深的地底?
爱热闹的二爷,怕寂寞的二爷,要人疼的二爷,穿着一身白衣,撑着伞在灰暗的天色中对自己微笑的二爷。
以后发生的事宛若在梦中。大红的喜字换了下来,到处挂上白色的灯笼白色的帐幔,孙老金一点一点的抚平了二爷的身体,换上他昔日的白色衣服,他的身体干瘦得像树枝,包着一层薄皮。从前的衣服显得太宽大,衣服下,身子薄得好像不存在一般。
孙老金一边给二爷换衣服,一边哭。
他换一会儿,就停一会儿,因为他听人说,如果活人的泪沾在死人的衣服上,那死人就变得太沉重,过不了阴间那条河,去不了彼岸。所以他停下来,到一边去把眼泪擦干再继续做,可不一会儿,眼泪又从衰老的眼眶里涌出来,让他视线一片模糊。
环儿也哭。
她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她说她怎么就那么糊涂,二爷就站在眼前,可她居然把他赶走了,她真该死,真该死。
许稚柳呆呆的看着众人忙乱,守灵,哭丧,他着麻衣,呆呆的跪在一边。他找到二爷了,二爷回来了,可二爷又走了。这一次是永远的走了,他就在他的怀中,而他却无力留住。
许稚柳不吃,不喝,不睡,跪在一边。他的嘴唇干裂,只有眼泪,不断的冲刷着消瘦的面颊。从前是心脏的地方,好像都化成了泪,泉水一般的往外涌。
含杏来到他身边,扳过他的身子:「柳叔,我知道你伤心。可二爷已经走了,你哭死了自己也没用,听话,吃点东西,去睡一睡。」
许稚柳好像不认识一样的看着她。
没有了二爷,一切都没了意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
含杏说:「不管你承不承认,我已经嫁你了。你自己亲口要我嫁你的,我一个人也拜了天地。我是你的妻。这后半辈子,你就算是为了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她把头倚在许稚柳的肩头,失声痛哭。
她哭着说:「要是你哭坏了身子,我一辈子伺候你。你要随二爷去,我也随你去!」
许稚柳闭上眼睛。
容嫣葬在容修容雅的旁边。
许稚柳眼看着黑色的棺材就要被放进土里。
他说:「等一等!」
扑上去,抱着棺材。他不舍得,二爷在这里面。
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他剩余的人生,不会再有二爷。
孙老金流着泪,上来拉开了他:「柳儿少爷,你就让二爷入土为安吧。」
老头子擦了一把泪,对着容修的墓说:「老爷,小少爷回来了。您不是一直惦记着他吗?现在他回来了。您们一家人也能在天上团圆了。」
他又对容嫣说:「二少爷,您在生的时候,留在家的时间少。如今在这里,好好的陪陪老爷。大少爷,我儿孙三也过去了,您让他再侍候您,再给您拉马。」
然后,许稚柳眼睁睁的看着,棺材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土撒了上去,一层,一层,很快的覆盖了棺木……
第十一章 换了人间
此后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梦中。
时间对许稚柳失去了概念,尘世哀欢只是转眼。
华连成的新舞台修好了,上海滩又热闹起来了,国民党和共产党又打起来了,上海解放了……
尘土衣冠,过眼烟云。
含杏是个好女人。如果没有她,许稚柳无法想像他如何能渡过那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布:新中国成立了,中华人民站起来了!
在那一天,全中国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到处都张灯结彩,搞着庆祝活动,劫后余生的人们在欢笑,在歌唱,不认识的人见了面也拉在一起跳舞。
那天华连成也参加了上海的国庆活动。
累得精疲力尽的许稚柳回到家来,含杏递上热毛巾和热茶。现在已经不兴穿旗袍了,她穿着臃肿的女式双排扣棉上衣,挽着头发,青春将逝,她已经不是当年那倚门回首的小含杏了。
在灯下看她,许稚柳突然心中一痛。
四年了,第一次,再感到心痛。有一缕柔情伴随着这疼痛缓缓涌起。他放了毛巾茶杯,上前去,将含杏拥在怀里。
含杏错愕,但随即平静。
「含杏,对不起。」许稚柳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低声说:「对不起。」
含杏说:「你好像只会跟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不想听这个。」
许稚柳不知应该说什么。
含杏回过身来:「如果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也不要说。」
她仰起头,将唇压在他的唇上。
窗外,一朵巨大的礼花在饱受硝烟的夜空中冉冉升起,慢慢燃烧,转为绿色。
更遥远的地方,向往新生活的人们一片欢呼。
但他们听不到。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他们俩,还有窗外那朵,明明暗暗的礼花,开了又败。
结婚这么久,那一晚才真正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半年以后,含杏有了孩子。
知道有孩子的那天,许稚柳和含杏手拉手的去了政府办公室,补了一张正式的结婚证。含杏将它用玻璃框子镶好,挂在墙上。
家里多了很多宝宝的东西,整天见含杏拿着毛线球,嘴里嚼着话梅糖,不停的织宝宝的毛衣毛袜。
有了孩子,家也才更像一个家。
没多久,戏班子陆续实行了公私合营,所有戏班子的人,都成了国家干部,评起了级别,拿起了国家工资。
许稚柳应邀出任上海戏剧专科学院荣誉校长,艺术总指导。新中国成立了,戏子也不叫戏子,都成了艺术家,见了面也不叫老板了,人人都叫他许校长。
许稚柳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再遇到庚子。庚子也被请来做学院的老师,毕竟他是这一行的老资格了。见了面,双方都尴尬。毕竟这师兄弟之间的恩怨太多。许稚柳先反应过来,招呼他:「徐老师。」
庚子抱了抱拳:「许校长。」
这一个校长,一个老师,虽然只是两个称呼,已经拉开了距离。
在党的领导下,个个角儿戏子们倒也老老实实,领导让谁唱就谁唱,不让唱就不唱。反正做也三十六,不做也三十六。
许稚柳的戏比从前少得多了。因为他是校长,要发扬风格,把上台的机会留给革命新一代。戏唱少了,许稚柳还无所谓,反正现在排新戏,教学生,都忙得不可开交。可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适应潮流的那一套「新」。
现在排的新戏他不喜欢,捧的新人他也不喜欢,总觉得不是从前那种味儿。《玉堂春》、《锁麟囊》是早不让唱了,那些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旧风气,应该打破。
但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生活本来就是如此,他只是不断的调整自己去适应。
含杏给他生了儿子,第二年又生了个女儿。他本来想挑个知书达礼的好名字给孩子,含杏不让,随大流叫了「爱党」、「爱民」。含杏到底比他机灵。
中国和日本不打仗了,又开始友好交流。各个城市都在修中日友好广场,小学生们打着红领巾去植树。
有些日本俘虏,被改造好了,甚至不愿回日本。这天他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个日本慰安妇自愿留在上海过后半辈子。中国政府把这事当作一件积极新闻来报导。不知道是欣赏敌方人民的弃暗投明,还是作为中日友好的又一佐证。
播音员在介绍她的生平:「……柳川女士和她的哥哥,都非常喜欢中国。因为是亲华人士的原因,日本的秘密警察杀了她哥哥,又打算强占她,她不愿意,结果被万恶的日本侵略者送去做慰安妇……」
收音机里,传出一个女子平静的声音:「我想留在中国,因为这里是我最爱的人出生,流血和牺牲的地方。我希望死去之后,也可以埋在这片土地上,和我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她的中国话说得很流畅,但是带着点口音。
这种奇怪的口音,让许稚柳想起往事。想起那个爱上大爷的娇俏的日本少女,还有她的哥哥,那个硬生生闯进了他们生活的,拿着小提琴的男人,惊心动魄的血祭。
有谁知道,在那些动荡的年代,湮灭了多少传奇。
许稚柳没有想过,终有一天,他会见到二爷口中的「真彦」。
那是中日恢复邦交以后,组织突然有一天找他,说有重要外宾点名要见他。他莫名其妙的去了,见到了昔日那不可一世的栖川宫亲王。
他看上去几乎没怎么变,苍白清瘦的脸,严肃的表情,薄薄的唇紧抿着。但这一次他没有穿军服,而是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和一般中国人没什么两样。他的眼睛也紧紧的盯着许稚柳。许稚柳不禁想,在他的眼里,自己变了吗?是老了吧?还是意气消沉?
真彦站了起来,不等组织上的人介绍,向他伸出一只手:「许老板。」
许稚柳握着他的手:「亲王殿下。」
真彦道:「我已经不是什么亲王了,现在只是一介平民。我也放弃了我日本姓氏。现在我姓容,容真彦。」
许稚柳睁大了眼睛。
昔日的侵略者现在以友人的身份回到原地,许稚柳怎么也觉得有点别扭。
真彦对陪伴者说:「可不可以让我和许老板单独谈一会儿?」
他们善解人意的退了出去,留下许稚柳和真彦,以及只属于他们的过往的回忆在那间屋子里。过了很久很久,再出来的时候,真彦戴上了一副墨镜,墨镜下脸色惨淡。他用很浓的鼻音说:「我想去看看他。」
许稚柳看着他,淡淡的说:「好。」
真彦带去了两束花,一束铃兰,一束玫瑰。
他把铃兰放在容雅的墓前,他说这是一个旧友的心意。
当他把玫瑰放在容嫣的墓前的时候,这个骄傲冷淡的男人在瞬间崩溃。他抚摸着容嫣的墓碑,汹涌的悲哀如河水决堤。
许稚柳自容嫣死后,以为眼泪都流干了。听到那撕心裂肺的恸哭,他再一次泪流满面。虽然心中百感交集,但他已经不恨眼前这男人了,甚至没有一点妒嫉。
眼前六尺深的地下,是他与他,这一生一世共同的爱。
许稚柳说:「二爷说你对他很好。这是他最后跟我说的话。」
真彦说:「你不明白,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如果我能少爱他一点,那时候我本应该和他一起去死……可是当时的我,不明白……」
许稚柳闭上眼睛。
他想,如果当初自己能爱他少一点,自私多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将二爷留在身边?
生者的无穷悔恨,什么也无法挽回。到如今,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
一九五七年,文艺界的整风运动开始。
开不完的大会小会,演员们互相提意见,互相揭发,反正目的都在于共同进步共同提高。含杏老早给许稚柳耳提面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祸从口出,什么也不许说。许稚柳没有异议。但总有人不放过他。
他们这一组的组长,是当下最红的京戏演员旦角邹红军。据说他父母当年都是旧社会吃过苦的受苦艺人,后来他早早的跟着红军去了陕北,是最早一批觉悟的革命艺人。这天开会庚子就站出来说:「邹同志是我们最值得学习的榜样,可我就不明白了,怎么有的人还在背地里挑人家的不是啊?」
大家都不知他说谁。
庚子说:「许校长,那天是谁说的,邹组长唱得不好?」
许稚柳一怔,回想,确实有天,上海戏剧团接待朝鲜友人,对方点名要听名剧《贵妃醉酒》,组织决定破例开这旧戏,是以国际友人的要求为重。许稚柳听说是邹红军演杨贵妃,随口说了一句:「二爷的贵妃才是真贵妃呢。」谁想到传到庚子耳朵里。
庚子明知故问:「我问你,你说二爷,是哪个二爷?」
许稚柳说:「当然是容二爷。」
「那容二爷是什么?是旧社会一个剥削阶级的二流子少爷!一向狂妄自大,骑在我们受苦艺人头上作威作福!他是什么东西?是地主资本家的玩物!听说后来还做了汉奸!你把他和我们新中国新演员相比?你是何居心?」
许稚柳厉声道:「庚子!」
含杏死命的拖着丈夫的手。
他觉察到妻子那颤抖的,恐惧的手心。咬牙忍,深呼吸,把气压了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忍气吞声的说:「我没说邹组长唱得不好。」
「那你是什么意思?」
「组长当然唱得好。组长有组长的好,二爷有二爷的好。」
「哦?」庚子不放过他:「那到底是哪个唱得更好?」
含杏抢着说:「当然是组长好。」
「许校长,你说呢?」
大家都看着他。
他斟酌着,慢慢的说:「组长当然唱得好。组长的好处数不完,二爷的好处却说不出。」
回了家后,含杏把他埋怨了个够。
他只是不开口。
他们还住在容家原来的旧宅里。只是上海住房紧张,这么大一处宅子,已经不可能只让他们一家人住了,一个大院子里挤满了人,清早上厕所还要排队。
只是院子里那一株合欢花,历经风雨,渡过战乱,依然青翠扶苏,叶叶相对,昼开夜合。此时已是初夏,满树绒线球一般的小花,像一朵一朵小小的野火燃烧。
含杏在厨房做饭,眼看着天晚起风了,对身边小女儿说:「爱民,你去叫你爸进屋去,小心受了风。」
许稚柳站在树下,望着那满树红花,脑子里突然闪过那样一个黄昏。
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也是这样黄昏的天空,也是这样新月如钩,紫色的晚霞如同背景,勾勒二爷那秀丽的剪影。他仰望着二爷,无限倾慕。在那一刻的黄昏没有别人,只有他和二爷,那一刻的美好如雾如电,如梦幻泡影……在他的生命中,那片刻就是永恒。
「爸,爸,妈叫你进屋去。起风了。」女儿在摇自己的手。
一阵风过,几朵红色的合欢花飘落地下。
许稚柳俯身拾起,就好像有一团小小的火花在他指尖燃烧。他拈着这朵火花,轻轻的道:「合欢花下留流,当时曾向君道。悲欢转眼,花还如梦,哪能长好。」
女儿不解:「爸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许稚柳看着一脸稚气的女儿。
孩子,但愿你永远也不必懂得。
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闷雷。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他把花递到女儿手里,抱起了她:「走吧,进屋了,你妈在等我们吃饭。」
院里不知哪家的收音机,依依牙牙的飘出山西大同女子的弦索唱词:「……长空万里无垠,冰轮皎洁。
人间此时,一似那高山大海无有碑碣。
正多少离合悲欢,也道来平平淡淡。
这正是天地之初,万般尘事转觉,
谁不是各尽人事,忧喜自知,
得失天晓得。
如那时人,如那时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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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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