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星夜行免费阅读(63)
我知道那个巡逻队长的名字。昔日春游舞会,他曾向我邀舞,笑容温文尔雅,好似所有少女梦中的骑士。
而今他却在皇城动荡中被逐出权力中心,我在门缝后看见他毫不犹豫地用长剑刺穿了一位老妪的胸膛,利剑反复在她胸腔中搅动,只为确认她的躯体中是否有幽暗之种的萌芽。
令人感到讽刺的是,他们对平民如此赶尽杀绝,却又害怕那些真正的传染者。有些被寄生的人,自知救治无望,就索性聚集在一起,烧杀劫掠,杀人放火。巡逻队对这些亡命徒不闻不问,只因为害怕正面冲突时致使自己感染。于是,整个下城区就陷入了这样一番可笑又可怖的景象:每日都在死人,平民一批一批地死去,感染者却与日俱增在这样下去,下城区迟早会沦陷吧,难道神殿与王国中的那些大人物,就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吗?
我不知道答案。多可笑,曾经我住在上城区最好的房间里,将脚下的众生视作无物,直至今日凝望那紧闭的城门,方知命如草芥的滋味。
逃出公爵府的那一刻我曾想过,如果能够让我得到自由,我愿意放弃一切,每天只吃最普通的黑面包,穿最粗糙的裙子,睡最狭隘的小房间后来我才明白这样的愿望是多么奢侈,面包是再也见不着的了,虽然这里有贮藏室,但谁也不知道那点可怜食物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毕竟这里有七八个人!日子仿佛与食物的储量一同在倒计时,为了延缓食物的消耗,我们只能每天煮一些干豆、红薯以及皱巴巴的苹果作粥老天!过去我有多么为自己小鸟般的食量自豪,现在我就有多么痛恨过去的愚蠢。
夜间同样也难以入眠。起初在洛里亚还没有来的时候,为了安全,我们所有人都一同睡在一楼的大厅里,轮流值夜。地板上的潮气顺着破烂的旧毯子漫过来,只一夜就令人骨缝酸痛。
难以消化的干豆和红薯同样也在胃里作乱,让我的肚子咕咕直叫这在过去必定会令我羞愤欲死,但如今这声音在黑夜里却如此平常,我听见磨牙声、梦里的呓语、胃的叫声以及地板吱呀吱呀的声响那是一只和我一样饿得眼放绿光的老鼠跑了过去。
拜饥饿所赐,我在夜里辗转反侧,梦魂颠倒间,一切恍然如梦。仿佛只要醒来,我将再次听到花园中送牛奶的小车辘辘的车轮声,也将再次闻到露水与新鲜的玫瑰香气,菲洛米娜将把香喷喷的煎肉与牛奶放在我桌上,催促我去试穿新订做的舞裙然后、然后。
然后便会有人会在敲响我的房门,低声叮嘱,让我盛装参加霍根侯爵的晚宴。
一切都不会回来了,我知道,无论是牛奶、玫瑰,还是菲洛米娜与淋满蜂蜜和黄油的一切美梦。就在那夜之后,我反复被这样的噩梦惊醒。
于是在某一个深夜里,惊醒的我听见了窸窣的声音,在我背后,一个瘦小的、面容苍老的妓.女正跪坐在我的身侧,轻轻翻动我的包裹,试图偷走我的武器。
那一刻,我可以直接用黄金剑割破她的咽喉但是我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她身体深处散发出的疾病的气味,或许是因为她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憔悴与苍老,或许是因为那夜我在公爵小姐的房间里对你说的那些话。
难道我就该等着流落贫民窟,被卖到妓院,一轮一轮地往下掉,成为最下等的那种妓.女吗?
艾希礼,艾希礼。那一刻万籁俱寂,我终于明白所谓的生而高贵,不过镜花水月。生逢此世,所有女人生来便是妓.女。
但一切不应如此。
于是我只是静静地屏息,等待她看清包裹中所藏的不是金币也并非食粮,而是货真价实的一柄剑之后,轻轻翻身,将面朝向她,显出沉睡的模样。
一切重归寂。
片刻之后,我在一片黑暗中听见窸窣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轻轻掩上我的包裹,再也没碰那柄剑。
白天一切则恢复宁静。我们无处可去,只能困于屋内。为了暂缓寂寥,莎芙偶尔会为我们朗诵诗歌,我惊讶于她身为下城区的妓.女,却不仅能识字,甚至还会书写,但当我询问她究竟从哪里来时,她却笑而不语。
她像一个谜题。我不知道在我到来之前,在洛里亚到来之前,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如何庇护下这些妓.女的。
四面八方的消息仿佛她都清楚,千头万绪仿佛都与她有联系。我想,或许正是这多年来行走在下城区之中经营的关系,使得莎芙能够如同风雨夜里的蜘蛛,似乎左支右绌,却又似乎能在千丝万缕中保持住巧妙的平衡。
但这也只是猜测而已,莎芙只是微笑着,一次次把自己的食物匀了给我。
但一味地依靠莎芙,是我不愿意干的事情。她就像菲洛米娜,无时无刻不考虑着如何把一切事情料理妥当,却比菲洛米娜还要温柔得多,试图照顾到所有人的心情感受。但其他人却未必有她这份细心与体贴,在习惯了这样的死寂之后,仗着莎芙的包容,那些女人的心思又开始活络了起来,不但眼睛时不时就绕着莎芙贮藏室的钥匙打转,还偷奸耍滑,试图将最辛苦的家务互相推脱,让一切都变得乱糟糟。
我对此简直无法忍受!在过去,我并非没有接受过成为女主人的教育,只是在过去,我的母亲所教导我的,是如何成为一位优雅高贵的贵族妻子。保持温柔、谦逊、和蔼与可亲,要将整个宅邸料理的井井有条,也要保持优雅美丽,低声细语,受人尊敬。
去它的吧!这是人过的日子吗?这优雅我这辈子都不想要了!
我生平第一次对人拧起了眉毛,眼睛几乎要像愤怒的猎豹一样射出冷光,莎芙总不忍心说重话,于是颐指气使的命令就由我来下达或许这也是一种可耻的天赋总之,我一边干活,一边命令所有人都别指望着能再像从前那样,只要躺着就能有饭吃。清洁、浆洗、烹饪、缝补与照顾生病的同伴,贮藏室的食物日渐减少,如何觅食也成问题总之这栋逼仄的小楼里能做的事情不要太多。我一边强忍饥饿一边挥舞扫帚,命令她们再这样好吃懒做描眉画眼,等着有巡逻的卫兵看上她们把她们带走,我就先这柄扫帚把她们先扫出去。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过去从粗使佣人那偷听来的话术竟惊人地有效。虽然这并不温柔的作风现在遭到了女人们的不满与恐惧,也难免有鸠占鹊巢的嘲讽,但当莎芙那么、那么温柔地微笑着望向我,对我说谢谢你,芙洛拉,还好有你在。的时候,我感觉一切都是值得的。
写到这里,我好像明白了她是如何在乱世中保持平衡的了。
后来,洛里亚终于来了。
她到来时也是夜晚,世界被湿淋淋的夜雨浸透,身型高挑的女人带着夜晚的寒气推门而入。那条传说中的飞龙并不在她身边,也不知她是用了什么方法,才突破了奥尔德林的封锁。
然而,她的到来竟没能令我欣喜若狂,尽管她实在是强壮又高大,獠牙锋利、手臂线条紧实而有力,是乱世中令人心生依附之心的强者。
就在她踏进大厅的那一刻,我们几乎即刻注意到了彼此,那是一种对武器与危险的警觉,女人斜倚在门边,锐利的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雨水顺着她低垂的狼尾,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留下水痕。
良久,女人终于低笑一声:你好,大小姐芙洛拉。
还不等我说话,她已将湿淋淋的雨披一解,坐到一边去了。
与这古怪女人的第一次交谈,发生在夜里。那夜正是我值夜,洛里亚的到来使得我们无需再在门口睡作一团,今夜的大厅本该略显空荡,然而却有一个女人同我一样清醒着,盘腿坐在地上,擦拭她的袖箭。
我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她:今晚由我负责。
我知道,她轻笑一声,我还以为看到我在这里,你会很高兴地回去睡觉呢。
我只做份内之事。我垂下眼睛,回答道。
她却忽然抬起眼来,幽绿的眼眸在昏暗中愈发深邃,毫不忌讳地直盯着我的眼睛。那种审视的目光又来了,第一次见面时它藏在雨水、阴云以及龙骑士被淋湿的睫毛下,但这一刻它如同重新擦拭过的利器,重新变得寒光闪闪且毫无遮掩我知道她对我的身份清楚无比。阿尔希弥斯公爵之女,圣女芙洛伦斯的胞妹,一切名号都与奥尔德林的动荡脱不了干系。
而我站在龙骑士的面前,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显现出一丝退缩,再次强调道:我只做份内之事。
我将信递了过去。
她却没有接,四目相对间,微弱的火苗在油灯中跳动,一切都静得出奇,却忽地听见啪一声脆响,一把袖箭直冲我而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缠绕在我臂间的黄金化作锋利的小刀,一柄拦下袖箭,另一柄则直指洛里亚的咽喉。
袖箭落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洛里亚却连眉梢也没动一下,依旧定定地看着我。
过了许久,我终于听见她又笑一声,垂下眼帘,示意我去看地上的袖箭。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竟发现地上根本没有什么袖箭,只有一颗圆滚滚的黑干豆,在地上叽里咕噜地滚着。
呃那一刻我脸上一定露出了无比尴尬的神情,因为洛里亚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就笑了起来,在暗淡的光里露出两颗尖尖犬牙。
好了,大小姐,看来你确实有独自守夜的能力了,她冲我咧嘴一笑,用口型无声地说道,我回去睡觉啦,晚安!
她低垂的狼尾终于难得地动了起来,在空气中摆了摆,像一个懒洋洋的招手。那一刻,我想我得到了她的认可无论是在能力上,还是在给她找乐子上。
真叫人生气。
但是,最后我还是没有跟着洛里亚离开。尽管她告诉我,战争将要降临,人类与兽人,黑暗神与光明神,一切都将陷入混战之中。
而莎芙也并不准备跟随洛里亚离开,我知道,对这栋小楼中的其他女人而言,她是维系这一切的纽带,而她亦将此视为使命,如一面旗帜,一座永不沉没的堡垒,只要听见她温柔而镇定的声音,就会永远令人安心。
但即便如此,莎芙却也劝我离开此处,乱世即将倾覆,黑色的潮水与血色的腥云已经蔓延到了诺恩大陆,直奔王都而来,她对我说,唯有寻求大魔法师斯图尔特的庇护,方能给我未来的出路。
但这庇护又能令我得几夕安寝?手无寸铁的同伴要在奥尔德林挣扎求生,身负魔力的我怎么还能抛下她们,再去寻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再去寻求什么庇护?
最终,只有洛里亚决定按原计划向西北行进,为她与飞龙的族群,带去战争的消息。
乱世将倾,我亦将寻我自己的路。
感谢洛里亚替我将这封信寄出,替我向维薇薇安问好,感谢她的帮助。倘若命运垂怜眷顾,有朝一日得以重逢于王都艾希礼,等到那时,我的剑将永远为你效劳。
你永远的朋友:芙洛拉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芙洛拉和洛里亚见面像alpha互飚信息素。
我:?
感谢在20220403 21:55:26~20220408 22:3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6118269 105瓶;农夫山全 15瓶;57783970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荒芜的辉煌
我将芙洛拉的信卷起,重新收入口袋中。
在这封信发出之后,又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天气迅速转凉,雨却依旧一直下个不定。狂风在原野上肆虐,将远方海洋的水汽送到这里。
愈往北走,雨水便愈寒冷彻骨,打在斗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左臂也随之开始隐隐作痛,随着傍晚的温度降低而愈发冰冷那是一周前与追兵战斗时留下的伤口。我动了动手臂,感觉连指尖也开始慢慢变得僵硬冰凉。
寒气侵入伤口,我咬了咬牙齿,试图忍耐这疼痛:按理说,此刻我们应该已经抵达路线上的下一个镇子了,然而,因为受伤的缘故,我们在荒原上耽搁了更多的时间,只好在这几天里日夜兼程。
然而,薇薇安却很快地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她一言不发,轻抖缰绳,马匹便改变了方向,在原野的迷雾中疾驰起来。
原本向河谷奔去的、缓缓下沉的地势徒然一转,显出上升的趋势来我们正在登上一道长而缓的岩坡,马蹄踏过粗粝的岩石、雨水和苔藓,在雾气中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随夜晚降临的迷雾,浓汤一般流淌在原野上,干扰了人对距离与时间的感知。
浓白的雾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荡,自深茫处随雨雾吹来渺茫的歌声。那歌声在昏暗的原野中竟不显诡异,只让人感觉温暖而甜美,飘飘忽忽,仿佛在夜色的深处藏着小屋、篝火、咕嘟作响的浓汤和柔软的床铺。
啪!
薇薇安挥了记空鞭,马匹受惊般地打了个响鼻,猛地回到了正确的方向。
别去听那雾里的响动,她沉声说道,那是雾妖的歌声。
它们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只专心地驰骋。
我已经快说不出什么话了,浓重的寒冷像浸透了雨水的羽毛被,无比沉重地压了上来,只能努力地攥紧了薇薇安,无力地点点头。
马匹再次加快了速度,但却步履沉重,如在水中跋涉。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将要陷入昏睡的时候,一片黑沉沉的影子终于在雾气中影影绰绰地显出了身形巨大的乱石堆在这荒原旷野之上,如同沉默的石巨人。
我本能地按住了腰间的佩剑。
薇薇安的手却在这个时候覆了上来。
别担心,她柔声说,我们今晚可以在这里过夜了。
与冰凉的剑柄相比,她往日微凉的指尖显得无比温暖。我抬起眼睛,看见随着马匹的靠近,那片黑影的轮廓在夜雾中逐渐清晰。
而那既非巨人,也非峡谷,竟是一片断壁残垣:古老而残破的石墙、断塔,在缓坡的顶端、无人旷野之中伫立着。
我们下了马,走向这片废墟。厚重的石墙上长满湿滑的苔藓,几乎及膝的野草拂过小腿,泛出泥土的腥气。一只小小的雨蛙鸣叫着,越过水洼,跳进了长满野草的喷泉台,我拢紧斗篷,向前望去,看见在这一片荒芜之中,唯有一座尚可遮风挡雨的破旧建筑,伫立在前方。
薇薇安轻声说:走吧。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这片废墟有多么高大。建筑门前的石阶,高度与曾经的西风城相比有过之无不及,马匹根本无法爬上,只好在石墙之间转辗,从侧面坍塌的小土坡上踩着碎砖与倒塌的廊柱,牵着马艰难的攀爬了进去。
几乎就在脚踩到坚实地面的那一刻,脱力的感觉就从身体深处传来,薇薇安一把托住了我,顺势将我打横抱起,走向建筑物的深处。
会浮空术就是好。我昏头涨脑地想着,感觉到自己被放置在了一片更为干燥的砖石上。落雨的声音随着建筑物的遮挡变得小了起来,薇薇安轻轻摘下我的斗篷,把额头贴在了我的额头上。
好像有点发烧,她自言自语。
方才的雨水顺着我的脸庞漉漉地流下来,被人用手帕爱怜地拭去。薇薇安站起来,不知道又去了哪。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