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4 章
白马啸西风 作者:金庸
第 4 章
五个强盗纷纷跳下马来,脸上都是狞笑。李文秀心中怦怦乱跳暗想那老伯伯虽说这毒针能致人死命,但这样小小一枚针儿,如何挡得住眼前这五个凶横可怖的大汉,便算真能刺的死一人,却尚有四个。还是一针刺死了自己吧,也免得遭强人的凌辱。只听得一人叫道:好漂亮的妞儿!便有两人向她扑了过来。
左首一个汉子砰的一拳,将另一个汉子打翻在地,厉声道:你跟我争麽?跟著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乱之中,将针在他右臂一刺,大叫:恶强盗,放开我。那大汉呆呆的瞪著她,突然不动。摔在地下的汉子伸出双手,抱住李文秀的小腿,使劲一拖,将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撑拒,右手向前一伸,一针刺入他的胸膛。那大汉正在哈哈大笑,忽然间笑声中绝,张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动也不动了。
李文秀爬起身来,抢著跃上一匹马的马背,纵马向山中逃去。馀下三个强盗见那二人突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被李文秀点中了穴道,心想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赶。他三个人都不会点穴解穴,只有带两个同伴去见首领,岂知一摸二人的身子,竟是渐渐冰冷,再一探鼻息,已是气绝身死。
三人大惊之下,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姓宋的较有见识,解开两人的衣服一看,只见一人手臂上有一块钱大黑印,黑印之中,有个细小的针孔,另一人却是胸口有个黑印。他登时省悟:这妞儿用针刺人,针上喂有剧毒。一个姓全的道:那就不怕!咱们远远的用暗青子打,不让这小贱人近身便是。另一个强人姓云,说道:知道了她的鬼计,便不怕再著她的道儿!话是这麽说,三人终究不敢急追,一面商量,一面提心吊胆的追进山谷。
李文秀两针奏功,不禁又惊又喜,但也知其馀三人必会发觉,只要有了防备,决不容自己再施毒针。纵马正逃之间,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到这儿来!正是那老人的声音。
李文秀急忙下马,听那声音从一个山洞中传出,当即奔进。那老人站在洞口,问:怎麽样?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两个……两个强盗,逃了出来。老人道:很好,咱们进去。进洞後只见山洞很深,李文秀跟随在老人之後,那山洞越行越是狭窄。
行了数十丈,山洞豁然开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老人道:咱们守住狭窄的入口之处,那三个强人便不敢进来。这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文秀愁道:可是咱们也走不出去的。这山洞里面另有通道麽?老人道:通道是有的,不过终是通不到山外去。李文秀想起适才之事,犹是心有馀悸,问道:伯伯,那两个强盗给我一刺,忽然一动也不动了,难道当真死了麽?老人傲然道:在我毒针之下,岂有活口留下?李文秀伸过手去,将毒针递给他。老人伸手欲接,突然又缩回了手,道:放在地下。李文秀依言放下。老人道:你退开三步。李文秀觉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老人这才俯身拾起毒针,放入一个针筒之中。李文秀这才明白,原来他疑心很重,防备自己突然用毒针害他。
那老人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甚麽刚才你让马给我,要我独自逃命?李文秀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见你身上有病,怕强盗害你。那老人身子幌了幌,厉声道:你怎麽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说到这里,突然间满脸肌肉抽动,神情痛苦不堪,额头不住渗出黄豆般大的汗珠来,又过一会,忽然大叫一声,在地下滚来滚去,高声呻吟。
李文秀只吓得手足无措,但见他身子弯成了弓形,手足痉挛,柔声道:是背上痛得厉害麽?伸手替他轻轻敲击背心,又在他臂弯膝弯关节处推拿揉拍。老人痛楚渐减,点头示谢,过了一炷香时分,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来,问道:你知道我是谁?李文秀道:不知道。老人道:我是汉人,姓华名辉,江南人氏,江湖上人称一指震江南的便是。李文秀道:嗯,是华老伯伯。华辉道:你没听见过我的名头麽?言下微感失望,心想自己一指震江南华辉的名头当年轰动大江南北,武林中无人不知,但瞧李文秀的神情,竟是毫无惊异的模样。
李文秀道:我爹爹妈妈一定知道你的名字,我到回疆来时只有秀心想:这进口处如此狭窄,乘他进来时刺他前胸,不是易中得多麽?华辉见她脸有迟疑之色,说道:生死存亡,在此一刻,你敢不听我话麽?说话声音虽轻,语气却是十分严峻。便在此时,只见进口处一柄明晃晃的长刀伸了进来,急速挥动,护住了面门前胸,以防敌人偷袭,跟著便有一个黑影慢慢爬进,却是那姓云的强盗。
李文秀记著华辉的话,缩在一旁,丝毫不敢动弹。华辉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是甚麽东西?伸手虚扬。那姓云的一闪身,横刀身前,凝神瞧著他,防他发射暗器。华辉喝道:刺他!李文秀手起杖落,杖头在他背心上一点,毒针已入肌肤。那姓云的只觉背上微微一痛,似乎被蜜蜂刺了一下,大叫一声,就此僵毙。那姓全的紧随在後,见他又中毒针而死,只道是华辉手发毒针,只吓得魂飞天外,不及转身逃命,倒退著手脚齐爬的爬了出去。
华辉叹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区区五个毛贼,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号一指震江南,自是武功极强,怎地见了五个小强盗,竟然一点法子也没有,说道:华伯伯,你因为生病,所以武功施展不出,是麽?华辉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立过重誓,倘若不到生死关头,决不轻易施展武功。李文秀嗯的一声,觉得他言不由衷,刚才明明说武功已失,却又支吾掩饰,但他既不肯说,也就不便追问。
华辉也察觉自己言语中有了破绽,当即差开话头,说道:我叫你刺他後心,你明白其中道理麽?他攻进洞来,全神防备的是前面敌人,你不会甚麽武功,袭击他正面是不能得手的。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应手而中。李文秀点头道:伯伯的计策很好。须知华辉的江湖阅历何等丰富,要摆布这样一个小毛贼,自是游刃有馀。
华辉从怀中取出一大块蜜瓜的瓜乾,递给李文秀,道:先吃一些。那两个毛贼再也不敢进来了,可是咱们也不能出去。待我想个计较,须得一举将两人杀了。要是只杀一人,馀下那人必定逃去报讯,大队人马跟著赶来,可就棘手得很。李文秀见他思虑周详,智谋丰富,反正自己决计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那也不用多伤脑筋了,於是饱餐了一顿瓜乾,靠在石壁上养神。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文秀突然闻到一阵焦臭,跟著便咳嗽起来。华辉道:不好!毛贼用烟来熏!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块,堵塞进口之处,好在洞口甚小,一堵之下,涌进洞来的烟雾便大为减少,而且内洞甚大,烟雾吹进来之後,又从後洞散出。
如此又相持良久,从後洞映进来的日光越来越亮,似乎已是正午。突然间华辉啊的一声叫,摔倒在地,又是全身抽动起来。但这时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是不可抑制。李文秀心中惊慌,忙又走进去给他推拿揉拍。华辉痛楚稍减,喘息道:姑……姑娘,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啦。李文秀安慰道:快别这般想,今日遇到强人,不免劳神,休息一会便好了。华辉摇头道:不成,不成!我反正要死了,我跟你实说,我是後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毒针。李文秀道:啊,你中了毒针,几时中的?是今天麽?华辉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骇道:也是这麽厉害的毒针麽?华辉道:一般无异。只是我运功抵御,毒性发作较慢,後来又服了解药,这才挨了一十二年,但到今天,那是再也挨不下去了。唉!身上留著这枚鬼针,这一十二年中,每天总要大痛两三场,早知如此,倒是当日不服解药的好,多痛这一十二年,到头来又有甚麽好处?李文秀胸口一震,这句话勾起了她的心事。十年前倘若跟爹爹妈妈一起死在强人手中,後来也可少受许多苦楚。
然而这十年之中,都是苦楚麽?不,也有过快活的时候。十七秀道:伯伯,你设法把毒针拔了出来,说不定会好些。华辉斥道:废话!这谁不知道?我独个儿在这荒山之中,有谁来跟我拔针?进山来的没一个安著好心,哼,哼……李文秀满腹疑团:他为甚麽不到外面去求人医治,一个人在这荒山中一住便是十二年,有甚麽意思?显见他对自己还是存著极大的猜疑提防之心,但眼看他痛得实在可怜,说道:伯伯,我来试试。你放心,我决不会害你。华辉凝视著她,双眉紧锁,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似乎始终打不定主意。李文秀拔下杖头上的毒针,递了给他,道:让我瞧瞧你背上的伤痕。若是你见我心存不良,你便用毒针刺我吧!华辉道:好!解开衣衫,露出背心。李文秀一看之下,忍不住低声惊呼,但见他背上点点斑斑,不知有几千百处伤疤。华辉道:我千方百计要挖毒针出来,总是取不出。这些伤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似乎是用指尖硬生生剜破的,李文秀瞧著这些伤疤,想起这十二年来他不知受尽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恻然,问道:那毒针刺在那里?华辉道:一共有三枚,一在魄户穴,一在志室穴,一在至阳穴。一面说,一面反手指点毒针刺入的部位,只因时日相隔已久,又是满背伤疤,早已瞧不出针孔的所在。
李文秀惊道:共有三枚麽?你说是中了一枚?华辉怒道:先前你又没说要给我拔针,我何必跟你说实话?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极重,实则是中了三枚毒针後武功全失,生怕自己加害於他,故意说曾经发下重誓,不得轻易动武,便是所中毒针之数,也是少说了两枚,那麽自己如有害他之意,也可多一些顾忌。她实在不喜他这些机诈疑忌的用心,但想救人救到底,这老人也实在可怜,一时也理会不得这许多,心中沈吟,盘算如何替他拔出深入肌肉中的毒针。
华辉问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见针尾,你说该当怎样拔才好?华辉道:须得用利器剖开肌肉,方能见到。毒针深入数寸,很难寻著。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发颤。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没带著小刀。华辉道:我也没刀子。忽然指著地下摔著的那柄长刀说道:就用这柄刀好了!那长刀青光闪闪,甚是锋锐,横在那姓云的强人身旁,此时人亡刀在,但仍是令人见之生惧。
李文秀见要用这样一柄长刀剖割他的背心,大为迟疑。华辉猜知了她的心意,语转温和,说道:李姑娘,你只须助我拔出毒针,我要给你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我不骗你,真的是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银珠宝,也不用你谢。只要你身上不痛,那就好了。华辉道:好吧,那你快些动手。李文秀过去拾起长刀,在那姓云强人衣服上割撕下十几条布条,以备止血和裹扎伤口,说道:伯伯,我是尽力而为,你忍一忍痛。咬紧牙关,以刀尖对准了他所指点的魄户穴旁数分之处,轻轻一割。
刀入肌肉,鲜血迸流,华辉竟是哼也没哼一声,问道:见到了吗?这十二年中他熬惯了痛楚,对这利刃一割,竟是丝毫不以为意。李文秀从头上拔下发簪,在伤口中一探,果然探到一枚细针,牢牢的钉在骨中。
她两根手指伸进伤口,捏住针尾,用劲一拉,手指滑脱,毒针却拔不出来,直拔到第四下,才将毒针拔出。华辉大叫一声,痛得晕了过去。李文秀心想:他晕了过去,倒可少受些痛楚。剖肉取针,跟著将另外两枚毒针拔出,用布条给他裹扎伤口。
过了好一会,华辉才悠悠醒转,一睁开眼,便见面前放著三枚乌黑的毒针,恨恨的道:鬼针,贼针!你们在我肉里耽了十二年,今日总出来了罢。向李文秀道:李姑娘,你救我性命,老夫无以为报,便将这三枚毒针赠送於你。这三枚毒针虽在我体内潜伏一十二年,毒性依然尚在。李文秀摇头道:我不要。华辉奇道:毒针的威力,你亲眼见过了。你有此一针在手,谁都会怕你三分。李文秀低声道:我不要别人怕我。她心中却是想说:我只要别人喜欢我,这毒针可无能为力。毒针取出後,华辉虽因流血甚多,十分虚弱,但心情畅快,精神健旺,闭目安睡了一个多时辰。睡梦中忽听得有人大声咒骂,他一惊而醒,只听得那姓宋的强人在洞外污言秽语的辱骂,所说的言词恶毒不堪。显是他不敢进来,却是要激敌人出去。华辉越听越怒,站起身来,说道:我体内毒针已去,一指震江南还惧怕区区两个毛贼?但一加运气,劲力竟是提不上来,叹道:毒针在我体内停留过久,看来三四个月内武功难复。耳听那强盗千老贼,万老贼的狠骂,怒道:难道我要等你辱骂数月,再来宰你?又想:他们若是始终不敢进洞,再僵下去,终於回去搬了大批帮手前来,那可糟了。这便如何是好?突然间心念一动,说道:你姑娘,我来教你一路武功,你出去将这两个毛贼收拾了。李文秀道:要多久才能学会?没这麽快吧。华辉沈吟道:若是教你独指点穴、刀法拳法,只少也得半年才能奏功,眼前非速成不可,那只有练见功极快的的旁门兵刃,必须一两招间便能取胜。只是这山洞之中,那里去找什麽偏门的兵器?一抬头间,突然喜道:有了,去把那边的葫芦摘两个下来,要连著长藤,咱们来练流星锤。李文秀见山洞透光入来之处,悬著十来个枯萎已久的葫芦,不知是那一年生在那里的,於是用刀连藤割了两个下来。华辉道:很好!你用刀在葫芦上挖一个孔,灌沙进去,再用葫芦藤塞住了小孔。李文秀依言而为。两个葫芦中灌满了沙,每个都有七秀足足举了一个多时辰,方始出锤无误。
她抹了抹额头汗水,歉然道:我真笨,学了这麽久!华辉道:你一点也不笨,可说是聪明得很。你别觑这一招星月争辉!唬?涫瞧?殴?}夫,但变化奇幻,大有威力,寻常人学它十天秀吃了一惊,道:只是这一招便成了?华辉微笑道:我虽只教你一招,你总算已是我的弟子,一指震江南的弟子,对付两个小毛贼,还要用两招麽?你也不怕损了师父的威名?李文秀应道:是。华辉道:你不想拜我为师麽?李文秀实在不想拜甚麽师父,不由得迟迟不答,但见他脸色极是失望,到後来更似颇为伤心,甚感不忍,於是跪下叩拜,叫道:师父。华辉又是喜欢,又是难过,怆然道:想不到我九死之馀,还能收这样一个聪明灵慧的弟子。李文秀凄然一笑,心想:我在这世上除了计爷爷外,再无一个亲人。学不学武功,那也罢了。不过多了个师父,总是多了一个不会害我、肯来理睬我的人。华辉道:天快黑啦,你用流星锤开路,冲将出去,到了宽敞的所在,便收拾了这两个贼子。李文秀很有点害怕。华辉怒道:你既信不过我的武功,何必拜我为师?当年闽北双雄便双双丧生在这招星月争辉之下。
这两个小毛贼的本事,比起闽北双雄却又如何?李文秀那知道闽北双雄的武功如何,见他发怒,只得硬了头皮,搬开堵在洞口的石块,右手拿了那对葫芦流星锤,左手从地下拾起一枚毒针,喝道:该死的恶贼,毒针来了!那姓宋和姓全的两个强人守在洞口,听到毒针来了四字,只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退出。那姓宋的原也想到,她若要施放毒针,决无先行提醒一句之理,既然这般呼喝,那便是不放毒针,可是眼见三个同伴接连命丧毒针之下,却教他如何敢於托大不理?李文秀慢慢追出,心中的害怕实在不在两个强人之下。三个人胆战心惊,终於都过了那十馀丈狭窄的通道。
第五章
那姓全的一回头,李文秀左手便是一扬,姓全的一慌,角下一个踉跄,摔了个筋斗。那姓宋的还道他中了毒针,脚下加快,直冲出洞。姓全的跟著也奔到了洞外。两人长刀护身,一个道:还是在这里对付那丫头!一个道:不错,她发毒针时也好瞧得清楚些。这时夕阳在山,闪闪金光正照在宋全二人的脸上,两人微微侧头,不令日光直射进眼,猛听得山洞中一声娇喝:毒针来啦!两人急忙向旁一闪,只见山洞中飞出两个葫芦,李文秀跟著跳了出来。两人先是一惊,待见她手中提著的竟是两个枯槁得葫芦,不由得失笑,不过笑声之中,却也免不了戒惧之意。
李文秀心中怦怦而跳,她只学了一招武功,可不知这一招是否当真管用,幼时虽跟父母学过一些武艺,但父母死後就抛荒了,早已忘记乾净。她对这两个面貌凶恶的强人实是害怕之极,若能不斗,能够虚张声势的将他们吓跑,那是最妙不过,於是大声喝道:你们再不逃走,我师父一指震江南便出来啦!他老人家毒针杀人,犹如探囊取物一般,你们胆敢和他作对,当真是好大的胆子!这两个强人都是寻常脚色,一指震江南的名头当年倒也似乎听见过,但跟他毫无瓜葛,向来不放在心上,相互使个眼色,心中都想:乘早抓了这丫头去见霍大爷、陈二爷,便是天大的功劳,管他甚麽震江南、震江北?齐声呼叱,分从左右扑了上来。
李文秀大吃一惊:他二人一齐上来,这招星月争辉却如何用法?也是华辉一心一意的教她如何出招打穴,竟忘了教她怎生对付两人齐上。要知对敌过招,千变万化,一两个时辰之中,又教得了多少?李文秀手忙脚乱,向右跳开三尺。那姓全的站在右首,抢先奔近,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一,两枚葫芦挥出,惶急之下,这一招星月争辉只使对了一半,左锤倒是打中了他胸口的商曲穴,右锤却碰正在他的长刀口,刷的一响,葫芦被刀锋割开,黄沙飞溅。
那姓宋的正抢步奔到,没料到葫芦中竟会有大片黄沙飞出,十数粒沙子钻入了眼中,忙伸手揉眼。李文秀又是一锤击出,只因右锤破裂,少了借助之势,只打中了他的背心,却没中灵台穴。但这一下七秀猛力挣扎,始终摆脱不了。华辉叹道:蠢丫头,学的时候倒头头是道,使将起来,便乱七秀是报父母之仇,又是抵御强暴,心中总是甚感不安,怔怔的望著两具尸体,忍不住便哭了出来。
华辉微笑道:为甚麽哭了?师父教你的这一招星月争辉,可好不好?李文秀呜咽道:我……我又杀了人。华辉道:杀几个小毛贼算得了甚麽?我武功回复之後,就将一身功夫都传了於你,待此间大事一了,咱们回归中原,师徒俩纵横天下,有谁能当?来来来,到我屋里去歇歇,喝两杯热茶。说著引导李文秀走去左首丛林之後,行得里许,经过一排白桦树,到了一间茅屋之前。
李文秀跟著他进屋,只见屋内陈设虽然简陋,却颇雅洁,堂中悬著一副木板对联,每一块木板上刻著七个字,上联道:白首相知犹按剑。下联道:朱门早达笑谈冠。她自来回疆之後,从未见过对联,也从来没人教过她读书,好在这十四个字均不艰深,小时候她母亲都曾教过的,文义却全然不懂,喃喃的道:白首相知犹按剑……华辉道:你读过这首诗麽?李文秀道:没有。这十四个字写的是甚麽?华辉文武全才,说道:这是王维的两句诗。上联说的是,你如有个知己朋友,跟他相交一生,两个人头发都白了,但你还是别相信他,他暗地里仍会加害你的。他走到你面前,你还是按著剑柄的好。这两句诗的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波澜。至於朱门早达笑谈冠这一句,那是说你的好朋友得意了,青云直上,要是你盼望他来提拔你、帮助你,只不过惹得他一番耻笑罢了。李文秀自跟他会面以後,见他处处对自己猜疑提防,直至给他拔去体内毒针,他才相信自己并无相害之意,再看了这副对联,想是他一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极大的损害,而且这人恐怕还是他的知交好友,因此才如此愤激,如此戒惧。这时也不便多问,当下自去烹水泡茶。
两人各自喝了两杯热茶,精神一振。李文秀道:师父,我得回去啦。华辉一怔,脸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学武艺了?李文秀道:不!我昨晚整夜不归,计爷爷一定很牵记我。待我跟他说过之後,再来跟你学武艺。华辉突然发怒,胀红了脸,大声道:你若是跟他说了,那就永远别来见我。李文秀吓了一跳,低声道:不能跟计爷爷说麽?他……他很疼我的啊。华辉道:跟谁也不能说。你快立下一个毒誓,今日之事,对谁也不许说起,否则的话,我不许你离开此山……他一怒之下,背上伤口突然剧痛,啊的一声,晕了过去。
李文秀忙将他扶起,在他额头泼了些清水。过了一会,华辉悠悠醒转,奇道:你还没走?李文秀却问:你背上很痛麽?华辉道:好一些啦。你说要回去,怎麽还不走?李文秀心想:计爷爷最多不过心中记挂,但师父重创之後,若是我不留意著照料,说不定他竟会死了。便道:师父没大好,让我留著服侍你几日。华辉大喜。
当晚两人便在茅屋中歇宿。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厅上做了个睡铺,睡梦之中接连惊醒了几次,不是梦到突然被强人捉住,便是见到血淋淋的恶鬼来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见华辉休息了一晚,精神已大是健旺。早饭後,华辉便指点她修习武功,从扎根基内功教起,说道:你年纪已大,这时起始练上乘武功,原是迟了一些。但一来徒儿资质聪明,二来师父更不是泛泛之辈。明师收了高徒,还怕些甚麽?五年之後,叫你武林中罕遇敌手。如此练了七秀便到华辉处居住数日。她生怕再遇到强人,出来时总是穿了哈萨克的男子服装。这数日中华辉总是悉心教导她武功。李文秀心灵无所寄托,便一心一意的学武,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师,进境奇快。
这般过了两年,华辉常常赞道: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上已可算得是一流好手,若是回到中原,只要一出手,立时便可扬名立万。但李文秀却一点也不想回到中原去,在江湖上干甚麽成名立万的事,但要报父母的大仇,要免得再遇上强人时受他们侵害,武功却非练好不可。在她内心深处,另有一个念头在激励:学好了武功,我能把苏普抢回来。只不过这个念头从来不敢多想,每次想到,自己就会满脸通红。她虽不敢多想,这念头却深深藏在心底,於是,在计老人处了时候越来越少,在师父家中的日子越来越多。计老人问了一两次见她不肯说,知她从小便性情执拗,打定了的主意再也不会回头,也就不问了。
这一日李文秀骑了白马,从师父处回家,走到半路,忽见天上彤云密布,大漠中天气说变就变,但见北风越刮越紧,看来转眼便有一场大风雪。她纵马疾驰,只见牧人们赶著羊群急速回家,天上的鸦雀也是一只都没有了。
快到家时,蓦地里蹄声得得,一乘马快步奔来。李文秀微觉奇怪:眼下风雪便作,怎麽还有人从家里出来?那乘马一奔近,只见马上乘者披著一件大红羊毛披风,是个哈萨克女子。
李文秀这时的眼力和两年前已大不相同,远远便望见这女子身形袅娜,面目姣好,正是阿曼。李文秀不愿跟她正面相逢,转过马头,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勒马树後。却见阿曼骑著马也向小丘奔来,她驰到丘边,口中呼哨一声,小丘上树丛中竟也有一下哨声相应。阿曼翻身下马,一个男人向她奔了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传出了阵阵欢笑。那男人道:转眼便有大风雪,你怎地还出来?却是苏普的声音。
阿曼笑道:小傻子,你知道有大风雪,又为甚麽大著胆子在这里等我?苏普笑道:咱两个天天在这儿相会,比吃饭还要紧。便是落刀落剑,我也会在这里等你。他二人并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话绵绵,李文秀隔著几株大树,不由得痴了。他俩的说话有时很响,便听得清清楚楚,有时变得了喁喁低语,就一句也听不见。蓦地里,两人不知说到了甚麽好笑的事,一齐纵声大笑起来。
但即使是很响的说话,李文秀其实也是听而不闻她不是在偷听他们说情话。她眼前似乎看见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也这麽并肩的坐著,也是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苏普,小女却是她自己。他们在讲故事,讲甚麽故事,她早已忘记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
鸡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飘下来,落在三匹马上,落上三人的身上。苏普和阿曼笑语正浓,浑没在意;李文秀却是没有觉得。雪花在三人的头发上堆积起来,三人的头发都白了。
几十年之後,当三个人的头发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苏普和阿曼仍然这般言笑晏晏,李文秀仍然这般寂寞孤单?她仍是记著别人,别人的心中却早没了一丝她的影子?突然之间,树枝上刷啦啦的一阵急响,苏普和阿曼一齐跳了起来,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两人翻身上了马背。
第 4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