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节
寸丝不挂 作者:长安十年
第17节
而黎素躺在床上,带着一整日的困倦,再也支撑不住,渐渐睡着了。
“尊上,重光使来信了。”黄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莲花生等人已到了距雁荡山附近,借住在农户家中。
“如何了?”莲花生依旧口不能言,幸而黄岐功力深厚,与他用传音秘法交流,毫无障碍。
黄岐从白鸽脚上将纸条取出,仔细看了,道:
“秦风死了,秦远行……也哑了。”
莲花生方才正在打坐运功,听到这等消息却不惊讶,慢慢收势吐息之后,才道:
“谁做的?”
黄岐摇头:
“万重光也不知道。”
“他呢?”
黄岐半天才反应过来,莲花生问的是修缘。
“他还好,重光使说,他日夜都守着,还有赤仙使与他接应,请教主放心。”
莲花生起身,他已经恢复了原来身形,只是脸上依旧戴了黄金面具。他打开门,黄岐正半跪在外面。他想起在山谷中的日子,当时浑然未觉,现在想来,有那人陪着,竟十分快活。
“告诉他们,即刻启程,我们去雁荡山潭底取药。”然后便与万重光汇合,他想尽快见到修缘。
秦远行躺在自己的房里,自那晚之后,他性格变了许多,秦风的丧事他也没再参与,一切交由秦远岫打理。对外只说新任武林盟主因父亲突然离世,思虑劳累,加之守夜当晚遇刺,受了伤,不能见客,需多休养才好,一切事务暂交给秦远岫处理。
因秦远岫将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来者皆是客,江湖人士不论身份贵贱,都得到了最妥善的照料,因此众人对他赞许有加,倒无人在意秦远行了,只说了一些大公子保重身体,人死不能复生,莫要再徒增伤心这样的话。
修缘这几日住在聚贤庄,见秦远岫一直事务缠身,并未打扰他,每日只吃完了饭,四处走走,便回房里打坐诵经,或是在小院里独自练武。
秦风的丧事已经结束,江湖人士大多离开聚贤庄,秦家又恢复了平静。
这日中午,修缘用完了饭,往花园散步时,遇到了秦远岫。
“修缘,这几日我事情多,照顾不周……”
修缘笑道:
“你说的,我只拿这里当自己家便好。”
二人都笑起来,修缘想到秦远行,只知道他那晚受了伤,一直都在内院养伤,不见外人,便开口问道:
“秦大公子怎么样了?”
家丑不可外扬,秦远行那件事,没几个人知道真实情况。当日秦远岫接替他过来守夜,看到那副情景,只叫了一两个心腹过来收拾残局,立时带了秦大往内院养伤。
秦远行早已疼晕过去,事后问他,凶手是谁,他却如同将死之人,只看了秦远岫一眼,便呆呆望着屋顶,或是一直摇头。平日里也不愿出门,只坐在屋里,生人来了他都要畏惧,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至于唐韵,却是个棘手的,秦远岫经了那晚,自然知道他与秦大的关系。然而唐门向他要人,他又如何交代,难道告诉天下人,唐韵死在他大哥身上?
秦远岫只得亲自将他收拾好,让唐门来领人,告诉他们那晚唐韵与秦远行同在灵堂遇刺,唐韵被一剑穿心,秦远行则受了重伤,正在疗养。
唐门却不肯罢休,但聚贤庄一向是武林泰斗,他们招惹不起,且秦大公子也受了重伤,此事不假,一行人闹不出结果,只得回了蜀地。
一整个江湖无不人心惶惶,原来这许多事,只是个开头而已,甚么时候结束,却不得而知。
“我大哥……他不大好。”秦远岫回过头来,神色肃穆。
39、第三十九章
修缘听秦远岫一番话说下来,才知道秦大公子如今已口不能言,顿时心生感慨,道:
“不如我今日就去看看他?”
秦远岫摇头:
“我大哥向来心高气傲,出了这等事,自然不愿意见人。况且你忘了,那日他是如何说你与平安之事的?你去了,他也不会理睬。”秦远岫只说他被人割了舌头,却并未提及秦大公子与唐韵的苟且之事。
修缘点头,想了想,又觉惊惧万分:
“那人既然能潜入聚贤庄,杀了唐门当家,伤了秦大公子,这么说来,就连秦庄主,说不定也是……”
秦远岫背对着修缘,半天才道:
“不得而知,我爹一直都有痛风病,恰逢武林大会,又有魔教横行,思虑过多,或许真是身体不好了。我反反复复查了几次,并不见他身上有伤口,也不是中毒。”
修缘站在荷花池边,满池未开的水芙蓉摇摇曳曳,他望了一会儿,道:
“无论如何,魔教之人,人人得而诛之。望川宫已经承认江南四家被他们灭门,若我们再不作为,夜长梦多,也许会有更多人遭他们毒手。”
秦远岫转过身,对他苦笑一下,道:
“你知道么,西南已被天一教控制,所以这次武林大会,许多一等一的高手都不曾来。且中原门派林立,却人心涣散,硬碰硬根本行不通,只有使计让天一教与望川宫两败俱伤。”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且需从长计议,因此二人都不再说话,默默无言。
近日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常有僧人下山化缘,总要经过聚贤庄。秦远岫便命人备了斋菜与白粥,放在厅堂内,若有僧人问路或是化缘,便领他们进去吃斋。
这日来了个老和尚,五十出头的年纪,胖乎乎矮墩墩的,秦家的守卫领他进了门,老和尚双手合十,念两句“阿弥陀佛”,便跟着进去了。
“老师父是山上来的?”
“可不是,下山来化缘,碰巧经过贵庄,素闻秦家宅心仁厚……”正说着,却听远远有个人在叫他:
“慧远师叔!”
老和尚一回头,便见到了修缘。
二人俱是又惊又喜,修缘便像个孩子似的,飞奔过来抱住老和尚,话也说不出,半天才哽咽道:
“慧远师叔,你竟还活着!”
原来这慧远老和尚原是灵音寺的伙夫,常与修缘的师叔一块儿在后山偷偷烤肉吃,修缘因为师叔的关系,与他十分亲近。
慧远叹一口气:
“说来话长,那日往寺里送菜的张二病了,我与你师叔恰要下山运菜,顺便采买些东西回来,早早就离了寺。直走到半山腰,我才发现银子带少了,合计半天,如何都不够,只得由我折回去,你师叔守在原地等着。我沿那条上山常走的小路,竟闻到了血腥味,且愈发浓烈。修缘,你知道么,拨开苇丛,原来一路都是咱们的僧众,血流成河,红光漫天哪,他们都躺在地上,一个个竟都不会说话了。”
修缘虽未见过那样的情景,听慧远说起来,却觉得心痛无比,顿时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上。
慧远继续道:
“我躲在苇丛中,不敢出声,只看到个蒙了面纱的红衣人,站在老远的地方,他带来的人一个接一个跪在地上向他回禀情况,最后他似乎很失望,大概是要找的东西没有下落,便带着人走了。”
慧远几乎要老泪纵横了:
“我躺在地上,旁边一个小娃娃脸上身上都是血,我便用手抹了,往脖子上蹭,闭着眼睛屏着气息装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人走了,我进寺里去看,没有一个生还。再回到半山腰,你师叔也不见了。后来我便辗转流落到这里,现在想来,真如同噩梦一般!”
修缘也不知如何安慰老和尚,他自己心里如同千刀万剐一样难受,连泪都流不出了。
正逢秦远岫从议事厅回来,见修缘扶着个老和尚,忙上前道:
“这位是……”
修缘见他来了,便对慧远道:
“师叔,这是秦二公子。”
慧远朝秦远岫合了双掌,道:
“我在寒山寺里也听了秦家的遭遇,二公子节哀顺变。”
秦远岫带了他们来到厅堂:
“坐下说话。”
修缘便把慧远对他说的这番际遇都一一说与秦远岫听了。
“原来如此,大师历经坎坷,与其寄人篱下,不如就住在聚贤庄,也好与修缘作伴,你看如何?”
慧远道:
“出家人四海为家,清心寡欲,我经此一劫,都看开了,还是回寺里诵经念佛最好。我与修缘久别重逢,且在此地叨扰,陪他几日便回去。”说完这番话,慧远抬头,望了望秦远岫的眼睛,忽然神情困惑:
“我看公子好眼熟,却不记得从前在哪里见过?”
秦远岫笑道:
“大师不记得了么,我自小便被家父带到灵音寺中,在那里小住过几日,与修缘一见如故。前几年,还独自撑了小船去寺里找修缘,修缘直跟我说大师做的斋菜了得,我当着你的面吃了三大碗,却舍不得走。”
修缘也笑:
“这些你都还记得,我只隐隐约约有些印象。”
慧远点头:
“是了,看我越老越糊涂,秦公子莫计较。”
秦远岫只摆手笑道:
“一面之缘,记不清也是正常。”
用完了斋饭,修缘带慧远四处走走,又与他说了这些天的境遇。
“师叔,你看我如今,该怎么做呢?”
慧远道:
“我一介伙夫,并不懂太多,我想着,《明澜经》既是灵音寺的镇寺之宝,如今寺里就剩你一个人,学了也无妨。既然学了,便要学得精,将来才能报仇有望。”
修缘点头,他明白要报仇,如今只能靠自己了。然而山谷里的不堪记忆如今还历历在目,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另半本经书现在莲花生身边,要拿到手又何其困难!
40、第四十章
修缘陪了慧远老和尚一天,晚间回到自己屋里,小狐狸从床上滚下来,这些天跟着修缘,小家伙居然胖了一大圈。
“阿呆,我应该留在这里么还是一个人去找平安”修缘抱起毛团子,指尖绕了绕它毛茸茸的大尾巴,不知所措。
狐狸眯着眼,舔了舔修缘的手心。小和尚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到了下半夜,或许确实瞌睡了,修缘累得阖上了眼,昏昏沉沉睡过去,似乎狐狸的尾巴扫过他的脸,痒得厉害,他却睁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狐狸不动了,安安静静躺在他脚下,修缘却感觉有人在摸他的眼睛、鼻子和唇,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眼前黑乌乌一片,他像被下了蛊一般,动也不能动,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醒了还是睡着,被动至极。
这一夜睡得迷迷糊糊,修缘早上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小狐狸也呆呆的,双眼迷离,不及平日灵动。
修缘与慧远一同用了斋菜,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放不下平安,决定离开这里,到他们共同呆过的山洞里去找他,就算找不到人,有蛛丝马迹也是好的。
秦远岫暂时代他大哥处理大小事务,来找修缘时,似乎面带倦意。
修缘问他:
“你很累么”
秦远岫点头:
“累便累了,最要紧的是,做不成我自己。”
修缘似懂非懂,想起自己的打算,便告诉秦远岫:
“我要走了,长久在这里待下去,也不是办法。”
秦远岫沉默了半晌,才道:
“是因为我没能帮你报师门的血海深仇么”
修缘立即摆手道:
“聚贤庄连遭不测,我却帮不上忙,已经十分愧疚了,师门之仇本就该我自己一力承担,秦大哥不要多想。”
修缘走前想去看一看秦远行。
“他一个人住在小楼里,不大理人。”
修缘进了厢房,才知道“不大理人”是个甚么意思。
小楼在聚贤庄内最偏僻的位置,连虫鸟鸣叫也鲜少听到,穿堂的阴风冷得修缘直打哆嗦,这已经是春末时节了,修缘踩着吱吱呀呀的楼板,转身对秦远岫道:
“为甚么让秦大公子住在这里,他不会喜欢。”
“这里清静,适合休养,我已经安排人手加强防范,就算再有人来,也不会找到这里。”
修缘不再说话,安心跟着他拾级而上。
秦远岫在一间厢房前停下,慢慢推开门,阳光照进屋内,洒了满床,卧躺着的秦远行下意识拿手遮了眼睛。
修缘忙关了门,屋内光线极暗,虽然有人打扫过,但毕竟多年未有人住,他刚踏进去,就觉得一阵气闷,接着是隐隐的腐朽气味,修缘走到床前,秦远行闭目,看也不看他一眼。
修缘以为自己突然造访,打破了秦远行的清静,便开口道:
“秦公子,打扰了。”
秦远行睁开眼,却不说话,看到修缘身后的秦远岫,先是一愣,继而竟有些瑟缩似的,用被子将自己更裹紧一些。
修缘以为他冷,便没多在意。只道:
“秦公子,我在聚贤庄叨扰多日,如今要走了,特来告别。你莫要再操心,好好休养便是。”秦远行不置一词,场面有些尴尬。
秦远岫拉了修缘,便要带他离开。
修缘自知跟秦大并无交情,来看他也只是出于礼数,内心倒无嫌隙。
修缘正欲转身,竟被秦远行拽了袖子,他眼中期期艾艾,带了泪花,看向秦远岫时,却是十足的害怕,又免不了要多看两眼。
修缘不懂他的意思,不过他也决不会理解成,这是昔日高傲的秦大公子对他临行前的挽留。他望了望秦远岫,转而蹲下来,与秦大平视,轻声道:
“大公子,有什麽话,你可与我直说。”秦远行张了张口,停顿许久,却没说出一句话,闭上眼,泪便沿着脸颊滑下来。
秦远岫一语不发,修缘也不知他兄弟二人究竟怎么回事,只能又开口安慰几句,秦大末了却轻轻摇了摇头。
修缘跟着秦远岫从小楼出来时,还记得大公子脸色苍白、两眼布满血丝的样子,但想到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不便多问,也就不提了。
当晚他与慧远商量行程,坦白了自己有一位挚友,如今下落不明,希望先找到他。
慧远点头道:
“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便好。”说完捧了茶盏,低头喝一口茶,再抬头时,看秦远岫从远处的亭台楼阁走过来,绕过长廊,越走越近。
慧远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道:
“我看秦二公子,眉眼间却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修缘笑道:
“师叔想多了。”
秦远岫一只脚踏进屋内,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他抿着嘴,唇红齿白,眼角上挑,不言不语的时候就像个玉面罗刹,修缘被自己这一番臆想震颤到,只得聊以□般笑了笑,秦远岫却开口道:
“怎么心情这般好”一边说,一边望着修缘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他的心里去。
慧远老和尚又皱了皱眉,十分困惑。
“师叔,有心事”秦远岫问他。
“说不上来,想多了头像要裂开一般痛。”
“那就不要再想了,今晚为你们饯行,来不及准备,有不周到之处,师叔见谅。”
慧远听罢,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起来慈眉善目。
然而这一辈子行善的老和尚,却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笑,竟再也看不到隔天的太阳。
慧远笑得停不下来,修缘最初以为他只是气息不定,还给他拍背顺气,老和尚不仅没有好一些,反而变本加厉,似乎背后有人牵制他操控他,笑得一口鲜血涌出,秦远岫忙叫修缘住手,试着点了老和尚几处穴道,却并不见效。
也就是片刻的工夫,老和尚浑身抽搐,似乎终于想到了甚么,望着修缘,凭空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他仰躺在地上,七窍流血,修缘跪在他身边,给他抚背,眼泪簌簌往下掉,嘴里念着:
“师叔,师叔……”
不过一盏茶之后,老和尚身上便已经凉透了。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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