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伏(16)
昨天刚刚洗干净,带着洗衣液清香的白半袖结结实实压在石子和沙砾铺成的土路上。方霁挣不脱,男人比他高出一头,手臂赶上他两个粗,就算再会打架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徒劳。
骨骼间发出脆响,疼痛让他呻吟出声,他听到许橙因为惊恐而变尖细的嗓音叫喊。
许豪!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放开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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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你别碰她(过去)
许豪非但没有放开,拖拽方霁的同时抬起头:等我收拾完他,下一个就是你!多大就出去勾搭男人,当婊子你还有理了?!
方霁被压制得喘不过气,锁骨处又泛起疼痛,两只手指尖用力到泛白也没能挣脱,只好大声朝妹妹喊:你先回家!
天气太热了,胸口闷着一股浑浊的气,无论如何都抒发不出来。
许豪把他提溜起来,照着左肩膀就是一拳,方霁吃痛闭眼,汗和土融进那双漆黑圆润的眼睛里,疼得他掉眼泪。
多久没有这种体验了?那份恐惧刻进他骨子里,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许橙扑上来,被一下挥开了。
方霁用力掰着那只固在自己脖子上的大手,铁一样牢固,砂纸一般粗糙,在颈上蹭出乌黑的印记,还带着一股汽油味,好像即刻要燃烧。
他从牙缝里挤字:你别碰她。
那他妈是老子女儿,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个小杂种男人嘴里骂着难听的话,大意是说他带着许橙不学好,自己首先替他妈教训教训他。
他听到许橙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响亮,好像又回到最初那个漆黑潮湿的房子里,瘦弱的自己与瘸腿的妈妈,还有一个总是哭不停哭一直哭的小女孩。
许豪总是在喝醉酒后对他们大打出手,又在酒醒后逗弄他们,给他们买包饼干或者两块糖打发了事。
方霁曾经以为每个家庭都有不同的相处方式,这只是其中一种,跟他在爸爸那里学到的不同。
方霁八岁那年爸爸出意外事故当场死亡,妈妈的腿也因此落下了残疾。村里的人都说一个腿瘸的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不好找下家,没人愿意要。
小方霁还不懂,天真地跟妈妈说:爸爸说我是男子汉,让我照顾好妈妈,我会照顾好妈妈,不需要其他人。
他不懂邻里的闲言碎语,不懂一个村子能有多封建。
妈妈把他抱进怀里哭成个泪人,最终还是转嫁进了许家村,男人带着前妻生的小女孩,两个人凑在一起过日子。
方霁第一次挨打是因为手小夹不住菜,许豪喝了点酒,用筷子狠狠抽他的手,不知用多大的力气,硬生生抽出两道血痕。
方霁疼得掉眼泪,嘴里喊妈妈,女人也惊恐地瞪大双眼。许豪嫌他吵,掀了桌子把他拽进里屋去,妈妈在外屋拍门,许豪粗声粗气:你别管了!我好好教教他怎么用筷子!
那时候挨揍是家常便饭,浑身脏兮兮又青青紫紫出现在校园里没有小孩子愿意跟方霁玩。后来再大一点,懂得干净,衣服自己洗,手臂上小腿上用皮带抽出的伤却遮不住。
犁县那么小,所有人都知道怎么一回事,所有人都闷着头沉默,并且警告自己的孩子:不许和许家那两个小孩一块玩,不然见一次我打你一次!
妈妈不止一次说:方霁,你听话,乖一点就不会挨打了。
方霁想要反驳,想告诉妈妈他已经很乖了,他没有惹事。
妈妈也不止一次说:你是大孩子了,要保护好家人,保护好妹妹。
方霁没有反驳。
他记得好久前,爸爸还活着的时候,曾经把他圈进怀里摇晃着,指着午睡的妈妈说:等你长大了,你要照顾好妈妈,妈妈生你出来受了那么大的苦,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
方霁用清脆的童音回答:好的。
好的。
可是现在他还没有长大。
他刚刚十三岁。
挨打时把妹妹护在怀里一边掉眼泪一边安慰泣不成声的女孩,妹妹不哭,不怕,有我在。
后来家里添了小弟弟,男人酗酒的次数变少了,偶尔心情好了还会抱着孩子逗弄。
方霁每次都很紧张地盯着,生怕男人突然把孩子摔在地上。
有天许橙说:我讨厌许兴尧。
方霁不解,就摆出不解的神情。
许橙情绪激动地说:你在意他不在意我了!你们全都不在意我!
方霁手足无措:不是许橙也好,小弟弟也好,都是他的家人。
爸爸说他是男子汉,应该照顾好家人。
方霁努力了。
上高中之后他第一次反击许豪,拿椅子在男人手臂砸出一道很深的口子,去医院缝了四针,而代价是他半个脑袋包成木乃伊,两片指甲脱落。
方霁忘不掉在医院的休息椅上站起来,看到妈妈一瘸一拐地走来,苍白的唇色与眼底划不来的浓浓失望。
方霁知道自己又做错了。
他没能照顾好妈妈,没能照顾好家人。
他还手是不对的,可他必须还手。
许橙却对他竖起大拇指,解气!就是代价有点高。
方霁眼神闪烁一下,听见妹妹问自己:你疼吗?
他把手搭在女孩手心里,动作轻轻的,手指血迹斑驳的,想了想说:不疼。
之后又跟许豪打过几次,每一次都是自己伤得更重。
妈妈给他擦伤口时手是颤抖的,问他怎么就是不听话。
他不敢拿我怎样了,那他也不能打妹妹不能打你。
妈妈的眼泪涌出来,抱住他的头,呜咽出声,八岁的小男孩已经长成少年,鼓起勇气问女人:我们能不能离开他?
那你弟弟怎么办?妈妈看着他,苦痛满到溢出来,却还在说,小尧不能没有爸爸。
方霁脑袋空白一片。
生完小弟弟之后妈妈的身体更不好了,腿瘸得更加厉害几乎没办法走路,长年坐在那张床上哄孩子,小弟弟成了她全部的依托。
你还是太小了,很多事没办法跟你说清楚。她抚摸方霁的脸颊,方霁十六岁了,在妈妈面前还是那个乖小孩,我不怪你,但是这事你不能再提了,小尧长大了,你许叔叔也保证戒酒,你好好上学,不要想其他的。
高中最后一年他没有去学校,在家附近找了份零工干,许橙开始和一些社会上的人混在一块,学画很浓的妆,抽很便宜的烟。
方霁只见过一次,就把她身边两个男生都给揍了,许橙把他推开,眼睛瞪着他,声嘶力竭:你凭什么管我,我爸都不管我!
你怎么不去上课啊?
方霁对家人凶不起来,一双眼紧紧盯着妹妹,瞳孔闪烁,好像挨打的人是他。
许橙回敬他:你还不是一样。
他们都在走最糟糕的路,都在飞尘扑扑地坠下去。
高中最后一年,许豪如约戒了酒,找到一份稳定的汽修工作,迷上了和同事打扑克耍小钱,渐渐不再朝家里人发泄怒火。方霁走了单招,报考志愿时选择了离家最近的z校。
他生于犁县的方家村,最终也困于这里。
小县城没有秘密。
但大家都守口如瓶。
像是没看到就当没发生。
城镇旧得像一件古物,住在里面的人亦如此。
今天我他妈揍死你!
许豪刚说完这句话,后背忽然挨了重重一下,整个人往前倾倒,手劲松了,方霁趁此机会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在地上打了个滚,膝盖杵着地,抬眼先看到一根粗木板,而后是一双崭新洁白的运动鞋、淡蓝色的休闲裤,露出少年一截脚踝。
纪时昼就站在那里,逆着光,宛如太阳或是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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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他跑了怎么办
【小昼,你好久没有找我了。】
纪时昼收到短信时正在上课,旁若无人地划开手机看,手指在屏幕上敲击放大那行字。
坐在旁边的舍友都忍不住问:你还没跟方霁和好,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纪时昼又轻点一下屏幕退出了界面,回答舍友的问题:他要给我找女朋友。
晚些时候蒋新柔找到纪时昼,问他是不是又在和方霁冷战,还是他单方面的。
纪时昼直接无视她,蒋新柔把他的笔记本合上,他才抬眼瞧女生。
池杰和我说的,说方霁这几天心不在焉的。
你们俩发展到哪一步了,他什么事都跟你说?纪时昼问。
蒋新柔从他旁边拉开椅子坐下,图书馆里很安静,她只能压低声音:你少管。
纪时昼嘴边勾起一点有温度的笑,又迅速变冷了,你也少管。
蒋新柔没有走,看着纪时昼把电脑重新打开,数位笔在板子上舞得飞快。她以前就知道绘画需要天赋,创造亦是如此,她属于花了很大的功夫,挤破了脑袋才考上来的人。而纪时昼不是,他天生对那些色彩敏感,天生吃这碗饭。
你看上池杰什么?大概是无聊,纪时昼随口问了句。
蒋新柔微微侧过头,你又看上方霁什么?
总有人误以为他们两个人是一对,就算是现在这种误会也没能完全解除。
每当这时,蒋新柔都想让自己心里的呐喊发出声音:我俩过去是情敌,现在也称不上战友!
刚上大学那会儿,得知自己和纪时昼在同个学院同个班级,她眼前都发黑。
本以为自己考出来,考到前途一片光明的遖峯美院,远离那个沉闷逼仄的小县城,往事都可抛开。
可纪时昼的出现让她深知不可能,没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抛掉回忆,哪怕那些痛苦不属于她,她只作为一个旁观者。
和严开不同,她是当地人,她太清楚在那个小镇上,那些闲言碎语,那些令人窒息的眼色与批判,每个人都麻木地活着,生活看不到一丝色彩,所以她才努力逃出来,逃得远远的。
结果命运是一环圆,该遇到的人总会再遇见。
见到纪时昼时她就想,那么她也有机会见到方霁。
蒋新柔还记得高一最后一个月,她许久没见到方霁,忍不住朝人打听,却听说他请假,连期末考试都没参加。
蒋新柔直觉这件事与纪时昼有关。
因为那阵子少年的脸更臭了,对谁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等她终于鼓起勇气问纪时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少年的目光像把有温度的尺,把她横竖量了个遍。
就是在那时候,她在纪时昼面前暴露了自己的感情,被他抓住把柄。
他住院了。少年语气有些冷漠地回答。
他怎么了?她急忙追问。
右腿骨折。说到这里纪时昼也焦躁起来,你还想问什么,没事可以让开了吗?挡路了。
蒋新柔有很多事情不清楚,当年不清楚,不代表后来不知道。
小镇藏不住秘密,她在父母那里,在楼下的王奶奶那里都听说。
方霁的腿是被他继父打断了,因为方霁带着外人把他继父揍了一顿,当时闹得十分不愉快。傍晚时分许家一片灯火通明,还传来摔摔打打的声音。
隔天方霁就请假了,没再去上课。
哎,你说许家那小子也是,自己家里的事干什么让个外人掺和,这不是添乱嘛。
蒋新柔心里那道声音又在尖叫,因为说这种话的人太多了,有那么一阵子她甚至也觉得是纪时昼的错,他要是不去帮忙就好了,方霁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
高二开学时,这两个人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
方霁休养了整整两个月,腿养得差不多好了,出现在他们学校门口,给纪时昼带了一根几乎要融化的冰棍,声音又小又干涩,还不太熟练地:给你。
纪时昼接过去了,我不喜欢香芋味。
方霁愣了下,纪时昼抬眼,下次给我买苹果的。
怎么会有这么不讲到道理的人。
方霁当时就应该把冰棍糊在他脸上。
可是方霁没有那么做,他轻轻点了头,行,但是有苹果味的雪糕吗?
蒋新柔不知道的是,许豪把事情做到了最绝,他知道纪时昼是纪国华的儿子,事后托人找上了纪国华,要求对方赔偿医药费。
纪国华亲自打过去电话,问纪时昼怎么回事,沉默了好久少年才说:看他不顺眼吧。
纪国华严厉批评他,电话挂断前跟他讲:你让我很失望,再这样下去谁都救不了你,你自己看着办!
时隔一年父子俩第一通电话就这么不欢而散。
那年暑假纪时昼没有回华都,坚持留在了犁县这个小破县城里,家里人都以为他是在赌气。
实际上他给方霁送了整整一个月的饭。
医院的饭菜又贵又没营养,方母腿脚不便,是许橙每天走好几公里到市里医院送便当,后来纪时昼干脆把这个活儿接下来了。
起先方霁不同意,但犁县七八月份实在太热了,他见不得妹妹受苦,只好默许了纪时昼的行为。
纪时昼住的地方离医院很近,早起把阿姨做的饭打包送到医院。两个人几乎不说话,真正一次交谈是半个月后。
纪时昼冷不丁问他:你不怪我吗?
他心里认定了方霁会怪他,那不是小打小闹,不是拳头击打在身上,是骨头生生断裂,是钢钉嵌进肉里重新生长。
就因为他看到有个男人跟着兄妹俩,出于好奇跟了上去。
方霁显得有些诧异:为什么要怪你?
纪时昼瞥了一眼他被吊起来的那条腿,用石膏固定住,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小时候见过街边丢的纸钱,也是这种死白死白的颜色。
你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方霁说。
所有人都在劝诫他不要硬碰硬,不要还手,所有人都想当一切没发生过,想要装作那些暴力不存在。
纪时昼是第一个肯出手帮他的人。
他不怕许豪,是真正不畏惧那个男人。
这很好,方霁很高兴,这让他多少有点勇气,再说了,许橙没事。
他笑起来,是第一次朝着纪时昼笑,眼睛亮亮的,眼底有一汪清澈的波澜,半靠在病床上,眼睛向上抬起看向纪时昼。
纪时昼和他对视,忽然移开目光,将那份纯粹的喜悦躲闪开。那要到很久以后方霁才明白其中的含义,那突如其来的闪避意味着什么。
少年跳过话题,你经常挨打吗?
方霁摇摇头,没有了。
通常他不会和别人谈论这种事,没人管得了他家里的事,但是纪时昼不一样。
他打了许豪,而且自己毫发无伤。
在纪时昼看来这就是撒谎,复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是么?
方霁有些困惑,也把这份困惑摆在神情里,不明白少年的声音为什么突然沉下去,抬头的功夫忽然想起来了。
还手链的那天。
那是他们第一次打交道。
纪时昼把他摁在墙上修理。
那条手链方霁低下头看看自己被吊起来那条腿,只有那么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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