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节
归卿哥儿娶夫记 作者:莫子乔
第13节
小栓子约莫也是第一回来镇上,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就连路边一株还不如自家屋檐下的野草精神的小玩意,他也能好奇看几眼。
宫阿爹也高兴,因宫十二看得严,他这几个月几乎就没能插手上地里的事儿,但打小儿勤快的庄户哥儿,哪里能享受得来宫十二与他形容的“慢慢吃点点心,纳纳凉,些个晌,实在睡不着就逗鸡哥儿玩一会”那种悠闲米虫生活?
他就是还有阿爹宠着的时候,又或者还有夫婿护着的那几年,也都没那么娇贵过哩!
少不得就格外精细地做了好些个帕子荷包之类的,今儿一气都带了来,足足换了六两三分银子!
往年两三年都未必能绣出这么多银钱哩!
宫且楦看看这给四五两纹银就能吓一跳,那样子荷包却能随意扯来装用的十一郎,心里也是挺乐呵的。
或许是心情好事情也格外顺利,县里的主薄刚好要从镇上老家回县城去,却在路上先认出宫待蕴来,打了招呼发现宫且楦也在,又闻说他要些邸报瞧瞧,也十分爽快应下:
“要是急着用,回头让人到县上取,要是不着急,下回休沐我也还要回家,到时候给老兄送去?我可惦记着你那儿的好茶。”
宫且楦就越发高兴了。
只有宫十二不乐呵。
在镇上居然找不到一家像样的洗漱,勉强一家车脚店,宫十二单站在外头闻着那格外浓烈的牲畜味儿就顶不住。
——这见鬼的永乐镇!
宫十二觉得自己绝对不会再踏上这地方半步,也觉得那白衣小子绝对是他再也不想回忆起来的噩梦。
却没想到,过不了过久,他就要巴巴儿跑来这镇上;
而那白衣小子,也将是他很久很久以后,都珍重万分的宝物。
☆、奋起
宫十二永乐镇那一行,不说日后,其实在当日也不是全无收获的。
例如在宫阿爹买布匹丝线的时候,就发现了此处不说棉布,连棉花也无,冬日保暖的衣物,或者动物皮毛,或者丝绵之类,更甚者,打不过野物又穿不起丝绵的,竟是只能用些芦花填充衣料——
可芦花又哪里是能御寒的?
宫阿爹说起这些,神色还颇感动:
“亏得族里照顾,每年都能发放足够我们爹仨做一身衣裳、两床被子的丝绵来。”
那丝绵乃是蚕丝制成的绵絮,因蚕茧表面的乱丝加工便可成,论价格倒不像丝绢那般贵重,可一只蚕茧才能多少乱丝?一件衣裳又要多少绵絮?
更何况那丝绵还不比棉花,棉花是用老之后,晒一晒弹一弹,不说绵软如初,也还能多少恢复个五六分,丝绵却是弹不得晒无用又易霉烂,往往上一年秋冬的丝绵,用到下一年春都不怎么保暖了。
对于弄不到猎物皮毛的人家来说,这每年的丝绵着实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万幸宫氏对族里孤寡老弱的照顾素有定例,宫阿爹说起来是真心感激的。
小栓子就有些闷闷:“可阿爹也还是生冻疮……”
宫阿爹嘴巴动了动,脸上有些郁郁,只到底不肯说他原家爹舅家的不好,唯有摸摸小栓子的头:“就那点点冻疮,每年冬日里头连手指脚趾都冻掉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呢!”
可他不说,小栓子却已经不是完全不晓事的小婴孩:
“阿爹原本可以穿得暖暖和和的,要不是外舅公硬是要走了四两去……”
话说到这里,宫十二看着系统君提供的物件里头,那不过区区一百jj点就能换小半袋的棉花种子,并不是不心动的。
可再仔细一看,三十厘米高的棉树要五千jj点一棵,棉花种植技术要五万,棉花去籽弹絮等等加工技巧合起来足要二十万!
还有什么棉花纺线的技巧,什么棉布纺织的机器……
林林总总算起来,真要靠自己种植到做出一件棉絮填充、棉布做面的棉衣,差不多也要一百万jj点!
都够开启一次任意门了!
论知识果然是最了不得的财富!
宫十二虽不至于懊恼自己没有追随曾经荧幕男神的脚步去学纺织,但也总算了解了,为什么y国排名第八的利兹大学,必须得有纺织系那么高大上的专业了!
果然天朝老话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生活处处是学问哪!
再翻一翻支线任务——也就是宫十二相当敷衍的那个读书任务——所能获得的换取物品机会,宫十二默了。
一百万jj点才能搞掂的棉衣,却是只要他将最初赠送的那三本书背下来就能白得一百套!
当然若是想要从棉花种子到棉衣的过程,则要求宫十二在背诵之余还要能够精确理解那三本书里头的典故含义,并将那三本书传授给至少十个人——那十个人也要能够背诵且理解书中典故含义,若是只单纯通读则要一百人……
可相对于一百万jj点来说,这个要求简直低得让宫十二想哭好吗!
从来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书到用时方恨少!
宫十二决定必须好好读书,还要以点带面,带动陶弃栓子柱子锁头并大伯家的十三哥儿十五哥儿和小叔家的十七哥儿,嗯,阿爹伯爹叔爹也可以凑数!
握爪,为了这次冬天能穿得上棉衣,为了自己走了以后阿爹栓子他们还能长长久久有棉衣穿,拼了!
宫十二燃烧起了前所未有的学习热情。
然后他就惊喜地发现,体质得增加,除了能让他视力听力嗅觉等等也随之增加之外,他的记忆力仿佛也好了不少,不说过目不忘吧,但要是能坐得住,一口气读个一二千字,大约读三遍就能背得下来。
而那三本书,虽然内中典故有所不同,却也与《三字经》、《增广贤文》、《声律启蒙》极相似,算起来总字数不过万,背诵起来也不过五六个一二千而已,竟是一二日功夫就能背得完的。
前提是能坐得住。
宫十二之前只读了半本《三字经》,认了七八百字,确保自己不只能认得出宫阿爷屋里那幅字,连宫阿父留下来的几本书也能大致翻看明白之后,就懒得再读。
如今重拾书本,又有十分惊喜的记忆力在,宫十二自忖能为过冬的棉衣连续奋斗三五天。
可事实上,手不释卷的时间才过了半个多时辰,宫十二就满心蚁爬猫捉的,那滋味真还不如之前烈日下头挑水脱粒的轻松。
好容易熬足一个时辰,勉强背下半本《三字经》——
还是他之前为了认字已经读过的半本。
再接着背,那心思就总是一不小心就飞走了。
即使时时刻刻努力提醒自己背书之后的好处,宫十二还是忍不住各种走神:
例如读到“彼哥儿,且聪敏,尔汉子,当自警”的时候不禁笑场,又例如琢磨起那“弟于长”一句到底是阿弟于长还是弟弟于长,而后为这汉子哥儿世界里头,阿弟称呼同辈年幼汉子、弟弟称呼同辈年幼哥儿的做法,又莫名其妙笑一回,还差点忍不住跑去问老举人:
既然阿弟是同辈年幼汉子,那么为什么同辈年长汉子不叫阿哥,又或者同辈年长哥儿不叫兄兄呢?
总之,各种脑洞无厘头。
在这种情况下,背诵的效率自然只能呵呵了。
等到宫阿爹喊他吃饭的时候,一本不过一千多字的《三字经》,都还没背完哩!
比较一下这要命的学习效率,宫十二初时也有点儿讪讪的,但转念一想,不对呀,为啥从国到s市,那学校都讲究个四十分钟就要休息一下?
不就是持续长时间学习,不利于专注集中吗?
宫十二决定要对自己好一点。
即使过冬,那啥,离今年冬也还有好几个月,而留着自己离开后的……
自己离开,最快也要再一年吧?
在时间充足的情况下,宫十二的学习频率,就一路从每天六个时辰,每三刻钟休息一刻钟,到每天两个时辰,每两刻钟休息两刻钟,再到扛起工具进山,每打几只猎物才掏出书看上一刻半刻钟的……
最重要的是,这个堕落过程,只花了区区不到三天的时间!
系统君:我算是明白了,这即使没有属性点加成之前,好歹也该有如今小半记忆力的家伙,为什么能混成那么渣一学渣……
有时候学渣真的不怪天赋,而是天性的问题。
宫十二的天性在于,即使前方有那么大一胡萝卜吊着,他对读书的热情也实在让人,嗯,还包括一个智能系统,叹为观止。
好在第四天,又发生了一件事情,阻止了宫十二继续堕落。
宫阿爹他原家爹舅家来人了。
咳咳,这亲戚关系说起来似乎挺拗口,但一切都因为这个汉子哥儿的奇葩世界里头的诡异称呼原则:
同姓长辈是叔伯,汉子是叔父伯父,夫郎是叔爹伯爹;而异姓长辈则是舅舅,汉子是舅父,夫郎是舅爹。
又因为阿父的哥哥弟弟,依着正常规律,总是要嫁到外姓人家去的,也就打一开始就称呼为舅舅;而阿爹那边的阿兄阿弟哥哥弟弟,却都是理所当然的外姓人,于是也都是一律的舅父舅爹……
如此这般,才导致了有夫家大舅子小舅子(≈夫家的大姑子小姑子)、有原家舅舅(≈娘家姑母)、又有原家爹舅(≈娘家舅舅)等等各种舅……
这一趟来宫家的刘茂、陶氏,和二人长子刘学文,就是宫阿爹的原家爹舅(≈娘家舅舅)、原家爹舅爹(≈娘家舅母),和原家表兄。
那陶氏,也是陶弃阿爷的亲弟弟,正是宫阿爹与宫阿公等夫家亲人疏远那么些年的导火线。
在王老夫郎口中,仿佛还是个对宫阿爹占便宜没够的家伙。
小栓子第一反应也是:
“啊?舅阿公又来要丝绵肥肉啦?亏得这回我们多买了好些丝绵,哥哥也不爱吃肥肉。”
虽是童言无忌,但据说,这家亲戚最爱的就是在农闲时算着日子上门,每回族里头发了什么福利,半个月一次的肥肉啦,每年秋收后就下发的丝绵啦,又或者春荒时候的口粮等等,他们总能来得十分及时。
及时到小栓子才这么丁点年龄,都要板着手指加脚趾,才勉强数清的地步。
宫阿爹面皮一热,好在小儿子虽然童言无忌,又尤其爱数他如何如何大方送了丝绵却闹得自己生了冻疮,又如何如何舍得大半块肥肉却闹得自己连着半个月连炒菜饼子都舍不得吃,只一味儿吃水煮菜加丁点油花没有的灰面团子,却好歹记得压低声音,不曾真将话落到阿舅、舅爹耳中难堪,他也就没说什么。
☆、教弟
倒是宫十二,一开始细细听了,末了却问小栓子:
“阿爹虽大方舍得,但可曾亏了你那份?”
“阿爹幼时乃是随阿舅爷居住,得阿舅公抚养,你又知不知?”
“之前三四月的时候,可还不算农忙吧?阿舅公阿舅爹为何没上门,你可曾想过?”
小栓子就低下头,直到最后一个问题才愤愤抬头:
“三月的时候阿舅公有来过!但哥哥你病了,阿爹问他借药钱,他说身上没有,然后就没再来……现在肯定是知道哥哥你不用吃药了!”
宫十二面色稍缓:“所以你是为哥哥不平?”
小栓子抿了抿唇:“……阿公之前都不来我们家,可哥哥病了,他还在王大夫家悄悄给存了医药费哩!”
宫十二摇摇头:“所以阿公是阿公,阿舅公是阿舅公。”
又问他:
“你看过阿舅公的衣裳吗?
你觉得他那次和阿爹说他身上没钱,是真没钱还是故意不舍得?
你去过阿舅爷家吗?你看到阿舅爷的手和脚了吗?
你觉得他每次来我们这边时带上的东西不足抵过他从我们家带回去的,但你觉得就他那一手断三指、一手断二指,腿脚还不利索的样子,做出那点儿小礼物可容易?纵然有阿舅父帮车,这来一趟又可容易?”
小栓子的脚尖在地上碾了碾,唇还是抿得死紧,半晌才道:
“可阿爹,阿爹原本也很不容易,我们家之前吃个蛋要鸡哥儿生得多才能省下来那么一二个,可卖了蛋的钱也还要添点儿日常东西,肥肉丝绵几乎全靠族里头帮衬,可族里给的也就是恰恰够我们一家三口的份儿……”
宫十二耐心听完,才淡淡强调:“可阿爹省的都是他那一份。”
小栓子就重又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宫十二这才叹了口气:“日后我老了没用了,你可会觉得从自己口里身上省一点与我,是不舍得?又会不会觉得你的孩儿孩子们从自己身上省出些给我,是不必要?”
小栓子猛地抬头:“怎么可能?”
看到宫十二挑眉,他又悻悻:“流溪舅舅……”
宫十二点头:“流溪舅舅的事情上,是不确定阿舅爷和阿舅公知道多少,又故意瞒了阿爹多少,可是哪,小栓子你要知道,那陶家混蛋虽不是个东西,和阿舅公却才是血脉相连的那一个;而对于阿舅爷来说,夫郎原家的侄儿,和外甥儿夫家的小舅子,也不过是手心手背的皮毛,肉都算不上哩,有所轻重又何足奇?”
小栓子愤愤瞪眼,可宫十二一摆手,他到底不敢截了哥哥的话头,只得听宫十二继续说:
“我不是说阿舅爷和阿舅公欺瞒阿爹,故意害得流溪舅舅所托非人,又闹得阿爹好几年在夫家难过的做法是对的,我只是希望你想明白:
这份错是否便足够完全抵销他们对阿爹的抚育之恩?
亲人之间的对错恩怨是不是能那么单纯抵销?
而大义之上的对错是非,又是不是真的能忽略亲情偏向?
如果你觉得是,那你日后是否能坚持做到?”
因那阿舅爷和阿舅公见了宫十二时格外局促不安,连带着也不敢招呼小栓子,便只和宫阿爹在前面院子里头说话,宫十二和小栓子也有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去交流。
宫十二也有等待小栓子思考的耐心,他抢着在小栓子回答之前问一句
“哥哥或者阿爹要是真做错了什么,你真的能完全站在如外人那般的正义立场上,坚持对错是非分明吗?”
时,也只是为了让小栓子想得更仔细些,因为:
“如果你说不能,哥哥也不会奇怪,因为法理人情的权衡素来艰难,哥哥没指望你当个圣人;
如果你说能,哥哥也不会怪你,但愿你能坚持下去,始终如一——
尤其最重要的是,一旦开始,就不要后悔,因为那条路更难,走到了底可为圣贤,但半路反悔,却会比一开始就不曾踏足,更加不堪。”
然后小栓子面上一时义气带来的决然褪去,茫然思忖许久之后,颓然摇头:
“我也不知道,也许有时候能,有时候不能?”
他这个答案说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宫十二却不奇怪:
“因为要看犯错的亲人是哪一个,而犯的又是怎样的错,一旦你都不护着他,他将遭遇的又是什么……是吗?”
小栓子点头。
宫十二又道:
“那你觉得阿舅爷和阿舅公是打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隐瞒会害死流溪舅舅吗?
你觉得他们是打一开始就知道阿爹会愧疚自责到使阿公他们误会,而多年疏远吗?
你觉得他们是明知道阿爹省下的那些东西,都是省了自己那一份,没从我们这边分摊丁点吗?”
小栓子的眉心皱巴成一团:“……我不知道。可不管是不是,他们做的都不对吧?”
宫十二:“我没说他们做得对,可问题是,阿爹虽然没愿意流溪舅舅被坑了,却肯定愿意省点东西周济他们的。”
摊手,“而坑了流溪舅舅的,他们最多也只是帮凶,连阿爷阿公都没打上他们家算账哩!”
小栓子绞了绞手指:“哥哥是想说我做得不对吗?”
宫十二拍拍他的脑瓜子:
“小栓子心疼阿爹,这个很好。
小栓子心疼阿爹却还是在阿舅爷他们上门的时候,乖乖开门、乖乖叫人,这个也很好。
可是哪……
流溪舅舅那事儿另说,他们却还是养大了阿爹的人,阿公和族长太爷也没说不许他们上门进村,阿爹都省得舍得,你又何必计较那三瓜两枣的?
舍不得阿爹为了周济他人苦了自己,你就努力再努力,日后给阿爹置下大大家业,让他再周济亲人也不会苦了自己,不就好了吗?”
小栓子比较了一下——哥哥能干、辛苦之后的今年,和没有哥哥帮忙阿爹撑起这个家的往年,十分郁闷,但不得不承认,阿爹往年会一因为阿舅爹来走亲戚就过得格外苦些,都是因为自己这个顶梁柱不争气,不能帮衬家里不说,还没记得将自己的那份儿分阿爹一些!
吃油渣的时候,阿爹说他嫌腻,自己虽将信将疑,可因着嘴馋,也不去深想为什么这么好吃的东西,阿爹宁可吃着那磨嗓子的灰面团子还嫌腻?
冬天做衣裳被子的时候,阿爹说他不用穿那么厚的衣裳、也不用盖那么宽的被子,自己明明摸着他手冻得冰凉,却还是傻乎乎相信,那是因为他要干活儿碰了水,也不去深想既然大人睡觉不怕踢被子,那为什么阿爹还不给自己做冬被,只穿着他那身相对薄许多的绵衣入睡?
阿爹的苦,阿舅爹固然有份,自己也是原因之一呢!
小栓子一时颓然。
宫十二却弹了他脑门一记:
“哥哥教你这些,可不是让你自怨自艾的!”
堂堂男儿……不,堂堂汉子,岂能纠结在这家长里短三瓜两枣的得失里头?
亲戚之间,也免不了有东风压倒西风、又或者西风压倒东风的时候,但只要关键时刻拎得清,又或者最起码的,你落井了他不会来下石,当然能在外敌欺侮的时候还肯帮你一拳一言的,也就是了。
哪里需要计较那么清楚呢?
小栓子:“……那你还说什么渣贱哩……”
宫十二顿时笑了:
“你的记忆力倒不错嘛?回头哥哥教你背书啊?”
而后方才解释:
亲戚之间往来,这有十分的时候共享个一分半分的算是本分,有十分的时候共享个三分五分的也还算是情分,那种享受了十之七八尚且心安理得,甚至还怨人没将十二分都给他送上的……
诚然,享受的那个是渣贱,奉上的那个是自甘下贱!总归都是贱人没错,但——
“我们家原本一年能从族里得多少丝绵?而阿舅公要走多少?
我们家原本每半月又能从族里得到多少肥肉咸盐?而阿舅公又要走了多少?
最重要的是,阿舅公是空手上门的吗?”
宫十二索性坐下,又一把将小栓子提溜起来放在身边:
“我不是说他们带来的东西和带走的等同,哥哥只是想告诉你,亲戚之间虽讲究个礼尚往来,不好一味占人便宜,但堂堂……堂堂汉子在世,无愧于心即可。
无论是讲究到一丁点便宜都不敢占人的,还是小气到一丁点便宜都不给人占的,都大可不必。
你看,我们家前几年没少麻烦阿爷叔伯和族里头吧?可哥哥这不就都给还回去了吗?还只有多、没有少的!
所以占人便宜不怕,在自己还不够强大的时候,该占则占,只要记得还就行啦!
而别人占了自己的,只要不过分,何必计较?真过分了嘛,要计较的时候也不是你这般,只知道背后小声儿嘀咕的啊!
又不是三姑……咳咳,又不是那等小家子气没见识的哥儿夫郎的。
汉子就该有汉子的做派,大气点儿,别给内宅方寸、三瓜两枣的拘束了去,嗯?”
小栓子沉默许久,到底点了点头。
☆、刘家
老实说,宫十二虽然和小栓子说了那么一大堆,可还真没指望阿舅爷家能是一门好亲戚。
更多的,是顾及宫阿爹的心情,又愿意小栓子成为一介只知道计较些鸡毛蒜皮之辈。
宫十二对那刘氏舅家并没有期待。
可世事奇妙之处就在于:
你千般筹谋万分期待的东西,它可能与你只相隔一线,却又可能会永远跨不过那一线落入你手中;
但有些时候,你全然不曾期待,却又能忽然发现,落入掌心的,比以为的要好许多。
刘家虽算不上多么好,但居然比宫十二所能想象的还要好些。
阿舅公自从三月时来一回,却正好撞上大哥儿病中,丢下带来的两样山果,带走了一小包盐之后,将有半年没好意思来,并不止是害怕宫阿爹又要问他借钱。
他只是,一直沾着外甥的光,从他刚嫁人不到半年的时候就一直沾到他成了个寡夫,虽不过是族里照顾那份例里头的一丁点儿,看往日里头外孙儿外孙子的脸色和衣着,也不像是周济了自家就伤筋动骨了的模样……
可不管怎么说,他用了别姓族里照顾寡夫孤儿的份例几年,结果等那孤儿病重,寡夫外甥儿难得冲他张一回嘴,他却连个铜板都没能摸得出来,就讪讪回转,总是事实。
阿舅公自家虽也有个哥儿,但他足足生了七胎,就得那么一个哥儿,宫阿爹又是自幼就养在他身边的,那会子阿舅公才得了两个小子,大的三四岁,正是调皮得人憎狗嫌的时候,小的五六月,却是日夜需要人伺候吃喝拉撒,稍一不如意就放开嗓子大哭大嚎的月份。
这忽然得了个一岁半的小哥儿,又给夫家大舅子养得好教得也好,白里透红粉嘟嘟,声音稚嫩不太会说却爱笑,要个什么总是软语啊啊央着,最多不过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求着,可别提多可爱了。
在生第五胎,得自家亲生的小哥儿之前,阿舅公是真的将宫阿爹当亲生孩儿待着的。
即使后来有了自家小儿,因着已和宫阿爹处了将近十年,刘家又是直到宫阿爹出嫁小半年才开始败落的——
也就是说宫阿爹还在阿舅爷家的时候,刘家吃喝不愁还小有积蓄,阿舅爷又还没受伤,一手猎户手段整个大刘村都鲜有人能及,庄稼把式虽不太好,阿舅公也能弥补,日子过得不错,并不需要亏待了谁才能让谁过得好,阿舅公是真当自己是八个孩子的阿爹。
只可惜,哪怕真是亲爹儿,到了必要有所抉择的时候,也总免不了有那该亏了谁偏着谁的时候。
自宫阿爹出嫁后第五个月初,阿舅爷刘茂和次子刘学武、三子刘学斌进山遭了大东西:
刘茂为救儿子伤了手指膝盖,断掉的手指让他再也无法握刀拉弓,膝盖骨折过后虽然勉强能走,却也瘸了;
刘学武伤了肺腑,至今咳疾缠身,原本最有希望继承刘茂衣钵的他如今连水都只能一次挑半桶;
刘学斌倒没什么严重的内外伤,可因着脸面,纵然好运不像独眼老三那样伤了眼球,可横跨了左额头到右脸颊的伤口,让他原本在兄弟之中最是俊美的面庞变得可怖,打小儿爱偷瞄他的小哥儿们都不敢正眼看他一眼不说,曾经恨不得半点聘金不要、反倒贴嫁妆嫁给他的一个,更是吓得连话都不敢和他说,远远看到就要避让。
刘家本要起的青砖大瓦房就此搁浅,但忽然丧失了两个劳动力不说,刘茂那手脚一冷着就是整夜整夜疼得睡不着觉,刘学武那咳嗽也是轻微一点寒一点累就能咳得撕心裂肺的,春夏之交的时候更是要一包包的吃药……
如此这般,原先那点子家底哪里够?
就是原本攒下十亩田,陶氏也确实再难再苦都不敢卖这活命的家业;
就是刘学文放弃读书,专心回家种田,刘学好刘学全两个小的也开始帮着家里头干活,唯一的小哥儿刘雪心甚至都开始跟着哥哥们下地……
刘家的日子还是一天天难以支撑。
难到了陶氏对外甥儿的许多难处,都是心知肚明,却又不敢深想。
例如宫阿爹手上的冻疮,陶氏能没看见?可他自己的手脚上就有更甚与彼的冻伤,而且更重要的是,若是不舍得外甥儿生冻疮,莫非要自家夫婿小子受更大罪?
又例如,虽有好长时间没看到宫阿爹是如何和他夫家阿父阿爹相处的,可这几年来,陶氏一句话都没能和宫阿公这个亲家搭上,有时候都迎面遇上了,人家就是能视而不见……
这态度,陶氏能看不出来其中怨怼?
可他又哪里敢想?又哪里能因此就不来叨扰外甥儿?
家里小子孩儿都懂事,对于夫婿二子常年用药从无怨言,可他抠着他们的血汗留着买药也就罢了,莫非连丁点油盐都不让他们见着?
如此这般,陶氏终于到了那一日,眼睁睁看着外孙儿病重卧床,听着外甥儿难得一次开口求助,他却连兜里那半吊钱,都没舍得拿出来给他应急。
——因为那是他要给自己儿子买药的钱。
或许外甥儿看着更严重,可宫氏家大业大的,外甥儿分得的宅子虽然不是全青砖大瓦房,可也有一口深井哩!又每月都有油有盐的,想来,这医药钱,也不至于求助无门罢?
而自家小子,虽说是缠绵数年的旧疾,这春夏之交的药物,也总是能的时候多吃两贴,不能的时候少吃两贴,也不见得就伤了性命,可哪怕少一口,也能多咳好几声……
鬼使神差的,陶氏选择了自家小子。
并且在回家之后,忍了许久都闭口不提此事。
直到家里最小的刘学全,在连续两个月没见着丁点油荤、甚至后头那半个多月连咸味儿都没尝着点儿,终于忍不住哭闹着要阿爹去小王村走亲戚,又引得刘茂见夫郎神色不对,暗地里多番追问,陶氏方才将事情与夫婿说了。
过后刘茂如何忍不住对夫郎变了脸色,陶氏又是如何悔恨自己那一刻的狠心和早年的作为,后来又是如何让刘学好悄悄儿来了一趟小王村,却只打听了大哥儿已经痊愈,连表哥家都不敢打听,就匆匆回去……
陶氏握着宫阿爹的手,悔恨万分:
“我那时候是鬼迷了心窍了啊我,亏得上天保佑,大哥儿没事,否则我就是死了都没脸去见阿父阿爹大舅子啊……”
宫阿爹那会子是真伤过心,他其实知道陶氏每回都是将表兄弟们做出来的各种木雕绣品换了银钱之后,才会拐过来小王村和他“说话”——也就是说陶氏那天身上肯定是有钱的。
可到了后来,知道夫家阿爹在王大夫那边留了银钱,又再后来,大哥儿迅速好了,虽然转眼就能干得仿佛换了个人,前事却还都一一记得,对自己也越发孝顺、对小栓子也越发友爱……
宫阿爹那点儿伤心就放开了,也能体谅阿舅爹对表兄的偏心,况且:
“没什么的,那原就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因为阿爹这些年远着我,我就也远着他。做儿郎的晨昏定省都是本分,我却一分家就连四时八节都不敢久坐……
更不该,大哥儿都病成那样,我还顾忌这、顾忌那的,不敢和阿爹张口……”
宫阿爹慢慢说着,陶氏夫夫听着,也为外甥儿高兴:
“一家子就是要亲亲热热的才好呢!”
陶氏又忍不住与外甥儿解释:
“你流溪小舅子那事儿,是我的不是。可我也实在没想到……
我是真不知道陶琰和那不要脸的贱人连孩子都有了,我那大郎只说他是被外头的狐狸精一时迷了眼,大兄也说汉子一时糊涂,回头总有醒悟的时候,我又想着流溪性子温柔,又擅诗书,与陶琰能说得来,模样儿也好,怎么都不至于留不住汉子的心,且两家亲上加亲,你在夫家也能更好过些儿……”
对于流溪的事,宫阿爹却真说不出来一句“没什么”。
不管有没有想到,一点隐瞒,一点偏倚,一点轻信……导致的,是一条年轻生命的永远失去。
不管有多少不是故意,都掩盖不了这无可挽回的后果。
宫阿爹自己至今内疚。
但是,陶氏在那次之后,因为不肯听从原家要求,来宫家说情,甚至反而斥责原家大兄、大郎和侄儿,落得如今和原家不亲,万般艰难求到原家头上都只有给大郎冷嘲热讽,就是大兄也是指缝里头漏几个铜板都要说好些冷言冷语……
这些个,宫阿爹也是尽知的。
他无法对这样的阿舅爹说什么更过分的话。
那毕竟是曾经待他有如亲儿的舅爹。
他只能叹一句:“流溪也是可惜了。”
陶氏越发难过,长吁短叹好一会儿之后,说了他们此行最后一个目的。
对于宫十二来说,也是最有价值和最沉重的一个目的:
储粮,防蝗。
☆、蝗灾预警
为此,陶氏甚至忍痛将一直没舍得卖的一块虎皮、两根虎骨,也给带出来,准备卖掉了。
刘茂笑得涩然:
“这两件早该卖了,早卖了的话你阿舅爹先前也不至于干出那样的事情来……
不过是我顾忌着这没用的腿脚,想着能在湿寒时节好过点儿,才熬得夫郎小子们都撑不起腰板……
可再好过又能好过到哪儿去呢?左不过是个没用的。”
说着,没忍住还捶了自己的膝盖两下,可怜他那右手已算好的,却也是却了尾指全指、并无名指中指各半截,连握成拳头都不像。
宫阿爹看得实在心酸,都顾不上方才给一句蝗灾引发的惊吓,背过身偷偷抹了两把泪。
宫十二对残疾人也不是没有丝毫怜悯之意,可一来对这个阿舅爷没甚感情,纵然体谅宫阿爹的心情,也很难感同身受;二来嘛,再多怜悯,宫十二也没本事帮这阿舅爷将手指头接回去,倒更能客观留意其他情报。
虽然以往宫十二全没将什么蝗灾放在眼里,可往日他又何尝在乎什么旱灾?前几个月不也给逼得灰头土脸?
所以一听说蝗灾宫十二就竖起雷达,听得阿舅爷感慨自身,阿爹又不给力只顾伤怀,也再顾不上自己原是和弟弟躲在后头说小话的,将小栓子放下地,随手指件事情让他忙着:
“也不知道鸡哥儿他们今儿一共下了几个蛋?你去捡来,再给它们都喂点儿吃食,看看地里的菜有几样能摘的,要是不够就问邻居家换两样,阿舅爷难得来一回,总要给阿爹做个脸。”
自己则随意将额前垂落的几缕头发往脑后一拨,赶紧几步往前头院子里去,未语先笑:
“阿舅爷你们怎么还在院子里头坐?这石凳虽凉,树却不够纳凉哩!还不如往屋里头去。”
刘茂看着已经许久不见的外甥儿,记忆中那个怯生生缩在他阿父怀里头,看到阿斌脸上伤疤的时候更是吓得泪花儿直转的小小哥儿,不知何时竟已经长成这样神采飞扬大方豪气的样子了。
一时也忍不住笑:“好哥儿!”
只是想着数月前的事情又有点局促:
“屋里头就不去啦!大刘村离这儿可不近,我腿脚又不便,又还要往集上去卖东西……
今儿就是来看看你,再和你阿爹提个醒儿,如今事情都办完,却要赶着点儿才能在天黑前到家哩!”
一边说,一边扶着大儿子刘学文的手就要起身,宫阿爹赶紧拦:
“阿舅您多难得才出来一趟,连顿饭都不吃,说出来外甥儿可没脸见人啦!”
刘茂自嘲摇头:“不啦不啦,你村子里人也没得因此就误会你的。”
虽咽下了许多话不再提,可陶氏哪里能不知道自家当家的心思?越发愧疚自己行事不当之余,也不好当着宫十二这个孙辈的再说什么,只是拍拍外甥儿的手:
“之前说的事你也上些心,虽说今年粮价必然高许多,防备了却没用少不得亏不少银钱;可要是蝗神真来了却没准确,更不是玩儿的。
备而不用不过损些银钱,只要人活着总有回来的一日;可要不备,有个万一,却是悔之莫及的大事……
就是阿舅家帮不上你许多,你,你和族里都好好处着,总不会没个着落。”
几句话说得宫阿爹心酸不已,越发不忍心阿舅拖着那样儿腿脚特特来一趟,却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就要回。
只是他素来嘴笨,有心留客却总说不到点子上,宫十二只得站出来:
“这蝗灾是怎么回事,阿舅爷又是从哪儿看出来可能有蝗灾的,万一真有时除了储备粮食又要怎么处……
可都还要烦您几位和我们细说说哩!我阿爹夫郎人家,我和阿弟又年纪小,都不晓事。但这样大事又不好不与族里长辈细说——
这如何说,还要阿舅爷缓一缓,住几日,教一教我们这些小辈,最好能和族里长辈见一面。”
刘茂其实不太愿意见宫氏族人,当年宫流溪一事,不管有多少意外,总是他刘家亏了心。
外甥儿为此还不知道在族里受多少疏远,总算宫氏厚道,再疏远该给族里孤寡人家的份例从来没给短过,可他为着自家儿孙计,这些年不说帮衬这外甥儿,还睁只眼、闭只眼的,由得夫郎上门,将人家夫家族里帮衬孤寡的份例要走不少……
刘茂青壮年时一度是大刘村里头最能干的汉子之一,打猎素来是把好手,下地也肯使力,也曾是个爽气场面人,人说宫家汉子手上都有好把式,他还曾不服气,也真曾在打猎本事上胜过宫家汉子一筹。
落得如今,人穷志短,又恐宫氏见着他们上门,又在疏远了外甥儿去,不免犹豫。
宫十二就笑:“我们这族里长辈见不见再另说,可我们这小辈儿的没见识,阿舅爷可舍得不好生教导一二?”
刘茂自然不忍心。
这一带能聚起白水河,近山村落还常有山泉汇集成溪,大刘村那样半个村落在山腰的都能开得出田地……
这一带,不说年年风调雨顺大丰收,但干旱成灾却也少见。
应对蝗灾的经验,自然也是少得很。
刘茂自己也是因着早年曾经往外头跑过,还不提防遇上过两回蝗灾,听几处老人说了些故事,这些年因着腿脚不好远行,却也没真吃白饭:
残缺的手指做不来太精细的活计,可腿脚好的时候却没少往近处山林寻些适合雕刻的木头,挑些适合编织的藤条等物。
又正因为他腿脚不甚便利,对天气感知更敏锐,对近处植皮也更珍惜。
“都说旱极而蝗,老人们还有说蝗神是因着江河水落,虾神住不开了,就化蝗而出,另觅居所的……
这后一种说法我也不曾亲眼见过,但之前偶然遇上过两次蝗灾的地方,确实前一二年、或二三年,都持续有过大旱。”
刘茂说到此处,略缓了口气,而后方才继续:
“按说,一般只得旱个三五月的,庄稼多少还能收得些上来的地方,未必能起得了蝗灾,可事情总难绝对。”
要做一个好猎户,可真不是有把子蛮力就行的。
刘茂的观察力不错,心思也细,又因为才半大小子时,家里头阿父阿爹就先后亡故,他不忍心总让已经出嫁的哥哥为他操心,又不肯随意涉险绝了自家香火,少不得进山得时候就格外仔细,除了祖传的经验,自己也琢磨比较了不少小细节。
这一琢磨成习惯,外出遇上蝗灾中或者蝗灾过后的地儿,除了听老人讲古、听官府宣读应对措施之外,少不得也要自己多看看、多琢磨。
然后刘茂就真发现了几处别人没提及的细节:
有时候都是一般旱,甚至还更旱的地方,但因着种植的庄稼树木更耐旱些,植物留得多的地方,纵然起了蝗灾,那初起的蝗虫也要少一些,虽然因为别处的蝗虫也会给植物吸引过来,最终灾情不见得比别处轻,可就他观察,再加上老人们说道,甚至单纯从虾神化蝗的说法类推——
也很可能是原本依着植物居住的什么神明,因为植物少了住不下,才化蝗而出呢?
所以植物越少,蝗虫越多?
当然,早年的时候,因着家乡这一代基本就没闹过旱灾,刘茂也就是那么一琢磨,并不往心里去。
可这一回不同。
这一回大旱之下,除了庄稼减收,因着这周遭树啊草的多是需水量大的,互逢干旱,枯死了不知道多少:
“数是数不清啦,可我往日常能走动的地方,那能活着的树木都不够原先两成儿的——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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