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十五年小说(6)
他意有所指,我听得云里雾里,易水心显然听出了弦外之音,还不是时候。
然后他们就你一言我一语打了一路机锋。一个说明日复明日,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另一个表示天机不可泄露,我心中自有判断。我被夹在中间,左耳听陈清风说小易你是个聪明人,右耳是易水心反驳他自己天生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
你们什么时候背着我有小秘密了?有什么是我这个尊贵的穿书会员不能知道的吗?
我像只在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急坏了。
第14章 逐月明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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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鹤鸣观,陈清风拉着易水心进屋说起小话,我打着端茶送水的旗号敲了几次门,都被陈清风用哄孩子的方式骗了出去。
气得我蹲在院子里边薅杂草边在心里骂人。
玄玄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正看着蚂蚁搬家,小孩警觉得很,一见我光动嘴不出声就板起脸警告:不许说师叔祖坏话。顿了顿,立马又补充了一句:在心里偷偷说也不行!
我看他如临大敌的样子觉得好笑,没忍住逗了一句:偷偷说了又怎么样,你还能听见不成?
易水心出门时正赶上玄玄举着小木剑要跟我决斗。可能是我把人气得狠了,他连耳朵尖都是通红的。易水心靠在门边似笑非笑,评价我:欺负小孩儿,你还真是出息了。
没等我喊冤,玄玄抢在前头恶人先告状,痛斥我背后说人的无耻行径,顺便挺着胸要求屋里出来的俩人对他仗义执言的行为进行表彰。我上手捏了捏小孩头顶的揪揪,说你有本事告状,有本事把给你的糖还我啊。
不说还好,他一听这话,立刻甩开我跑到陈清风身边,举着我刚才送他的那支麦芽糖邀功请赏,师叔祖教导弟子不要贪图口腹之欲,弟子一句都不敢忘。
陈清风大笑。
玄玄不明所以,有样学样咧着大嘴。易水心扭开脸估计也在笑,院子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我沉默了。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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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我和易水心在山上又住了一段时间。
山里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没什么娱乐活动,每天除了看山看鸟,就是看人练剑。懒觉也睡不安稳,一大清早就会被乱七八糟的声音吵醒鸟鸣声、脚步声,还有道观弟子的说话声,有时候在聊天,另一些时候则是在念经,听得我两眼无神,生无可恋。
和在自在城时一样,易水心又和我做起了邻居。
他的生物钟规律得吓人,天不亮就在院子里练刀,练到日上三竿,我睡完了回笼觉,就来拉上我一起吃饭。头回被吵醒那天,我睡眼惺忪地蹲在门口看他对着木桩子咣咣一顿造。易水心练得很忘我,一个余光也没舍得送我,还是我按捺不住没话找话,这才在他眼里有了一席之地。
我问他,你不是天才吗,怎么也这么卷?
易水心问我什么叫卷,听完了解释若有所思,不知在憋什么坏,半晌才朝我笑笑,既没有城主那样的天资,想要出头,当然只能指望勤能补拙。
天才的思想觉悟,的确不是我这种咸鱼能追得上的。
我上上下下端详了他一阵,翻了个白眼回屋了。
午饭过后,他有时会带着我和玄玄下山,喝茶、听书、给小孩买一些七巧板、鲁班锁之类的益智玩具。不下山的时候,易水心会坐在院子里看书。书都是陈清风带来的,我曾经因为好奇凑上去看了一眼,顿时被满篇的之乎者也呜呼哀哉撞晕了,只好灰溜溜跑到玄玄跟前,陪他解九连环。
玄玄的不耐烦几乎要具象化,不过最后还是被我用一小包蜜饯贿赂了。
眼见着就要到邓灯灯嘴里中原人的八月十五,山下的镇子也开始挂起各式各样的彩灯。临近中秋的几天,镇上没有宵禁,即使晚上也很热闹。街上到处是桂花的香味,像纱又像雾,轻轻笼着游动的人群。
有一个晚上,易水心破天荒熬了个大夜。他买了几只蟹和一点下酒菜,结果回了山才想起陈清风和玄玄不沾荤腥,我又不吃虾蟹,只好在后山找了条小溪,把螃蟹放生了。
前半夜散场后,我回房打算休息,没成想一沾枕头居然又做起了怪梦。还是那间灯光昏暗的牢房,还是那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易水心。
他要我杀了他。
这场噩梦在我抽出背上的剑之后戛然而止。我猛地坐起身,半天也没把气喘匀,想下床喝口水,一转身,好悬没被门外的半拉人影吓出个好歹。推门一看,易水心正好也回身看我,眼里有一点惊讶,问:大半夜的这么大动静干什么?
我揉揉鼻子,没好意思告诉他原因。
仅剩的那点睡意被吓得魂飞魄散,我索性走到易水心身边也坐了下来。
我反问他:大半夜的不睡觉,装鬼吓人啊?
易水心的眼睛弯了一下,吓着你了?
我仰天长叹,能不能照顾一下我身为男子汉的尊严?
易水心很冷漠,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我自行体会。
也许是夜色太好,月光又太温柔,把他眼里的嘲讽熏得很淡,我竟然从里面看出了一点堪称温和的笑意。那笑意仿佛裹着蜂蜜的箭,轻易地洞穿了我的心。
坏菜了。
我想。
我猜自己多半是脸红了,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过了很久,我听见易水心开口,问我离开自在城多长时间了。但他好像并不很期待我的答复,自问自答道:十二天。
一片沉默中,易水心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起身走了。
我大大松了口气,正想回屋继续和周公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不经意间发现脚边不知被什么东西洇得湿了一道。我看向歪倒在边上空了的酒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易水心打了两壶酒,却一口也没有喝。
第15章 逐月明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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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知道,十二天是易水心家乡的习俗,家里的长辈去世后,要在停灵十二天才是所谓下葬的吉日。
可是聂无极注定是没有入土为安的机会了。他的下场和原著的结局一样,枭首示众,以儆效尤。为了照顾晕过去的观众本人,陈清风为我补全了书里没有写到的细节易水心亲手砍下了他的头。
知道这件事以后,我有好几天都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睡在我隔壁的兄弟。说是害怕倒也不尽然,毕竟哪个新时代五好青年遇到这种情况都会不知所措,我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继续和他相处,又担心自己说错话,只好想方设法地避开他。有时实在避不过打了照面就招呼一声。易水心一定也感受到了我的疏远,很合作地没有刨根问底。
虽然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他对身边的很多事都抱着这样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那些天里我总是忍不住去回忆易水心以前说的话。他问我杀没杀过人,坚持侠者以武犯禁那套理论,还告诉我生存的第一要义是心狠手辣。
我又想起他那张脸,发觉自己很难再把他和传说中大义灭亲的男主角联系到一起去。易水心这个人物太鲜活了,他是充满矛盾的个体,喜怒哀乐都是真实饱满的,再找不到一点原著里扁平庸俗的影子,和活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没什么两样。
我实在没有办法继续把他当做书里的一个纸片人对待。
陈清风一连吃了几天瓜,终于按不住那颗狂跳的八卦之心,撸起袖子亲自下场。他请我喝酒,我负责喝,他负责劝,等把我灌得五迷三道了,就开始套我的话。
陈清风套话实在是有一手。事实上他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对小易是不是有些太在意了?
我打了个嗝,慢半拍的脑子转了一圈,那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啊,不在意他我在意谁?
我问他雏鸟情结听过没有?
我又说哈哈傻帽,一猜你就没听过。
隔着跳动的烛光,我看见对面的陈清风做了个气沉丹田的手势。
后来他就不肯跟我说话了,跟我勾肩搭背哥俩好地回了山。
其实我醉得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厉害,至少没有到断片的程度,但那点没来得及挥发的酒精确实烧得我头晕脑胀,眼花耳热。
我们回到住处的时候,发现易水心又坐在院子里发呆那天晚上以后,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得着了这么个毛病,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扭头和我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的当下,我下意识的反应是走为上计,结果陈清风好像早有预料,顺势把我往易水心身上一推,走了。
走之前还很欠揍的嘱咐,说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让我们学会勤俭持家,省钱过日子。
我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主要是愣住了。
你个瘪三算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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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易水心大眼瞪小眼了半天。
没有人说话,院里只剩下蛐蛐儿叽叽喳喳的叫声,倒显得更安静了一点。易水心忽然垂下眼睛收回目光。我看出他要走的意思,抢在前头问他:既然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动手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相当长一段时间。
我问得没头没脑,可我相信易水心一定听懂了我的意思。
易水心抿着嘴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又好像只是在放空。
终于,他重新看向我。
我看见他的眼睛极快地弯了一下。
易水心说:郑小冬,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的。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我总觉得他阴阳怪气的。
易水心说完了话又要走。大概真是酒壮怂人胆,我见他转身,想也没想就伸手把人拉住了。
如果这是电视剧,那么这时候应该会有一个又长又慢的镜头,把易水心回眸的每一帧都清晰地记录下来,再配上什么深情一眼挚爱万年之类的煽情BGM。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月色之下,酒气蒸腾过后,一切都是雾蒙蒙的,衬托得易水心也很柔软。我会看着他愣神,然后BGM突然一个急刹车,所有人都能听见我说
易水心,我宣你很久啦。
易水心茫然地看着我,缓缓吐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
易水心:啊?
世界安静了。
我如梦初醒,像被火燎了一下迅速撒开手。
我说:没事儿,喝多了耍酒疯呢。
谢邀,人死了,嘴还活着。
郑:易哥,我宣你很久啦,做我男票好不好?
易:舌头捋直了说话好不好?
第16章 逐月明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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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过去没几天,教导主任陈清风终于在易水心的坚持之下败下阵,批了放行的条子。
大概是实在放心不下,临走前还再三叮嘱我们,行走在外低调做人不要惹事,言辞恳切得让人觉得鹤鸣观不是监狱是道观。
对不起,说反了。
经过那个可以投稿哈组的社死之夜以后,我和易水心的相处模式终于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陈清风絮絮叨叨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拆台说风凉话。
陈清风让我少说话多做事,易水心就问他:要不还是先把他毒哑了吧,不然就他惹祸那功力谁防得住?
我说你到底跟谁一伙的?怎么还帮着外人埋汰我呢。易水心欲说还休地看了陈清风一眼,叹了口气,转身下山了。气得我肚子里全是闷气,走出去二里地都没消化完,只好辜负了陈清风装了一包袱的土特产。
等出了榆镇,我后知后觉发现不对,问易水心:非亲非故的他对我这么好干嘛?
易水心在镇上租了两匹马,正和跟着来的主人一起在水边饮马,头也没回,敷衍了一句:倾盖如故吧。
我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对,问他记不记得陈清风第一次见我时说的什么。易水心没好气地回答我:你觉得我能记得什么?
我想起他抖得活像在筛糠的手,沉默了。
过了半晌,共享摩的酒足饭饱,打了个响鼻招呼我们重新上路。我在马背上被颠得头晕目眩,不知天地为何物,混沌之中忽然灵光一现,我一拍大腿。
我操,莞莞类卿啊?
易水心仿佛已经很习惯从我嘴里听到这些新鲜词,别开头去看路边的杂草野花,就是不搭茬。马主人不解,问我莞莞类卿什么意思。我一面做着名词解释题,一面回忆着陈清风说认错人时脸上的表情,一时之间竟然快被自己的脑洞感动得涕泗横流。
如果不是因为我就是莞莞的话,我还能笑得更厉害。
大概是终于不堪忍受,易水心叹了口气,阻止了我误人子弟的行为。
差不多得了。你知道松尘是谁吗?
我虚心求教:您请讲。
易水心说:陈前辈有个师侄,因为身子骨弱被家人送到鹤鸣观修养,从小在他身边长大,说是情同父子也不为过。
我故事听得正起劲,易水心却怎么也不肯透露后面的内容,由着我的脑洞像脱缰的野狗朝着奇怪的方向撒丫子狂奔。
走出老远,脑子里又是灵光一现,我怒不可遏地质问易水心:意思是我拿他当朋友,他想做我爸爸?
马主人也听蒙了,问我:还有这种好事?
我斩钉截铁:没有这种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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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榆镇的第三天,我们经过一个小村子的时候,易水心付完了两匹马的租金,要和马主人分道扬镳。
马主人点完了银子,眼神顺着脚下的土路一直看到村口烂得只剩个柱子的牌楼,咂咂嘴走了。
我问易水心:你猜他在想什么?
易水心说不猜,我也不是诚心发问,见他往村里走,一路小跑也跟了上去。
我又问:荒郊野地的,你不是要杀了我再弃尸荒野吧?
我想起马主人临走前警惕的目光,又想起他跑路是矫健的身姿,越想越觉得是那么一回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易水心前头,我说要我的命可以,但是死法能不能我自己选?
易水心多半看穿了我装腔作势外表下的死不正经,也许是心情正好,居然配合地停下脚步,先说说,兴许我一开心就答应了呢。
我摸摸下巴,馋榆镇的桂花酒了,能不能让我喝死?
易水心冷笑一声:注水的猪肉可不值钱。
我据理力争:但是能压秤。
易水心不搭理我,径直找人买了辆驴车。
我在城里长大,没坐过这么朴素的交通工具,从村子跑出去老远都没平复心情。
我坐在板车上,抱着一包玉米啃得津津有味,一边还对村里老乡的热情好客赞不绝口。
我说:空手来的没空手走,吕大哥这人能处。
易水心正赶着车,听声回头看了一眼,愣住了。
我说怎么,被我接地气的样子迷倒了?易水心闭着眼睛做了个深呼吸。
郑小冬,易水心忍无可忍,你把玉米都吃完了驴吃什么?
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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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树村外的土路像毛细血管勾连成的网,岔路无数,四通八达。易水心选了我随手挑的一条小路,一副全然不在意目的地的架势,一路上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好像我们真的只是搭伴出来自驾游,除了瞎逛没别的正事。
起初我觉得新鲜,不停嘴地找易水心说话。结果没出三天,新鲜感没了,我对着满眼满山的绿只觉得审美疲劳,趴在板车上萎靡不振,问易水心什么时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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