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凉容(44)
谢秋石不置可否,拿左手指节轻轻叩着右手掌心:有哪些道听途说,说来听听?
濯泉怕得慌,却不敢不说,只得硬着头皮道:无非就是燕逍贪图仙君之位,构陷仙君,害仙君下了劫火台或者燕逍办事不利,拖累仙君受了责罚,下界历劫还有些更荒谬的,说出来只恐只恐污了仙君的耳朵。
他越说声音越轻,最后几个字更是如悄悄话一般,谢秋石倒是越有兴致,露出个兴味盎然地笑来,命令道:说说。
说燕逍他他对仙君有非分之想濯泉磕碰着牙齿,瑟瑟道,他求而不得,才起了歹心,亲手将仙君推,推下了劫火台
谢秋石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相比贪图仙位、办事不利,这条倒是更像真的些。走,小孩,陪我到南槛去,我可真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仙君当真还想见燕逍?濯泉惊问。
见,为什么不见?谢秋石笑道,不仅要见,还得好好审一审呢。
第80章 铁槛审孤莲(一)
正如石碑上所说,瀛台宫是仙界第一道仙门,走出瀛台宫,便真正到了天界。
谢秋石摇着扇悠悠远眺,只见云海辽阔无涯,踩在脚下如冯虚御风,朝花夜昙明明成了无根之物,却日夜娇艳,芝兰杜若若即若离浮在云间,却四季芬芳。
谢掌门平素最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下正如耗子进了米缸一般,恨不得东摸摸,西碰碰,只是跟在一旁的仙童便草木皆兵,他袍角一动,便个个吓破了胆。
南槛那里,是什么人在主事?谢秋石想了想,问道。
濯泉一愣:仍是周瑛莘周仙人,可是有何不妥?
谢秋石忙挑眉笑道:原来是小周啊是我忘记了。
濯泉颍河也跟着赔笑:仙君本就不拘小节,忘了也是应该的。
谢秋石嘴角一僵,终是笑不出来了,又隔半晌才问:我以前和那周瑛莘可有什么过节?你帮着我回忆回忆,一会我还找他叙旧呢。
濯泉小脸一绿,看了眼颍河。
颍河神色木讷,显是已经吓傻了,嘴上干巴巴一字一句念经似的答道:回仙君,您待周仙人十分宽厚,只不过每隔几天就要与他切磋一番,将他踩倒在地,用作搁脚之用。
谢秋石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话。
半晌,他才问:我干什么总拿他搁脚?
濯泉在一旁连使眼色,颍河兀自念经:您说,南槛离瀛台山比较近,出门就是,不踩白不踩。
濯泉只好紧跟着恭维道:仙君莫要听他胡扯,您从前英明神武,雨露均沾,绝对没有厚此薄彼,针对他周瑛莘。
谢秋石道,所以我谁都踩,是吧?
濯泉:
颍河:
谢秋石哭笑不得地诶哟一声,一甩袖,最终没发作出来,却也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只安静地像只闷鸡似走到南槛石门前。
他愁着脸左右徘徊几步,又思索了片刻,斟酌再三,才对着门口一阵大喊:周瑛莘!!!你爷爷我来了!!
两仙童均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谢秋石就知道自己的演对了,一捋鬓发,气定神闲站直了身子,背负着双手,捻着扇柄有一搭没一搭摇着。
南槛檐上扑簌簌惊起一群仙雀,叫门的仙童还未撤去,一个身长九尺的绛袍武仙已从门口大步疾奔出来,瞪着双铜铃似的深目,瞅见谢秋石,话还没出口,脸已变成青色:谢仙君怎么回来了?
谢秋石没答话,对着周瑛莘横瞅竖瞅,都觉得打不过,只得轻咳一声,道:周瑛莘,你让开,我要见见燕逍。
周瑛莘双眉紧锁:仙君,天帝命燕逍在此思过,纵使是您要放人
他本就生得高大威猛,鼻方目深,拧起眉头来自带三分武人的狠劲,别提更有一身罡正仙力,举手投足间多少有些慑人。
谢秋石下意识瞧了瞧自己白净的手掌,左右还是觉得打不过,只得道:谁要放人了?本仙君审审他,不行么?
周瑛莘松了一口气,拱手规规矩矩道了声:自然可以。仙君请。
说罢,他便率先领路走进南槛。
谢秋石站在他背后,眼见他衣料下绷紧鼓胀的肌肉略松了些,心道:此人果真也在怕我。于是干脆打蛇随棍上,忽地哥俩好似的勾住周瑛莘的肩膀,笑道:好兄弟,天帝怎么罚的燕逍?什么罪名?
陛下罚燕逍禁足三十日,小惩大诫。周瑛莘肩膀一弹,深吸一口气,继而一板一眼道,称不上有什么罪名,只不过训斥了几句。
谢秋石闻言忍不住轻笑一声,好奇道:训斥了什么?
周瑛莘边走边道:贪名逐利,好大喜功。
谢秋石只觉不可思议,讶道:什么名利?什么功?
周瑛莘却似不愿再多说,只道:你的童子比我更清楚。
谢秋石立刻看向濯泉。
仙君。濯泉忙道,您下界历劫之后,桃源仙君一席空缺,天帝便命燕逍暂持事务,代您统管人间。
谢秋石笑道:怎么,他偷懒了?
哪里只是偷懒!濯泉气鼓鼓道,他竟胆敢冒领仙君桃源君的身份,在人间受香火供奉,要不是这次朱眉姐姐拆穿了他,他还不知要瞒到什么时候呢!
我没记错的话,谢秋石假作斟酌道,他在人间明明号作武陵。
武陵就是桃源,桃源就是武陵。濯泉急道,他本不是仙君,怎么用得起仙君的尊号?只是偷换了名号,混淆凡人耳目罢了仙君若留心看看,便知道凡间神龛里供的朱冠神像,仍旧是照您的模样绘的呢!
谢秋石哑然,细想之下燕赤城确实多年来鲜少束冠,那顶朱冠更多时候仅是躺在他床头的梨木小几上,藏品般擦拭把玩得干干净净。
既如此,怎么罚得这般轻。他讪讪喃道,骗我骗天帝还骗天下人,合该狠狠地按在地上,打三百下板子!
濯泉连声附和,一旁颍河也讷讷点起头,倒是周瑛莘眉头一跳,脚步顿了顿,停在一堵窄窄的石门前:仙君,燕逍在里面。
谢秋石还没回过神来,只唔了声,没开门。
周瑛莘道:可是要在下先通报一声?
谢秋石又唔一声,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疑问,只是尚未来得及问出口,周瑛莘已然推开了石门。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夹杂在草木清香中扑面而来,谢秋石只觉这清香熟悉异常,仿佛已陪了自己远不止短短几年,而是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岁月。
走进门中,第一眼见到的却并不是面壁而坐的人影、地上散乱的刑具、或是斑斑点点的血渍痕迹,而是针对石门的那一堵雪白的如冰玉般,至今散发着幽幽冷光的白墙。
燕逍。周瑛莘沉声道,仙君要亲自提审你。
谢秋石呼吸一滞,只觉自己不仅是在提审,还有些提心。
唆唆布料声响起,那幽黑的人影从暗影间转出来,果然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目与神姿。
谢秋石小声自言自语道:燕赤城。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在忙开学,鸽了一段时间不好意思
尽快恢复频率!
第81章 铁槛审孤莲(二)
那人应声抬眸,眉目糅合在幽暗间,光影暗藏,如星星绿焰。
谢秋石心中一动,忽然掉头拔腿就走,临走还拖了周瑛莘一道。
周瑛莘一头雾水,眼瞧着那搭在自己手臂上削葱玉尖似的手指,心里却不甚惶恐,面上强自镇定道:谢仙君?
谢秋石笑道:周瑛莘,把你的衣服脱了。
周瑛莘闻言大惊,两条浓眉绞在一处,愕然道:这是何故?
快脱。谢秋石长眉一挑,折扇一点,摆足了仙君架子。
周瑛莘面色微变,手指搭上了衣领处,口中却讷讷道:仙君召幸燕逍一人也该够了
闭嘴!我就是要换身衣服恫吓恫吓他。谢秋石啼笑皆非,耳畔泛上一阵薄红,给爷脱!
两人再进得自省室时,燕赤城仍坐在玉璧前,只不过换了个姿势,支着一条腿,手指轻轻扣着膝盖,听得人声也不惊讶,只是回过脸,对着满面难色的周瑛莘点了点头。
他气定神闲,仿佛不是囚笼里的戴罪之身,而是此间主人,眸中浓郁的深绿也黯淡了些许,乌黑的双目一如沉静的夜湖。
然而沉寂寡淡的目光在触及周瑛莘身后之人时,突然溃不成军,燕赤城蓦地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一步,又戛然顿了足。
只见眼前,一身绛红仙官袍的青年拂开高大的武仙,踏着轻云信步,甩袖走进门来他头顶腰间配着七彩琉璃饰,头上高束碧玉翡翠冠,朱红长袍色泽浓郁,有如酱色,更衬得半露的皓腕雪颈净白如玉。
谢秋石甫一入室便对上燕赤城的眼,当即莞尔一笑,碧冠上的流苏随之轻摇,一颗翠玉悬至额心;再往下,一双明目如桃华灼灼,薄唇如斜叶轻扬,端的是风流华美,神采飞扬,称之神人再世也不为过。
燕赤城只觉这一眼如飞白浓墨斜泼在空寂的百年时光之上,硬生生灼痛了他的眼,叫他伤痕遍布的左手复又刺痛起来。
桃源君他低声道。
谢秋石闻言动作一顿,压着嗓子嗯了声,在袍角遮掩的角落轻轻踹了周瑛莘一脚。
周瑛莘面色一绿,只得照二人不久前对好的台本清了清嗓子喊道:逆臣燕逍,桃源仙君渡劫归来,屈尊降贵,亲自审你,还不速速跪下?
燕赤城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如实物般沉沉压在谢秋石身上,恍若未闻。
谢秋石被他这样庄重地瞧着,有些心慌,却愈发好奇,干脆一转扇柄,冷笑一声,戏道:燕逍,你听不懂人话么?
燕赤城仍然死死地盯着他,过了半晌才道:桃源君想问我什么?
他声音沙哑,提及桃源君三字时咬音极轻极柔,像是在耳语一般,直摄人心。
谢秋石耳阔微红,脸上却强绷着不变颜色,游刃有余地扯谎:燕逍,我素来待你不薄,你下界自封为仙,心中诸多筹谋算计,为何要瞒我?
燕赤城双目微动。
谢秋石自然没有错过他的神情,当即一摸下巴,压下嘴角,心道:随口一说,倒是说中了。
两人僵持片刻,无人置词,谢秋石轻咳一声,只得又半猜半套地问道:瞒我倒也罢了,为何还要骗我?
燕赤城垂下眼,不再看着他。
谢秋石笑容一垮,心中大叫:竟还骗过我,回头拿大鞭子狠狠地抽你!
他气着气着,干脆支起折扇挡着半边表情,冷声喝问:你是哑巴么,燕逍?
燕赤城仍未作应答。
谢秋石恨不得冲上去踩他的脚,又怕露馅,只得徐徐往前走了步,啪一声合了扇,拿扇柄挑起燕赤城的脸,逼他看自己的眼睛。
燕赤城本就比他高半个头,他废了好大劲才挤出个居高临下的懒散讥笑,声音轻飘地问:燕逍,既然你不答,我就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为何杀我?
静室霎时落针可闻。
细微的咔嚓声隐隐想起,燕赤城似乎捏紧了拳头,谢秋石一皱眉,下意识想去看他的左手,就听一声闷哼,眼前之人忽然捂住口唇,指缝间细细溢出血丝来。
谢秋石当即忘了自己还在演戏,刚要开口,就见燕赤城忽然扣住他的肩膀,将他往身前一拉,继而越过他朝一边目瞪口呆的周瑛莘,哑声道:出去。
周瑛莘看向谢秋石,谢秋石飞快地点了点头。
周瑛莘踯躅在门前,又喊了声:仙君。
出去。谢秋石道。
周瑛莘这才退出门外,又往里看了片刻,才阖上大门。
谢秋石只觉肩上的手掌压得他隐隐作痛,斑驳的血迹洇进暗红的官袍中,他心中亦是思绪纷杂,目光闪烁,想开口说什么,又不知如何诉说。
谢秋石。他听见燕赤城低声道,似是在隐忍着某种情愫,细听之下,竟似有些许哀求,不要再演了。
谢秋石怔怔抬头:哎?
燕赤城摸了摸他的侧脸,手掌插入他的发丝间,将他的发冠扯下来,一头凌乱的青丝铺满了绛装。
谢秋石套在过分宽大的红袍中,颇有些像偷穿长辈旧衣的稚子,眉目间尚有几分茫然无辜,声音也有些磕绊,带着小小的鼻音:你你看出来啦?
燕赤城低低地嗯了声,揽着他将他用力抱在怀里,垂下头,额头顶着他的肩膀,小憩般合上了眼睛。
燕赤城。谢秋石不满地晃了晃,你都看出来了,怎么还吓成这个鬼样子?
燕赤城没说话。
谢秋石抓着眼前的乌发扯了扯:你是不是做贼心虚哎哎哎?你干什么?
燕赤城忽地将他打横抱起来,走到那堵雪璧前放下,然后在他面前,俯下身,单膝跪在地上。
谢秋石瞪圆了眼睛:燕赤城?
燕赤城抬头温和地看着他,无奈道:不是你要我跪么还要审我,那现在审罢。
没让你真等等,谢秋石盘腿坐着,往前倾身,和燕赤城鼻子贴着鼻子,我真的是他们口中的谢仙君?在下凡历劫?
燕赤城道:是。
你是冒牌货?这些年一直在冒用我的身份?
燕赤城面上波澜不惊:是。
谢秋石啊了一声,抬起头,双手捂着脸,小猫洗脸似的把整张脸都搓了一遍,才回过神来,问道:为什么?你是不是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燕赤城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也没有应是,而是点了点头。
谢秋石沉吟片刻,才问道:那你后不后悔?
不后悔。燕赤城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不后悔。
谢秋石怔怔看着他,薄唇几度开合,终是没有再吐出一句话。
燕赤城目光微暗,突然抬掌将他按在光洁的石壁上,一边扯下那身过分宽大的官袍,一边细细吻上了那抹淡到几乎和玉璧同色的嘴唇
一场肃穆的审讯终究因为满室的春情无疾而终,两人分别多日头一回肢体交缠,有如久旱逢甘霖,不约而同地将那几句千斤坠似的讯问抛在脑后,也不顾门外后者的周瑛莘,径自取起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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