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免费阅读-了仲未饮茶(40)
也没说正是因为此事,待到归朝论功时,孟海没有选择继续掌兵,而是随同澹台雁进宫当了随侍。
澹台雁隔着衣服按了按那道伤疤,时过境迁,仿佛仍能从狰狞的痕迹一窥当日惨烈。
那时候的她,一定非常、非常喜欢褚霖吧。
喜欢到能够跨越下意识的反应,替他撞上尖利的匕首。
想到此处,那道已经愈合的伤疤竟又火辣辣地幻痛起来。
澹台雁按着小腹面色如常,只是声音带着点喑哑。
我父亲他澹台雁清了清嗓子,晋国公也知道我有伤,是吗?
孟海再迟钝也知道澹台雁为何有此一问,嗫喏着低下头,没敢说话,
先前在晋国公府别苑时,澹台雁心中便隐隐疑惑谋国大事并非一人一日功,其中干系牵连甚广,若不是有十足信心确定澹台雁一定会站在母家一边,澹台阔秋不要说要求她盗取虎符了,他压根儿就不该提起此事。
澹台雁已是大衍皇后,是天下一等一尊贵的女人,位尊已极。如若事成,澹台雁了不得就是个公主或者长公主,日后身家性命都要依托父亲和异母幼弟;如若事败,不要说全族倾覆就在眼前,澹台雁更会背负千古骂名。
她根本没有必要造反,也没有理由造反。
除非她这个皇后当不长久,除非除非她生育有碍,无法绵延后嗣。
可是,这是她的伤啊!曾经她最相信的亲人,最崇拜敬爱的父亲,竟以此作为可供利用的助益,为自己的大业增添筹码!
曾经教她认字、抱她骑马的父亲面容逐渐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则是权欲熏心,野心勃勃的晋国公。
澹台雁的呼吸变得急促,一下比一下更重,但胸肺好像被身上重重衣带勒紧了,饶是她如此用力地喘气,却仍如身陷池底一般窒息。
苍白的面色泛出不正常的嫣红,胸腹越来越憋闷,澹台雁脑中一阵晕眩,趴在榻边干呕起来,然而这几日她少食寡欲,什么也没能吐出来。
娘娘!孟海连忙拉过铜盆垫着,轻轻给她拍着背顺气,娘娘这是怎么了?来人
澹台雁拉住她:不必唤人。
可是
我没事。过了那阵恶心劲头,澹台雁急喘几口气平息心跳,又恢复了平静,我受伤的事,都还有谁知道?
当年娘娘在军中受伤,事发突然,大家反应不及。再后来,陛下又是那样的反应,众人难免心有猜测,所以
澹台雁曾经化名谭娘子披挂上阵,为一军主帅的事情不是秘密,征战之人难免见伤见血,再结合起这些年澹台雁一直未有身孕的事情,就算不清楚当年细谨之人,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二。
这也是为什么,褚霖再如何表露对澹台雁的钟爱,外间的臣子们始终不息送女入后宫的心思,这也是为什么,外间废后之议从不停歇。
多可笑啊,澹台雁的伤,分明是为了褚霖,是为了大衍所受的伤,到头来,却成了他们用以攻讦的疵瑕。
当初许松蓝因为无子而不齿于人,如今澹台雁也因为同样的理由受人诟病,她们母女俩的境况,何其相似。
后来澹台阔秋有了喻兰,有了澹台彦昭,众人便都等着许松蓝去死,许松蓝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消磨中,逐渐崩溃麻木。
她绝不能变成那样。
我要走。
走?娘娘要去哪儿?
孟海不明所以,仍想着该如何劝澹台雁让人进宫请脉,毕竟娘娘现在的情形着实不大好,却见澹台雁的神色逐渐变得坚定。
我要离开九成山,离开京城。澹台雁扶着孟海的手,直直看向她,孟海,你同不同我一起走?
离、离开京城?孟海不明白话题怎么会转到这个方向来,娘娘
你曾经说过,是我救了你的命,你也只会效忠于我,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自自然是真的。
那么,若有一天我同陛下立场敌对,你会站在哪一边?
自然是娘娘这边。这次孟海答得很快,却又道,娘娘,属下不知道您究竟是听谁说了什么话,但陛下同娘娘这么多年的情谊不至于就要走到敌对的份上啊!
澹台雁苦笑道:我也希望不会有那一天。
褚霖对她确乎是有几分真心,上回在九成山遇刺时,褚霖种种作为做不了假。
可是当初澹台阔秋对许松蓝亦是全然真心相许,甚至不惜与宗族长辈对抗也要迎娶她为正妻。到现在,他们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更何况,褚霖明知她很有可能无法沿续后嗣,是个没有未来倚仗的皇后,却仍是选择分化玄武军,削减她的权力。若澹台雁是个寻常世家女子,即便没有亲生骨血,也可倚仗外戚坐稳皇后宝座。
可偏偏她因为许松蓝的事情与澹台阔秋有了隔阂,不肯对背叛过自己的父亲再托付信任。
那些以往想不通的事情都明白了,为什么失忆前的她明明手握兵符却没有交于澹台阔秋,为什么明明没有谋反的意思,却又答应盗取虎符,同澹台阔秋虚以委蛇。
那些看似矛盾的举措,到如今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玄武军远在千里之外,只剩一个名头,澹台雁手中兵权形同虚设,想要坐稳皇后的位置,唯有依靠外戚。
她不过是想自保而已。
澹台雁处境这样艰难,褚霖他知道吗?
失忆前的澹台雁为何与褚霖离心,为何坚决不肯同迁九成山,是不是因为
褚霖他分明知晓一切,却放任了这样的结果。
毕竟一个无权无势,无所依仗的皇后,一个功高震主,手握重兵却不得不身居后宫的皇后,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吗?
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褚霖。若不是他,澹台雁根本不会受伤,根本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
澹台雁越想越心惊,到后来,竟然一瞬对褚霖生出深刻而偏执的恨意。
那恨意之深之重,饶是她很快从中清醒过来,仍是不免生出几分惧怕。
我失忆前是什么样子,你也清楚。澹台雁垂下眸子,纤长睫羽在她眼下透出淡淡阴影,再在这里待下去,我只怕我只怕我
只怕会真正恨上褚霖,在这日复一日的恨意折磨中,变得面目全非。
孟海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心底却有几分偏向了澹台雁。
她陪伴在澹台雁身边多年,亲眼目睹了澹台雁是如何一步一步变得沉寂的,当年在玄武军中,大家过的都是苦日子,忍饥挨饿,朝不保夕,哪里比得上在宫中的锦衣玉食,可是那时候的澹台雁,却比在宫中宝相庄严的皇后娘娘更鲜活。
若是没有这场失忆,她几乎都要忘了,澹台雁曾经也是个会哭会笑的小姑娘了。
瞧她神情坚定,孟海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点点头。
娘娘既然想好了,孟海会一直陪着娘娘的。孟海道,只是属下总以为,陛下和娘娘不至于此
好了,闲话都不必再说了。澹台雁直起身,也不知是在怕谁反悔,既然决定了要走,过所盘缠都不可少,咱们得先商量出个章程来还有母亲,晋国公府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她也不必留在京城。咱们得想个法子,既不能引人注目,又能
她们要一起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充满算计,充满勾心斗角的泥淖。天下之大,总会有她们容身之处。
澹台雁兴致勃勃地谋划起来,充满干劲,同先前半死不活的样子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孟海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只能挠挠头,同她一起计划起来。
说曹操曹操到,外间宫人敲了敲门,禀报道:娘娘,晋国公夫人来了。
澹台雁瞧了眼外头的天色,几近黄昏,晚霞余晖染的天边一片橙红,间或还有深深浅浅的紫色云彩。天都要黑了,许松蓝这么晚也要进宫拜见,想必是有急事。
左右两人已经商定好大概路线,只剩些许细节,孟海收好手稿:娘娘,属下这就去准备身份过所。她有军职,又有从前军中同僚的路子,行事倒比澹台雁方便些,只是娘娘,您真的想好了吗?
澹台雁睫毛一颤:你去办就是,我阿娘还在外头等着呢,别啰嗦了。
孟海复又叹了口气,满脑袋都是之后褚霖将如何盛怒,而这盛怒又将如何都降临到她头上。
想着想着头发都要炸起来,可是澹台雁如此坚决,孟海也不再劝她,只得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澹台雁搬到前廷来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然而许松蓝一直蜗居家中,竟成了最后才知道的人,是以她进宫时仍旧如往常走了命妇谒见的路,从后宫走到前廷来,颇费了些脚程,许松蓝在殿门前略站了会儿才被引进门。
屋里头燃着炭盆,厚厚的帘帐将寒气阻隔在外,许松蓝眉头下意识一松,很快又紧紧蹙起来。
阿娘这么晚还急着进宫,是有什么事儿么?
啊,我许松蓝好似才发现时辰不早了,慌乱又歉疚地摇摇头,我只是想尽快进宫见娘娘,竟没发现这么晚了,当真是失礼。
她尴尬地笑了两声,待抬眼看清澹台雁的脸后,又是一惊。
娘娘这是生病了么?
短短几天没见,澹台雁瘦了一大圈,脸色也是惨白的不像话,透着不自然的红晕。
许松蓝来得太急,澹台雁方才还同孟海说得热火朝天,一时便忘了整理形容,连忙回身遮住脸,说她最近贪凉着了风,没什么大事。
这这时节怎么会着了风呢?不如还是宣天冬进宫来问个脉
许松蓝自己就是医女,医道高妙,小时候澹台雁和父亲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许松蓝自己就能开方煎药,从不假手他人。
澹台雁只觉得连舌根都泛着苦。
天冬哥哥已经进宫来瞧过了,说是没什么大事,连药都没让我喝。只是说她忧思过重,叫她多多休养罢了,澹台雁转开话题,阿娘别操心我了,倒是阿娘这样着急进宫,是为了什么事呢?
上回言天冬进宫问脉,分明说许松蓝的情形已经好了许多,肯喝药了,也能在院里走走了,还说许松蓝同贺夫人相约几日之后去登山赏枫。但眼下澹台雁看她却比先前更加憔悴几分。
许松蓝身在深宅内院,平日里能见到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人,除了澹台阔秋,还有谁能让她急着进宫找澹台雁。
可是真要开口时,许松蓝又觉得难以启齿。
她和澹台雁是母女血亲,可澹台阔秋同澹台雁亦是亲生父女,她眼巴巴地跑来找女儿为她出头,这实在是
许松蓝欲言又止,澹台雁不免有些着急,伸手握住她的:阿娘,是是姓喻的她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
许松蓝连忙摇头,喻兰同她一样,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本就是阴差阳错的事,再怎么怪也怪不到喻兰头上去。
说到底,晋国公府的事情就是一本烂账,许松蓝想要怨愤也不知道该去怨谁,若不是被逼到极致了,她今天也不会匆匆跑进宫找澹台雁。
娘娘许松蓝正要开口,忽而又发觉不对,娘娘的手怎得这样凉?
这一点疑惑,牵扯出更多可疑之处来,许松蓝环视一圈,屋内燃了几个炭盆,连她都觉得热,怎么澹台雁的手还是如此冰凉。
且凑近了看,澹台雁眼下的乌青如此明显,还有她身后那未经整理的床榻
许松蓝忽而一怔,澹台雁分明就是生了什么病症,强撑着才来同她说话的。
她知道,这些年来艰难的不仅仅只有她一个人。韦氏祸乱在前,澹台雁这个皇后当的本就如履薄冰,澹台阔秋身为外戚却不肯退让避嫌,反而仗着先前的军功联络党羽,擅专弄权,臣子势大,便是对皇帝不利,父亲和丈夫立场不一,澹台雁夹在中间,只有比她更苦的。
可是她一个后宅妇人,连管家大权都掌控不了,又因尊严和一时意气困守京城,不肯再同澹台阔秋和解,连自顾尚且不暇,又怎么能帮到澹台雁呢?
如今,甚至还要劳烦病中的女儿为她伤脑筋
她这个当母亲的,实在是无用至极。
我方才才洗了手,没来得及烤火呢,瞧我,又贪凉了。澹台雁下意识缩回了手,这举动让许松蓝又是一怔。
冬日里需多保养,身边的人也该仔细着才是。原先要说的也不敢说了,许松蓝心乱如麻,只得牵出一个笑来,娘娘也不必担忧我,不过是午下在家里发了个噩梦,惦记着娘娘,这才来得着急些,还望娘娘不要嫌弃我一个妇人心思重了。
澹台雁连忙摇摇头:阿娘肯来看我,我哪里会敢嫌弃的。
许松蓝只略坐了一会儿,便说天色已晚要赶在宫门落钥前离宫,澹台雁告诉她,原先说好的殿宇已经收拾出来,可以留她在宫中暂住一晚,但许松蓝仍旧不肯留下。
澹台雁只好作罢,反正过两天就要走了,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阿娘先别走,稍等我一会儿。
澹台雁想了想,到桌前提笔写了一张短笺,吹干之后折好递给许松蓝。
阿娘把这个收好,莫让旁人看见,两日之后再打开。
许松蓝依言伸手接过,正要收起来,又被澹台雁按住手。
阿娘,一定一定要在两日之后打开。
一起走目标太大,混出行宫之后再去晋国公府别苑接人时间也来不及,先前澹台雁同孟海已经商量好了,其他东西都由她们二人准备,许松蓝只要到时候在城外等待汇合就行。
澹台雁神情严肃,许松蓝不由得也带上几分谨慎,点点头应好。
许松蓝带上纸条走了,外头天色彻底暗下来,澹台雁仍旧坐在原地,直到满室昏黑,暮鼓响起,她钻回床上,蹬掉软鞋,扯起被子盖过头顶。
打眼一看,谁也不知道有人躲在床上,唯有传出的细碎哽咽泄露了她的所在。
近来崔家动作越来越多,即便搬到明德殿附近起居,路程上较梧桐殿已经进了许多,但褚霖好像因为这点便利,更加能在明德殿内待得住,回来的时辰也没比以往早多少。
今日或许是朝中并无什么大事,待到鼓声敲完一遍,褚霖便提早回来了。
褚霖的步伐急促,皇帝仪仗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无人通报,殿中行走的宫人们见他掀袍跨过殿门,惊吓之后连忙跪下伏拜。
参见陛下。
皇帝却看也不看他们,大步流星地往里走,直到退开屋门走进去,见到灯火通明中,静静倚在榻边的澹台雁时,他一颗急躁的心才逐渐稳下来。
陛下回来了,要先洗漱么?
褚霖没有回应,只站在原地呆呆站着,深黑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她,不错眼珠。
陛下?澹台雁又唤他两声没见应,趿拉着软鞋走过来,惊呼道,陛下怎么出这么多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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