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节
归卿哥儿娶夫记 作者:莫子乔
第11节
的时候,还理直气壮与他争执,
程二太爷却到底是衙门里头待过的,忽然脸色一变:
“太祖圣训、太祖圣训……”
却原来,这太祖圣训乃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子太祖才刚打下大半江山、初初称王,因天下纷乱,前朝律法又或者驰废多时、又或者不符合当时实际,太祖就先与治下百姓约法三章,又随着自己治理中遇到的问题,新增训示,由四子,也就是后来的太宗亲笔所书,驿站快马分发各地,再由乡里识字者传唱民间,督促百姓守法,一时盛行。
可再后来,随着天下大统,太祖称帝,自不乏有司修正律法,乃为《大周律》,而又名《大诰》的太祖圣训到底琐碎了些,虽没有明令废除,但随着世易时移,能适用的已经不多,如今读书人也没再读了,乡里也没再传唱了……
但就是因为没有明令废除,若有人真拿着太祖圣训说事,又真拿住了事去说……
程二太爷虽有好几年没去县里,甚至连镇上也少去,可也忘不了,那宫家人连县尉面前都能说得上话的风光!
此时猛地一激灵,从能让小王村低头的得意中清醒过来,就格外恼怒程浩健:
“亏你们还号称三代诗书传家,这出的什么鬼主意?太祖圣训都能不顾了!”
又和宫且楦讨饶:
“老举人您大人有大量,就别和我们这样才读了几本书,就敢说书香之家的泥腿子一般见识了……
那个,娃娃们的事,都听您安排,都听您安排!”
也是程二太爷这一房人里头,三代近亲都没和此事有干系,故而别人家的子孙舍得格外爽快。
宫且楦一笑,却不知怎么的又改了主意:
“这改姓到底不好,到他们成年自己能主意之前也要好些年,祭祖时候都咋办?
实话说,回你们这儿我们都不放心,随阿爹又没那样事儿!
我细想了想,不如这么着,和他们阿父家断亲是必要的,改姓却算了,不如族长您给主持个分宗?
这样他们也便宜,日后说不定还能发展出来个小程家村哩?”
他自觉是个好主意,就是为难:
“只是分宗不比出族,这祭田族产的,却不好一点都不给他们哩!”
程二太爷心道:“什么老举人?剜肉吸髓的贼匪也不见得能有这么狠的!”
奈何把柄在人手上,这人还是个很有能耐将这把柄利用到极致的,他也只得低头认了:
“行!分宗就分宗!”
宫且楦微微笑:
“除了这一回遭殃的哥儿,其他娶了我小王村哥儿的人家要是愿意,也要分。包括程老实一家子,嗯,程老憨那混小子也必是要分出来的,还有可能要再商量多几户,不然到底单薄些……”
宫且柳动作快,这柴火堆眨眼间就散了、灭了;
王金罐动作也不慢,桌子椅子竹简刻刀,都给程二太爷备齐了:
“您请,契书先写好,有那还没议定的几户且留够空儿来,我这边立刻让人回去商量……
绝对不会耽误明儿一大早就往衙门备案的!”
程二太爷颓然刻书,程浩健倒还不忿,可他阿父已经看出不对,一巴掌拍下去,父子两个凑到里正那边说好话去了,口口声声的“继宗是我们家两代独苗苗”,不要更恶心。
幸而宫十二只顾着招呼人:“找个大夫来给你们村长看看啊?可别今儿没给龙王爷收去,回头年老力衰又遇上灾年出个什么事,又或者给不肖子孙气死了,倒赖在我们头上。”
便支使得王金罐几个又忙得团团转,也就没谁顾得上恶心。
☆、解误会
为了避免又出什么幺蛾子,小王村一行并没有赶着回村过夜,而是现等着程二太爷刻好契约,又盯着其他族老也刻字画押,并准备于半夜启程,为的是赶着晨起城门开的时候进县城,尽快把手续处置妥当,也免得夜长梦多。
此前,刚将夫郎送入小王村的程老憨也赶了回来,这族里还真有些人没发现他和小王村之间的猫腻,还和他说了些带着群奶娃娃分宗不知道多辛苦的话,他也憨笑着尽数应下了,唯程二太爷之流早猜出端倪,奈何如今形势比人强,程老憨又是个还在一族一宗里头他们都没法管也不敢管的货色,也只得当作不知,又随程老憨言语,划拉了几户出去——
皆是往日多受此人呵斥,这阵子又管了祠堂看管等任务的青壮所在人家,程家几个太爷未必没有猜测,却也无心追究,便是那青壮或家人有哭诉不舍者,程二太爷也只管往程老憨身上推,不敢与程老憨呛呛的,就只得乖乖去陪一群奶娃子受罪。
这一出说唱念打十分热闹,而卖力演出的虽脱不开还是被分宗的命运,却好歹得了些好处,尤其那一个哭得抱程七阿爷——也就是程浩健他爹——大腿的,硬是闹得那样的奇葩都没法子(裤子都差点要给扯下来了),只得无奈与他换了几亩地,又让出两亩去,好让他家的地从此连了一片儿……
偏这个还是之前祠堂里头,给程老憨亲自下手敲晕的两个之一,再想想程老憨之前说过又让人暗中照顾被拘起来的夫郎娃娃们之类的话,宫十二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戏委实乐呵。
可惜乐呵完了,去县城衙门上档啥的,却没宫十二啥子事。
哪怕这个分宗的主意其实就是宫十二悄悄儿给宫且楦出的,宫且楦一句:“你不怕你阿爹睡不着?”
王金罐叹一声:“也不知道你瓶子哥哥怎么样了。”
宫且林最后加一句:“庄稼收了好些,到底还有需要水的地方,今天已经耽误了,要是明天也顾不上……”
宫十二也只得乖乖回转,与放心不下小哥儿的里正一道。
这一回他们没从双口桥那边绕路。
白水河的水又少了一些,已经完全不适合行船了,但宫待省他们将哥儿娃娃们带回来之后,到底不放心还留在程家村的长辈们——
即使这些长辈,包括里正在内,都至少有两手把式,等闲一二青壮近不得身,宫家的长辈诸如宫且林等更是老姜弥辣,到底年岁摆在那儿。
刚程老憨回来的时候,宫待省也带了几个人一道过来,此时就一路相送到野鸭滩边,正想说是不是要分两个人送他们回去,宫十二却嫌麻烦,里正也觉得:
“虽说程家应该不敢再闹什么幺蛾子,可那一族人的想法就没几个是咱们能猜得明白的!
为防万一,你们还是照看着点儿,二爷六爷几个虽说健壮,到底年纪摆着。
这边我和十二也碍不着他们什么,野鸭滩也没什么险要的,哪里就要人送了呢?”
宫待省看看宫十二,论理小哥儿是该格外照应几分,奈何这一个实在是……
程老憨一进小王村就能给宫十二挑水的英姿震慑住,宫待省哪儿真能不知道宫十二之能干的?
也就不坚持非将他当寻常哥儿待,点头应了不送的说法,又将火把递了一个过来,本是要给里正,宫十二接过了也由他,宫待省还准备要守着这野鸭滩往双口桥去的一路为他们送行,顺便防范程家村会不会又作夭呢,
不想宫十二将火把举高了往对岸张望几眼,宫待省对着望过去,他那样能隔了百步准准射穿铜钱孔儿的眼力都没能从那片黑蒙蒙上看到什么,宫十二偏似乎看清了,随手从怀里掏出那飞爪百炼索就是一甩一抛,就在对岸固定住,又将一头托给宫待省:
“叔父劳您拿一会。”
宫待省心中一动,正要说:“别乱来,几步路好好走回去也罢了。”
那边宫十二已经拿毛巾往里正身上一裹,直接往肩膀上一扛,另一只手还举着火把,脚下却是踩着绳索快步如飞,不过眨眼功夫,里正都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在对岸了。
期间宫待省只觉得手上绳索几下颤动,又将那火把上的光亮迅速移动,蜿蜒出一道幻影,转眼就落在对岸。
一个大人加一个娃娃的重量,其实还在宫待省的承受范围内,何况还有另一头分了不少力道,这几下颤动本算不得什么,宫待省却觉得每一下都像是颤到他心肝上去,直到那火把拖出的幻影消去,又在对岸连连挥动几下,还有清亮亮的童生传来:
“叔父们都放心吧,我们回家啦!”
他才算呼出一口气,抹一把额上冷汗:“十二哥儿这胆子也太大了点,几步路罢了,又何须这般冒险……”
却不知道宫十二哪里是冒险呢?他不过是对系统君的信心足够罢了。
那边宫十二没留意宫待省等人的感叹,他冲里正笑着点头告别的小模样甚至算得上乖巧,转身离去的背影在月华之下也更显纤细。
可里正回过神之后如何费了好大功夫收惊,缀在宫待省等人后头的程老憨见着了,又是如何稀罕,如何缠着宫且楦老调重弹认孙儿的意愿,宫待省这个待字辈打头、最稳重不过的又是如何梦游般回转,其他青壮又是如何彻底加入小汉子小哥儿们的拜男神团队……
宫十二┑( ̄Д  ̄)┍:那些和本大爷又有什么关系呢?
眼下和宫大爷有关系的只得两件事:
如何应对以宫阿爹为首,宫阿爷宫阿公大伯父大伯爹小叔爹助攻的慰问团;
又如何应对以小栓子为首,往日只见过几回的小柱子小锁头等堂弟——更还有个宫十二几乎没印象的表弟陶弃——助攻的八卦团……
宫十二一边拉扯衣襟:
“男……男男也是授受不亲的啊!才一进门就要脱我衣裳是要闹哪样?我没受伤,连头发丝儿都没少一根哩!就是又是汗又是泥的脏死了,想洗澡!”
小叔爹祝氏就掐腰瞪眼:“和你阿公、阿爹,和大郎、三郎我也授受不亲?”
到底率先转身,去给他准备洗澡水:“到底是个哥儿,可不能和那些糙汉子似的洗冷水。”
宫十二心中tat:本大爷堂堂大男儿,不是糙汉子也犯不着学那什么哥儿的穷讲究啊!
但有热水澡,哪怕大热天的,洗个热水澡其实也是很舒服的事儿,他也就咽下心中呐喊,转头跟小栓子他们讲起故事来。
当然,很小心地注意该隐瞒隐瞒——例如和程老憨攀悬崖什么的,而该夸大的要夸大——例如提议大伯爷要求分宗啥的。
因为没讲几句就有宫阿公带头送了饭菜上来打断一回,才吃完饭洗澡水就又好了,宫十二又难得一回不讲究刚吃完饭就洗澡养不养生的繁琐,没听过瘾的小栓子几个就死皮赖脸跟进浴室,宫十二此时也真乏得很,也就不再去与宫阿爹等人讲究什么男男授受亲不亲的,很大爷的摊开手脚,仰头靠在浴桶边沿上,很是享受了一回边泡澡边有人伺候着搓背洗头修剪手指甲脚趾甲的待遇。
嗯,代价是将还没讲完的故事说下去,还挺便宜的不是吗?
同时还能收获堂哥弟弟们崇拜敬仰目光无数,外加凑在窗外蹭听的宫阿爷一扼腕:
“竟还有分宗这样好主意!可恨我那时候竟没想起来!”
宫阿公倒是淡淡:
“想起来又如何?他们能分,那是因为同龄同遭遇的娃娃就有好几个,又有程老憨程老实他们,不管真憨假老实的,总还能靠得住……
要是分出来只得一人,分宗又与出族何异?
总算陶氏宗族没程家那般极品,阿弃又和那家子有断亲书,日后宗族处得来处不来的,且再看着吧……”
宫十二耳朵一动,说得竟是那事儿?
立刻看他阿爹,果然先还满脸笑意给他洗头发的宫阿爹,又是一脸不自在。
宫十二十分无奈,干脆挑明:
“阿爹,流溪舅舅早年嫁的那家,您真是早知道不妥却故意不告诉他的吗?”
宫阿爹一愣,忙不迭摆手:“怎么可能?流溪和我最是合得来的,你阿父待我也好,我怎么可能害他弟弟?”
陶弃本也和宫阿公一般淡淡的神色一变,双眼紧紧盯着宫阿爹看。
宫十二越发故意问:“那你一说起流溪舅舅,怎么总是心虚愧疚的,连带着我们和表弟见面都少有?”
这时候宫阿公也盯了过来,宫阿爹却没留意,只顾着和自家孩儿解释:
“我,我就是愧疚……
阿爹嘱我去探听,我却没眼力又嘴笨,还轻信,只当原家舅爹再不会哄我,原家表兄弟与我说的也定是句句实情,结果流溪信了我,阿爹也信了我,却落得这般……
我,我哪儿还有脸再和你们叨叨流溪?又哪里好意思再去多烦阿弃?”
宫阿公眯起眼:“你是真没发现?”
宫阿爹把头直点得比鸡哥儿啄米时还频繁:
“对不起阿爹,总是我太笨了……”
宫阿公盯着他泛红的眼圈看了半晌,惨笑:
“笨的又何止是你?我明知道你不擅察言观色,也知道你因幼年遭遇与原家舅舅亲近,却没有更仔细些……”
宫阿公的眼圈也红了,他一向最是个不肯与人示弱的性子,如今竟当着一屋子小辈的面红了眼眶,宫大郎王氏、宫三郎祝氏都吓得不行,王氏赶紧挽着他劝慰,祝氏则三两下将宫十二搓干净了,拿干净衣服裹起来:
“阿父阿父您快进来劝阿爹啊!”
自己又冲宫阿公叨叨:
“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就是您有想到二郎说的未必可信,再打听个百八十回,人家那是瞒得连邻里族老都不知道的,要瞒您还不容易?”
宫阿爹嘴笨,只知道一叠声的: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阿爹那时候还问我可打听准了,是我一再说准的,要是那时候话不说那么满就好了……”
一群人围着宫阿公转,宫阿公又反过来不让宫阿爹自责,好容易才算是将事情揭了过去。
☆、遗弃(上)
陶弃却被栓子柱子几个拉着一道去讨好宫十二这个厉害堂哥,而比起其他几个跳豆儿似的小家伙,唯一已经入学的陶弃,哪怕恍惚着也是最能坐得住、仔细给宫十二擦头发的那一个。
所以他叹息着:“要是没有我就好了……”
的时候,也只有宫十二听清了。
宫大爷立刻就笑:“没有你又能有啥好?”
陶弃垂着眼睑,将他的头发分着一小缕一小缕地擦着,足足擦了十七八缕之后才答:
“若是没有我,或者阿爹就是知道了那人不好,也不至于给气得早产又难产没了,或者还能和离回来……”
宫十二竟不安慰他:“也许吧,可事实是,你已经存在了,流溪舅舅也已经没了啊!”
一句话将本就蔫吧的陶弃打击得越发死气沉沉,宫大爷却又说:
“既然已经这样了,你还纠结个什么劲儿?
让流溪舅舅怀上你的也不可能是你自己,陶家贱人要做贱事,也不是还没出生——
不对,按时间算的话,陶家贱人开始做贱事的时候,你根本还没存在
——那你又能怎么拦着?
那事儿跟你就没关系,如今都断了亲,只管跟着阿爷阿公好好活着,跟着族里长辈好好学着,日后搏个满堂彩,让那贱人眼红后悔死,让流溪舅舅若是有灵也安心,也别觉得嫁出去一遭尽只遭遇了不堪……
不就结了吗?”
一巴掌往人家小脑瓜子上一拍,宫大爷很大爷地总结:
“流溪舅舅都没了,要是你也觉得你是该没的,自怨自艾不过好日子,那才是亏死自家爹子俩,白让贱人看笑话哩!”
小家伙给拍得一趔趄,险些磕着下巴,可抬头时眼神却格外亮:
“所以阿爹临走前给我取名弃,是希望我抛弃过往和阿爷阿公好好生活,不是觉得我不该存在、要是能抛弃我了就好……是吗?”
宫十二毫不犹豫:“当然啦!我流溪舅舅只是温柔,其实可聪明的人,据说算账比我阿父都伶俐,怎么可能在赔了自己之后,还赔了你?那么亏本的买卖,傻子都不做的!”
信誓旦旦,完全看不出宫十二是个没宫学峻科普,连宫流溪的事情都没能记起来丁点的家伙。
可偏偏,就是这么个睁眼说瞎话的货,陶弃还真就信了他。
宫十二从此多了一条小尾巴。
当天晚上,小栓子就敏锐察觉到这条新小尾巴带给他的危机。
自从进入族学之后就很少休沐,偶尔休息也只待在宫阿爷家几乎足不出户,存在感甚至比宫十二原身还低的小陶弃,第一次踏足宫二家,就表示他要住下:
“我喜欢听十二哥哥说话。”
虽然当晚留下来的不只一个陶弃,柱子锁头也都留下来了,小栓子却本能地觉得陶弃更危险。
可陶弃对他也很好,他如果当宫十二一个时辰的小尾巴,那么至少有一刻钟是用来照顾小栓子的,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和他说族学里头的趣事,给他透露老师们的喜恶……
最重要的是,小栓子虽然没能将之前大人们的那一番对话完全听明白,也仿佛知道流溪舅舅的事儿不怪自家阿爹,可他仍做不到,真当自家丁点不曾亏欠了这个表兄。
于是,虽然胸口闷闷,小栓子也只得默许了让陶弃睡在哥哥大人的另一侧。
小家伙以为会做上一晚哥哥居然被抢走了的噩梦神马的,但居然意外的一夜好梦睡到大天光。
醒来时一摸身侧的被褥,都是冷的,哥哥肯定又是一大早的就去挑水,却不知道那个陶弃在干嘛?会不会抢了自己原先的位置?
一想到哥哥辛辛苦苦挑回来的水居然要让别人去舀来浇地,又或者哥哥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庄稼居然要靠别人去捉虫……
其实这种情况此前出现不少次,尤其用了宫十二水的人家总会自觉做些力所能及的补偿,但一想到那个别人换做陶弃,小栓子总觉得有点点不是滋味。
也顾不上如往日那般再赖着迷糊一刻半刻的,立刻翻身从床上跳了下去,鞋都来不及穿好,踢踢踏踏就往外头走,宫阿爹正喂好了家里仅剩的几只兔子、鸡,看他这样,就拍拍他的脑袋:
“急什么?鞋子衣裳都穿好,可别摔着也别冷着了。”
又往厨下走:
“早上做了鸡蛋羹,剩了一碗给你,还有两个饼子,你好歹吃些再出门,你哥哥那儿有阿弃帮忙哩,不消急。”
小栓子嘟着嘴,就是有陶弃才急的哩!可有些话实在不好和阿爹说,他也只得耐着性子去厨房,三两下呼噜噜吃完鸡蛋羹,饼子往怀里一揣,转身就跑:
“我给哥哥帮忙,晚点还要把打下来的粮食拿去晾晒哩!好像还要帮周阿公家收庄稼……
哥哥昨儿耽误了一天,今儿肯定可忙!”
两句话间就跑过拐角了,宫阿爹正摇头叹气:
“真那么忙也不让我下地,真当阿爹是泥捏的呢?”
却不等他眼底那抹笑透出来,小栓子又呼啦啦跑回来:
“阿爹阿爹!有煮开过的凉水没?我给哥哥带点儿去。”
宫阿爹越发好笑,却也帮着装了半罐子绿豆水,又多拿两个碗:
“阿弃肯定也在,柱子锁头他们不知道给他们阿爹接回去了没,要是还在,记得让他们都喝点。”
小栓子对吃食倒不怎么小气,爽快点头:
“知道啦!阿爹您在菜地里头看看就好,可别赶着去场院那边,不然晒坏了哥哥可生气。”
宫阿爹笑得满足:“知道了,让你哥哥也别太累。”
小栓子嘴里答应着,脚下跑得飞快,转眼就跑到西边儿麦地边上,探头看过去:
自家麦地是有浇过水的,虽因着天气干,麦叶上已经不见水珠,土地却还没干。
只是哥哥不在,嗯,大概是往别处帮忙挑水去了?
可陶弃为啥也不在?回族学?还是跟伯爹叔爹他们回去了?又或者……
不会是连哥哥挑水的时候都要跟着吧?
小栓子两道小眉毛一动一动的,明知道哥弟友爱是好事,还是醋得很,可想着哥哥侍弄这些庄稼的艰辛,到底忍住没追着去找哥哥,而是乖乖拿了空罐子和一双竹筷,钻麦地里头捉虫去了。
但捉了好久,连阿爷家的也捉过一回了,这日头也都大起来了,宫十二居然还没回来,小栓子就狐疑了,抱着绿豆水,托着腮帮子狐疑,哥哥这是往哪儿挑水去了呢?
——宫十二也没往哪挑水。
他昨天虽心累一回,可因着回家之后一大家子伺候他洗头洗澡的实在妥当,纵是最后关头被冷落了,也还有个安安静静给他擦头发的陶弃,和一个虽然蹦蹦哒哒跳豆儿似的,却没忘记往他嘴里头喂糖送水的小栓子……
被服侍得实在舒服,也就没纠结那从泥潭里头穿过的恶心,也暂时忘记程家村的各种极品。
睡得好了,早上就也精神抖擞地按时醒来。
那会子天还没亮,厨下宫阿爹才开始点火,宫十二一动陶弃竟也醒了,还很乖巧地去帮忙。
宫十二看阿爹和这小表弟相处融洽,心里也喜欢,稍作洗漱之后,水也顾不上喝一口,就先往地里挑了三回水,灌满了自家并周阿公家的水坑之后,由得周家三代夫郎去浇水,还随口问了周大春一句:
“你今天精神倒还好?”
得了周大春一句:“当然好,回了自己家吃得下睡得香哩!”
也没有多想,又和周阿公约好明后天就来收割麦子:
“到时候我负责收割,伯爹、大春和我阿爹在场院扬麦子。”
之后,就匆匆回了自家吃早饭去了。
吃完早饭,又给村里其他缺少壮劳力的人家帮着挑水,大约走了有十趟,宫十二也正要歇一歇,就听那边周大春招呼:
“诶,我等下想去看看瓶子哥家的娃娃,你要不要一道儿去?”
宫十二原不在意,只推了打和他来了自家地头,就一直忙着帮忙浇水的陶弃一把:
“我就算了,多挑点儿水,也好让大家趁着还没大热浇好了。你带着阿弃去吧,里正家有好几个年岁和阿弃差不多的小家伙,只怕还是村学里头的同学呢?”
又对陶弃道:
“你也关心关心同学的舅舅表弟去。”
陶弃拧着小眉毛,似乎不太乐意去,又似乎对这事儿还真格外关心些,到底给周大春拉着一道儿走了。
周大春临走前还有心情笑:“还小家伙哩!说得你好像比他们大多少似的。”
可又过了大约两刻钟,就和如今野地里挣扎着不肯彻底干枯了去的野草似的,蔫巴巴又慌张张地回来:
“十二哥儿、十二哥儿,小、小继宗,小继宗似乎不大好呢!”
陶弃跟着他后面跑,小短腿倒腾得飞快,却居然跑得很稳,话也比周大春说得明白:
“是还不太好,但已经没有昨夜那么凶险了,王阿爷给他刮了痧,就是小孩子身子弱,老大夫不敢狠刮,暑气还没有能全出来,还晕睡着,没把握什么时候能醒,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毛病。”
周大春哭丧着脸:“据说刮痧的时候醒来一会儿,却连瓶子哥都不认得了,说起他家那造孽的阿父阿爷们更是半点儿记忆都没有,那必须是肯定已经有别的毛病了啊!”
陶弃很淡定:“那也不定是病迷糊了呢?小孩子生病都这样,他又是醒转不过半刻就有晕睡过去的,哪儿就真能看出来是有毛病了呢?”
明明是个比小栓子还要小点儿的小娃娃,可大概是境遇不同,又早入学得了熏陶,说起话来真是一套一套,挺能哄人的。
可惜遇上周大春这个直肠子,直肠子的人有时候挺容易哄,可一旦认定了什么,却也难以扭转,故依旧忧心:
“但也不一定就没傻啊!哪怕只是傻了一点点……
都是我没留意,他昨儿可是一直跟着我的,结果中暑了我都没发现……
瓶子哥哥还指望他能像他阿爷阿公会读书哩!瓶子哥哥还指望他能早早儿考出个童生秀才回来哩!
要是傻了,哪怕只傻了一点点,却刚好考不上秀才,甚至连童生也考不上怎么破?”
☆、遗弃(下)
实在懊悔起来,周大春还捏起相对一般哥儿很不小了的拳头,狠捶了自己好几下。
陶弃依然很淡定:
“瓶子舅舅肯定不乐意他像他阿父阿爷的缺德冒烟儿,渣贱不要脸。
为此就是傻一点,没能考上功名,也肯定没啥不乐意。”
他犹豫了一下,拍拍周大春的手:
“哥哥和我们说了,这两天多亏您照看继宗弟弟,就是一时疏忽,也怪不得你,都是程家人缺德没良心,将娃娃从瓶子哥哥身边儿夺走,又没照顾好。”
陶弃连安慰人的时候神色都很淡,淡得完全不像个孩子,周大春却似乎好过了一点,却还是央求宫十二:
“我之前跑得急,也都没去看瓶子哥哥,也不知道他都急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他可怪我不怪……
那个,要不,我也帮忙提点水,回头你陪我去看看瓶子哥哥啊?”
宫十二抚额:“得了吧,你一次能提多少水?”
正好也该是往日暂停去白水河挑水的时间了,虽然程家村的做法不地道,但村里没开口说话前,宫十二也还不急着把事情做绝。
至于井里的水,因没河里的挑着艰难,也不差宫十二一个,再者……
宫十二点点头:
“那就去看看吧。”
周大春莫名地就觉得多了一股子底气,又有个陶弃,面色虽淡,却没放开他的手,他见了王瓶儿时就镇定了些:
“瓶子哥你还好吧?小继宗可好些了吗?”
王瓶儿的脖子上还敷着药,暗绿色的药汁渗出来将纱布染了色,越发衬得他面色青白,唇色微灰:
“……二阿爷给开了药,且明叔爷也让人送了好些药材来,就是有些个实在没准备的,老三哥待山哥他们也帮忙上山里头找去了……”
周大春探头看了看,屋里光线弱,大白天也看不清小家伙的脸色,又伸手摸了摸,脸上带出一抹笑:
“出了汗啦,我阿爹说中暑的人都是能出了汗就好的,烧也退得差不多了……”
王瓶儿也勉强笑了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就是出太多汗,偏暑气还没能给都带出来……二阿爷说娃娃体虚,出太多汗恐不好,不出又去不掉暑气,正是最关键的时候……”
汉语言是非常奇妙的,一个字能有好些个读音好几种意思,而一个词,放在不同的语境里头,也常有不同的含义。
王瓶儿这会子所说的“关键”,其实就是“危险”。
要发汗才能祛除暑气,可小娃娃的体质却撑不住那样大量的流汗。
说起来玄乎,但依着当地当时的医疗水平,这将人生生累出病还养不回来的,又或者单是流汗就给流死了的,都是可能发生的事情。
王瓶儿素来要强,又不肯怪周大春,又不肯见他自责,说起这样事情的时候也竭力镇定,可事实上,他的声音哽咽颤抖,他握紧的手心已经有淡淡的血腥味儿飘出。
周大春看得难受,但自责的话一开口,就被王瓶儿喝止:
“关你什么事?将他一再从我手里骗出去夺走了的是他亲阿公,出了那样主意的是他亲阿父!
虽说这样天气将娃娃们关那样屋子里头不太妥当,可其他人都好好的,和他差不多大的娃娃也是好好的……
那程家虽不是玩意,一开始也还真没想着将大家都闷死在那屋里,这孩子,这孩子……”
周大春心下难过,没忍住又接一句:“都是我……”
话没说完又给王瓶儿打断:
“关你什么事?你又没养过娃娃,不知道也是有的。
这一切,不过是程浩健作孽,偏报应了我儿子……”
说起程浩健,王瓶儿没忍住,恨声咒骂了好几句,可说着说着,最恨的还是自己:
“为什么我就不能忍忍,阿父阿兄和宫家叔爷阿兄们都不会放着我们不管的,为什么我偏偏就不肯忍一忍,非要那么闹一回,非要闹得自己伤了身、死了心才罢休,非要闹得娃娃这般……”
说到底,王瓶儿祠堂前那一闹,也不仅仅因着他素日的好强烈性子,也不仅仅是因着对儿子的慈心和对原家的愧疚。
他在程家这几年,再怎么觉得远不及嫁前期待的,对程浩健终归是放了几分真心下去。
所以格外不敢相信他会纵容阿爹那么做。
所以格外不敢相信他会出得那样主意。
要死要活地闹,不过是希望闹出程浩健几分为人父、为人夫的心情,闹得他护他们爹子一护。
可不想,他一番折腾,换来的却是程浩健软言巧语哄他分心,夺走了娃娃,让他失手划了自己一刀不说,还连稍微照看一下娃娃,都不肯。
小继宗如今这般,不是谁的错,都只是他,他不该在听说了主意都是程浩健那贱人所出,却还抱着一线希望。
他不该抱着娃娃闹,更不该在闹了之后,还想要握住那虚假的希望。
都是他的错。
他的错!
王瓶儿将拳头蜷在嘴边,咬出几个深深血印犹不自觉,呜咽着认错的一声声,悔恨凄怨之处,甚于杜鹃泣血。
周大春吓傻了,要去掰他的手,偏偏一般力道掰不开,再大力又恐伤了他的骨头,急得团团转。
陶弃拉紧宫十二的衣摆,褪去淡定的眼睛里也带出几分惶然。
宫十二终于出声:
“我也觉得为了自己不忿,就要拖着孩子一起死的做法,很不怎么样。”
王瓶儿抬起头,惨笑:“是啊,我不是个好阿爹……”
宫十二居然还真点头,周大春急得直打转,偏口拙说不出话。
宫十二却又道:
“你不是个好阿爹,可也总比那已经和他断亲了的人家强点儿。”
他将王瓶儿的手缓缓按下来,
“你好歹还知道自己错了,就总有改正弥补的机会,但机会要靠自己捉紧的。
现在小继宗还躺着,你闹这样是做什么?错上加错吗?”
王瓶儿缓缓松开已经握紧到掌心肉里头的手指,喃喃:
“不错,继宗还活着,我还能弥补……”
宫十二踮起脚尖,摸摸他的头:“孺子可教也!”
然后他就开始吩咐王瓶儿做事,什么小继宗枕着的枕头必须拿掉,他眼下脸色发白必须把身子垫高、让头部偏下好保证脑部供血啦;
什么流的汗太多了,为了避免脱水,要灌他喝些冷盐糖水和绿豆水啥的啦;
什么别看现在这体温似乎有点低了就多盖被子,虽不好冷着可也不能闷着,要尽量保证清凉通风啦……
周大春十分乐意帮忙,里正夫郎和他家三郎本也就没下地在家守着,也不缺搭一把手,可宫十二就非得指挥着王瓶儿去做,也不去管他掌心还掐出好几道血印子,偏王瓶儿也不知道疼似的,一听说给小继宗往脑门上冷敷对他好,他就一遍遍拧着帕子敷上去,稍微热一点就换……
周大春看着那都变成粉红色的水,都替王瓶儿手疼,更别提王家人了。
里正夫郎这个阿爹是最心疼的,他最开始甚至有点儿恼了宫十二,但看着看着,似乎看出点儿什么,便拉住也心疼得一直要去帮忙的三郎:
“罢了,且由他。”
转身就去厨下再准备一锅绿豆水,三郎看了看,就另端了盆子去接井水。
这么折腾了不到一个时辰,小继宗就又睁开了眼睛,还冲着王瓶儿喊“阿爹”,正好王大夫也带着新得的药材过来了,一把脉,十分满意:
“行,就这么着的话,也就是多养几天的事!”
刘氏、王三郎并周大春陶弃几个都十分欢喜,王瓶儿累得唇色都透着暗灰之色,还因此给王大夫训了一通,开了三包据说要苦得他再不敢不爱惜自己的苦药,他却还是笑着的:
“果然好了,继宗,不……”
他转头看到陶弃,忽然眨了眨眼,眸色亮得吓人:
“阿遗,他日后只是阿遗,就是还姓程也不再是程家继宗,他只是阿遗,程遗……
虽然没有真的病傻了,也要放开过去那些乱七八糟。”
刘氏也是笑:“不错不错,遗忘过去,从此新生……阿遗,好阿遗……”
这么一串耽搁,小栓子都早招过来,也帮忙递了几回帕子了,刘氏那样伶俐一个人,却才想起来要给客人上茶。
王瓶儿放开了又睡过去的程遗,亲自去给几人冲了鸡蛋茶,意外打出个双黄蛋的那个当然给了宫十二,给陶弃和小栓子的那两碗还特别多加了半勺子糖。
他摸摸小栓子的头,又冲陶弃笑:
“日后你们倒是听名字就挺哥俩的了,阿遗要是真有点傻了,村学里头还盼你能照应的给照应一下。”
大概是变故格外能促使人成长,素来牙尖嘴利好拿强的王瓶儿,如今连笑容都和缓了许多。
刘氏看得又欣慰又心酸,也不知道是可怜哥儿受的罪还是高兴哥儿终于长大了,那边王瓶儿就一巴掌拍到周大春身上:
“听说你早上下地了?可别把自己晒黑了不好找下家……回头我让我阿兄们帮你收麦子扬谷子去,你帮我给阿遗多做几套衣裳鞋袜的吧!”
周大春脱口问:“阿、阿遗的东西没带回来啊?”
又着急:“你手上也不好生包扎一下……”
王瓶儿恢复得挺快,刚才还死气沉沉,现在又能气焰嚣张地翻起白眼儿:“就这么点子小伤,舔舔都能好,二阿爷还特意给敷了药哩,你可就少大惊小怪了吧!”
又冷笑:“我的嫁妆自然不会便宜谁,可阿遗的衣裳,就算有用我嫁妆里头布料做的,也免不了有用那家一颗扣子一根线的,我可不爱用!”
周大春眨眨眼:“……哦,那好吧,不过十二哥儿说要和我家一道收麦子的……”
王瓶儿一挥手:“那就让我兄长们都帮忙收了呗,多大事?十二哥儿那么小不丁点,每日里操那么多心,且该玩就玩着去吧!”
宫十二默默听着,倒也不和王瓶儿争这三五亩地的活计,将两个蛋黄分了陶弃和小栓子一人一颗,仰头将剩下的喝完,又起身去看了眼程遗,见他睡得安稳,便提溜着两小孩告辞离去。
陶弃走出王家的时候,身上的气息格外明快。
他终于确定,原来遗、弃二字,也能藏着阿爹最洒脱的祝愿。
小栓子给这事儿一冲,也忘了计较陶弃给他带了的危机,和这个表弟手牵手一起走还挺和气的,扭头冲宫十二笑时更是格外开心: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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