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节
用生命在黑反派 作者:夜酒半归
第16节
少年又笑:“你是想请我吃东西么?”
两个问题,纪浮茶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沉默。
少年为他的死板脑筋叹了口气:“唉……和你们这种上个厕所都要顶着大义幌子的名门正派不同,我们邪道做事,都是没有理由的。”
“……邪道。”纪浮茶带着药渣的苦味咳嗽几声,用问题为自己分神,“你叫什么?”
“勾灯,灯花的灯。”少年凑上去给他捶背,“道长,你痊愈之后,能不能带我离开蜀州?我违抗师父,他要杀了的我的。”
纪浮茶不愿让勾灯靠近自己,警惕地躲开了他的手:“我还能痊愈吗?”
不知道是不是无意识喝下的那碗药见效了,左眼已经不疼,但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如果你吃我的药,就能。”勾灯笃定的点头,并不执着接近,反而握住他一束头发,“没有我的血,师父来不及用最毒的药,你还能救回来。”
纪浮茶眨眨右眼,模糊的画面终于清晰,看到了勾灯手上一层叠一层的伤痕:“你的师父……和七曜宗有渊源吗?”
“不知道。我入门晚,师父什么都不说。”勾灯察觉出他不喜欢自己的伤痕,将过短的袖子使劲拉长去遮盖,没想到用力过猛,直接从中间撕开。
于是纪浮茶看到更多的割伤,眼中闪过悲悯:“你有几个师兄弟?”
“忘了,反正他们后来都死了。”勾灯木然地微笑。
纪浮茶不忍再听下去,虚弱地靠在病榻床头,才留意起周围的情况:“这里是间医馆啊……大夫呢?”
勾灯的笑脸丝毫不见僵硬,流畅地回答:“不知道啊,我来的时候就没人,大夫可能云游出诊去了吧。”
纪浮茶点点头:“嗯,那我们走时他还未回来,就把银两留下。这几天你小心一些,别弄坏了人家的东西。”
☆、第五十八章
钱亦尘被迫完整地浏览了全部记忆,而且无法快进,还好外界真实的时间流逝速度比虚像慢许多,不然耗费几天都不够的。
如果这段过往为真,那么躺在冰棺里的才是真正的七曜宗弟子,就是不知道勾灯用了什么手段取代他的身份。
据勾灯曾经说的,灰袍老者的名号是蟒山老怪,曾经也是七曜宗弟子,但很久之前因为修炼邪术,被现任宗主打伤后逐出门派。因为废了一只眼睛,所以格外痛恨曾经的同门。
而他是蟒山老怪随手捡来的弟子,上面还有无数个师兄弟,只不过按照入门从早到晚的顺序一一被师父拿去炼药,如果不是纪浮茶插手,估计过两天他也逃不出一死。
不得不说,勾灯是个非常会抓弱点的人,他知道纪浮茶最听不得什么,所以把那段“师从蟒山老怪”的经历添油加醋一说,总能换来不少怜惜。
纪浮茶在左眼稍能视物后基本打消了对他的顾虑,不会在他靠近时心生警惕,两个人在医馆住了一阵,留下银钱后就告辞了。
蟒山老怪疯了一样在蜀州徘徊寻觅,纪浮茶修的是医道,不擅长法术,在没有彻底痊愈时不能贸然在城中露面,两人只好往偏远的深山走,终于找到一个相对安稳的村落停驻。
山中的村庄平日极少有外人来,但纪浮茶懂医术,性格又很温和,没花多少时间就融入村中,还将一间没人住的木屋重新修葺成了医馆。
纪浮茶整日不是打坐就是入山采药,将一面装药的柜子盛得满满当当,勾灯居然也很勤快,在他身边忙里忙外的。
山中的夜风很冷,等到太阳落山以后,勾灯往往会抱着被子去和纪浮茶挤同一个房间,桌上燃着的油灯光线暧昧,照出两个凑得很近的影子。
“道长,给我梳头,要一个和你一样的发髻。”勾灯这天拿了把自己做的梳子去找纪浮茶,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下,扭头去看半躺着的霜衣男人。
纪浮茶的拂尘放在枕边,把他从冰凉的地板上拖起来,顺手解开勾灯乱糟糟的发髻:“马上就要睡了,你不嫌头皮疼么?”
“你现在给我梳一个,等睡前解开,明天再给我梳一个。”勾灯仍然不放弃,将梳子往他眼前送了送。
纪浮茶露出很浅的妥协笑容,修长指骨握着梳子理顺他凌乱的头发,很快束成个齐整的四方髻。
“纪道长,你很擅长做这些事啊。”勾灯舒服地眯起眼睛,乖巧十足。
“嗯,我是宗门的大弟子,有些师弟师妹入门时年龄还小,经常要照顾他们。”纪浮茶将断发拍干净。
勾灯转身追问:“那我也能拜入你门下吗?”
纪浮茶沉默良久,不忍心拂了他的心意,点头道:“……可以的,做不成入室弟子,也可以在七曜宗谋一份生路。”
邪道修士想进名门正派并不容易,可若是他有这份心,倒可以一试。
勾灯那副小身板养好了也显出几分活人的暖意,笑起来时一双眼睛正直诚恳:“那我给道长当徒弟,行吗?”
“还是……不要了吧。”纪浮茶罕见地犹豫起来,“我只是入门早,论道法修为,远远比不上那些师弟师妹。连师父也说过,宗门里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灵骨,其实是我最小的师弟。”
“哦……”勾灯蹭到他身边取暖,小声嘟囔,“那你既然都是大弟子了,以后肯定是要当掌门的吧。”
“这……”纪浮茶很少这么直白的说话,注视那双亮闪闪的少年眼瞳又不能装没听到,只好说,“师父自有他的考量,但本门一向重视道心胜过道术,所以你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怎么又说到自己身上了?
勾灯暗暗皱眉,如果不是给纪道长当徒弟,拜入七曜宗也没什么意思。
纪浮茶又补充:“初代宗主也更重道心,并不热衷于争个高下,人不可有太强的好胜之心,须知……”
“我倒听说七曜宗初代宗主能以德服人,是因为他身长九尺,剑不离身,手下弟子一个比一个能打。”
“你……”纪浮茶被打断后气结,一指头戳在少年的脑袋上。
勾灯赶忙站起来,笑眯眯地给他作揖道歉:“纪道长,纪仙人,我错了,你说的才对。”
就这么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在纪浮茶的左眼快要好起来的时候,附近的村民却一个接一个的病倒。
最初只是做农活时虚弱无力,后来就渐渐变为高烧,不分男女老幼,大部分人都呈现出这种症状。
纪浮茶看病问诊不收银子,却也是费尽了精力,细细排查仍然未能找到原因。饮食、饮水……到地气流动,所有可能导致染病的原因,到最后都被一一排除。
打算开灵阵护住这些凡人,又担心灵力流转会引蟒山老怪来此地。
于是纪浮茶只好引自身灵力为村民治病,以天地之灵洗涤肉身凡胎后,高烧的症状总算有所缓解。
但因为如此,他灵力耗损后眼疾反反复复,始终无法真正痊愈。
纪浮茶开始想,此番遵循师尊的命令下山历练三年,现在离返程还差了三个月,可事关重大,还是提前回去和师父商量吧。
他就是这么刻板的一个人,用规矩一层层束缚自己。
由于心里一直想着村民的事,纪浮茶一连几天没睡好,凌晨时突然心悸,睁眼才发现勾灯不在身边。
那孩子……终于学会自己睡觉了么?
纪浮茶蹑手蹑脚地下床,发现另一间屋子空着,才觉得事情不对。
——勾灯没有离开,而是趁着天色未大亮,在村落中挨家挨户的串门。他的手中拎着一把短剑,面无表情地站在熟睡村民的床头,准确地一剑洞穿丹田。
奇怪的是,被他刺伤的人并没有醒来,似乎完全不觉得疼,而且衣服毫无破损,也没有血液流出。
纪浮茶屏息在旁边注视片刻,等勾灯毫无察觉地走远,才折返回去,信步走进一户人家里,右手二指在睡梦中的家主额头一点一勾,将其魂魄带出身体。
——所有疑问,此刻都明白了。
村民的身体没有损伤,哪怕高烧时都不见病容,魂魄却有种伤痕累累的虚弱感,仿佛下一刻就会烟消云散。
怪不得他用尽一切药物治疗都不见成效,染病的并非村民躯体,而是他们的魂魄!
勾灯竟然有能伤魂的法器?!
纪浮茶一挥手送村民的魂魄归体,片刻不停地折返回医馆,将正在劈柴生火的勾灯堵在厨房里,劈头质问:“村里的那些染病的人,都是你做的?!”
“我……”勾灯放下木柴抹掉额角的汗水,发现他的脸色格外凝重,干脆点头承认,“是啊,大家相处这么久,都熟了,所以才选他们。”
“——为什么!既然知道是朝夕相处,为什么还要害人?里面还有人送过你果子,给你补过衣服!”
“我是和他们亲近,才会这么做的。”勾灯没有半分心虚的样子,回答得理直气壮,“师父以前就是这样跟师兄们说的。”
“蟒山老怪?他已经不是你师父了。”纪浮茶迅速回忆起从前听勾灯说起的那些骇人听闻的内容,失望和愤怒难以压抑地从眼底涌出,“正常的宗门,不会像蟒山老怪对你那样!”
记得最初是听勾灯说过蟒山老怪的罪行,讲述的少年也是今日这般面无表情。那时纪浮茶还感慨过他的坚强。
现在看来不是坚强,而是冷漠。
勾灯感受到他的愤怒,表情茫然无措,摊手站在原地:“道长,那我……那我怎么办啊,师父从前都是这么做的。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我要找个地方炼剑……我该怎么办……”
他边说边步步后退,恐惧地缩进了厨房一角,像是在纪浮茶的愤怒中瑟瑟发抖,蹲下后将脑袋埋进臂弯里。
颤抖的哭音让纪浮茶骤然清醒,怒气值已经减弱了一部分,想了想走上前:“你不该用凡人炼剑,那种邪术以后也别碰了。还好这次没有伤及人命,所以我就原谅你一回。”
勾灯惊喜地抬头,眼中又绽放出神采。
“但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纪浮茶口吻冰冷地警告他。
勾灯战战兢兢地往前挪了挪,扑进他怀里:“纪道长,纪仙人,我知道错了!”
道歉得非常诚恳,让纪浮茶脑海中浮现一些不该想起的事情。
比如他眼疾反复时,勾灯总会将油灯拨得极明亮,还会坐在旁边给他念古籍,而村民送来的那些果子,也是第一个给他吃。
这个少年,是可以被改变的。
纪浮茶略略松了口气,随即又忧虑地思考如何治疗魂魄。
完全没有注意到怀中的勾灯,嘴角弯起的弧度邪恶阴险,带着魔意。
说了最后一次,勾灯也真的做到了。
村民在接受纪浮茶的灵力洗魂后症状消失,而且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复发过。
纪浮茶终于有精力专心地养左眼,只是或许耽误了治疗时间,那只眼睛看东西总是雾煞煞的,像笼着一层薄纱。
白天都尚且如此,一入夜更看不清东西。
今夜雷雨,狂风不息。
纪浮茶端坐在桌旁翻看一本泛黄的古书,抬头时发现油灯不够亮,于是掐着眉心合上书:“勾灯,你在吗?”
“轰隆!”
一道惊雷盖过他的声音,而平常这个时候,勾灯不是在旁边添灯油,就是给他念书听的。
纪浮茶屏息等了片刻,没有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他只是左眼受碍,听觉却保持着修道者应有的敏锐,所以没过多久就分辨出来,勾灯,不在医馆里。
心里那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纪浮茶立刻拿着拂尘离开医馆,刚一出门就被豆大的雨点逼退半步,雨水渗进左眼针扎般疼痛,只能咬咬牙继续前行。
不,不用走太远,他要找的人已经回来了。
勾灯单手持剑,从最深的黑暗处慢慢走过来,声音清朗:“我的抱恙剑已经炼成,纪道长,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料了。”
☆、第五十九章
天空划过银亮的闪电。
纪浮茶在雨夜亮起的瞬间看清他剑上没有血,可灵识外放,也没察觉到村里还有活人。
“纪仙人,你在听我说话么?师父在附近徘徊不是为了找你,而是我拿走了他未炼成的重要法器。”勾灯在站在雨中等了片刻,少年脸庞泛起一点笑意。
纪浮茶无力地扶着医馆门口:“那些村民……”
“没死,不过也快了。”勾灯不悦地皱眉,不太喜欢他一上来就问这种问题,“你就不该祝贺我么?抱恙剑是世上唯一能越过凡体直接伤害元神的法器,我炼成了!以后就算是蟒山老怪也不足为惧,你难道……”
“够了!”
纪浮茶歇斯底里冲向他,右手在空中虚握,玉拂尘从二楼破窗而出,千万根银丝向勾灯绞袭。
勾灯灵巧地避开,温柔地注视衣衫逐渐湿透的谪仙人:“真的要动手么?元神,妖元……无非就是强韧一些的魂魄罢了。我的剑能直接伤到魂魄,元神自然也不成问题。”
“少废话!”纪浮茶失望而愤怒地击向他胸口,“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不……早就该看清你劣性难改的。”
勾灯困惑地一剑迎向寒光:“道长,你该为我高兴啊。能炼成这样的法器,不比几个凡人重要吗?”
纪浮茶一言不发,他平日自谦法术平庸,但认真起来并不弱多少,在雨中步步向前,很快将勾灯逼退至一棵树下。
狂风夹杂着暴雨越来越猛烈,连树冠都在摇摇晃晃。
勾灯始终没有用抱恙剑攻击,被他的拂尘卷住脖子,还是一副渴望得到认同的表情:“……为什么?”
“我真后悔救了你!”纪浮茶在闪电中看到他天真明朗的那张脸,突然愤怒。
勾灯似乎被这句话激得无所顾忌,往前走了几步迎上他赤裸的杀意:“那就动手啊,杀了我,反正我早该被师父拿去炼药,死在你手里才能留个全尸。”
拂尘缠住脖颈,很快阻碍了呼吸。
勾灯很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固执地盯着纪浮茶,抱恙剑还是老实地垂在旁边。
纪浮茶持拂尘的右手开始颤抖,有一丝松动。
无论如何后悔,他都下不了手,对着这个会夜夜给他念书的少年,真的下不了手。
赌赢了。
“哈哈哈,纪道长,纪仙人,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下不了手吧。”勾灯在雷雨中狂笑出声,得意的一字字强调,“因为你,倾慕于我呀。”
抱恙剑终于出鞘,看起来并不锋利,却一剑割断拂尘!
勾灯一掌打在纪浮茶胸口,顺势跃上树冠远去,只留下一句话:“你先冷静几天,我还有件事需要处理。你这么心善,一定会原谅我的。哦还有,不要浪费真气去救人,不然眼睛就真的落下病根了。”
“勾灯……”纪浮茶左眼的影像重叠摇晃,就是什么都看不清。
雨越来越大,但已经没有闪电,天地一片黑暗。
勾灯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找到师父蟒山老怪。
有了抱恙,他完全可以胜过比自己强大数倍的对手,只是蟒山老怪手段阴毒,偷袭总比光明正大的单挑赢面大一些。
但勾灯在蜀州附近低调寻找的这几天里,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纪浮茶,不是应该不折不挠的追上来,要杀了他为民除害么?怎么这几天都没动静。
难道是他藏得太好了?
勾灯放弃找到师父报仇的打算,径直返回了那个山中的村落。
抱恙剑需要大量魂魄喂养,他不方便在纪浮茶眼皮底下杀人,总是跑得很远去寻找材料,直到快成功时才以村民祭剑。
师父蟒山老怪杀死那些师兄时总说,因为他们是弟子,才有这个福分,旁人想求还求不来。
所以他把这个殊荣留给最亲近的人,在暴雨刚下时扫荡了整个村子。
只是轻轻擦一下,剑上的煞气就能让魂魄沉疴不起,几天之后魂飞魄散,天地之间就再也没这个人了。
当勾灯抵达村落时,却发现这里并不如想象中的破败,竟然还有袅袅炊烟从屋顶升起。
……那些人没死吗?
不可能,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们早该魂飞魄散!
活人味道最浓重的地方在医馆,勾灯隐匿气息慢慢靠近,从一楼的门缝中向内打量。
最先映入眼底的,是地上的一滩鲜血。
纪浮茶盘足坐在鲜血中间,被一群气若游丝的村民围着,穿的还是那夜的霜色长衫,下摆处沾了泥水,干涸后皱巴巴的贴在腿上。
而勾灯眼中能看见的东西则更多,他身上散发的干净温暖的气息,扩散出去,一层层涤荡干净村民身上的煞气。
——灼魂驱煞?!
修道之人对这门法术并不陌生,以强大的元神洗涤煞气,哪怕是破碎魂魄都能慢慢拼凑起来,但施术者耗尽了元神的力量,只有一死。
换句话说,有谁愿意耗尽自己的元神去救人呢?
“住手!”勾灯一脚踹开门打断法术,一路踢飞村民,掐着纪浮茶的肩膀逼迫他站起来。
拂尘幻化出的器灵委顿在一旁,那个身体半透明的小孩子连走都走不动,竟然还想冲上来咬他!
“你……!”勾灯死死盯着纪浮茶无神的双眼。
想问什么呢?
你凭什么要救人?凭什么要牺牲自己救人?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如果不是那一颗蠢得让人发笑的善心,他们至今都不会认识。
“如果那天在客栈,你没有过来问话,我本来,都已经认命了的……”
他和永远穿着灰衣的阴森师父不一样,名门正派的接班人永远干净,永远站在他只能仰望却够不到的地方。
本来以为,自己和这种人一生都不会出现交集,更别提得到高贵仙人的一点爱意。
勾灯叹了口气。
他就不明白,纪浮茶为什么这么残忍,明明已经在无数日夜的相处中萌生情愫,还会对自己怒目相向呢?
“你有一点喜欢我,但我已经很喜欢你了。我去找其他人修补你的元神,好不好?”
纪浮茶微微睁开眼睛,脸色比衣服还白,嘲讽地弯起嘴角轻轻摇头。
他自幼养在七曜宗,涵养一流,说不出来太绝情的话,只是道:“那一日,我若是没有回头就好了。”
不多事,便不会有后来的一切牵扯。日后你勾灯是死在蟒山老怪手里,还是师徒双双为祸人间,都和他纪浮茶没有关系。
他游历三年,救人无数,第一次后悔。
勾灯一口心血梗在心口,眼底妖邪得不似活人,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这个人要跟他断个干净,连最初那无意中的一眼都不留下来。
——真是自私!
“除了我之外,你谁都不能救。”勾灯断然道,抱恙剑出鞘却被丢在一旁,倒是剑鞘落在了手里。
朴实无奇的剑鞘在勾灯掌心淡化消失,化作一张无形的网将纪浮茶笼罩其中。
“你……”纪浮茶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被一层薄膜隔开,想动动手指,眼前却一片模糊。
他用元神的修为替村民治疗,算是弥补自己当日识人不明的过错。
至于勾灯,已经不想再扯着衣领要他做出什么补偿了。
这样的人物,惹不起的。
左眼的毒性扩散,连右眼都被影响,纪浮茶咳嗽几声,冰凉指尖搭在勾灯的手背上。
勾灯不可遏止地微笑起来,却发现他是在推开自己的手,表情凝固片刻,才做出如往常一般乖巧的模样。
“你的元神里只剩最后一丝力量了,还好没有伤及根本,但再这么用下去,一定会死的。”
封锁住纪浮茶的灵识五感,抱着他一步步走向冰窖,又去二楼取了新衣服替他换上,用低温封冻毒性和活气。
以前纪浮茶左眼什么都看不见,平衡性也不好掌握,在看人时总是不自觉歪着头。
现在他的脑袋也是歪向一边,却在用魂魄一字一句强调:“我从未爱过你。”
勾灯对着那具毫无知觉的身体冷笑起来,换上和他一模一样的霜色衣袍,慢慢走了出去。
“不,你是爱着勾灯的,不然当初在客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玉拂尘还躺在那里,曾经被他击伤过一次,器灵的神智混混沌沌,茫然地睁着眼睛。
“得不到你的心,我还可以得到你的命啊。”勾灯把拂尘捡起来,学着纪浮茶平日的样子握在手里,收敛魔意后显得,笑容依旧明朗,让人不生防备。
少年的个子已经长高,远远看去,居然有那么点仙风道骨的架势。
“这个时候,纪浮茶应该在拼命寻找离开村庄的勾灯吧。”
抱恙剑感应到他心中所想,燃烧着看不见的火,侵入魂魄后由内而外灼烧起来,将村落里的凡人化为黑灰。
一片灰烬随风飘来,落在勾灯的指尖上,非常难擦掉,黑色越抹则越扩散。
像在提醒他什么。
……
村庄几次日升,几次日落。
但一切都保持着那日的样子,屋檐下刚筑的燕巢,屋顶上升起的炊烟都如此新鲜。
只有医馆,日复一日地破败下去。
勾灯独自一人打理着整个村子,却始终没有踏入这里一步。
……
“呼,呼……”
钱亦尘像沉浸在水中又被人猛地拉上来一样,魂魄归位开始大口大口呼吸。
纪浮茶仍然神采奕奕的睁着眼睛,说不出话,注视他的目光温和宁静。
有了正主作为对比,勾灯的假冒版本一下就能看出劣质之处了。
衣服可以换,器灵的神志可以改变,但那股气质却永远改变不了,他始终是那个被蟒山老怪养得心理扭曲的少年。
纪浮茶认真看了看钱亦尘,又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身上却突然涌出温暖明亮的力量,一层层冲刷掉他身上的煞气。
这是什么意思?
钱亦尘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刚想追问,丹田处暖意涌来——他的灵力回来了!
与此同时,纪浮茶的脸庞真正出现死人一般的萎靡之色。
他用了最后的力量治愈抱恙剑的损伤,让钱亦尘染病的魂魄恢复正常,这口活气随即消散,魂魄离体,终于回到了死亡的正途上。
纪浮茶的魂魄毫不眷恋地离开身体,只是看向钱亦尘时目光多了一丝愧疚。
“你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觉得对不起我!”钱亦尘抓不住那个光团,对着空气质问起来,“就因为你救了勾灯,让他间接炼成了那把凶剑?”
觉得愧疚,就去找到勾灯血债血偿啊!凭什么真凶没有丝毫后悔的念头,而另一个人要如此……痛苦……
那日客栈的多此一问是善,勾灯从师父手中救下眼盲的纪浮茶,朝夕相处精心侍候,或许也是善。
可最后落得这么个结局,青霜落血,染成绝望。
钱亦尘守着尸身愣了半天,直到冰窖冷气深入骨髓,才如梦初醒般向出口走去。
“你大半夜不睡,在这里干什么呢?”
另一个霜衣男人站在门口,阴森森地笑起来。
钱亦尘平静道:“勾灯,事已至此,再装下去就没意思了。”
冷剑的寒光划过夜色,直直向他袭来!而那把拂尘,则被丢在一边。
勾灯冷脸咬着嘴角,手中的抱恙剑闪过不祥光芒:“里面的人……死了?哈,他居然在死前还替你治伤!”
从前给纪浮茶打理拂尘,找天材地宝滋养它,并不意味着重视,只是在乎用它的人罢了。
现在人都没了,他还要那种东西干什么?
一条冰龙咆哮而起,并不敢接近抱恙剑,却在威风凛凛地与勾灯对峙。
勾灯持剑,对着冰窖里的魂魄咆哮起来:“纪浮茶,你敢死!你死之后我会继续为非作歹,你就不担心那些村民吗?还有这世上无数凡人,你不去救,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死?!说话啊!”
纪浮茶极浅淡的魂魄悬在上空,悲哀地俯视他。
强大的魂魄当然有力量支撑他开口说话,只是不确定该和勾灯说什么。
纪浮茶认真想了想,最终轻轻道:“勾灯,我救不了你了。你这一生,总不能只依靠威胁我过活。”
魂魄蜷缩成一个牡丹花苞大小的银色光团,在空中飘了一下,潜入地面。
“想去地府投胎吗?招魂……我也没问题啊……”勾灯笑得全身颤抖。
钱亦尘忍无可忍打断他的喃喃自语:“够了!”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等他投胎吗?对了,投胎之后他不会记得这些事,他会很喜欢我的。”勾灯焦躁地走来走去,想出所谓的对策后才恢复正常,“听说风水宝地的掌门长于窥天之术,他一定会告诉我纪浮茶托生在哪里。到时候我只要做事小心一些,他不知道就不会讨厌我了……”
“放心,他永远都不可能爱上你。”
那么干净的魂魄,不该和这种人牵扯在一起。
钱亦尘的这句话却彻底激怒了勾灯,抱恙剑将他逼退数步离开冰窖。
驭灵术凝聚的冰龙扛住了一道剑光,银蓝狐火又同时从背后席卷而来,吞噬掉冰龙后不见减弱,反倒旺盛地冲向勾灯。
“到底是你的抱恙剑先感染我的魂魄,还是我的狐火先灼尽你的魂魄……”贺兰玖踏着布满灰尘的地板走来,“这种问题的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同样是能直接伤害魂魄的东西,抱恙剑只有一把,赤炣狐火灼烧起来却是铺天盖地。
钱亦尘一把推开贺兰玖,脸色难得严峻:“让开,我要亲手解决勾灯!”
“——我没打算杀他。”贺兰玖不急不躁地抱臂,“而且,他还不能死。”
“为什么?!”
“一个问题,纪浮茶是勾灯杀的吗?”贺兰玖瞥了一眼被狐火困住的男人。
“不是,却因他而死!还有那么多人……”
钱亦尘的心意却仍然坚定,直到看见贺兰玖扭过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时墟。
纪浮茶已经魂归地府,最有可能知道时墟秘密的,就只剩勾灯了。
死掉还能看出几分正直的尸体,还有初见面就能察觉这人通身邪气的勾灯,贺兰玖不清楚事情全貌,至少也能猜出几分真相。
勾灯或许什么都记得,他也没疯,只是在用疯魔的手段寻求慰藉。
贺兰玖并不同情这种人,让他评论的话,只会埋怨勾灯做事不够谨慎,居然让最不该知道的人察觉出端倪。
如果是他杀人炼剑,手段要利落多了。
他们一样出身淤泥,一样向往最干净的魂魄和纯善的人格。
所以贺兰玖理解他,只是不希望有朝一日,钱亦尘像纪浮茶一样满眼绝望的对他说,我救不了你了。
如果那一天到来,该怎么办呢?
……
“如果你那么想作为‘纪浮茶’活下去,我倒是有个方法。”贺兰玖将声音融入妖力,凝聚成一线送进勾灯耳中,“有种法术,可以用身体炼成一件衣服,穿上后便与原身一模一样。等你学会了这样的法术,不是能更像纪浮茶吗?”
勾灯突然笃定地笑了:“他是爱我的。”
“不过……如果你作为七曜宗的大弟子,有些事便不能做,有些事情却一定要做,比如去帮忙对付一只犬妖什么的,明白吗?”
“这是自然。”
☆、第六十章 破封
“为什么要放走勾灯?”
钱亦尘站在已经露出衰颓相的村落中,将问题重复一遍:“为什么?”
贺兰玖脸色微冷,很快挤出个如往常一般的笑容:“是啊,你看这里少了他打理,很快就像个荒村了。”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
贺兰玖装不下去,只好沉默。他很少见到钱亦尘冷冰冰的表情,更别提情绪中还带着指责。
但是,要怎么说呢?
说他对勾灯起了那么一点感同身受的心思?还是觉得那人与纪浮茶,就像他和钱亦尘,恶与善两相对立,硬凑在一起只能毁的不死不休?
如果成全了那一对,是不是也意味着,他与钱亦尘的差距没那么大?
贺兰玖无法窥视未来,但这一次的事,让他清楚认识了那道无形的隔阂。
出身于邪道世家,生于山野的妖怪,本来就不应该进入凡人的生活,只能带着一点羡慕和不解远远看着……稍微一接近就能发现双方的生活方式差的太远,只能招来凡人恐惧的目光。
最初钱亦尘发现他,不也是很惊慌的逃跑了么?
如果强行留住……如果强行留住……
只能换来厌恶。
“七曜宗的大弟子,为了给那种人擦……那种人擦屁股!身死魂消不说,连最后的遗骸都被拿去炼成假皮囊了,你居然还任由那种人离开?”钱亦尘愤愤地走来走去,“最初见面时他说勾灯是个小畜生,这句话一点都不假。”
贺兰玖喏喏地纠正他的说法:“纪浮茶还可以去投胎的。”
“投胎干什么,再被这样的人纠缠一世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么?”钱亦尘因为生气愈发愤怒,言辞也尖刻起来。
贺兰玖在一旁看着,居然还有点高兴。
生气就生气吧,总比不理人强。
像是纪浮茶到最后连半个字都懒得与勾灯说,才是最无力挽回的局面。
“咳,勾灯有举世罕见的抱恙剑,可直伤魂魄。蓝终那边动向不明,我们不可能冒险受伤。再说他从此之后就是‘纪浮茶’了,还会与蓝终为伍吗?”
钱亦尘听完正经的分析,心里的愤怒消了一些,只是依旧难以接受这个结局。
“唰,唰。”
从远处,传来煽动翅膀的声音。
一只纸鹤破空飞向钱亦尘,在他面前炸成一团碎屑,投影却呈现出一个“归”字。
鱼如水的纸鹤?他要他们回去干什么?
钱亦尘凝视着那个字直到消失,环视四周寻找方向,目光锁定在蜀州的位置。从这里御风过去,大概用不了多长时间。
“赶紧回去吧,既然纪浮茶已死,我们就没有在外徘徊的必要性了。”贺兰玖松了口气。
……
令人意外的是,鱼如水并未在客栈等候。一路留下灵力为引,将他们带到了蜀州外的驿站中。
这里是朝廷为五品以上大员提供的饮马歇脚处,平民莫说蹭个光,连在里面吃顿饭都不行——居然也成了猎人盟会的据点之一?
朝廷的实力,已经被民间组织渗透成啥样儿了啊!
钱亦尘默默为皇帝点了根同情的蜡烛,不过从偏门进入驿站,看到后院的人眼睛瞬间一亮。
“封梵!”
侧坐在石桌旁略带倦意的,不是他最爱的主角还能是谁!放在手旁的重剑被青布裹着,露出一截寒锋,似乎锐利更胜从前。
“……嗯。”封梵一如既往地话不多,想说起一路的大小经历,却只给了他一个“你懂得”眼神。
钱亦尘拼命点头。
他懂,他当然懂!只是路途上最大的对手展松凉投靠了蓝终,让他少了成名一战,不知道又有什么新奇遇?
从封梵身上散发的气息来看,他应该通过另外某种方式“磨砺”了才对。
还有……
“你老婆……不不,花聆呢?你们没有在一起?”钱亦尘这才发现周围少了个人。
封梵简短回答:“她不见了。”
顿了顿又说:“我们前往蜀州的路上都没什么波澜,但在途经某处时突然觉得前方有死气涌动,前去查看时,我见到了……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你?”钱亦尘脑海中闪过什么熟悉的东西,却被强制消失。
封梵脸上闪过凝重神色,下意识握住了手边的重剑:“没错,之后我被困在了某种幻境里,那幻境极其逼真,却是让当事者倒退着重复经历自己的一生。我为自己选择立志修道的未来,却不清楚原因,场景一转,才知道是全家为妖邪所杀……”
“奇怪的是,我在幻象里完全没有现在的一丁点记忆,只是不断经历那些事,思考其中存在的问题,直到回到出生时才察觉不对,一番挣脱却未能逃离环境。”
钱亦尘追问道:“那你最后是怎么出来的?那里是什么散仙设下的法阵?”
“——都不是。”
低沉的男音突然插话。
钱亦尘循声回头,有些好奇地观察从驿站内走出的这个中年男人,还有他身后客客气气的鱼如水。
第16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