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谎言
一万两千米的高空,云海托举着太阳,把灿金色的阳光均匀地洒进机舱。嘉鱼坐在飞回家乡的飞机上,托着下巴望着窗口四四方方的天发呆。
初二回阿嫲家的传统还是她自己提的,那是她在北京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年夜刚过,为了营造出一个不那么忘恩负义的人设,她主动对谢斯礼说想回老家探亲。他爽快地应允了,说可以帮她买机票,于是初二这天回家乡的传统就这样保留了下来,保留到她自己都差点要盲信这个人设,直到今年,大脑被情爱的欢愉占据,她彻底忘了这件事,遗忘化成一根尖刺的针,彻底戳破了她心里自欺欺人的谎言的泡沫。
她骗了所有人。
她根本就没回过阿嫲家,一次都没有。
下了飞机以后熟练地在市区旅馆开房,每天中午和晚上就近在楼下的小餐馆用餐,其余时间待在酒店睡觉,看电视机里无聊到爆的本地节目,刷刷手机,听听音乐,然后继续睡觉,待到初七再随大流回京,这就是这几年来,她口中所谓的“回老家探亲”。
是不敢回家面对两个老人吗?嘉鱼说不上来。
每年她都会定期往阿嫲的银行卡里打数量惊人的钱,好像足够多的钱就可以掩盖她离家的选择带给两位老人的翻天覆地的变动。
她一直刻意避免去回想离家那天的事,尤其是阿嫲和阿公的表情,但她其实全部都记得。记得谢斯礼自我介绍完后,问她:“你监护人在哪?”她回身一指在柜台后打盹的阿嫲,并把她摇醒,直视她刚睡醒还迷瞪着的眼睛,说:“我爸爸来找我了,我要跟他走。”
老人发出了一个介于“啊”和“昂”之间的表达困惑的单音节,脸上的皱纹布满了老年人才有的迟钝与僵麻,整整三十秒的沉默后,她哦了一声,点点头,说:“好啊,好,你走吧。”
回家收拾行李和证件的时候,阿公正在卧床午睡,被他们的响动吵醒,他惊讶地看着闯入他家的谢斯礼,就像在看一个外星怪物,一个更高层次的智慧生物,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高等文明。
“这是……这?”他指着谢斯礼,但没指多久,手指就在一种自惭形秽的贫富差距下败下阵来,仿佛谢斯礼身上昂贵的西装伸出火舌,舔伤了他的手,他改为指着地面,结结巴巴地问。
阿嫲开口用方言解释了一番,言简意赅:“说是囝仔伊啊爸,住在北京,来带伊走的。”
阿公同样花了三十秒的时间来消化这个突然的消息,但三十秒后,他显然得出了和阿嫲截然不同的结论,猛一拍床板,好像贫富差距突然不存在了,指着谢斯礼的脸,气得脸红脖子粗,用不太标准的夹带着方言的普通话怒斥道:“哪里来的死爸仔跟我散靠北,滚,滚滚滚,滚!我管你是什么北京来的南京来的,我们养了这么多年的外孙女,你做梦你想带走,你给我这放狗屁我……”
“是我自己想跟他走的。”
这句话立时把阿公剩下的话锤回了他肠胃深处,他变得很安静,安静得上一秒房间还在回荡他发怒的余音,下一秒就出现了秒针走动的声音。嘀嗒,嘀嗒。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她走进房间收拾行李,谢斯礼提议说想跟他们这对监护人单独谈一谈。
他们谈了些什么,嘉鱼一概不知,也不感兴趣,她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走出来时,阿公已经躺回了蚊帐深处——在南方乡下,不挂蚊帐就敢睡觉的人是勇士,阿公不是勇士,在和蚊子的对抗赛中,他数次一败涂地——翻身面对着墙壁,只留给他们一个固执的背影。
“转学手续我的人已经去办了,户口依你们,先挂在这,不用送,请留步。”
这是那天谢斯礼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乍一听很礼貌,细品却丝毫没有夺走别人含辛茹苦抚养大的孩子的愧疚,而嘉鱼,她没有说话。主动出走的人体会不到悲伤,悲伤是分配给留下来的人的漫长刑罚。她背着书包,怀里抱着几个即将被撑爆的大红塑料袋和蛇皮袋——原谅她没有行李箱——心中没有任何特别的感受。像以往无数次走出家门去上学一样,她迈过门槛,没有回头。
和阿嫲阿公有关的一切就这样画上了休止符,停顿的逗点太长,长到今年,她躺在旅馆的床上,忽然发现自己记不起他们的声音了。
四年,一千多个日夜,她从来没有给他们打过电话,也从来没有接到过他们打来的电话。
嘉鱼不知道别人对待亲情的态度是否像她一样拧巴,也不知道别人的家庭是否像她的家庭一样淡漠。
不,其实她是知道的。
生活在村子里,家长里短从来不是秘密,她见过家暴的家庭,见过出轨的家庭,见过离婚的家庭,夫妻撕打,小孩叛逆,对比起他们,她的不幸堪称无病呻吟。可是在用他人的不幸安慰自己的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
她见过幸福美满的家庭。
回家乡对她来说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即使是这样蜗居于市区,不与任何人交谈。
阿嫲家位于潮汕地区和闽南地区交界的一座丘陵下,往南二十公里是海,往北二十五公里是市区。二十五公里,打车四十分钟的车程,搭公交的话,时长不定,因为去往他们村里的公交两小时才有一趟。
在北京,嘉鱼很少想起阿嫲阿公,她有一种阻断感情和情绪的特殊能力,但在家乡的市区,在这座未被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政策波及的小城,听着窗外热闹的鞭炮声,她的超能力短暂且悲哀地失去了效用。
她一遍遍在脑海中模拟搭计程车回家或者站在老旧的公交站牌下等待公交车的场景,在她不断重复的虚拟想象中,灵魂早已完成了数百次归家,唯独肉体受困于酒店樊笼,受困于那张并没有黏性却黏住了她双腿的床,动弹不得。
就在嘉鱼以为自己要烂死在酒店里的时候,初三上午,她接到了邓秀理的电话。
“我靠,你知道吗,我刚刚上了下秤,发现我居然重了八斤!八斤!!”
邓秀理崩溃的尖叫击穿了嘉鱼的耳膜,也击穿了她的寂寞。尘埃像被惊扰一样零零散散飘荡在空气中,被阳光照出渺小的形态。她头一次觉得对方的高音调吟唱如此优美,优美到她简直要掉眼泪。
“你呢,你重了几斤?”邓秀理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盼望拉她下水的兴奋又恶意的期待。
“我没重。”
“……”
“我轻了两斤。”
嘟——
电话被挂断了,结束得和打过来时一样突然。
微信聊天界面里,遭受了史无前例打击的邓秀理发来绝交通告,并附上一行小字:
「你现在只能靠物质挽回我的心了。」
「给你带我家乡的特产?」
「勉勉强强。」
于是下楼为邓秀理采购礼物。
初三,绝大多数铺面都没开门,嘉鱼沿着街道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找到一家铁门半敞的土特产店。她走进去,左右张望,找到了撅着腚背对铁门埋头整理一箱白酒的老板娘。
“你好,请问你们这有营业吗?我想买东西。”她敲了敲玻璃柜台,用普通话问。
矮胖的老板娘转过半个脑袋,费力抬眼看她,额头因为这个动作压出了几条粗深的褶子:“你买什么东西啊?”
“我看看有没有铁观音。”
老板娘终于直起身,一边捶着腰,一边走去后头拿了几罐茶叶出来,说:“你来得不是时候啊,哪有人大年初三来买东西的,好的茶叶年前就清光了,就剩我手里这几罐,你自己挑吧。”
“好,谢谢。”嘉鱼伸长手接过来。
把茶叶交给她的时候,老板娘忽然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她的脸,问:“小妹,你是本地人吧?”
嘉鱼愣了一会,但还是如实点了点头。
“你以前住XX村?”
她心里猛然一震,心跳都快了几分:“……你认识我?”
老板娘惊喜地大笑道:“哎哟,何止认识!我们还有交情呢!你不记得我了?那你记得林凯吗?”
“……谁?”
“小学三年级和你同班的,你的同班同学啊!”
嘉鱼敷衍地笑了笑,心想她上哪记得小学三年级的劳什子同班同学。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内心活动,老板娘又不死心地提醒:“你以前和他闹过矛盾的,你忘啦?当时你看中了他的自行车,把他的车骗走不说,还踢了他!你都不知道,你把他的腿踹得都乌青了,他回家跟我说的时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我气得哟,我问他,是哪个男同学这样欺负你,结果,结果他跟我说是个女生,哈哈哈!我还带着他去你们家找了你阿嫲,你全都忘啦?”
她提到自行车的时候嘉鱼就全想起来了,想要打断她,无奈对方讲得滔滔不绝,根本没给她打断的间隔。听老板娘回顾完她小学时代的峥嵘岁月,嘉鱼只想立刻遁地离开,没别的理由,太丢脸了。她对掌握了自己童年黑料的人没有亲切感,只感到无穷无尽的尴尬。
但老板娘显然不是这样想的。她热情地拽住嘉鱼的衣袖,开始讲起他们家的经历。
他们家是村里最早离开的那一批,在林凯小学毕业后,就举家搬进了市区,后来嘉鱼渐渐不再听到和他们有关的消息。据老板娘说,他们在城里开起了土特产店,也卖烟酒,和城里人比不算富裕,和乡下人比却绰绰有余,日子过得还算舒坦。尤其是林凯——
“他以前成绩很烂的,初中还学人家早恋,真是笑死个人,早恋的对象是他们班全班第一的女生,人家跟他谈了一段时间,嫌他脑子太笨,和他分手了,哎哟,真的是把我们笑死。林凯受了刺激,跟学习卯上了劲,竟然叫他考上了市一中,现在成绩还行,我现在就指着他考个好大学了。”
“你呢,你们家现在怎么样?我们老久没回乡下了,去年夏天回去处理祖宅的事,才听说了你阿公的事,没想到他走得那么突然,他的葬礼我们也没赶上参加,唉,想起来心里还挺难受的……你阿嫲现在一个人住在乡下,还过得习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