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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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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的人们大多都是下象棋,他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只是心头隐隐有几分遗憾。
    直到某一日,在来来往往的观棋人群里,他蓦地撞进一双熟悉却苍老的眼睛。
    熙攘人潮中,多年前的师兄弟面对面相逢,几乎同时认出了年近半百的彼此。
    惊诧之余,是满怀感慨的笑声。
    那天他才知道,曾被老师寄予厚望的师兄,在他放弃后的第二年,也不再学围棋。
    当作宝贝般的独生子如此聪颖出众,贪玩几年也就罢了,家里人怎么都不肯再放任他在无用的围棋上浪费一生。
    翌日,一堆照旧摆着象棋的公园石桌里,他们放下了第一张围棋棋盘。
    辗转了半辈子,还是觉得围棋最有趣。
    时间一点一滴地逝去,老袁和老张从中年人渐渐变成了真正的老头,下棋之外,偶尔聊起彼此的生活。
    日子越来越趋近于缓慢和平淡,能用来下棋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对愈发衰老脆弱的老人而言,盼无可盼,死亡好像就在前头了。
    死亡就在前头了。
    泣不成声的孩童面前,满头银发的老人不知所措,连忙起身去拿纸巾。
    他不知道郁航为什么哭,不敢再贸然安慰,生怕让人哭得更厉害。
    所以张云江只是安静地在一旁陪着。
    一如同样下着雪的往昔。
    哭得一塌糊涂的袁玉行用掉了不知多少张纸巾,终于能克制住一点情绪,勉强哽咽着开口说话。
    他不好再嘴硬说自己没哭,只能磕磕巴巴地强行解释:“我、我哭是因为……”
    老人耐心地等待答案,见他停顿太久,还主动询问:“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张云江怔了怔,意外道:“作业?”
    “是、是啊,作业。”
    红肿着双眼的小男孩伸手去翻口袋,同时神情忐忑地看向坐在对面的老人。
    “这个作业特别奇怪,有点不吉利,其他大人都不太愿意帮我做。”他说,“张爷爷,你能不能帮我?”
    时间即将与现实接轨,他们一行人都要回到来时的世界。
    那个张云江未留一言猝然离世后,因为子女们对财产分配的争议,遗体至今未能火化的世界。
    袁玉行不想老友再孤零零地待在殡仪馆的冰柜里。
    他记得他想去大海。
    他也问过郁白,知道等时间一到,他们应该会重新回到那部正在下行的金色电梯里,好像只是原地做了一场梦,压根不曾离开电梯。
    意识穿越而来的他们无法带走这个时空里的任何人或物。
    可有一样东西,是随着他们的意识一起,来到了这个原本不该存在的时空。
    郁白把那样东西交给了他。
    或许它也可以载着某些本不该存在的讯息,渡过时空的长河,回到现实。
    小男孩问得忐忑,老人却答应得很爽快。
    “好啊,什么作业?”
    张云江刚一应下,就看见小男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整齐叠成豆腐块似的纸,搬走棋盘后,小心翼翼地将豆腐块摊开,迅速放在桌面上,移到他面前。
    是一张空白的a4纸。
    “别把纸翻过来啊!”他下意识提醒了一句,然后讲起作业要求,“是要让家里的大人写一份……”
    那的确是一个很奇怪的作业。
    奇怪得让帮忙的人若有所思。
    端坐在蒲团上的张云江握着笔,并未拒绝。
    他低头看着棋桌上的这张白纸,认真地思索着该如何去写这份作业。
    半晌沉思后,他终于落笔开始书写,紧张地注视着他的小男孩总算松了口气。
    郁航移开了目光,走到棋室门口,似乎在跟谁打招呼。
    张云江猜测,应该是小郁医生他们。
    就像那天他们在外面偷听小谢老师上围棋课一样,棋室里的人早就察觉屋外有人徘徊,只是当做不知道。
    今日亦然。
    张云江前两天已经听郁白说过,他们今天一早要告别离开,为此深感不舍,昨晚特意让厨房做了格外丰盛的临别晚餐。
    但那时他以为,是离开这里,回自己家而已。
    可现在……
    在走到门口的小男孩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桌前的张云江停了笔,深吸一口气,悄悄将手边折痕清晰的白纸翻了过来。
    他看见了四行字。
    白纸被划分成四个区域,各写着一行字。
    一、完成张云江的遗愿。
    二、看不顺眼王八羔子。
    三、看不顺眼小谢同志。
    四、没啥理由就是想玩。
    当这些文字映入眼帘,张云江骤然间惊愕地失了神。
    他看不明白后面的三行字。
    但能看懂第一句。
    也认得这张纸上老练遒劲,颇有风骨的笔迹。
    是老友熟悉的字迹。
    是遥远的少年时代里,他亲手教的字体。
    他的书房桌上始终放着另一张字迹相同的纸条。
    ——我顿悟了!等老子过两天回来杀你个丢盔弃甲!
    自称顿悟的老友,久久没有跑来找他切磋,究竟是躲到哪里去琢磨围棋了?
    玉行。
    ……郁航。
    像幻觉般,最幸福的一周。
    原来,这才是他不懂的事。
    当袁玉行跟棋室外的郁白交换完眼神,重新收回视线看向屋里的时候,摆在棋桌上的白纸已写下了一行极具风骨的文字。
    执笔的老人像是在边写边想,目光时而停落在半空中,失却焦点,仿佛在怔然出神。
    时而又看向对面眼睛红肿的孩子。
    袁玉行规规矩矩地端坐在蒲团上,安静地等待着。
    坐姿与另一个蒲团上的老人如出一辙,像是师出同门。
    执笔写着作业的老人时常抬头看他,便忽的笑了,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怎么会没发现呢。”
    袁玉行没听懂,也没太听清,茫然地问:“什么?”
    注视着懵懂孩童的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了窗外。
    窗外是漫天飘零的白雪,和天光熹微的淡蓝清晨。
    片刻后,他低声说:“下雪天真美啊。”
    古稀之年的老人望着这场暌违多年的鹅毛大雪,目光里闪动着晶莹的笑意。
    “真想再打一次雪仗啊。”他喃喃自语道,“可我老了,跑不动了。”
    他大概注定跑不过这场雪。
    那就只剩一件能做的事了。
    这份作业即将写完,老人自觉签上了落款,主动问眼前的孩子:“需要签日期吧,我写今天可以吗?”
    “不不,不要签今天!”袁玉行连忙摇摇头,脑袋立刻转起来,“等我想想签哪天……”
    他还要想想该怎么跟张云江解释,为什么要签一个过去的日期。
    可对岸的老人看起来,却并没有打算要这个解释。
    他只是轻轻颔首,安静地等着他想好签哪个日期最合适。
    很快,老人落下了最后一笔,看着对岸的孩子动作飞快地折起这张写满字的白纸,像是防备着不能让他看见背面的字。
    与此同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一道短促的消息提示音。
    张云江没有在意,他看着对面人小心翼翼的动作,忽然开口道:“我已经偷偷看过了背面。”
    小男孩蓦地攥紧了再次被叠成豆腐块的纸,一脸猝不及防:“……哎?”
    他惊慌失措的目光,霎那间落进一片温和宽厚的海里。
    潮水送来渺微的叹息。
    “你一定琢磨了很久那盘棋。”老人低低地叹着,“你从小就比我更刻苦,肯下苦功。”
    “天分从来都不是最要紧的,心性才是。所以,后来我总是在想,要是那年能把你劝回来,继续跟着老师学下去,该有多好。”
    若花有重开日,人回年少时,该有多好。
    老人的目光静静地掠过一旁的棋盘,仿佛已凝结成永恒的那场黑白棋局。
    “幸好你顿悟了,回来把我杀了个丢盔弃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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