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凉容(35)
第66章 雪刃向亲兄(二)
诚如谢秋石所说,死人坡下,并不比坡上来得太平。
祝百凌身披轻甲,头戴银冠,枪缨如火,披风烈烈。她横枪挡在死人坡前,柳眉斜飞入鬓,声音冷冽:燕赤城,你敢引我来此,却不敢与我决一死战,莫不是心中还有儿女情长?
燕赤城却不为所动,仍旧负手立着:令坚口中的狐鸣鬼哭,我听来倒像尸婴啼泣。你究竟做了什么?
祝百凌听闻那婴字之时,面色已青白如铁,待仙君说完,更是怒从心起,喝道:你竟敢问我做了什么,你怎么不问问自己百年前,在这桃源村做了什么?
燕赤城面色一沉:果真与当年之事有关?
很惊讶?祝百凌冷冷一笑,是不是以为自己做得够干净,没留半点隐患?
她说得咬牙切齿,燕赤城却恍若未闻,兀自从袖中摸出一卷乌绸,当着祝百凌的面,一点点展开。
紫薇帝君手谕,仙君声音沉沉,嗓音带了丝暗哑,他一边念,一边看着祝百凌的脸色,祸村桃源,逆行天道,亲近鬼魅,包藏污邪。前有活人生祭,供奉鬼母,后有暗结鬼胎,意欲兴复鬼族。因其屡教不改,履诫不通,现命瀛台宫燕逍代行诛邪涤秽之业,永绝后患,若能将功补过,可封仙君之位,若办事不力则究其诛仙之罪。
你念这个,想证明什么?祝百凌冷道,证明你就是他秦灵彻的一条走狗?
天帝圣目通察万物,我既然还活着,自然证明当年确实没有留下后患。鬼胎之事,也已随着那十三个孕母亡于尘埃。燕赤城抬眸看向她,所以我才要问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祝百凌对上他深碧色的双眼,与他对视半晌,忽而大笑:好你个燕赤城,妄杀满村无辜才坐上这仙君之位,竟还敢将这荒唐残虐的圣旨当做丰功伟绩诉诸于口,来我面前耀武扬威!你问我想做什么?你先吃我一枪,再问我想做什么!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红缨便如风中凌霄般抹开,雪尖疾风骤雨般点像燕赤城面门。
燕赤城微一皱眉,袍袖一拂,神兵枯心横空而现。
他并未进攻,仅是驾枪相挡,左掌运劲轻轻一拍,身体微微后仰,四两拨千斤地卸了神兵倾压而来的万钧之力。
祝百凌一击不成,抬起一掌削向他颈侧,她所修虽是刚猛万分的功夫,体格却终究比寻常男子修长瘦削几分,这气吞山河的招式由她使出来,少了些泰山压顶之势,却多了几分陡行险坡的灵活诡谲。
燕赤城自不会与她双掌相对,仍是矮肩避开,一退数米,几乎被她逼进那桃源村死人坡,幽幽大阵无声运转,暗蓝色的火舌悄然燃起。
燕朱眉。仙君沉声道,你当真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
祝百凌抿唇不语,兀自紧逼,两人一招一架转瞬间便过了数百招,她眼前忽然一空,对峙之人竟没了踪影!
祝仙子当即回头,只见燕赤城安静地立在她身后,登时咬牙切齿:你既能用仙术,便堂堂正正交手,何必躲躲闪闪,像个废物般畏手畏脚?
我无意与你交手,也不关心东陵异闻。燕赤城道,随手荡开迎面刺来的一枪,叫你来,不过是为了替旁人一问,你若不答,便也罢了。
燕、赤、城。祝百凌怒喝,百年前在此地,你口中也是一句无意与你交手,一句莫妨碍我做事,我在你眼中永远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你把我当成什么?你身为我兄长,可曾把我当做平起平坐之人看待过?!
言语间,枪杆碰撞,火花四溅,燕赤城拧眉恼道:桃源村每年以孤儿寡母为活祭,只为向鬼道换取一年风调雨顺,后来更是遣十三女以身饲鬼,只为怀上鬼胎,帮鬼道躲过灭族之祸。燕朱眉,你平生最恨此行,为何在这一事上始终冥顽不灵?这么多年竟依旧怀恨在心,甚至敢动了谢秋石
怎么?祝百凌劈起一掌,冷冷道,碰了你的逆鳞,你又要发疯么?
仙君双目一沉,抬掌相迎,两掌相对之际,刹那间地崩山摧,鬼火尖啸,惊雷焚天,骤雨倾盆!
我若是发疯燕赤城缓缓抬头,他并未束冠,一头长发随风而舞,沾湿的发绺下,一双仿佛藏锋的眼睛冰冷如霜,这世间早已没有你幽冥教了。
语毕枯心枪白缨一甩,枪尖破空而来,迅如雷电,竟发出一声长嗡,祝百凌却并未害怕,反倒哈哈大笑,双刃交触之际,她高声道:好!好!今日我必要你也尝尝被逼到绝路上的滋味!
锵的一声,两柄枪杆交叠在一起,长长划拉出一声尖啸。
燕赤城道:我何曾将你逼上过绝路?
锵
你自然不会记得!祝百凌道,你眼中只有他,你又看得到什么?
锵
锵
我看得到桃源村的诡计恶行,燕赤城冷笑,看得到你不分黑白,执迷不悟。
锋锐的枪刃沿着枪身疾走,发出几乎能刺破耳膜的尖鸣。
桃源村,桃源津,本是为了供奉桃源仙君而尽其所有的良民善户。祝百凌一边招架一边道,桃源仙君何时垂目看过这片土地半分?连年天灾,久日虫患,颗粒无收!除了求鬼,百姓又当如何?
燕赤城面色一冷,骤然喝道:他本是踏月遨游逍遥九天的仙人,谁要世人妄自信他、拜他、降任于他?苦恶饥贫本是人间定数,是修身之劫道,若只知求仙人矜怜,人又凭何为人!
铛
一声漫长刺耳的爆鸣后,两人同时后撤,双刃交锋时留下的火星仍然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起经久不衰的硝烟气。
祝百凌抬起双目,深黑如夜的眼睛中没有一丝光亮,她看着燕赤城半晌,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那又如何?
燕赤城皱眉:什么?
成王败寇,进存退亡。祝百凌咬牙切齿道,嫌恶这世道,便要将世道拿到自己手中为此,求仙又如何?求鬼又如何?逆行倒施又如何?不顾人伦又如何?
仙君愕然,定睛看去,只见祝百凌眉眼间拢着一阵淡淡的黑气,不可遏制地沿着天庭游走。
朱眉!燕赤城喝道,你入了邪道?!
祝百凌冷笑不理,提枪尚欲再战,忽闻不远处传来喧嚣阵阵。
二人齐齐回头,但见死人坡上黄埃散漫,尘土滚滚,似有万马千军驱驰而来!
燕赤城面色微动,径直撇开那祝百凌,腾云而起。
燕仙君!一个苍迈的呼喝声响起,白须管事飘在半空,喊道,接好了!
燕赤城忙张开手臂,就见那令坚远远拽着个白影,在空中打了会儿二人转,才唰的一声,把那白影甩了过来。
那白影如离弦之箭,又似归巢之鸟,气喘吁吁地借力一跃,纵身投进燕仙君怀里,直把燕仙君撞退了半步。
谢秋石燕赤城轻轻喊了声。
白影探出头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蠢货!
仙君哑然。
蠢死了蠢死了蠢死了,简直愚不可及,蠢笨如猪,一想到我这么个黄花大闺男竟然被你这蠢物糟蹋了,我就恨不得以头抢地,把阎罗王喊出来让他给你下辈子选个机灵点的母猪肚子投胎。谢秋石一边骂一边屈起手指,伸到唇边,吹了声悠长嘹亮的口哨,吹完继续骂道,这祝妹子的脸都憋黑了还要和你拼枪法,你看不出她要用仙术?看不出她在拖你时间,激将你?你是八百岁的仙君还是八岁的小孩,啊?
燕赤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仔细往他全身上下看了圈,没见着伤,才轻道:抱歉。
风声簌簌,哨音之下,一只洁白的雪鹤翩翩而来,谢秋石纵身跃上鹤背,将口中那蠢笨如猪的仙君拉上来,顺势又冲祝百凌扮了个极其扭曲的鬼脸,便一搂鹤颈,扬长而去。
回武陵!谢掌门站在鹤颈后,长身玉立,白衣翩跹。
他一声令下,仙鹤冲天而起,脚下的祝仙子、人面塔、死人坡,都渐渐成了小小的黑点。
谢秋石遥遥看着脚下种种,脑内飞速转过方才所见所闻,长吸一口气,仍不解恨,便回过头,抬起一脚,狠狠踩在了仙君的锦靴上。
第67章 桃源起业火(一)
仙鹤碧霄白翅破风,日行千里。
两人静坐了许久。
燕仙君眼看谢掌门的腮帮跟个牛皮水囊似的,一会瘪一会鼓,一双招子明亮清澈动个不停,藏不住半点心思。
还生气吗?燕赤城忽然凑上前,用指腹刮了刮他的脸,你一人进那荒村,可有受伤?
谢秋石翻了个白眼:你不长眼啊?
仙君眼含笑意地嗯了声。
谢掌门呸了他一口,指了指眼前:坐。
燕赤城如他所愿盘腿对坐在他面前。
谢掌门道:交代。
怎么?燕赤城挑了挑眉,你要命我自省罪名?
谢秋石扑上去就要扯他的脸,他轻轻抬袖挡了,趁势捉住谢秋石的腰,谢秋石没忍住咯吱一笑,他便把人搂着打了个转,背对着自己抱进怀里。
臭东西。谢秋石骂道。
燕赤城轻声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谢秋石哼了声:你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仙君摇头:我不打算骗你。
得了。谢秋石耸了耸肩,我武陵十大刑具都不在手边,这笔账先记着我问你,东陵尸婴之事,金缕衣,祝百凌,这里面的破事儿你究竟知道多少?从实招来。
燕赤城道:在来此地之前,我同你一样,一概不知。
谢秋石不信:我听你和那大妹子的对话,却不像是如此。
此事说来话长。燕赤城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云团上,百年前,我与她曾在这死人坡前起过争执,起因便是东陵桃源村兴起的一桩尸婴之祸。彼时紫薇帝君命我料理此事,我便
你便用枯心枪屠了整座桃源村。谢掌门接口道,低声喃喃,那青棺里十三具女尸其实是你做的。
仙君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你杀了她们,祝百凌却守着她们,命人替她们扫墓守灵,日日祭拜,又在死人坡前施术相护,不让你靠近分毫。谢秋石抬起头,捉着仙君一缕长发,扯了扯,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燕赤城道。
嗯?谢秋石讶然,她是你亲妹妹,你怎么会不知道?
朱眉自幼便不爱依赖于我。我们虽相依为命过很长一段时日,但她无时无刻不想着从我身边离开,无所依托地活下去。燕赤城轻声道,后来,我找到了归心之所,她亦开始云游天下,直到我奉命下界诛灭鬼胎,我们才再度相见。
谢秋石眨了两下眼睛:在桃源村?
燕赤城抚了抚他的双目,点了点头,徐徐道:桃源村曾是鬼道飞龙川流经的第一个凡间村落,经年侍奉鬼道,常以活人生祭饲养鬼魅,以换风调雨顺。在众鬼覆灭前夕,一众村民竟变本加厉,选出十三名村女,承孕鬼胎,意图以凡人之身,保下鬼道血脉。
谢秋石道:于是你将她们都杀了?一枪穿心?
燕赤城:是。
谢掌门唔了声,许久才问:除此之外,你还将整村人赶尽杀绝,没留下一个活口?
燕仙君微微蹙眉,才道:是。
是天帝的命令,是不是?谢秋石又问。
是。燕赤城下意识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疤痕累累的左手。
你怕什么。谢掌门却笑道,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秉公执法冷血无情。
燕仙君一怔,许久才叹道:你就算知道,也不会只跟我闹一次脾气。
谢秋石闻言当即皱起了脸,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会,相继失笑。
谢掌门的肩膀这才稍稍放松了些,他颇为轻快地问:然后呢?这和祝百凌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那几个村女怀的是她的孩子?
燕赤城无奈道:怎么可能。顿了顿又道:燕朱眉眼中,凡事女子都要重过男子几分,她本应比我更憎恶这借腹怀胎之事,也更厌恶寄生鬼道的桃源村人。然而那日里,她却不知为何,中了邪一般,誓死护在村口,甚至不惜与我刀刃相向。
确实有几分奇怪。谢秋石枕在他胸口,往下靠了些,沉吟道,祝百凌所修乃是无情之道,以万物为刍狗,以万民为器用,这十三女与她非亲非故,纵使是因她而死,也不该令她牵挂至此想必这中间还发生了些你我不知道的,待武陵一事了了,倒是得再来探一探。
仙君笑道:怎么,不做你的逍遥掌门了?
谢秋石嗤了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看我像是能挑大梁的人么?岑家那小孩儿,还有姓伏的那个,领出来往壁龛里一塞都比我像神仙。
燕赤城讶然,居高临下扳着他的脸打量片刻,摇了摇头:你更像神仙。
俗话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谢秋石啧啧两声,一击掌,道,又被你岔开去了百年前那鬼胎之事既然已经尘埃落定,今个儿这一出出的又是什么原因?幽冥弟子分发金缕衣,把村民活活变成一到晚上就哭着叫娘的鬼胎,幽冥仙子又暗中饲养食锦虫残害武陵派众弟子,鬼道眼看就要复苏,你们那嫉恶如仇的天帝却又不把这当一回事儿了?
燕赤城摇头道:我久居小镜湖,对于天庭之事罕有耳闻,只是你不必担心,无论祝百凌如何盘算,这鬼道要复苏,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谢秋石哎了声,疑道:这又是为何?
余素清受天劫之日,我曾教过你,燕赤城定定看着他,道,凡人生于天地间,朝生暮亡,若想跳离轮回,长生不死,便要锤炼所践之道,直至超然物外,心无所依。
我自然记得。谢秋石笑道,凡俗魂魄需要依赖肉体凡胎方能存在,肉体受寿数所困,人便会生老病死,若有朝一日,道行超然物外,便可舍了凡胎,羽化为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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