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口(6)
那双手已经不年轻了,大拇指上套了只顶针套,十只手指上却还涂着亮丽的粉色甲油。只不过由于材料劣质而显得指甲有些土气,甲面也掉了不少,显得斑驳。
手的主人是一名瘦削的中年女性,她坐在小木凳上,正耷拉着眉眼完成手头的工作。
红姐,还在做活啊?
郑海川跨进铁门的门槛,招呼了一声。
幺爸!
女人在忙,没有立刻搭理他,反而是在楼梯间更深处突然冒出一声惊喜的童音,郑嘉禾像个小老鼠似的突然冒出头往外窜。
哎,慢点,小心脑壳。
一楼的楼梯间是三角形的,头顶就是往二楼去的楼梯,因此最里处的高度还不及郑海川的腿长。好在郑嘉禾本来个子也小,站直了也堪堪顶到灰白的顶板。不过郑海川还是不放心地招呼了一句。
幺爸,你看完李伯伯啦?
小男孩钻出楼梯间,扑进郑海川怀里,仰头乖巧地问他。
嗯,看完了。
郑海川摸了摸小侄子的脑袋,从兜里掏出一颗苹果塞给他,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另外一颗,放在红姐的缝纫桌上。
红姐,吃苹果。买的红富士,应该甜得很。
还有钱买红富士?
最后一条边被仔细锁上,红姐将裤子拿起来抖了抖,掀起眼皮说郑海川:有这钱还不如多给禾苗儿买几颗鸡蛋吃。
哎,看病人嘛,又不好空手去。
郑海川没回嘴,我厚起脸皮薅了两颗回来,红姐拿着,莫浪费了。
青年是什么样的人,相处了这么久邻里间都知道,红姐也就是嘴里这么一说。而郑海川还在好脾气地解释,之前您提醒我之后,我每天早上都要给禾苗儿煮一颗鸡蛋呢。郑海川伸手揪了揪自家小侄子的脸蛋,让他给自己作证,你自己说,亏没亏待你?
唔没郑嘉禾乖乖摇头,却是苦着小脸央求,幺爸,我能不能不吃?
小娃娃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不吃?!这下是红姐开口了,皱着眉十分严厉的模样,吓得郑嘉禾缩了缩脖子。
他就是不喜欢吃蛋黄。
郑海川笑,却是站在了红姐这边,没有对小侄儿松口,教育郑嘉禾道。
小禾苗儿,现在不喜欢也得吃,不准浪费晓得不?等你啥时候长到幺爸这么高了,你就可以不吃了。
喔。
郑嘉禾老实点头。他也就是这么一说,他知道买鸡蛋也是要花钱的,一颗小小的鸡蛋要比两块大馒头还贵哩!虽然,虽然蛋黄难吃,他也舍不得扔的。
好了,我们回去了。禾苗儿,给红姨拜拜。
红姨拜拜。
郑海川劝了红姐一声早点休息,便抱着小侄儿上楼了。上楼梯的时候,小孩子软软的童音随着他一阶一阶的脚步响在楼道中。
郑海川问小侄儿在干什么,郑嘉禾掰着指头说。
在数要吃多少颗鸡蛋,才能长到幺爸这么高!
郑海川被逗得哈哈大笑,把上几层的感应灯光都惹亮了。
那数好没,要吃多少颗?他颠了颠怀里的小不点。
唔郑嘉禾为难地皱起小眉头,数不清
哈哈,那看来是鸡蛋吃得不够多!郑海川两部跨一步,将孩子抱进了自家的出租屋里。
那幺爸,你数得清不?
老旧的防盗门合上,在楼道里残留的余音中,可以听到青年爽朗的声线卡壳了几秒,才佯作镇定地胡诌。
起码还要一万颗!
第10章 真有缘
祁聿连着好几周都没有点开短视频软件。
他通常做了决定不会擅自改的。之前也不知道是被谁下降头了,才看了那么些无聊的视频,对他来说一点也不正常。
祁聿觉得可能是自己素久了,要不然为什么连看个民工做饭吃饭,都能津从头到尾看完?
虽然说那个民工长得的确比普通农民工要顺眼那么一点,身材也没有那些在外袒胸露膀的大老爷们那样肥硕或柴瘦,但这些都不能掩盖他是一个底层打工的乡巴佬的事实。
祁聿讨厌生活在那种环境下的人。
他们粗俗,鲁莽,浑浑噩噩,每天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汲汲营营。但不管怎么挣扎,都是埋头朝着臭水沟,看不到头顶明亮的太阳。
也是。
在那样一个密密麻麻挤满摊位和旅馆,人们拥挤着蜗居在简陋握手楼里的破地方,头顶哪有什么太阳呢?
抬起头,能看见的只有从铁窗栏支出来的晾衣杆,洗得发白的裤衩和破烂背心,以及电线上挂着的塑料垃圾。
在那种地方生活的人。
注定要被生活压垮。
不。
或者换一种话说。
他们没有生活。住在那里面的人,大多数心里只会想着一件事谋生。
这种环境与祁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如今工作体面,居住舒适,生活健康,虽然不能算非常有钱,但也能够实现基本的财富自由。
与视频里那个民工可谓是天壤之别。
既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也就没必要在意关注。祁聿觉得虽然自己不是个好人,但也没兴趣看着残酷的现实将一个咧着大白牙的憨子反复折磨,直到那双眼睛里光亮不再。
他只是偶尔会想
等下次成子让他打榜投票的时候吧。
如果有剩余的打赏礼物,他就顺便扔给那个叫大川的青年。
也算是谢谢他的苹果了。
最近春夏交替,也是流感高发的季节。大家平日门诊要多关注新型流感的病人,做好统计报告
明亮的医院大会议室内,一众医生正端坐其下,听着院长安排月度工作。
每个月的例会流程都差不多,在几个科室老大上台分享完重要病例和关键运营任务后,由人事主管收尾,公布最近的违规违章事件供医护人员学习,同时对有功劳有贡献的同事进行表彰。
祁聿在台下公然摸鱼,翻看着医学杂志。
这种场合跟他向来无关,他除了在升主治医师那会儿在院内冒了个头外,平日里都十分透明,不爱表现也不爱参与集体活动。
好在他专业知识过硬,科主任那老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找他麻烦。
但今天也不知道是撞什么邪了,祁聿竟然听到抬上点了他的名字。
我们骨二科有位同志很不错啊,工作积极,救治及时,一位病人的亲友写了好几封表扬信投递到我们院长信箱里,内容令人动容。那位医生就是我们年轻的祁聿,祁医生!
表扬信写得十分恳切,我们走访了这位病人和其亲属,他们也对祁医生赞誉有加,因此我们给予祁医生本月综合绩效评定加上一等的肯定!
之后表扬信将会张贴到公告栏中,也希望各位医生向祁医生学习,努力服务好每一位病患!
雷鸣般的掌声和众人热切的视线下,祁聿一张冷脸绷得死紧。
只不过隐隐有裂开之势。
夜里祁聿下班,出门路过院内公告栏时,脚步顿下。
他抬手扶了扶眼镜,很快便找到了写在几张作业纸上的表扬信。
笨拙到宛如小学生的字迹下,是一篇堪比八百字作文的废话内容。详细描述了一个傻子从看到人摔下地到慌里慌张送医再到担忧工友腿好不了的焦虑最后到柳暗花明知道能痊愈后欢欣鼓舞的全过程。
整篇信里,没有说他一个坏字,甚至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充满人道主义关怀,和蔼可亲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
祁聿都能想象那个民工憨里憨气地缩在破烂的餐桌旁,拿着只圆珠笔涂涂改改,最后写完松了一口气的傻缺样。
在粗粗扫过一篇之后,祁聿没有再看下去。他怕等看完,自己的脸可能要比今晚的夜色还要黑。
那个农民工到底怎么回事?!
他都那样训斥他不给他好脸色看了,还能觍着脸凑上来?!
祁聿心里莫名其妙就窜上了一把火。
这把火一直烧到他回家都没灭,祁聿进家门脱了鞋换了家居服后,干脆坐在沙发上,重新打开了许久没有用过的视频软件。
*
虽说现在科技飞速发展,但祁聿有时候觉得发展的曲线波动有些过大,人工智能时常显得像人工智障。
就比如现在。
他已经划了不下二十条短视频了,但之前总往他眼下蹦跶的人却还没冒出来。
他不耐烦地又划过一条从背后掏出两根荧光棒的傻缺,在心里啧声:这种乌漆嘛黑里拿灯管拍出来的肌肉线条,放一只猪蹄上去也能好看十个度!
同时他也晃觉现在这样什么正事不做,坐在这滑视频的自己也挺像个傻缺。
祁聿试图从脑海里拉扯出那个民工的账户名,叫什么大川来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股执拗是在干什么。祁聿告诉自己,再滑一分钟,找不到人就不看了。
老天好像是听到了他所想,在祁聿拇指贴着屏幕再一次试图滑走时,听筒里传来了有些熟悉的憨直声音
天气热了,我说了好几天要换被子,结果最近太忙,回回都忘。
今天可算想起来了!
昨儿小禾苗儿都热得踢被子了,我得赶紧换换。要不然晚上凉了肚皮感冒,可没钱医。
昏暗的屏幕中,一个年轻健壮的身影蹦了出来,正站在床边套着被罩。
背对着镜头的青年穿着一条及膝的大裤衩,上身是一件洗得松松垮垮的老汉背心。
青年从背心窟窿里伸出来的两只胳膊壮实有力,随着被套抖动,笼罩在房间里的昏晕灯光也掀飞出明明暗暗的光影来,衬得手臂上肌肉的弧度更加明显了。
就这,也比刚才那些什么光剑鬼玩意儿要顺眼多了。
祁聿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但转念就被他拨开了。镜头里的人还是和之前一样蠢笨,抖个被子都半天都不开。
哎,小禾苗儿,来帮下幺爸。
青年自己一个人搞不定,只能求助家里唯一的小帮手。趴在餐桌上写写画画的小男孩立马蹦了下来,哒哒地跑到他身边,就去扯被边。
别扯那,你看到那两个角角没?一手抓一个。
青年扬了扬自己手里的被角,教小孩。
喔,晓得了!
郑嘉禾领悟的快,立马照猫画虎学着郑海川的样抓紧了被角。
对头,来,和幺爸一起抖三抖。一二三!
被罩上土气的牡丹花被两方不一样的力气给一同扬向了空中。
仿佛是电影里的慢镜头,祁聿看着那些繁盛的花朵被天花板上的顶灯照耀出黯淡却又俗艳的色彩,然后缓缓向下飘落,像盖头一般罩在了一大一小两个人身上。
咯咯,咯咯!
小孩子似乎最能够从这些无甚有趣的事情中找寻快乐来,郑嘉禾被盖住的小脑袋在被子下拱来拱去,嚷嚷道:幺爸,我看不见啦!
郑海川似乎也被这笑声传染了,爽朗地笑了两声,手用力往外一翻,把薄薄的被子整个圈在了小豆丁身上。
哎哟,抓到你了!
哈哈哈哈哈!小小的男孩被裹成了一只蚕蛹,却开怀地在床上滚动起来,幺爸,救命,救命!
自己解开!
郑海川却没立刻把小朋友解救出来,反而刮了刮他的小鼻头,解不开就这么睡!
说完,他就自顾自地把换下来的棉被折叠好,塞进了旁边衣柜的最顶层里。地上是换下来的被罩,郑海川弯腰捞起,抱进厕所拿大盆子泡上了,才又走回镜头前。
哎,还有人看啊?
郑海川揉了揉鼻子,连忙点开观看列表,一个个感谢道:谢谢高途充电桩代理、谢谢用户64834231、谢谢月亮不及我的心、谢谢朱朱妈妈、谢谢快乐的季节513、谢谢律
他念到最后一个观看用户时,惊喜的顿了一下,哎,这位大哥和我最近认识的人名字一样诶?咱真有缘!
第11章 换一件
有缘个头。
祁聿捏着手机,额头抽疼。
他是没注意,今天刷到的竟然不是录制的视频,而是这家伙在直播!哪个傻缺会在直播间里一个个感谢观看的用户?又没人给他打赏!
祁聿头一次感受到了成子给他描述过的那种,被公开处刑的社死现场。
我也是刚刚尝试直播啊,可能播得不太好,大家见谅。
如果你们有什么想聊的可以评论给我,我这儿应该能看见!
哦,或者是想看我播些啥?只要我家里有的能做的都行哈,感谢大家的关注支持,如果如果可以的话,也希望能给我打打赏,嘿嘿!
郑海川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睛都不敢看屏幕,小麦色的脸颊上升起两坨不好意思的红晕。
他长了这么大,其实一直都记得老爹说过的话:要靠自己的本事挣钱。
不管是以前当学徒,还是现在当工人,郑海川都是老老实实靠着手艺靠卖力气挣钱吃饭的。但现如今要他朝着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讨要礼物打赏,对他而言还是有点不得劲。
总感觉在不劳而获。
第一次开播的时候,直播间里都没人。
但郑海川因此反而松了一口气,自己做自己的事,把它当做不存在就成。后来有一回,带他入门的工友朋友进来看到了他的状态,将郑海川耳提面命地教育了一顿,才让郑海川的想法扭过来了一点。
照朋友的说法,他拍直播,耗电耗时间,还要花费那么多精力,也是一种付出。如果观看的人高兴了,觉得满意,付出一点钱财,怎么了?对双方都是满意的事,并没有谁对不起谁的。
但就算这样,郑海川脸皮薄,也是不好意思主动索要的。他琢磨着,自己如果能做到观众想看的事,观众老爷高兴了愿意给他打赏,那还是挺好的。
其他再多的, 他就不求了。
而此刻还在直播间的观众,当然都听到了郑海川的话。本来祁聿已经打算退出了,却发现随着青年这话一出,滚动的评论区弹出了好几条新消息。
【用户64834231:想看做饭。】
【朱朱妈妈:给孩子念念绘本呢?】
【月亮不及我的心:换件紧身的背心吧,这身难看。】
郑海川发现真的有人留言了,神情变得欣喜起来。
他连忙停下手中正在收拾的家务活,凑到手机屏幕面前,开始一条条念消息。
想看做饭啊?
他有些发愁,扭头看了眼墙上的钟,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明天早点开直播行不?今晚都吃完饭洗了碗了,家里没屯多的菜。
郑海川接着念下一条:给孩子念念绘本?
这看得郑海川有点犯迷糊:绘本是啥?绘画的书本么?
他扭头看了眼床上拱成毛毛虫一样的小侄子,对着镜头挠头,我家小禾苗儿现在还没上幼儿园,之前也在乡下,没学过什么绘本。我现在给他买了点积木玩具,还有,还有那种小人书,没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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