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4 章
玉垒浮云 作者:高阳
第 4 章
散席以后,单军需向张宗昌报告:“杜、张两位请大帅到汕头路玩玩。”
汕头路亦是“长三”荟萃之区,张宗昌是知道的,欣然许诺,分别上车。张宗昌的座车是自己用火车运来的,因为他外号“长腿”,人高马大;入关以后,特为向美国福特汽车公司订购一辆“纳许”牌子,车厢加大,另配防弹玻璃的“保险汽车”,刚刚运到不久,在南京用过几回,转运上海;军用牌照不适用于上海租界,不过,这不是问题,杜月笙叫人将他的汽车牌照卸下来,挂在张宗昌的汽车上。那块牌照的号码是四个七,英法两界十字路口的巡捕,一看这张牌照的汽车开到,会预先开绿灯让它畅行无阻。
上海的富商巨贾,都用保镖,三大亨更是如此。杜月笙知道张宗昌有过暗杀陈英士这段往事,深怕国民党志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特为派了两名“罗来保镖”,保护张宗昌。军阀出行,卫士讲究身挂盒子炮,一手把枪,一手攀住车窗,站在汽车踏脚板上,疾驰而过;但上海租界上不兴此怪现象,两个罗宋保镖,一左一有,夹护张宗昌而坐。张宗昌会讲俄国话,在车中跟两名保镖谈笑未终,车已戛然而止。
杜、张二人陪着张宗昌踏上二楼,一名俊俏娘姨,掀开门帘,用苏州话高声通报:“杜先生陪仔客人来格哉!”
“请,请!”杜月笙扬手肃客。
张宗昌取下头上“三块瓦”的水獭皮帽,弯腰进门,顿觉眼前一亮,但见一个长身玉立的丽人,含笑目迎;杜月笙便从张宗昌身后闪出来说道:“老六,你见见张大帅。”
“大帅,”单军需接口说道:“她是‘花国大总统。’”
原来从前文人好事,选歌征色,评头品足之际,月里高下,定出娼门的“花榜”、梨园的“菊榜”,首选便是“状元”,依次便是“榜眼”、“探花”。入民国后,无三鼎甲的名目;有张三日刊的小报“晶报”办花榜,首选称之为“花国大总统”,现任的“花国”元首,就是杜且笙称之为“老六”的富春楼老六。
这富春楼老六气度高华,丝毫不染风尘气息,所以张宗昌虽然惊艳,却不无自惭形秽之感;这一来,心理上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距离,同时杜、张二人是第一次见面,虽不似在李平书席上那样拘束,但也不便乱开玩笑,只安安静膊地坐着聊天。
“妈!”张啸林一开口想起杜月笙的告诫,赶紧绷住,定定神喊道:“老翁,来写局票。”
“老翁”名叫翁左青,是张啸林介绍给杜月笙,专司笔墨的;吃花酒有他在场,叫堂差写局票,便是他的差使。张啸林听说张宗昌好热闹,自作主张,替他叫了八个堂差;此外,每人至少一个,亦有叫两个的,因此,主客共计八人,堂差不下二十名,加上跟局的娘姨、大姐,将前楼的大房间,挤得几无回旋的余地。
这天杜月笙与张啸林商定在富春楼老六的香闺请客,是因为她那里地方大,气派够;更因为她除了花国大总统的“荣衔”以外,应酬功夫,八面玲珑,由她来做女主人,能随机应变,把场面控制得很好。
果然,敬酒敬到张啸林,称呼尴尬了;平时叫他“张大帅”叫惯了的,此时有张宗昌在,不便再这么叫。她笑一笑说:“唷,今朝倪搭有两位张大帅哉!”
“老六,你弄错了!”张宗昌指着张啸林说:“他是张大帅,俺是张小帅。”
“那哼勒?”富春楼老六不解其语,看着杜月笙问。
杜月笙想一想明白了,“张大帅的大号叫效坤,各省的督军、省长称他‘效帅’”。他说:“效、小声音很像,张大帅是在说笑话。”
“倒看不出,张大帅格能客气。来,来!”富春楼老六说:“两位张大帅喜相逢,大家干一杯!”
“妈!”张啸林又打个顿,“我敬,我敬!假大帅敬真大帅。”说着,干了酒照一照杯。
“不是,不是!小帅敬大帅。”张宗昌干了杯,看着张啸林说:“俺是老粗,肚子里藏不住话,你老哥刚才好像有句话想说没有说;俺什么忌讳都莫有的,你想说尽管说。”
“没有啊!”张啸林诧异,“我也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肚皮里摆不牢话的。”
“俺的耳音最好。”张宗昌指着自己的耳朵说:“你老哥,两国都是这个样,好像要说一个姓马的。”
大家都一愣,随后便有好些人忍俊不禁;张啸林自己也觉得好笑,当然也有些发窘,只好示意女主人替他解围。
富春楼老六便停住笑声说道:“我倪格张大帅,讲闲话末,板规要三字经开头格;今朝为仔有贵客,自家做忌,开出口来,晓得下头两个字难听弗过,豪燥缩伊转去,三个字末只剩得一个妈字哉。”
“他奶奶的,那不憋死人啦?”张宗昌看着张啸林说:“不要紧,你有三字经,俺有四字经,你不冲俺,俺不冲你,怕啥?”
张宗昌自己先开了禁,张啸林亦就口没遮拦了!席间张宗昌谈到卢永祥的第四师师长陈乐山,最近复起不成,所部为孙传芳缴械一事,张啸林的三字经又出口了。
“妈特皮,陈师长自从白虎星进门,一直倒运,真正‘年三十看皇历,好日子过完了。’”
“也不然。”翁左青接口,“如果张大帅肯帮他的忙,陈师长还有一万多人在那里。”
“慢,慢!”张宗昌问道:“白虎星进门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杜月笙不愿公开谈论陈乐山的风流韵事,所以把话题宕了开去,“过一天仔细讲给张大帅听。”
但张啸林对所谓“白虎星”不满已久,这对触着痒处,哪里能忍得住不发泄,“入他活得个皮毛儿,盛杏荪造孽造得多了!所以会出这种媳妇,倒他的门风。”他问:“张大帅,盛老五你总晓得的啰?”
“俺晓得,俺还想跟他赌一场呢!”
“那容易,随传随到。”张啸林把话题拉回来,“白虎星就是盛老五的老婆,姓彭— 。”
“喔,喔!”张宗昌打断他的话说:“俺听说陈乐山弄了个什么彭小姐,是她不是?”
“怎么不是她?妈特皮,这个彭小姐,亏她还是苏州官宦人家的小姐,姘头轧了一个又一个;头一个是日清洋行买办,喜欢做好事的王一亭的儿子王老六,后来才跟了陈师长。齐卢战争,陈师长不肯打,妈特皮,就是这个白虎星的主意!纣王遇着妲姬,晦气星钻进屁眼还有啥说头?”
原来这彭小姐出身苏州望族,她家出过状元,也出过宰相。苏州向来出美人,这彭小姐生得艳光照人,柔媚明慧;除了一双“改组派”的脚美中不足以外,真可算是绝色。
可惜她的丈夫,盛宣怀第五子盛泮丞,是有名的纨绔,终年到头非嫖即赌。彭小姐一方面难耐空闺寂寞;一方面自觉有貌如花,竟不能见赏于丈夫,心有未甘,因而以报复的心情,作了出轨的行动,而且所交的男朋友还不止一个。如果她雨露均施,倒也可以相安无事,偏偏一遇王一亭“行善得子”的王传焘,情有独钟;引起其他男朋友的醋意,便有人写信向盛老五告密,指出她跟王老六幽会的时间是在午后,地点一定是先施公司附设的东亚旅馆。
于是盛老五邀同他的同年同父异母的胞兄盛老四,侦查确实后,下手抓奸。王老六是朋友,大家场面上的人,盛老五高高手让他过去了,但这个妻子不能再要;怕私下谈判离婚,彭小姐会要求巨额的赡养费,因而决定提起诉讼。
当时领事裁判权尚未收回,采取华洋会审制度,这个只有上海租界中才有的特殊司法机关,称为“会审公廨”俗称“会审公堂”;中国官方所派的会审员,名叫关炯之,外号“关老爷”,接到盛老五诉请无条件离婚的状子,传了彭小姐来问,认为她之红杏出墙,做丈夫的亦不无责任。盛家有名豪富,很想为彭小姐争取若干赡养费;谁知她本人因为急于恢复自由之身,好改嫁王老六,在堂上慨然表示,无条件就无条件,不稀罕盛家的财帛。
可是,彭小姐的自由之身,倒是轻易恢复了,与王老六的好梦却仍难圆。因为王一亭的家教甚严,认为儿子败坏了他的门风,尤其是怕人家说他做了“善棍”得的报应— 社会上一直有这样一种伪君子,借行善为名,到处募捐,饱入私囊;尤其是有些人施恩不望报,用“无名氏”的名义捐出巨款,便更是为此辈大开财源。他们的行径与棍骗无异,因而赐以“善棍”之名。善棍的不义之财积得多了,加以他们的伪面具,往往在子女面前,失去了作父亲的尊严,因而常会出不服父亲管教挥霍无度的败家子,为世人笑骂,说是“现世报”。王一亭倒是真心行善,但王老六的风流韵事,会破坏了他的美好形象,所以在一顿痛责以后下令软禁。彭小姐想跟王老六通个信都办不到,只好死了这条心。
寂寞芳心的彭小姐,有个闺中密友,人称“七姑太太”,她是王克敏胞妹,王克敏的父亲叫叶存善,是个候补道,在前清的广东官场中,是有名的能员;王克敏的兄妹,家学渊源,多善于交际,手腕非常灵活。“七姑太太”虽是杭州人,却久居上海;夹袋中有一批年轻貌美的“交际花”,军政要员,微服闲行,只要经有面子的人介绍,都可以从她那里获得临时伴侣。在于七姑太太的好处,打场牌赌一场沙蟹、牌九,抽个几千元的头,是小意思;最大的好处,是施展美人计,完成军阀朝秦暮楚的政治交易,那笔酬劳便动辄以十万计了。
有一天彭小姐去看七姑太太,她说要带她到一个地方去玩;这个地方便是杜月笙在华格臬路新起的华屋。在那里认识了一个陈师长。问起来才知道是上海滩上新崛起的豪客,卢永祥手下的大将,第四师师长陈乐山。
陈乐山是河南罗山人,字耀珊,行伍出身,由于卢永祥的提拔,当到师长,防区在江浙交界的松江、枫径一带,这里是鸦片走私最猖撅的地区,陈乐山经张啸林的拉拢,与杜月笙合作,财源茂盛,阔绰非凡。此人好色,一见彭小姐,惊为天人;而彭小姐既爱他师长的头衔,亦爱他手上黄豆大的钻戒,更爱他雄伟的身材,因此,干柴烈火,一下子打得火热。
陈乐山对彭小姐言听计从,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彭小姐提出结婚的要求,陈乐山便立刻要跟他已生了子女的发妻离异。事为卢永祥所闻,将陈乐山找了去劝他,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你要玩尽管玩,不可以这样子对待跟你吃过苦的元配。”陈乐山表面唯唯称是,暗底下还是花了一笔大钱,将他的发妻“休”掉了。
在彭小姐,得嫁陈乐山亦已心满意足。第一,享用豪奢,入浴一次,耗费上百大洋,因为浴池中要加牛奶与法国香水;第二,陈乐山呵护备至,敬如天神;第三,她之行动脱轨,原是为了报复盛老五,这个心愿,由陈乐山替她达成了。“师长太太”的头衔,倒底比“盛五奶奶”来得响亮。最使她得意的是,“示威”可以示到盛家,因为她以“陈太太”的身分,随着陈乐山到盛家去参加赌局,盛老五是无法饷以闭门羹。好在盛家子弟对这方面都是气量宽宏的,所以当彭小姐偎依着新夫大表媚态而斜睨故夫时,盛老五对她视若无睹。
因此晶报上有人做了一首“羞”字韵的诗说:“离燕归来坐旧楼,画梁咕语足温柔;谁知比翼已非昨,哪识人间尚有羞?”
陈乐山本是卢永祥所部的主力,但当齐卢战争爆发后,陈乐山的锐气在彭小姐的身上销磨殆尽。因此,导致了卢永祥的通电下野。
不过所谓“齐卢战争”,卢败却并不表示齐胜,真正的大赢家是由福建入浙的孙传芳,而且名为孙齐夹击,事实上赶走卢永祥的是孙传芳,因此齐燮元虽因上海这个地盘面兵戎相见,及至上海到手,却不敢攘为己有。在孙传芳,此一役中不但接收了整个浙江,而且收编了卢永祥的四个师,一个混成旅,收获异常丰富,不便再公然占领上海;因而顺水推舟地送了一个人情给吴佩孚——二次直奉战争前的吴佩孚,特派湖北的一个混成旅长张允明,率部支援齐燮元,而张允明的目的,是想当淞沪护军使;同时对这个职务有兴趣的是齐燮元的部下,第六师师长宫邦铎与十九师师长朱熙,但以齐燮元硬不起来,孙传芳便支持张允明充任上海守备司令,一方面笼络张允明,另一方面也是讨好吴佩孚。
不过宫邦铎是齐燮元以前的江苏督军李纯的旧部,在北洋的资格亦很老,所以辗转营谋,又适逢时会,终于还是弄到了一个淞沪护军使的名义,与张允明隔着租界分治南北。
及至卢永祥由张宗昌护送甫下,准备来接收江苏的地盘,蛰居在租界的陈乐山认为老长官复起,自己的机会也到了,就在齐燮元离开南京,来到上海,以避张宗昌的那天,自称奉执政府秘书厅的密令,复任第四师师长;孙传芳所派的第四师师长夏兆韩,为陈乐山在第四师的心腹逐回杭州。
这一回的夺权,干得很漂亮,但正像黄膺白的“首都革命”一样,顾前不顾后,结果就像一蓬烟火,异彩纷呈,但转瞬之间,烟飞火灭。陈乐山的第四师师长做得不到十天,就让孙传芳另行派军,攻入松江,陈乐山复又仓皇逃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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