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免费阅读-了仲未饮茶(17)
且她在太安寺一样要挨打,在太皇太后身边,虽然也是挨打,但好歹还能有顿饱饭吃。
喻静妩想得很明白,喻氏给不了她依靠,她唯有自己靠自己,在夹缝中争出一条生路来。而要保住这条小命,第一重要的就是能忍。
忍饿,忍疼,忍住羞辱,只有忍住了,才能有机会。
喻静妩没犹豫,走进满屋脏汉的店家,随便买了最便宜的墨锭便出来反正崔从筠也不可能碰这东西,能少花一点也是一点。
主仆俩刚走出门,却见前方拐角处有个眼熟的背影,个头在男人堆里也是鹤立鸡群,一身半新不旧的旧袴褶,脑袋上是乱七八糟的短发,随便用一条布巾包起来。
这副形容在行宫里是独一份,在外头倒是不显眼,喻静妩直到瞧见她侧脸才能确认那是孟海。
皇后娘娘的贴身随侍,来这市井之地做什么?
娘子,奴没看错吧,那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侍女捂住嘴,压低声音道,她也是来置办东西的?
喻静妩瞧了她一眼,没说话。
皇后金尊玉贵,连崔从筠都不肯用的东西,怎么会用到皇后身上去。孟海出现在这里,必然有古怪。
咱们跟上去看看。
娘子
喻静妩没管侍女的阻拦,执意跟在孟海后头。可也不知是不是喻静妩的装扮太过显眼了,孟海步伐很快,转过两三个街角人就没影了。
人跟丢了,喻静妩站在坊市正中,突然有人斜插出来拦住她。
娘子好巧,我家主人邀您上楼一叙。
来人穿着汉人衣裳,脑袋用半新不旧的布头包起来,露出高鼻深目的一双眼睛。
突厥人?
喻静妩皱眉侧步,侍女挡在她身前骂道:你知不知道我家娘子是谁,哪里来的田舍汉也敢随意攀扯,不要命了!
突厥人眼带笑意,向喻静妩作揖道:喻家娘子,奴的主人有一桩生意要同娘子商谈。他压低声音,正是同中宫有关。
喻静妩仍旧没看他,侍女又呵斥他几句,转而对喻静妩道:娘子,别理这疯汉,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突厥人并不恼,仍旧秉着笑意道:喻娘子,良机难得。
喻静妩突然道:你家主人在何处?
突厥人朝她作揖:正在楼上。
喻静妩微微抬头去看,酒肆二楼正有人凭栏往下看,他穿着大衍衣服,虽仍是高鼻深目,却比其它突厥人多了几分清隽。
秋猎仪典要在九成山举行。澹台雁摩拳擦掌,准备不但要在仪典上胜过褚霖,还要在狩猎中大展身手,也不算枉费了自己多日以来的辛苦。
可是,等到秋狝这天,她却天不亮就被拔起来穿礼服。
澹台雁展开手,任由宝橙和宝绿往她身上挂衣服。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此为四时仪典重礼,自然是要穿袆衣戴凤冠。
里三层,外三层,澹台雁迷蒙着眼睛,等凤冠带到脑袋上时陡然惊醒。这身行头要从行宫一路顶到九成山顶,她扶着额头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屏风外头走,褚霖居然还没整理好。
时间急迫,两人自然是又共用一间净室。
褚霖也是双臂平展,十来个宫人高举托盘过眉,玉内官一样样按照顺序,将衣服绑在褚霖的身上。
对,是绑。澹台雁疑惑地看着那些小布条:这也算衣服?
褚霖笑了。玉内官则一脸的不赞同:娘娘切勿玩笑。天子服制,衮冕黻珽,带裳幅舄,衡紞纮綖,昭其度也,这些一样都不能少。
澹台雁读过《左传》自然晓得他在说什么东西。帝王衮冕,意在警惕克制,每一样都有规矩,像是要从衣着上开始,将皇帝牢牢锁在原地,不得越礼。只是从前只在书上见到,现下看着实物,一时反应不过来。
冕服穿好,十来个宫人退下,又换上另一批人,这回他们托盘上举着的则是各式金银玉器,还有一柄大铁剑。
这是充耳。褚霖见她瞧得有趣,便一一指给她看,又笑道,别的都能省,只有这个不行。若丢了充耳不闻,只怕有人今晚就要睡不着觉了。
陛下慎言。
玉内官对着皇帝时,一向是各种吹捧,各种附和,听见这话却难得变了脸色。
褚霖想了想,也退让道:是朕失言,多谢玉卿提醒。
说完,却仗着比玉内官高些,越过他的脑袋朝澹台雁眨眨眼。
玉内官自然发现了这等小动静,倒也没理会,而是继续为褚霖穿戴。
皇后失忆了,皇帝的脑子也跟着回去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玉内官牵出方才穿衣时留着的各种钩环,一一将礼器摆上去。然后双手捧着铁剑递给皇帝。
铁剑玉首为饰,收藏在木质剑鞘中,上面刻有繁复的花纹,还有一些贝壳镶嵌。褚霖将剑插进腰间大带,展展衣袖。
这样一身仪服十分繁琐,且显得负累,可穿戴整齐之后却别有一番威势,澹台雁瞧惯了褚霖随和的样子,现在竟有些不敢直视天颜。
玉内官见她连看了好几眼那佩剑,笑道:娘娘有所不知,从前许多贵人都以木剑假代,或是将各式礼器刻小一圈减重,如此便能轻省些。但咱们陛下威仪不凡,身体强健,不必使那些手段,也能震得住这一身礼器。
他夸的真心实意。像褚霖这般严格遵守礼制的确实是少数,古往今来多少皇帝,总有人想在这上头做文章,倒也不是不尊礼仪,只是这一身琳琅礼器太过负累,有些人穿戴整齐之后,甚至要宫人扶着两边架起来才能勉强走动。
像褚霖这样穿戴好后,能行走自如的,确实是少数。
可这话停在澹台雁耳朵里,就又像是吹捧。
她托腮看向玉内官,有时候玉内官在夸奖褚霖时,她会一不留神把他错看成孟海。
这毫无底线吹捧人的习惯,究竟是谁先带起来的?
换好衣裳之后天都快亮了,澹台雁和褚霖被扶上乘六驾的天子车架,从御街一路通往九成山山顶。皇室宗亲、朝廷重臣也都穿着礼服或乘车或步行地跟在后头,队伍从山腰一直拖到山脚,远远看去很是壮观。
山顶祭台已经准备好,主持祭礼的是太傅裴是非。
裴是非两颊瘦削,胡子飘长,穿着一身宽袍广袖,比道士还更仙风道骨几分。裴是非不是世家出身,而是高宗时的科举状元,除了太傅的头衔外,他亦是尚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人称右相。
左相崔敬晖背靠清河崔氏,崔氏门荫遍布朝廷各个部门,而裴是非也桃李满园,门下弟子遍及朝野。右相与左相官职相当而身份截然不同,于政见上多有分歧,是以两方弟子也隐隐有分庭抗礼的趋势。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开裴是非,左相早前便告病,说不能来参加祭礼,要延后到中秋宴才能到行宫。
裴是非是状元出身,文采斐然,他念完祷词,澹台雁和褚霖敬香祝祷烧黄符,紧跟着的便是宁王等宗亲,奇异的是,连时苏胡息也跟着上山了,背着手到处看,时不时露出嫌弃的神情。众人专注于祭礼,倒是没人有功夫理他。
澹台雁等得百无聊赖,侧过头眺望远处的城池,四四方方,内有整齐网格,格局极类棋盘。
陛下,那是京城么?
澹台雁去过的地方不多,只知道京城的格局便是四四方方,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褚霖愣了一下,摇摇头,玉藻碰擦出清脆的响声。
阿雁,京城太远了,在这里看不见。他伸手指向城池,那里是行宫,在它周围的是各坊。他笑了笑,阿雁认错也不奇怪,这里的坊城类同京城,都是以一样格局建造。
和京城一样的格局?
澹台雁转回头,看见祭台底下乌泱泱一片的朝臣宗亲,这些人原本在京城深深扎根,却因为各种原因被迫前往九成山。
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褚霖是要迁都吗?
这事太大,她没敢说出口,也很快将它抛到脑后。澹台雁依旧按照礼仪跪拜,磕头,燃香祝祷。
祭拜天地的仪典完成。宫人们撤下香案,摆放好箭垛,玉内官从旁牵出两匹马来。
澹台雁眼睛一亮。
终于,终于到这时候了!
澹台雁掐着手,极力按耐住心中的激动。
她练习了这么久,练习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有机会打败褚霖了!
黑黢黢的眼睛又圆又亮,褚霖不由无奈道:阿雁就这么想回家?
当然想,但同时,澹台雁也想要能打败一回褚霖,好好出一口恶气。
她挑起眉毛斜睨他一眼:陛下要食言么?
褚霖笑道:朕当然不敢。真要是食言了,只怕阿雁下一箭对准的,就是朕了。
礼仪官敲响鼓,仪典开始。褚霖没再多言,接过缰绳便飞身上马,动作潇洒自如,并未受到层层衣物和礼器的阻碍,琳琅金玉在空中碰擦,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
等等,澹台雁瞪大眼睛:我们是要这样骑射,穿成这样?
澹台雁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裙,精致袆衣上绣满珍珠和各色宝石,还有金线绣制神鸟。她这一低头,脑袋上的凤冠跟着往前一拽,差点把她拽个跟头。
她以往都是穿着轻便的胡服练习骑射,没人跟她说祭礼时是穿袆衣凤冠啊!
褚霖也没料到有这个变数,但他很快一笑:阿雁要食言么?也不等澹台雁回答,他轻喝一声,纵马慢慢往前走。
澹台雁抿着唇,拽着缰绳想了想,将手递给一边站着的孟海:搭把手,把我托上去。
孟海依言扶着她上马,澹台雁扶着凤冠调整下姿势,一样驾马追到褚霖身边。
祭典上只有三个靶,按照仪程,只要帝后箭矢都在红圈范围内便算礼成,只是澹台雁和褚霖之间另有协议。
褚霖先行,他随意搭弓射箭,箭头正中红心。
招箭班举起小旗:一中!
箭靶上立着一支箭,这怎么比?
澹台雁暗道褚霖耍赖,但这已经是他们常练的把戏,于是澹台雁毫不客气,拉弓射箭,箭簇直直扎入剑杆,连带着另一只箭簇一起,深深扎紧草垛。
招箭班犹豫道:中!
澹台雁得意地朝褚霖笑笑,褚霖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次搭弓引箭,射中第二靶中心。
二中!
中!
两人玩得不亦乐乎,不知这一幕已然掀起轩然大波。
朝臣们眼睁睁看着祭礼重典之上,皇帝每箭正中靶心,皇后却将皇帝的羽箭直接炸开,毫不留情,一点也不愿掩盖自己的野心。
再联想到皇后曾上马征战执掌兵权之事
已经有人忍不住悄声道: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不少人也跟着附和:身为女子却不懂谦卑辞让,如此张狂,如何堪为国母!
往前陛下空置后宫,还有人说是陛下不爱声色,修身养性唉,国母如此善妒,将来国本不稳,这就
女子刚强如此,阴阳颠倒,有违天理!
将气氛推动到顶峰的是第三箭。
褚霖依旧驭马至箭靶前方,搭弓引箭,忽而一阵风过,腰间佩剑往前倒了一下,褚霖没防备提前松手,箭簇虽仍然命中箭靶中心,却偏了一点点。
这也算中,是以招箭班又一次举起小旗:三中!
箭射出时褚霖就发觉不对,他很没办法的看着澹台雁,却见她一脸志在必得的笑意。
招箭班都看不出他的失手,澹台雁却明显发现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天子一眼重于九鼎。澹台雁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陛下可要愿赌服输,千万不要食言。
只见她志在必得,抬起下巴一笑,将弓拉满,松开弦。
箭簇迅疾地飞出去,只见一丝火光闪过,澹台雁的羽箭稳稳扎进草垛,甚至连箭簇都埋没进去。而褚霖所射中的那支箭竟被弹飞出去,落在地上。
招箭班举起小旗:中!
赢了!
要不是时机不对,澹台雁简直要跳起来高呼。
若说方才两箭只能算打成平手,那这一箭,澹台雁就是堂堂正正地赢了褚霖。
阿雁果真神射手,朕甘拜下风。
褚霖无话可说,只能故作失落地叹气。而澹台雁则得意洋洋地勾起唇角:陛下不必自怨自艾,只要不和臣妾比较,陛下还是很厉害的。
澹台雁知道自己其实是占了点天时的便宜,可她难得胜褚霖一次,自然是该怎么得意就怎么得意。
褚霖一直看着她,见她笑了,自己的唇角也轻轻勾起。
这副景象落在某些人眼里,便是皇后狂傲至极,压制得皇帝抬不起头来,只能自怨自艾地苦笑。
皇后如此不知收敛,妇德何在!
牝鸡鸣晨,越俎代庖,这简直是
有人低沉着声音补充:国将不国!
饶是他们群情激愤,在礼仪大典上也只敢悄悄议论,却听见一边有人鼓掌高声道:好!娘娘好箭法!
澹台雁被这声大吼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居然是她堂兄澹台彦明。
澹台彦明见她回望过来,还饶有兴致地招招手:娘娘当真神弓手,若我壁州军中人人都如娘娘一般,臣也就能少发点愁啦!
孟海也反应过来,跟着拍手叫好,朝臣中也有稀稀拉拉几个人跟着鼓掌。
澹台彦明当然是故意的。他是武将,偏偏又站在文臣的边上,澹台雁中一箭,那堆酸腐儒就嗡嗡一阵,再中一箭,就又是嗡嗡一阵,吵得他还以为耳朵里进苍蝇了。
这些苍蝇还只敢躲在暗处,澹台彦明一回头,所有人又抱着笏板低下头,假装不曾开口。
等澹台雁中了第三箭,那嗡嗡声蓦地放大,澹台彦明再转过身,却见那些文臣不再遮掩,而是一边议论一边冲前头翻白眼。
澹台彦明忍不了这气,立刻高声给澹台雁喝彩叫号本来嘛,就算她不是自家堂妹,这一手好箭法也值得声喝彩。
澹台雁不知细谨,只觉得他大约脑子有病,回身瞪了他一眼。澹台彦明不明所以地挠挠头收回手。
嗐,箭法好就是好,这丫头怎么还禁不得夸呢,真是太谦逊了。
虽然中间发生些波折,但祭礼总算是完满地结束了。按照祖制,接下来众人该在九成山上安营扎寨九日,以思先祖创业之艰辛。
澹台雁连中三箭,潇洒快意,喻静妩远远站在太皇太后身边看着,不禁现出一丝钦羡。崔从筠眼尖瞧见了,自然又要拿她撒气。
崔从筠身份高,连营帐也是独一份,她拖着喻静妩的头发进去,一巴掌把人打在地上。
废物,废物!崔从筠一脚踹过去,踹得喻静妩面色惨白,捂住肚腹蜷起身,我看你是真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把我当傻子骗呢。崔从筠冷笑道,你这么想死,我今晚就把你送到崔珞的营帐去。
崔珞是龙武军左郎将,此次也随行圣驾秋猎。崔珞生性残忍,比崔从筠更爱折磨人,就算是弄死了也是有的。
崔从筠拽着喻静妩的头发就往外拖,喻静妩连忙挣扎着求饶:娘子、娘子,奴有法子,奴现在就有法子!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