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秘密
和阿嫲的关系更加晦涩难解。如果说横亘在她和阿公中间的是一个不存在的孙子,那横亘在她和阿嫲中间的就是一个消逝的亡灵。
“谁是你最爱的人?”
阿嫲拒绝回答的这个问题,答案其实昭然若揭。不是她,也不是阿公,不是还活着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任穗,像昙花一样快速盛放又转瞬凋零的任穗。
嘉鱼试图换位思考,如果她对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这件事已经有了执念,如果她像阿嫲一样,怀上又流,流了又怀,流到医生都说“你的身体已经不适合生育了”,在这绝望的关头,上天赐给她一个女儿,一个聪慧美丽的天使,她大概也会像阿嫲疼爱任穗那样,疼爱到任穗的死躺成了她心口永恒的一道疤。
哦,不对,疤会愈合,会结痂,会脱落,任穗留给阿嫲的是脓,散发着腐臭,剜开了,里面还流着稀薄的血。
嘉鱼知道长久以来,阿嫲一直在做一种斗争,一种不要把任穗的死迁怒于她的斗争。但这并不容易。因为任穗正是生她时落下了病根,再加上长期处于抑郁的状态,身体才一日一日败落下去。她就像吸食任穗骨血长大的寄生生物,从皱巴巴的婴儿长开,血肉一天天充盈,任穗却一天天枯萎。最后她长成了,任穗死了。
如果她完全沿袭着任穗的样子存活,阿嫲或许能顺利将对任穗的母爱移情到她身上。可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非任何一个人的替身,她有自己的性格。
任穗怕虫,嘉鱼却能面不改色地手抓大蟑螂;任穗像阿嫲一样不爱吃蒜和葱花这类有刺激性味道的食物,嘉鱼却酷爱香料;任穗遇到街坊邻居会乖巧地问好,嘉鱼遇到街坊邻居会假装没看见;任穗极力避免和他人争吵,嘉鱼总是能想出鬼点子主动招惹别人;任穗常常帮忙做家务,嘉鱼么……不提也罢。
她们的不同数不胜数,就连长相,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若以眼睛的相似度判断一个人的整体外表,嘉鱼也长得更像父亲而不是母亲。
有时村里几个老太太聚在一起打牌,大家会说:“小鱼和穗穗一点都不像。”
“不像才好。”阿嫲娴熟地洗牌,眼睛盯着牌面,不看任何一个人,说,“难道非要像她,为了个男的要死要活?”
“其他方面也不像,小鱼没有穗穗听话。”
阿嫲还是执拗地重复她的观点:“不像才好。”
不像才好,去过和任穗不同的人生,嘉鱼想这大约是阿嫲的意思。只是人的情感错综复杂,不是一句“不像才好”就可以囊括的。有时嘉鱼会从阿嫲看她的眼神里读出一种失望,从她眼皮苍老的褶皱里读出她未出口的话,好像在说:
“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像她?”
阿嫲既怕她长成任穗那样子,又怕她完全不像任穗,既因为她是任穗唯一的骨肉而怜惜她,又因为她间接害死任穗而仇恨她。在情感与理智的撕扯下,她们形成了一种淡漠的关系。阿嫲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在她生病发高烧时彻夜守在床头,煮面习惯性往她碗里多放一颗荷包蛋,但她拒绝与她建立情感连接。
她考了高分,拿着奖状回家,渴望获得来自家人的表扬时,阿嫲不说话。
她考了低分,拿着低分卷子回家,渴望被谁打一顿或者骂一顿,阿嫲仍不说话。
她夜里做噩梦哭醒,梦到所有家人全都死了,剩她孤零零一个人。她赤着脚抱着枕头挤到阿嫲床上,说要和她一起睡,她请求她:“你陪我说说话好吗?”阿嫲还是沉默。
据说她年轻时是老师,据说她是文化人,据说她为人风趣幽默,巧舌如簧,一张巧嘴不输林黛玉。据说,据说……
可这些“据说”嘉鱼都没体会过,因为阿嫲面对她时,好像总是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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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让嘉鱼在这四年间拔苗一样疯长,却冻结了她的村子,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路仍是那条路,村还是那个村,仿佛睡美人的城堡,只是远不及它富丽堂皇。她沿着既熟悉又陌生的道路往里走,远远地看到了阿嫲的小卖部,拉着窗子关着门,没有人在,也许是回家吃午饭了。
嘉鱼忽然庆幸起现在是饭点,起码没有太多路人围观她归家的狼狈。
她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小河旁,和以前一样,小河没安护栏,河边的草被人踩枯了,歪七扭八地躺着,河水散发着淡淡的腥味。还没站上多久,背后忽然飞来一颗小石子,啪嗒一下落在她脚边。她回身一看,是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子,冲她嚷嚷:“别站那么近!这条河去年才淹死过人!”
胡说八道,嘉鱼想。这条小河确实淹死过人,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在她还小的时候,大人们总拿这件事吓唬她们这些小孩,没想到四年过去,大人吓唬小孩的话仍旧一成不变。
小孩锲而不舍朝她脚边投掷石子,她只好抱着茶叶罐子离开了。
继续往村子深处走。
迎面走来一个认识的邻居,嘉鱼心一提,仿佛见到老鼠的猫,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先一步拐进了旁边的小巷,避开了与邻居的迎面交锋。
胆小鬼,她奚落自己。
继续走。
错落的巷子像人的阴道,她是一颗卵子,被分娩到了阿嫲家门口。门口的水沟照旧长着青苔,鸡笼里扣着几只瘦骨伶仃的小鸡,她望见半敞的门里,一个老人背对门口坐在矮木凳上,正在剥竹筛子上的花生。嘉鱼举起手,停顿叁秒,叩响那扇门。
第一下,阿嫲没听见,第二下,还是没听见,直到嘉鱼用了力,叩得指节发红,她才回过头。嘉鱼看清了她的脸,沟壑密布,两鬓生霜——
她老了。
喉间的称呼绕啊绕,没能叫出口,嘉鱼踟蹰,犹疑,手足无措,直到屋里的人认出她,沉默过后,像从前千百万次迎接她下学回家那样,平静又有点不耐烦地说:“进来啊,站在那挡我光线。”她才哦了一声,踏进家门。
“吃了没?”
“没有。”
“想吃什么?”
“不知道。”
“锅里还剩点猪骨汤,煮面吃吧。”
“好。”
和她猜想的完全不同,既没有久别重逢的相拥,也没有对她的责备,没有笑,没有泪,好像中间没有分别四年,他们家也没有平白少一个人,好像她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醒以后,她会背着对她的身高来说过于巨大的书包步行上学,小心避让路面的鸡鸭粪便。这份平静恰是嘉鱼像救命稻草一样渴求的,她害怕一切激情的表演。
趁着阿嫲起身忙碌,嘉鱼走进屋里,参观起了这个她住过十几年的家。墙壁上除了任穗的照片,又多了阿公的照片。“吾女任穗”和“吾夫任梁涛”并排在一起,照片里的阿公比她记忆中要年轻,穿着影楼配的军装,庄严的迷彩绿军帽戴在他黑黝黝的脸上,有一种淳朴的滑稽。他盯着摄像头,双眼使劲瞪大,努力做出自认为严肃的表情。
任穗的照片前供奉着一杯清水和插在清水里的水仙,阿公的照片前是一杯白酒和一卷没抄完的佛经。她拿起来翻了翻,毛笔字板板正正,字字虔诚。
阿嫲对佛教的笃信便是诵佛经、抄佛经,然后初一十五照旧祭拜本地神明,小时候嘉鱼问过她:“同时祭拜两个体系的神,神不会气你心不诚吗?”
她答:“神佛哪有那么小气。”
现在看来是阿嫲错了,也许神佛并不那么小气,但祂们也没有大方到把有限的恩泽施予并不百分百虔诚的人,不然为什么任穗死了,阿公死了,而她远走高飞,剩阿嫲孤单一人?
嘉鱼顺着楼梯爬到了二楼。
老房子并没有卧室的概念,上下共两楼,一楼用作客厅餐厅,二楼用来睡觉和堆放杂物。二楼的叁张床,一张是阿嫲的,一张是阿公的,一张是她的,现在她的床和阿公的床都罩上了一层防尘布,她的防尘布上积的灰尘比阿公的防尘布上积的灰尘要更厚些。
她走到阿公床边,掀开防尘布的一角,坐在冰凉的竹席上。以前每逢秋冬阿嫲都会取出毛毯,铺在竹席上取暖过冬,待到来年春夏再把毛毯收走。现在已经没有铺毛毯的必要了,竹席坐起来冰屁股,穿着秋裤也隔绝不掉那份凉。
她摸着竹席上被烟烫出来的窟窿,想起阿公总爱躺在床上抽烟,说了也不听,有一年烟头点着蚊帐,差点把蚊帐烧了,气得阿嫲同他大打出手。
呆坐一会,她想起身离开,脚下却踢到一个铁罐子。拿起来想了很久,才想起这个铁罐里存的向来是阿公的私房钱,零零散散的十元和二十元,常被他用来买烟,以及没瘸腿前,用来给她买鞭炮和弹弓。
现在里面的钱大概都被阿嫲收走了吧?嘉鱼摇了摇罐子,却听到里面传来了沉甸甸的声响,喀拉喀拉,仿佛装了许多了不起的珍贵矿石。她好奇地撬开罐子,看到了满满当当的塑料手链,红的粉的绿的蓝的橙的紫的青的,她曾经求而不得的——
一条只卖两块钱的廉价塑料手链。
咚咚咚咚咚咚咚。
她以震天响的动静逃也似的冲刺下楼,惹得刚从邻居那借菜回来的阿嫲不解地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她惨白着脸。
阿嫲走向灶台,手起刀落,很快料理好一碗面。
“吃吧。”
“你不吃吗?”
“我刚吃过了。”
“哦。”
阿嫲为她摆好筷子勺子,背着手出去了。
“你去哪?”
“去找老太婆们打牌。”
“哦。”
她的舌头变得蠢笨呆滞,蠢笨到只会发出简单的问句和“哦”。
她低头看汤,清汤面,猪骨炖得软烂,汤底一看就鲜甜,白花花的面条上窝着两枚荷包蛋,和剁得细碎的绿色葱花。
她拿起勺子,舀一勺汤送进嘴里。
不好喝,太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