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362 章
范进的平凡生活 作者:普祥真人
第 362 章
过了一阵,就在范进准备找本书解闷的当口,忽然听到一阵说话声传过来,出于好奇把身子隐在书架后,向外听去,初时听不清,渐渐声音越来越近了。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这里说话安不安全,莫让人听了去,那可了不得?”
“放心吧,这里是老爷子读佛经的地方,如今早就没人用了。除了每天打扫,不会有人,咱们到里面去说。”这是个女人的声音。
“不了,里面都是佛经,说这个不好,万一惹了神佛发怒,仔细跟杨家一个下场。”
“胆小鬼!好歹是个男人,还没我们女人家胆量大。我可告诉你,眼下不是心软的时候,若是一耽搁,仔细血本无归!”
“不……不会吧?杨家家大业大,没这么容易垮吧?当初还是我求着老爷看在我给杨家出力多年份上,许我把银子存在柜上的,否则根本不肯收。这个时候讨债,会被人戳脊梁骨。再说我那三百多两银子,杨家总不至于还不起吧?”
“你知道什么?老爷子躺下的消息刚传出去,户部刘侍郎家的那位二管家,就打发小厮来说自己与人斗鸡输了钱,要把存在柜上的二百两银子提走还账。一共才二百两银子,你猜怎么着?宋娘子一边请那小厮吃点心,一边打发丫头去把她的一对珠花外加两对镯子当了,换了大锭丝银付给人家。”
“二百两现银都没有?这不可能吧?”
“有碎银子,有铜钱,还有些金子。可是宋氏说的好,要是拿不出上好的锞子,人家就不会相信家里有大笔的现银,到时候都来提款就麻烦了。再说老太爷这请医抓药,处处用钱,还要办一场法事祈禳,使费也大。宋氏发话了,要大大方方地办,扯开来花,为的就是糊弄人。也就是我心好,还能想着你的钱。赶紧提走,否则可就血本无归了。”
男子沉默了一阵,似乎是在犹豫,又听他道:“老爷对我有恩……”
那女人反倒急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恩?到时候成了穷光蛋,就别想再跟我说一句话。再说管他什么恩,杨世达糟蹋我的时候,也都还清了。当初他明知道咱两个要好,还硬要了我的姑娘身子你怎么不说?以后这个家归他管了,一准是要败家的,这个时候还不跑,莫不是傻瓜?”
男子似乎被说动了,低声嘀咕着什么,女子道:“你怕什么,只管跟他要,他不给你就大闹!这个时候,杨家最怕人闹,你一闹他们就慌……”
话没说完,女子忽然闭了嘴,过了片刻,就听那女子很是怯懦地叫了声,“二……二少奶奶?”
范进熟悉的声音响起,“李掌柜,冬雪,你们两个在这干什么啊?冬雪你真是的,李掌柜来看老太爷,就该安排个地方坐,奉茶吃点心。难不成这么大个家,还找不到个坐的地方了?有话非要到外面来说。让外人看见,还当你们有什么私弊呢?这小书房现在是范大老爷在坐,你们不能进去,我记得西首有个花厅空着呢,你们去那边坐吧。李掌柜你好象在柜头上还存了钱吧?是多少我可记不得了,回头你把数字告诉我,全都取走。眼下家里太乱,存钱的人太多,我实在是管不过来。自己家的伙计,还得体谅体谅东家,先把钱取走免得乱。等这阵子忙过去,再存回来。我得去见太爷,可就不和你说话了。”
过不多时,房门开启,但见如同一朵怒放牡丹般的宋氏带着扣儿,从外面走进来,朝着范进行了礼,随即让扣儿带上房门。自嘲般地一笑,“方才那两个孽障的言语,大老爷都听到了吧?让您看笑话了,实在是丢人现眼。”
第四百零三章 红杏
产自无锡的紫砂壶,斟出两杯浓浓茶汤,热气掩映间,对坐男女都在打量着对方。宋氏的脸色依旧红润,一如她的眼眶,看的出她不久前哭过。可是这个妇人在范进面前,依旧保持着贵妇人的骄傲与矜持,与昨天相比背挺的更直。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看不出伪装的痕迹,与范进说话时还打了个哈哈。
“这话可怎么说的,家大业大难免人多嘴杂,一群人吃饱了没事干,不让他们传个闲话,她们还不知道要作出什么妖呢。鸡一嘴鸭一嘴,有个芝麻大的事就能说成个西瓜,倒让大老爷看笑话了。我这还说着,过了端午就是中秋,给全家的伙计下人,一人做一身新衣服,等入了冬,再一人添一身新棉袄棉裤。现在可不敢说了,万一到时候说成我要给一人做个皮筒子,可怎么得了?”
她说到此,又是掩口一笑。范进摇头道:“下人们说些闲哈,没什么可见笑的。宋夫人你辛苦支撑局面,倒是辛苦了。世达兄有妻如此,是天大造化。”
“扣儿,你听到了吧,这家里的人说什么都有,倒是外人肯说句公道话。要是家里人能说一句我辛苦了,我这累也就不白受了。大老爷,您可千万别信那些人的混话。也不瞒您,家里突然出了这个事,肯定是要乱几天。我这不是还说着,让世达去衙门,向大老爷当面道谢。昨天要没有您老出面,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结果。谁知道人不等动身,就接连出了这两个逆事,小的刚救下来,老太爷又这样了。大伯子死的早,世达就是支撑场面的。说一句不瞒您老的话,老太爷这回怕是不大好,今后都不能管事,整个家业就得世达支撑起来。光是看帐盘帐就够他忙的,实在是分不开身,便只好耽误下来了。您可千万别见怪啊。”
“夫人言重了。贵府逢此逆事,本官哪里还会如今斤斤计较?在本官心里,可是将夫人当做了自己人看的。若非如此,又怎会出手教训那冯邦宁?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彼此知心,繁文缛节的俗礼,就那么回事,不必讲究。”
宋氏朝扣儿一笑,“我跟你说了吧?范大老爷是咱们自己人,你看连大老爷亲口都认了,跟咱是一家人。有父母官给咱撑腰,咱家还有什么可怕的?可笑那些个小人,听风就是雨,家里刚刚有点变动就要跳出来兴风作浪。跳的好!让他们现了原形,将来看他还有什么脸再在我面前晃荡。说来惭愧,平日里都是千好万好,乃至是骨肉至亲,可是真出了事,家里人反倒不如外人靠得住。有大老爷你这句话啊,小妇人可是什么都不怕了。”
她说到这里又朝范进道:“大老爷既然不跟咱见外,咱也就不和大老爷客气。昨天我家那小表妹可是差点寻了短见,可怜的丫头,好端端的遭此横祸。虽然未曾真的被那畜生不如的东西祸害了,可是名声却是大坏。人言可畏,你一句我一句,不知把这事说成什么样子?表妹是个要强的性子,平素里连一句小话都受不得,又哪里能忍这腌臜气?虽然昨天被救下来了,可是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日久天长一不留神,可还是个死。再说她身子骨本来就弱,就算是这口气顺不过来,人也怕闹病。小妇人在这里斗个胆,得跟您讨个长久的章程。”
宋氏的意思还是提亲,旧事重提,希望将表妹许给范进做妾。比起昨天,她今天的态度更诚恳,将那表小姐自是一顿夸奖,于成亲门槛上则是一降到底。只要范进点头,尽快就将人抬到府上,一切手续都可以简化。
这既是绝了冯邦宁的心思,也是为杨宝财冲喜。于当下的医学里,这种治疗手段被医家所接受,可以冠冕堂皇的说出来。有着为老太爷冲喜这个大帽子在,表小姐也无从拒绝。
范进心知,除了以上这两点,宋氏最大的盘算,还是和自己这个县令沾上亲。杨家最大的弱点,就是在官府层面缺乏援手,而这年月官员与商贾的关系又是互相帮衬,互为表里。巨商固然可以无视一般小官吏,但是发展到一定层次,没有官员帮衬的商贾,就注定要被人当肥羊斩。
杨家之前是靠着黄恩厚,但是太监明显不如官员可靠。再者因为冯邦宁的事,两下关系很可能已经产生裂痕,现在是需要靠新码头的时候。至于表小姐,就是被牺牲掉的棋子,她的幸福与否,宋氏压根不在意。
虽然和这女孩没什么接触,但范进大概可以想象的到。这种从小娇生惯养又骄傲的女孩,是不怎么容易伺候的。倒不是说她打死不会做妾,而是说她即使给做了小,怕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而张舜卿固然不是刁妇,但也不会对一个商贾之家的女子处处相容,长期相处必然有无数的问题。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他自己的问题,对这么个小姑娘压根提不起兴趣,只当是个孩子,说到纳小……还是算了吧。
索性不等宋氏说完,范进就提出了自己的主张,给继荫提亲。从身份上看,花继荫这个官宦之后,足以匹配一个商贾人家的千金。而且是做正室,不是偏房,更不至于委屈她。从年龄上两人相若,从身份上,一个国子监在读监生加忠臣之后,更有范进承诺他的前途,保证日后他可以做官,也满足杨家找一个官员做靠山的需求,从哪方面看,都是很完美的婚姻。
宋氏听着范进的说辞点着头,“大老爷有此心思,小妇人就不好再勉强了。此事容小妇人与老夫人那里商议一二,再给您个回话。可是……我就是不大明白,我家表妹那么好的人才,大老爷就看不入眼?只肯为义子提亲,您这个做义父的就不想纳了她?”
范进一笑,“夫人你莫非记性不好,忘了范某昨天说的话。我不喜青梅,惟好红杏。”
他的目光朝宋氏脸上看过去,后者本来谈笑自若的,可此时被范进一看,脸陡然一红,将头低下去,“家里一下子出那么多事,谁还记得大老爷说过什么啊。什么梅啊杏的,若是喜欢吃杏子,小妇人让下人去预备就是了。”
“是啊,本官久闻贵府有位善于做吴中点心的厨师,手艺好得不得了。不知扣儿姑娘能否跑一趟,帮本官要一些点心来。肚子有些饿了。”
扣儿看看宋氏,宋氏的脸越发的红,过了片刻才似是嗔怪似地数落着,“你这丫头越来越笨了,太爷的吩咐你还不去做?快去……快回。”
扣儿应了一声,转身而出,出门时又很细心地关上了门。那房门关闭的声音,就像是一鞭子抽在宋氏身上,让她身体轻微地一阵抖动。本来她与男子谈生意的事做得多了,不介意与男子交谈。可此时她的表现却异样羞涩,紧低着头不敢看范进,急促地呼吸声隐约可闻,额头上汗出个不停,只能用手帕反复地擦拭。
范进道:“我打发走了丫头,就是要和夫人说几句私密话,夫人总不是不想谈吧?”
“私……私密话?”宋氏的状态似乎还有点迷离,半晌才反应过来。“大老爷要说什么啊,小妇人实在是不知道。”
“你这么聪明的女人,不该听不明白的。如今杨家的处境,想必是很为难吧。你别再说那些场面话糊弄我,那样本官可是要生气了。你卖了几样首饰凑银子,未必是手头拿不出那么多现银,而是用现银的地方多,捉襟见肘对不对?本来杨老爷在也不管事,你们也认为有没有这么个当家人没关系。反正生意也是你们夫妻在做,他老人家就是挂名的。可是老人家一旦倒下了,你们才发现,原来这位老人是如此有用。一旦他倒了,很多能拖欠的债务欠不下去,很多可以借的钱借不到,很多人立刻就要求提款是不是?”
宋氏脸色一变,先是猛烈摇头,可是在范进目光下,很快又败下阵来。手帕从擦汗,改为擦眼睛,语声哽咽道:“那些还是亲戚……谁知道怎么……怎么比外人还不如。过去死乞白赖地求着把钱存到柜上,所图的就是高利息。可是现在,提款又不容时辰,生意上的钱,哪里那么容易周转?还有那该死的黄太监,活该下辈子也做阉人!”
范进问道:“此事与黄太监也有干系?”
“老爷子犯病,就是被他气的。是他派儿子来到家里要钱,他在我家存了六千多两银子,算是我们最大的一个储户。每年得利钱时欢喜,却无半点心肝。本来这么大笔的款子,任谁也知道得提前支会才能取。可是黄继恩来了就大吵大闹地要立刻提走,还说去年送到宫里的绸缎掉色严重,要我家赔三千多两银子,合计就是一万两。老太爷就是听了这个消息,加上表小姐的事,一下子就病倒了。”
“所以夫人要大办祈攘,又要为下人做新衣服,就是为了把场面撑住,让人相信杨家仍然有实力。这方法并不算错,但是自己人泄底,这把戏就不好变了。其实当下倒是有个办法,就是你们和官府合作,我指定杨家为官府合作对象,一起放贷。终于于外界而言,便会相信杨家依旧固若金汤,不会一起来提款,说不定还有人把款子存在杨家,这样银根上就能周转。而杨家也能从官府那借一些银两周转,渡过眼下难关。至于黄太监那里,你们有本县的面子,他也不好对你们逼迫过甚。这是个急就章,先过了眼前这关,至于未来杨家的家业,本官还有办法。”
“大老爷此言当真?”宋氏由悲转喜,再也顾不上矜持,抬头看着范进。“若果真如此,您就是杨家一家的大恩人,日后杨家若能重振家业,必会全力报效,以谢大老爷恩典。”
她说话间起身便要下拜,范进连忙做了个虚扶的手势,宋氏正待顺势而起,不想范进向前迈出一步,变虚扶为实扶,她这一双藕臂正好送到范进手上。被他这双有力的手一抓,宋氏只觉得心头一荡,一股暖流自臂膀直入心田。这向来多智且泼辣的妇人,在生意中也曾遇到过孟浪子弟,讨些手上便宜。但她每次都能从容化解,轻嗔薄怒间便将问题消弭于无形。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是她无法掌握,也无从控制的。不管于谋略还是城府上,都不是宋氏所能颉颃。何况眼下突逢大变内外交困的处境,她已经濒临极限,于惟一的救命稻草,她只能紧紧抓住,竟是不敢挣脱。
两人保持着这种姿势,足有十几吸的时间,宋氏才轻轻摆动着胳膊,压低声音道:“放……放手……您……您这是做什么啊,让人看见,我哪还有脸见人啊。”
范进并未松手,反倒是笑道:“哈哈……这里如此僻静,又哪会有人看见?再说夫人何等样人,既然敢来,难道还怕闲话么?”随即扶着宋氏坐回座位上。
宋氏将头紧紧低着,只看着眼前那双男子的官靴,心内砰砰乱跳。她是久经场面的女子,自然知道眼下局势不妙,四下无人,孤男寡女,他的力气又那么大……罗武可不在这边。再说就算他不阻拦,自己也绝对不敢喊叫,后宅里不知道多少人想看她的笑话,她哪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此时自己最该做的事就是不顾一切逃出去,或是敞开来大闹一场,让对方不敢生出其他念头。
可是一家的希望全寄托在范进身上,她又哪里敢闹出声来?一想到神智不清的公公,一夜间仿佛衰老了十年的婆母,自己那看似能干,但实际上也是纨绔子弟的相公。一家子几个叔子不是耽于声色,就是沉迷赌博,没一个支撑得起家业。
本来的靠山,如今已经反目。如果这个男人再翻脸成仇,便是个死局。她只好低声道:“妹夫……你……你快坐回去。你是读书人,比我懂道理,咱两这样子让人看见不好。你肯帮忙,小妇人很是感激。家里的生意其实都还好,就是缺银子周转,只要过了关,依旧是场大富贵。到时候你要多少钱,我都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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