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279 章
范进的平凡生活 作者:普祥真人
第 279 章
侯守用一愣,“你怎么知道?”他想了想,忽然道:“退思,这张国维不会是……”
“他昨天来找过学生,求我想办法留他一条命。我给他出的个主意,但是肯不肯听,总归是他说了算。没想到他倒是听话,真的把这个奏章上了。那份奏章里,估计十句话一句真的都没有,但是他是当事人,他说的话,不管真假,都是左右局势发展的重要砝码。元翁既然让人在金殿上当着万岁的面念出来,即便满篇谎言,这回也得变成真的。”
侯守用看范进的眼神有点古怪,大抵是不曾想到,朝堂上这记精彩的拖刀计,竟是出自这个门生手笔。想着两人在广州相识以来的经历,他心里对于这个门生已经有些怕了。
他并不是一个迂腐之人,但是心内依旧守着自己给自己定的规矩。为了做事,他可以变通一些规矩,也不认为那些旧有的规条就是铁律不容违反,但是,做人的基本原则是另一回事,这些东西不能更易。而自己这个学生行事,很多时候却都已经跳出规则限制,做一些正人君子不当为也不屑为的事情。可是自己两下又是一条船上的人,指责范进的行为又做不到,思来想去,竟是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个弟子。又或者说,自己是否还该拿他当做弟子看待,都得好好考虑一番。
范进笑道:“恩师,您不必这么看弟子。张国维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弟子也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凑巧。如果就这么把人放走,那便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所以也是适逢其会,点拨他几句,至于敢不敢这么做,这个大主意还是得他拿。好在这小子还算有点胆量,真的敢上了那么一份奏章,想必有这么一招,这事就能定下了。”
侯守用的兴奋情绪减弱了不少,但总归自己这一宝押对,也是令人欢喜的事,过了段时间便调整了思绪,继续道:“是啊。有了张国维这份奏章,其实大势就已经定了。他在奏章里说,整个案子都是高拱要求其尽快结案,他身为兵马指挥,只能按命令办事。后来他自己访查出一些破绽,曾写书信投递于高、翁两人,但都没有下文。这话听着也知道是鬼话,他什么身份,又哪有资格给这两人写什么书信。可是在朝堂上,已经没人顾的上问这个。”
“很正常,朝堂诸公谁都想不到张国维这个当事人不但不安心认罪等死,反倒敢来这一手。心里想的难免就多些,说不定有人认为,张国维是张居正早就安排下的一计伏兵。以江陵相公如今的权柄,再谋定而后动,布置如此周详,再出来抗辩论,不是自讨苦吃?”
“不止如此。万岁今天在金殿,破例说了话。”
侯守用道:“万岁尚未亲政,每逢朝会,都是于御座下设座的张江陵开口,万岁一语不发。今天朝会一开始,万岁破例开了口。说的就是退思你在大理寺被人刑讯一事,要求有司穷治曹应甲之罪,不可徇私饶放。除此以外,还要各衙门都严查本司,凡有勾结泼皮包庇不法者,一律重办。这时候谁在出来说话,怕不是就要被当成朱贼的靠山?单是想想落一个泼皮靠山的嫌疑,大家的脸上就挂不住,一些想说话的人,现在也不好说话了。今天还有言官在殿上弹劾严清,说他与曹应甲、翁大立等皆是至交,是以刑部复核困难重重,若非厂卫出马,这一案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范进想了想,“说这话的言官,怕是张江陵门下战将吧?否则言官怎么会为厂卫争权?”
“你料得一点不差,说这话的,正是相爷的心腹朱琏。虽然今日没有定论,但是大势已定,高拱和翁大立,这回都逃不了追究。朱国臣一伙人的罪名,也会在最短时间内定下来,为首的必是个磔刑,余党最轻也是斩立决,不会有什么活人。”
范进笑了笑,“这还只是个开头。这伙泼皮杀也就杀了,接下来该收拾的,就是大、宛两县,乃至顺天府,锦衣卫,五城兵马司,这回不摘几颗印信下来,怕是不能了局。”
侯守用点头同意,随即道:“退思,你自己也要有个准备。你在刑部观政的日子只怕到头了,严公直不会允许你继续在刑部做事,其他各部谁会要你,只怕也难说的很。”
第三百一十三章 扫地出门
范进其实自己也有这个心理准备,在刑部闹了这么大的乱子,还想在那里待下去的可能性不大。以严清的为人,即使不能治自己的罪,也要把自己扫地出门,否则他的面子也没地方摆。
六部观政的进士,表现有好有劣,尤其到了此时,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干活上,全都想着到清流衙门养望,于庶务上都无兴趣,观政越发流于形式没有实际意义。但不管怎么说,表面功夫都是要做,每天画卯应差都会去。在衙门里或许会摸鱼,或许会敷衍混日子,但不会惹事,也没人会被赶出来。范进这也算是开了个观政进士被本部驱逐出去的先河,甚至连接下来的接收都是个问题。
以他的才干,想必是有不少人愿意要的。但是以他的搞事能力,大家就得掂量一下,这样一个人到自己部门里是好还是坏。刚到刑部不久,就翻出积年旧案,又靠这案子打翻了一个江宁刑部尚书,一个致仕首辅顺带还带走了个大理寺少卿。AOE技能如此强悍的人物,哪个部门怕是都不敢随便将其请进来,免得请神容易送神难。
六部之中,哪个部门都有陋规以及见不得光的私密。把这么一位搞事大能请来,如果把这些潜在的东西都踢爆,或是又翻出什么积年旧案,没人会愿意。当然,以张居正的权力,给范进硬安排一个位置不难,但是到地方后,估计也是什么实际工作都做不了,只能挂起来享福,就算想做事也没人会允许他上手。
范进笑了笑,“赶就赶吧,反正也没什么可待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学生这次闹了这么大一场乱子出来,肯定有不少同僚看我不顺眼,觉得学生是走张江陵的门路,巴结江陵以图馆选。不管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大家都不会喜欢我。既然如此,那刑部去不去,也就没什么意思。反正有江陵相公的面子,总不会让学生无部可去,不管去哪一部都好,混到馆选时再说了。”
侯守用摇头道:“我倒不担心你馆选,我是担心你这个性子进了翰林院怎么得了?为师没有你的运气和才学,从没进过翰林院,但是听人说过,玉堂是修身养性之地,要求的是和光同尘,最不喜的就是张扬之人。你如果进了翰林院,务必改改自己的脾性,千万不能像是眼下这般……意气用事。李文正前车之鉴,不可不查。入翰林院固然有清流贵选,他日入阁得预机务为主分忧之荣,也有一世蹉跎,仕途坎坷之人。年少得志最忌自满,次忌骄纵,否则你是要吃亏的。”
范进点点头,“恩师所言,弟子心中有数。国朝用人首在年资,不管弟子如何自大,也不会认为天下有三十岁的阁臣。若是入了翰林院,至少有十几年的光景要扔在里面读书,什么也做不了。”
侯守用道:“你能如此想,为师就放心了。做官最忌讳急功近利,尤其少年得志者,尤忌如此。总想着要出人头地,往往就会如此案一般,白白闹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不可不查。”
“弟子谨记。恩师,这一遭您的位置也该要动一动了吧?向来在给事中前面加一个都字,已是必然之事,弟子倒是要给恩师贺一贺了。”
侯守用也知,自己在范进的诱导下,把宝押的极对,在议此案时,主动把责任往高拱身上推,将其列为罪魁。当时看来,这是一步险棋,现在看来,自然是一步妙招。且有范进在里面为自己奔走,一个都给事中未必是难事。再者说来,江陵党自己的核心成员不提,自己这种中立派系,这次能主动出来帮张居正的忙,他如果不给出酬庸也说不过去,正如范进所说,自己这次应该是可以升迁了。
都给事中和给事中虽然只差一个字,但是权柄上差了好大一块。虽然从品级上,都给事中依旧是低品官,但是权柄地位上,足以和部堂大佬相抗衡。未来升转时,在京官里提三级使用是起步价,外放的话,升七级使用也要看自己愿意不愿意去才行,堪称前程似锦。如果没有这个弟子,自己自然没可能到这个位置上来,饮水思源,于这个门生一些行为的不满,此时也只能压下不提。
侯守用摇头道:“今天不行。花兄的病情很不妙,连今天的朝会都不能去,我得赶紧着回去看看他,等改日再说吧。你自己在家中不要乱走,这几日间只怕你的去处就要定,免得吏部来人通知找不到人。”
侯守用告辞而出,范进送走了恩师,转身又来到郑婵的房内,钱采茵不知几时已经离开,房间里没有人。郑婵背向着门,脸对着墙,身体轻微抽动,似乎是在哭?
范进悄悄上前一步,轻声问道:“郑姑娘?你……你怎么样?”
女子并未应声。
范进又问了一遍,才听到郑婵哽咽道:“范老爷,对不住,妾身一时心情不好,哭花了脸,不能冒犯贵人,就不与你见面了。男女授受不亲,房里没有人,还是请你且出去,请钱姑娘进来说话的好。”
“郑姑娘你这样说,就是生我的气了。咱们之间,还用的着讲什么授受不亲么?我只是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姑娘,让郑姑娘生这么大的气。你且说一说,也让范某知道自己何处失礼。”
范进说着话,走到床边,郑婵此时也猛的转过头来。却见她两眼哭的又红又肿,披头散发,样子越发狼狈。见范进走到身前来,忽然道:“妾身……将来或许是范老爷的师母,长幼尊卑,辈分不能乱。你这么走过来,不怕乱了礼法?”
“师母?”范进愣了愣,似乎不明所以,过了片刻,才恍然道:“哦,你说那事啊,我一下子没想起来。采茵跟你说了?”
“是啊,若是不说,妾身岂不是要被蒙在鼓里?范老爷又是人参汤,又是补品,原来是孝敬师母之意?书生讲礼仪伦常,今日妾身总算是见识了,范大老爷果然是个孝敬师长之人!给自己的师长打点的很是周到,就连为他暖床之人,都肯废这么多心思!”
她本来就出身市井性子泼辣,原本的一番心思又都落到空处,一时便没了太多顾及。不管范进这人有多可怕,想说什么说什么,语气很有些不善。范进倒也不恼,看她发怒的样子,反倒笑起来。
“冷静,一定要冷静。你现在身子不好,这个时候闹起来,对你自己不利。你先喘口气再说。”
郑婵板着脸道:“范公子若是已经把妾身送与了你的老师,妾身便是你的长辈,你这样嬉笑似乎不应该啊。”
“郑姑娘说笑了,你是个大活人,不是什么物件,哪能由得我送来送去。再说了,范某也从没想过,把你送给谁。”范进笑道:“这个事确实采茵跟我提过,我恩师确实也是自己在京,身边没人照顾。如果给他找个女人侍奉他,是一件好事。但是前提一定是要两相情愿,不能勉强。以郑姑娘的品貌,恩师自不会拒绝,但是我没问过郑姑娘你的意思,又怎么会做出这种安排?其实我自己也想过,你多半未必有这方面的念头,你们两人也未必相得。我恩师那个人虽然不是迂腐的古板君子,但也不算个有趣之人,长年做地方官的,人有点威严。最好是个寒门书生之女,自己识得文墨,也懂得那些读书人的规矩,与他过日子才能相得。郑姑娘风风火火的性子,大家其实都很别扭,不合适。现在看郑姑娘如此态度,自知对我那师长没什么好感,这件事就更不必提了。”
“你是说,你拿人参给我补身,又对我这么关心,不是因为你恩师的缘故?”郑婵那双哭红的眼睛紧盯着范进不放,生怕错过一丝细节。范进也直视着她的眼睛,与其对视道: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当初也曾拿了一根参出来救了郑兄,难道也是有所图么?郑姑娘受此惨祸,归根到底,都是我们这些做官的人,没有把差当好。地面上的坏人不能抓住,反倒与其狼狈为奸,才害良民受害。再者,这件事里那个最大的恶人,我非但不能把他揪出来以国法论罪,反倒还要保护他,不让他的名字出现在案卷上,这也是我一件有负于姑娘之处。两下合一,我做这事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赎罪,而没有其他的想法。这是我的心里话,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也不会说出来。”
他叹口气道:“郑姑娘不管是冲我发脾气也好,还是恨我怪我也好,范某都没什么话说。为官者理应为民做主,我百姓申冤。一个合格的官吏,应该不管涉及到谁都一查到底,按律治罪。百姓期待的是这样的官,戏文里也都是这么个演法。可是范某……真的做不到。我不是戏台上那些无所不能的青天大老爷,没有能力按你们的想法,把坏人都抓出来杀掉。所能做的,就只是力之所及范围内,尽量做一些补偿,说起来,我与严清,翁大立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最多是他们没做补偿,而我做了一些,可是比起你们所受的痛苦,这所谓的补偿,又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我现在想办法弥补郑姑娘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还想着违背你的意愿,替你做什么安排,那不是越伤姑娘越深么?我这么说,郑姑娘总该相信了吧?”
郑婵原本被钱采茵气得心里发堵,又想着自己不得不嫁一个半大老头子做填房,心里更觉委屈,不管不顾地闹起了脾性。可此时听范进如此说,内疚之余,又有些愧疚。自己的身份和对方差了十万八千里,即使对方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也没有必要如此道歉。更何况,范进所做的事,也不算对不起自己。
她此时已知,给朱国臣做靠山的男子是冯邦宁,其叔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冯保冯公公。那人在百姓心中,便是如同前朝刘瑾般立皇帝一样的角色,哪是升斗小民能招惹得起的。被冯邦宁占了便宜除了认倒霉,又能怎么样呢?可着京师被他祸害的女子不在少数,又有谁能讨回个公道来?因此范进这番道歉加上坦白心迹,反倒让郑婵很不好意思,支撑着坐起来,拉住范进的手道:
“大老爷,妾身是个小老百姓,字认的不多,没有什么学问。说话办事都很粗鲁,你不要跟妾身一般见识就好。方才是听了钱姑娘的话,以为……以为范老爷要把妾身送给你老师做填房,心里憋的慌,闹了一通。你不要怪我,更不必说什么对不住的话。没有范大老爷,妾身这条性命早晚送掉,不管从哪里说,你都是我的恩人,就算要我用性命报答你也是应该之事。哪里还用的着说什么对不住。戏台上的青天是假的,在这世上,哪有那等人,即便是当年那位海青天,也不可能治的了那等恶人。妾身是自己命不好,不能怪别人,您可千万别再想什么对不住的事。等妾身身子好了,还要当牛做马,报答大老爷对妾身的救命之恩,要是您也觉得对不住我,我又觉得对不住您,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范进笑道:“郑姑娘能如此想,我就放心了。是啊,要是大家都这么客气,那日子就没法过了。所以你别生采茵的气,她也是一番好心,只是没问你而已。今后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就直接找我来问,大家有话说个清楚,比自己窝在床上生闷气好。如果再不开心,就闹出来,闹过了也就无事。”
郑婵点着头,丝毫不觉得被男子握着手有何不妥,又问道:“那范公子的老师来,可是说朝廷的事?范老爷这次可是赢了?”
“算是吧。基本想做的事,都已经做成。不过从我个人来说,倒是难说输赢二字。刑部估计不会让我再去,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去哪个衙门。”
“不去刑部就不去了。范老爷这么大本事,连东厂和锦衣卫都给您面子,刑部有什么了不起的?说不定回头就让大老爷去锦衣卫办差,到时候比刑部威风多了,油水也大,不是更好?”
她搞不清楚这些衙门之间文武区别,也搞不明白人事流转的规矩,只觉得锦衣卫权重,就随口说出来。范进看她这幅爽利中又带着天真的劲头也觉得可爱,微笑道:“那就借你吉言了,若是真到那时候,我好生请你一桌酒席谢你好话。你躺一会,我去给你端碗汤来,先把身子补好。”
郑婵听话的躺回床上,心里则想着:必须快把身子养好,再把那孽种拿掉。否则的话,就什么都做不成了。钱采茵这个女人敢阴我,早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你个清楼出来的表子还想骑到我头上?做梦!看将来,咱们谁赢谁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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