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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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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乔将增儿安置在大堂旁侧的偏厅内等候问话。
    张屏甫踏入廊下,门槛内一个精瘦的人影扑通跪下:“小人叩见知县大老爷!”
    张屏跨进门:“请起,你在一壶酒楼做事?”
    增儿又磕了个头,方才爬起身:“小人卑贱,如何当得大人一个请字,折煞折煞。承大人垂问,小人姓曾,爹娘快四十了才得小人一个,故给小人起了个贱名增儿。小人现在一壶酒楼里跑腿儿打杂糊口。”
    张屏道:“三月初二,有个人从酒楼出来后,死在街上。你可认得他?”
    增儿此前已被捕快们询问过,立刻道:“禀大人,小人与那位客官绝非相识,只是他年年这个时候都来酒楼吃酒,故而小人认得。”
    张屏问:“你的意思是,他常到酒楼?”
    增儿赶紧道:“不是。小的方才没回明白,请大人恕罪。这人每年只来一壶酒楼一次。年年都是这个时候,二月底,三月初,反正都在清明节前,跟拜……跟以往拜刚刚被大人无比英明勘破的山上那庙的时候相近。”
    张屏再问:“多年来一直如此?”
    增儿抓抓后脑:“小的在一壶酒楼当差六年,他是在……小的当差的第二年,对,就是五年前开始,每年都过来。”
    张屏接着问:“你为何记住了他?”
    增儿一怔,跟着哈腰:“大人英明。酒楼里每日人来人往,便是每月过来一趟的客人,小的也未必记得住。只是这位同平常客人不大一样。小的打杂的这酒楼,在县里也算数得着的,酒菜都不便宜,说句令人不齿的话,小的这样的人,眼睛不由得就势利了。这位客官衣衫朴素,又次次都是一个人来,小人头回接迎时,的确有些怠慢。”
    一壶酒楼一壶最便宜的茶也要五六十文,进出者大都是锦袍长衫。但散某每次进酒楼都是一身半旧短衫,增儿头一回招呼他时,差点让他先付账后上菜。
    “而且奇的是,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是南边的。但他年年过来,必点两道尖儿菜,寻常人都不会点的。一道春波翠,一道明前雪。”
    增儿窥见张屏眼神疑惑,即刻解释。
    “这两道,都是外地吃不着的菜。春波翠又叫六鲜羹,乃当年太/祖皇帝爷爷驾临念勤乡时亲尝过的羹汤。用荠菜嫩尖、马兰芽儿、苋菜嫩尖、灯笼菜嫩尖、五方草尖儿、地木耳六样时令鲜菜,佐以山涧泉水煨成的老鸭汤,加芋儿粉,并嫩笋丝、豆腐碎等共制成羹。汤得熬足精华滋味,又要清亮无腻,没十几个时辰煨不出来。六样野蔬都是现摘洗,入汤的时候也有讲究,稍一久叶芽儿就不嫩了,但时候不够,鲜味又不能调和。非小的夸口,这道羹,御厨都做不好,先帝驾临念勤乡时,想吃这道羹,都是传我们酒楼的师傅去侍候的。”
    张屏点点头。
    增儿接着道:“那明前雪,就更难做了。乃取肋排极脆嫩的脆骨尖儿并那膝骨处最韧的筋肉,密法烹制。为什么叫明前雪呢?就在最后一道制法上。这时节,新茶尚未采,取那茶树梢的新叶儿,将骨肉煨过。这一道的分寸也极难把握,肉须得不被茶叶着色,无茶苦又尽得茶香。出锅白似雪,骨切小段,筋肉片成馄饨皮儿大小薄厚,酥韧若胶,茶味香浓。明前雪三个字,即是这般得来。此菜还有一道配菜,是暖房里养的小黄瓜,这时节,两根,比手指头粗不了多少的,就得一两银子。也切成小段,用一片肉卷一截黄瓜段儿,一块脆骨,蘸少许花椒汁儿,麻且不夺味,这就又成一道新菜了,叫雪润新柳。即是一菜两吃。”
    张屏道:“这两道菜,得不少钱。”
    增儿道:“春波翠一道二两银子。明前雪三两,单那小黄瓜就得一两哇!但不是钱的事儿,关键是费工夫,且看时节,必须清明节前才做得,菜农的暖房里的小黄瓜都是往京里王府里送的,我们轻易也不能买啊。我们酒楼的菜牌上从没写过这两道菜,都是本地的贵客老爷们晓得我们这里能做,到了这个时候,预先差人吩咐下,晌午或晚上过来吃。我们都不往府里送,送过去会减了菜味。”
    张屏问:“那你们怎会做给死者吃?”
    增儿赶紧再哈腰:“大人明察秋毫!这就是小的头一回就记得这人的缘故了。他真是个懂行的,大早上,我们酒楼刚开门,就来了,张口就点这两道菜。小的当时就说,客官真是会吃,这两道确实只有一壶酒楼有,但我们轻易不做,每年只订几席,今年都订满了。”
    谁知散某掏出一锭大银,搁在桌上,再问,能不能做。
    恰刚好前一日刚有两位贵客大老爷预定了这日的席面,一位订了明前雪,一位订了春波翠。厨房里怕做菜失手,一般会备出富余的食材。增儿不忍让一位非常想吃酒楼秘菜的客官失望而归,便去同厨房商量,加做了一道。
    散某在酒楼待到中午,吃完即走。
    “到了第二年,又是清明前某日,这位客官开门时就过来,还点名让小的侍候,仍是点这两道菜。之后直到今年,年年如此。”
    张屏问:“你怎会知道他叫什么?”
    增儿尴尬一笑:“小的头一回侍候这位客官时,不够恭敬。客官当时吃醉了,便训斥了小的,说让小的以后长上眼,记得散爷爷,小的当时还听成了三爷爷。对街卖花儿的刘妈妈有个外甥在通达客栈,这位客官年年都住那里,还是她同小的说,这位客官姓散。”
    旁侧黄乔立刻躬身:“大人,可要卑职立刻去将通达客栈的人带来?”
    张屏想了一下:“不用。”跟着又问增儿,“你们酒楼中,用的是什么颜色的碗碟?”
    增儿啊了一声,一脸惊诧,跟着连连作揖:“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的是折服于大人的英明!大人真是问中了关键,小人方才竟忘记禀报!这位客官,还有一样古怪,他要我们给他上菜端茶盛酒的杯碟碗盏,一概不能用瓷的。”
    询问完增儿,张屏返回宅中,换上便服,刚出房门,无昧从廊下探身:“阿屏啊,谢大人过来了。对了,听说你刚才在衙门忙公务,早饭也没吃啥。我这边给送的饭多,我留了两个包子,你饿了就先垫垫?”
    无昧将手中盘子递到张屏面前,瓷盘。
    方才张屏给增儿看了死者手握的瓷片,增儿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指天画地发誓酒楼绝没有这样花色的器皿或摆件。
    “这连枝纹,枝同滞音,开酒楼要的是客如流水,绝不能滞。我们平常连纸都不说,叫单儿或条儿。字叫做记。紫色的花儿也不能摆,沾这个色的一概叫红。”
    无昧侧首瞅着张屏:“阿屏?”
    张屏收起思绪,抓起一个包子:“我在想那案子,多谢嵋哥。”边啃包子边往前厅去。
    此举不合冯大人小册子中的训诫。可兰大人说,事须变通。眼下宅子里的仆从都在衙门那边由捕快问话,四周空荡荡,没谁瞧见。
    最后一口包子还没咽下,迎面便见谢赋立在通往前厅的路口。
    “下官唐突,惊扰大人。”
    张屏摸出汗巾擦擦嘴,咽下包子。谢赋盯着他身上的便服:“下官冒犯,大人可是准备微服查访?”
    张屏道:“是。”
    死者散某身上着实谜团甚多。
    譬如,死者皮肤粗粝,双腿双臂筋肉凸起,上臂和手腕、脚踝及小腿的肤色粗黑甚于大腿,双手双足都有厚茧,指甲外翻,脚上有麻鞋袢磨出的痕迹,颈粗肩厚,肩上亦有茧。可知他是个经常劳作,常穿短衣,卷起袖口裤腿的人。
    但据增儿说,死者非常懂门道,知道那两道菜做起来很花时间,每次都是酒楼一开门就过去。
    等菜的一上午,他就在酒楼的茶厅里吃茶听曲儿。
    他吃茶,也十分讲究。
    第一道,先吃一碗核桃、白果、花生、杏仁、枸杞、茯苓等数样磨成的浆,并卷酥、面果等精致细点四小碟。
    第二道,再吃一碗酪,配鲜果蜜饯、小柿团、及现切的果片等四样。
    第三道,方才吃茶,或是陈普,或是祁红。再改上山楂糕、用香料精焙的干果等四小碟,慢品。解腻、消闲、滋养开胃。
    增儿咂舌曰,他算是见识过不少贵人的,但真没几个比得上这位会吃。
    吃正菜的时候,死者也不是只吃这两道,往往还要现点几样别的搭配,但酒每次只吃杏花酿。
    因他绝不用瓷器,菜盘、饭碗、茶盏、酒杯都给他用的漆器,茶壶酒壶皆是铜的。
    死者一直不怎么言语,也不大笑,每次吃到大醉才离开酒楼。
    张屏问谢赋:“春波翠与明前雪这两道菜,你吃过么?”
    谢赋一怔,而后道:“下官知晓春波翠是太/祖皇帝御口亲赞过的名菜,但未曾有幸知其滋味。”再向张屏一揖,“大人勤于公务,亲身差案,乃百姓之福。然,五月夏税征数,本月底前必须定下,户房等着大人复议。工部的大人这两天就到,如何接迎,礼房已拟了出来,请大人览阅,所需款项也得大人准批。今天再不定就来不及了。还有,玳王殿下方才欲攀爬行馆后院的屋顶,现下又要拆墙,馆丞正在跪劝。”
    张屏闷声道:“我知道了。”转身回屋,换回了官服。
    无昧又从廊柱边探身:“阿屏,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吩咐你属下做的,就跟我说。”
    张屏看看无昧,自从古井姥姥案后,无昧的脸在县中人人认得,一上街就会被求卜卦赐福的团团围住。清晨半夜,还会有人在知县宅邸附近晃荡,感应灵气。衙役驱之不尽。
    张屏再闷声说:“没事,捕快,都能办到。”
    无昧嗯了一声:“阿屏,当官不易。我知道,你肯定能当得特别好!”
    张屏沉默地从无昧搁在回廊栏杆上的瓷盘中拿起剩下的那个凉了的包子,几口吃完,折返前厅,与谢赋一同回到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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