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凉容(49)
他打赢了,是不是?谢秋石淡淡一笑。
理当是打赢了。令坚叹道,幽冥仙子败退之时,以天地为证,与他割袍断义,更名换姓。而燕逍自那一夜离去后,便幽居武陵,虽以仙君之名自居,却一步也不再离开小镜湖。
谢秋石默然不语。
少爷,各中种种,老朽虽多有耳闻,心中也有猜测,却实在不便多说。您若想知道更多,或许理当由燕逍亲自告诉您。令管事抬头看他,却发现谢秋石目光凌凌盯着一地骸骨,好似并没有认真在听,少爷?
谢秋石抬手示意他住嘴,忽然掐了个诀,往尸骨中一丢,十三具尸骨发出一阵盈盈蓝光。
少爷?令坚又喊了声,眼皮一跳,忙问,可是发现了什么?
谢秋石道:令坚,这十三个女子,是因为意欲生养鬼胎、延续鬼道血脉,才必死无疑的吧?
令管事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我用往生咒看了看,谢秋石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这里只有十三条人命。
令管事嗳了声,似乎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缓缓地张大了嘴。
十三具骸骨,十三条人命。谢秋石冷冷地说道,哪里来的鬼胎?
他话音落地,一阵细细的冷风盘旋而来,卷起枯焦的黄叶,簌簌有声。
连半人半鬼的精怪都几乎为此打了个哆嗦,令坚不断摇头道:可是天帝真眼,天帝真眼,绝不可能看错任何一件事情
查。谢秋石干脆道,把所有尸骨挖出来,一具具查。
他一声令下,死人坡几乎又死了一次。
仙术翻滚,尘埃散漫,一排排、一列列的碑石被术法击倒,皲裂的墓地像绽开的伤口般外翻,露出一座座薄木小棺与大小白骨。
谢秋石难得的极有耐心,将每一具骸骨仔仔细细看了,末了命令坚寻来百年前桃源村覆灭时的姓名簿册,一一对照着细查,最终甩手将泛黄的薄本丢在地上,道:令坚。
令管事颇有默契地接过簿册,再次仔细地核验一遍,最终面色泛白,双膝颤颤:少爷,少爷明察秋毫,百年前桃源村众人丧生之时,名册上所书桃源村七十二位女子刚巧没有一人身怀有孕。
是否可能会有第七十三个女子?谢秋石问,譬如别地远来的客人,譬如流民歌女之流,适巧经过此地
若真如此,被屠灭的便不该是桃源村了。令管事哆嗦着嗓子打断道,桃源村素来受鬼道庇佑照拂,村人才会死守鬼胎,予以报答,若换了外人,机缘巧合途经此地,这一村人又何苦为之丢了性命?天帝又怎么会如此不分青白,滥杀无辜?
谢秋石蹙眉不言,扇柄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敲击着掌心,他沉吟许久,又问道:那是否存在某种术法,或是丹药,让人误以为自己身怀有孕?
令坚想了想,却又摇头:少爷说得东西,老朽虽是听闻过一些,只是这些法子一来瞒不过天帝真眼,二来,谁又会愚钝至此,假装怀有鬼胎,带着一村人自寻死路?
谢秋石皱着眉,来回踱了几步,有些苦恼。
脚步踩在枯叶落花之上,他顺势望去,瞧见那条通往百花谷的僳州河,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蓦地抬起头,令坚!
令坚连忙应了声。
谢秋石道:百年前这个时候,桃源村灭村之前,祝百凌燕朱眉在做什么?
这令管事讶然,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回道,祝仙子游历四海,那时应当在左近修建百花谷,她并不厌恶鬼道邪法,与鬼府走得颇为亲近,常去桃源津做客,与此处村民时常往来。祝仙子素来护短又讲义气,因而在燕逍奉命屠村之时会回护村民,也并不奇怪。
恐怕不止如此谢秋石像是明白了什么,停下了敲击掌心的扇柄,脸上不仅没有丝毫喜色,反而更为难看,恐怕不是她回护村民,而是村民在回护她罢?
少爷为何有此一说?
令坚,谢秋石低声道,你猜猜,当年桃源村想要报答的,庇佑桃源村风调雨顺的,到底是鬼道,还是她祝百凌?
令坚愣了愣,缓缓张开嘴,轻轻地啊了声,皱纹遍布的脸如揉烂的橘皮般绞在一起。
你再猜谢秋石又道,他放轻了声音,喉咙里带了些沙沙的干哑音色,当年真正怀上鬼胎的,引起天帝震怒,害燕赤城兄妹决裂的,是这数十个并无身孕的女子,还是她祝百凌?
第90章 阴私骇人听(二)
死人坡上阴风阵阵,一主一仆不约而同地觉得眼前的猜想比那日攒簇的人面塔更为可怖。
少爷!少爷三思啊!令管事迟滞片刻,继而大叫起来,这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谢秋石缓缓道:无论如何,都十分荒谬。
祝仙子绝不可能愿意为鬼道男子为鬼族令坚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未将那几个字说出口,她那样的女子她那样的女子
谢秋石道:我要去一趟百花谷。
少,少爷,令坚劝道,若是要去百花谷,您最好还是和燕逍一起。
谢秋石唰一声展开杀生扇,轻轻摇了摇,片刻才道:令坚,你刚才说,燕逍是代行我的职责,才戮尽桃源村村民数百人。
他此番没有说桃源君,而是直接用了我。
令坚哑然,片刻才唯唯诺诺点了点头。
杀生扇,杀生扇,谢秋石轻声道,奉命戮尽鬼族之人,便是我?
令坚缓慢而凝重地点头。
既如此,你又在担心什么?谢秋石忽地话锋一转,展颜一笑,我灭得了鬼族,就杀不了祝百凌?
仙君令坚忽然颤声道,一双昏沉的老目中神色黯黯,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怀,仙君同以前不一样了
谢秋石略一恍惚,并不明白老管事这句话有什么意思,还欲开口再问,老管事已然眼观鼻、鼻观心,恭垂双手,抿紧双唇退到后边去了。
谢秋石没有直接去幽冥教,而是往迦叶寺拐了一趟,携着刚返寺不久的李望尘一道下了百花谷。
李望尘面有难色:谢掌门,师父师兄们都在东陵接济病患,望尘虽无足轻重,却也
谢秋石哪里理他,只央道:百花谷长满了毒剑兰,没有李兄我寸步难行,李兄怎么忍心见得我以身饲狼、有去无回?
他话说得吊儿郎当,神情倒是不容动摇,李望尘拗不过他,也不忍心相拒,犹豫再三,终是任劳任怨地背着谢掌门下了山谷。
百花谷的景致与数月前相比并无大别,秋意似乎无法渗入南地,山谷中照旧苍郁葱葱,百花烂漫,毒草狰狞。
谢掌门,在下前去通报一声。李望尘将谢秋石放在地上,双掌合十,张口便要喊。
谢秋石忙勾着他的脖子,捂住了他的嘴。
李望尘:唔唔
谢秋石笑道:李兄,你们佛修忒老实,殊不知要搞清东陵疫祸的根源,明察可行不通,暗访才可行呢。
李望尘回眸怒视他,忽听不远处传来隐隐女子清叱:何人胆敢擅闯我谷!
谢秋石忙拽住李望尘的衣袖,李望尘脚下一阵慌乱,又对上谢掌门水光潋滟的眼,当即把刚刚放下的谢掌门复又打横抱起来,三两下闪身到一堵岩壁之后。
两名幽冥弟子提灯走至谷前,满面狐疑地走了一圈,正准备往二人藏身的崖壁靠近时,一名弟子忽然叫道:毕鸠师姐?
李望尘一愣,就见头顶的崖壁之上忽然轻飘飘跃下一个人,定睛去看,正是那日带领峨眉众女大闹武陵的幽冥弟子毕鸠。
毕鸠师姐,您大晚上的怎么躲在这里?那巡夜弟子叫道,我们还以为有人擅闯
毕鸠轻咳几声,没有应话,面上竟然略有红晕,细看之下却不是因为娇羞,而是有些病容。
毕鸠师姐这几日忙坏了。另一名弟子道,可是身上不大爽利?我与教主说说去,让她叫你歇息几天。
我不歇息!毕鸠叫道,哑涩的嗓音中有几分急躁,若我歇息了,仙子的身体,仙子怎么办?我要去织造坊看看!
李望尘察觉到背上的谢秋石微微一动。
毕鸠师姐,仙子的事情,无论怎么样用不到我们操心。那弟子轻声道,守夜交给我们,做那东西交给织造坊的师姐妹,你只需要尽心尽责,看好看好那个便好
李望尘听到织造坊三字时微微皱眉,果不其然,谢掌门伸指在他手背上飞快地划了三个字:金缕衣。
毕鸠双眉紧锁,仍不情愿,两名弟子劝导再三,她才勉强接受了对方的说法,点了点头。
三人又寒暄几句,毕鸠嘱咐两名巡夜弟子换人守夜,两名弟子亦嘱咐毕鸠早些休息,才纷纷告别。
三人的身形消失在浓浓毒瘴之中。
跟上。谢秋石在李望尘耳边道,手中掰碎了一颗药丸,塞进李望尘口中,含着它。
李望尘清楚那是解毒石,张口含于舌下,也不再顾忌道义礼法,足尖轻点,拔足往毕鸠离去的方向跟去,不近不远地坠在后头。
谢秋石摘下腕间佛珠,默念一句遮身咒,一百零八颗佛珠四散飞开,悬浮在两人周身,将两人行迹隐去。
大约奔走了数百米,二人隐隐听到水声,谢秋石只觉周遭景物有些熟悉,忽然想起,这正是当日燕赤城显形大战祝仙子的石楼,曼陀罗园。
石楼中除了悉悉索索的水滴之声外,只有毕鸠细微的脚步,女子的脚尖踩在石地上,啪踏作响,不过多时便停下来。
石楼的石门梭梭打开,一双白玉皎洁的裸足踏出门外。
正是幽冥教主孔雀。
阿毕。孔雀细声柔道,小红小青跟我说你睡不着,替她们守夜,又想去织造坊,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情?
教主,毕鸠的眼圈唰一下便红了,我想看看那个。
孔雀犹豫片刻,转身走进屋内,再出来时,怀中似乎抱着什么物件。
李望尘看不真切,倒是趴在他肩上的谢秋石,似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惊人的东西,忽然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吃痛,强忍着没敢叫出声,而是用力地捏了一下谢秋石的手臂。
谢掌门这才缓缓放轻了动作,二人未来得及交谈,便听得毕鸠忽然哭道:果然是这个味道,果然是这个味道
李望尘一怔,凝神细嗅,忽然隐约闻到了一阵腐烂枯朽的气息。
那日在武陵,我们有幸得见仙子,不料仙子当场自贬,降为散仙,毕鸠掩面道,我追上仙子,想求她不要丢下我们
孔雀教主忽然插口道:阿毕,仙子不会丢下我们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当时只是不可置信,毕鸠道,只是,只是那日我不仅没有追上仙子还笨手笨脚,摔在地上,看到看到
孔雀忽然屏住了呼吸,细看之下可以发现,她咬着朱唇,眼眶也微红了一圈。
我看到仙子的脚踝,毕鸠哭道,仙子的脚踝已经腐坏了!像一棵快枯枯掉的树一样腐坏了!
第91章 阴私骇人听(三)
阿毕!孔雀急道,切不可,切不可胡说!
她话虽如此,声音中却带着隐隐的颤抖,过了片刻,又压低了声音道:没事的,没事的,你看它,它还在
她为了让毕鸠看清,放低了身姿,这下李望尘也渐渐看清了她怀中之物不是别的,竟是一个小小的襁褓!
谢掌门他咬牙切齿地在谢秋石耳边道,那是,那是什么?
谢秋石伸出手指,一字一顿地在他掌心划下两个字:
鬼胎。
两人齐齐噤声,安静地凝视着那个襁褓,只见襁褓中裹着一具小小的胎儿那胎儿比不足月的婴孩还要小,如同从腹中活剖出来一般,浑身上下皮肤赤红,枯树皮似皱在一块,几乎看不见五官,胸脯也没有丝毫起伏,显然这具鬼胎已然全无生机。
孔雀教主却像孩子的娘亲般,搂着婴孩轻柔地拍着婴孩的背部,抱了许久,又递给毕鸠,毕鸠也效仿着孔雀的动作,把孩子抱在怀中,她的姿势有些生涩,口中却熟练地哼着悠长的小调。
飘忽哀伤的歌声在夜雾中弥漫,两个姿容绝艳的女子抱着血老鼠似的死婴温柔爱抚,这个情景异常诡异,即便谢掌门阅历丰富,此时也有些毛骨悚然。
毕鸠的歌声忽然戛然而止,谢秋石与李望尘同时打了个寒噤,她却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存在,而是抓着孔雀教主的手臂,哀求道:教主,你给我一瓶孩子的血,让我去临尧走一遭罢!
孔雀愕然道:阿毕,不可违逆了仙子的命令!
毕鸠咬牙:等金缕衣一件件制出来,属实太慢!那些东陵人现在还是半人半鬼之身,途中又多有损耗,恐怕难以为仙子提供足够的精血
李望尘闻言,整张脸皱成一团,倒是谢秋石,似乎一点点回过味来,轻轻摸着下巴,目光仍久久停留在那尸婴之上。
孔雀教主缓缓摇头:仙子前些日前往临尧,已将当朝众星官掌握在手,他们粗通术法,若是被金缕衣炼为鬼身,理当能供仙子用上更久,届时,我们也会有更多时间。
教主说的是。毕鸠深深地看了那尸婴一眼,又将它递回到孔雀教主手中,动作微微有些迟滞,目光一闪,教主,星官尚且如此,若修仙之人献身给它,岂不是能为仙子效力更久?
没那么容易的。孔雀沉声道,平民百姓祈求金缕衣,便容易为之所控;星官便想驾驭金缕衣,需要一番计算,才能让他们戒之不去;像你我这样的修仙之人,又怎么会轻易被身外之物操纵呢?
毕鸠微微愣神,忽咬牙道:教主,你去问问仙子,若毕鸠愿意,愿意为她献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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