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嘉(143)
等长到五六岁,能自己找食物了,我们才会被聚集起来,并不是要教授什么东西,而是用作诱饵。
你想一想,一支商队走到半路,看见几个浑身伤痕累累的孩子,怎么会不升起怜心,而那些孩子把刀插进他们心脏的时候,又是什么表情呢?
是震惊吗?不是的,我看了那么多遍,他们的脸上是茫然,还有没散去的关心,后面就没有了,因为他们已经倒了下去。
希日娅把声音放得很低,或许是怕被和云儿玩得正欢的塔拉听见。
过了几年,上路的商队都提高了警惕,这招就不实用了,他开始另想其他的办法。
他把部落里的女俘虏放出去,然后把我们几个女孩混在其中,装作逃亡奴隶的样子,这样又能骗过很多人了。
我长得瘦弱,身手又最好,所以这种活动,每次都有我,往往是上一次的伤还没好,又有了新的命令,不过有了伤口,反倒更逼真一点。
那些俘虏也会听你父亲的命令吗?
希日娅没有明说,但杭絮明白,对方话中的每一个他,都是指她的父亲。
火焰发出哔剥的爆响声,塔拉发出小小的惊叫,她转过身子,把炉子里受潮的木头挑出来,安慰了几声小萝卜头,重新转过来。
当然会听,她们不敢不听。
她的声音还残留着面对孩子时的温情,但神色却是冰冷的。
她们大多有孩子,没有孩子,也有姐妹或母亲,有亲人在,怎么敢逃出来。
他在无聊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让人放开围栏,这时候总会有人以为得到机会,拼命地逃啊逃,好不容易跑远了,但抬头一看,原来他们就在远处等着。
这些逃跑的女人不会被杀死,但她们的孩子会死,不是一刀砍头的死法,他们把孩子裹上皮革,扔到空地上,几十个人骑着马反复奔走,直到把那个孩子碾成肉泥。
你说,她们怎么敢逃跑呢,在她们的眼中,不管逃多远都能被追上,不如好好留下来,还有一点活命的机会。
你的母亲也在里面吗?
希日娅摇头,不在了,我刚出生的时候,她就死了,听别人说,是为了保护我,被狼给咬死的。
她死了也好,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痛苦,早些死,反倒是解脱。
等我长到十二三岁,跟我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只剩下一半不到,死掉的那些,一半因为各种任务,一半是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被他给杀的。
这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命令,会自己出去抢掠商队和女人了。我有一个哥哥,很受他的赏识,他的手段尤其多,每想出一种新的惩罚人的法子,就会受到奖赏。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明明在小时候,他还偷偷告诉过我,等以后长大了,一定要把那个人杀掉,带我们离开。
这就是你说的被同化吗?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你觉得残忍,不能接受,吃完东西就吐,整夜地睡不着觉,梦里都是他茫然的眼睛。
第二次杀人,你不吐了,做噩梦醒来的时候,安慰自己这是被逼的。
第五次第十次,你可以很冷静地擦掉脸上的血,把他们手上的戒指剥下来。
第一百次两百次,杀人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这个角度会不会溅上血,这支商队真穷,回去会不会被惩罚。
希日娅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纤细又修长,却并不白皙柔嫩,布满了茧子和伤疤,抚摸塔拉时,对方会眯着眼睛喊痒。
我在那时候,手上的血从来洗不干净,这不是夸大,血会渗到茧子和指缝里面,手掌总是鲜红的,还没等血洗干净,任务又来,又被染红了。
等到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的那位哥哥已经当上了首领,有了第十个孩子,不过他比上一位首领要仁慈些,不再让这些孩子自生自灭。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开始怀疑起了我。
他觉得那个人喜欢我多于他,生怕我会抢了他的位置,所以他开始谋划怎么杀了我。
我没有阻拦,权当不知道,任由他动作。
你不想活了。
谁想在那样的环境中活下去,我每一天都觉得痛苦和悔恨,但我又那么懦弱,不敢抛下自己的生命。
每次濒死的时候,我都在想,要不这次就不要努力,闭上眼睛等死好了,但每一次,我都不甘心地站起来,把对面那个人杀死,多活几天、多活几天,就这样,我一直活到了十八岁。
如果他的圈套再缜密一点的话,几年前我就该死了,但偏偏有那么一点漏洞,我原来想当没有看见的。
她自嘲地笑笑,但这不可能,我是个懦弱的人,只要有一点活命的机会,就会拼命抓住不放手。
我受了很重的伤,一路向西流浪,被哈萨捡到了。
绿眼睛只存在于那几个部落,我的身份很容易被猜出来,他知道后却没有杀我,而是把我带回了科尔沁。
后来的事,不用我多说,养好伤后,我嫁给了哈萨,生下了塔拉,一直到现在。
希日娅喝下酒罐中的最后一点酒,脸上带了点红晕,好了,我的事讲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杭絮注视着希日娅,对方的神色冷淡,偶尔投向塔拉的目光满是温柔,任谁也想不出来她有那样一段过去。
从你的外表,根本看不出来你当年的经历。
外表是最能迷惑人的东西。
她打量着杭絮,光看你和杭文曜的外表,谁能想到这是一对杀神呢?
就是我那位哥哥,也长得一副斯文模样,比中原人也不差。
额吉!
软乎乎的声音响起来,一个小萝卜头投入希日娅的怀抱。
云儿姐姐给我编的头发,好看吗?
塔拉抬起头,露出一脑袋的编发,它们被聚拢盘在头顶,最上面插了一枚玉珠子,这是云儿从自己脑袋上拔下来的。
这是草原上成年人的发型,但放在塔拉的脑袋上,却没让他变成熟,反倒多了奇怪的反差。
塔拉可不觉得,他总看阿布都哥哥编这个发型,如今终于有机会试一试,昂着脑袋,很为自己的新发型得意。
希日娅看着塔拉高高翘起的下巴,和那个发型,忍不住笑起来。
这笑声让塔拉察觉,可不得了,额吉笑我,是不是不好看?
没有。她连忙摇头,指腹拂过对方变得很快的脸色,是塔拉的发型太好看了,额吉高兴才笑的。
塔拉这才重新翘起嘴角,脸颊上有熟悉的痒意,他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额吉,痒。
话是这么说,小萝卜头却并没有后退,而是歪起脑袋,夹住了那只手,不让希日娅收回。
第211章 要是我死了,塔拉该怎
两人玩了一阵, 云儿凑到杭絮身边,忍不住感叹:塔拉跟娘亲好亲近啊,刚才跟我一起的时候, 乖乖坐着, 可没现在这么活泼。
杭絮撑着下颌望着这一幕, 她跟云儿有同样的感觉,希日娅跟塔拉在一起的时候, 总让人有种插不进去的感觉, 像是两颗心都贴在了一起。
塔拉年纪小,玩了一阵就有些困了, 希日娅用温水给他擦身体, 把衣服脱下来,放到床上,一进到被褥,塔拉便打起了小呼噜。
为了不打扰塔拉,几人默契地走出帐篷。
天色已经很黑了,她们在驻地的边缘,远处的灯火隐隐约约,寒风吹过, 刺耳的声音传进耳中。
三个人走到草甸的最高处, 明月就悬在头顶, 希日娅半转过身,看向杭絮, 你的好奇总算满足了。
差不多。杭絮回道。
对方勾起一个笑,剩下的你可以去问哈萨。
问他之前,我想再问你几个问题。
我已经把知道的都说完了。
不,这个你一定知道。
十年前, 塔克族是不是南下进入蓟州过?
希日娅皱起眉,你问这个做什么,那年他们确实南下过,但我没有跟随。
那他们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带着一个中原女人和七八岁大的孩子。
那次他们带回了很多中原人,你说的是哪一个,我怎么知道?
那个女人很独特,她非常漂亮,漂亮又柔弱,你要是见过,一定不会忘了。
杭絮回想着自己见过的丽夫人的画像,一点点描述,她很白,白得像羊脂玉一样,眼睛很亮,眉心总是皱着
漂亮的女人有很多
希日娅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忽然记起来,自己进入哥哥的帐子时,确实惊鸿一瞥过一个女人。
那时哥哥躺在床上,身下是女人细细的哭声,听完自己的禀报,他从被褥中出来,穿上衣服,没了男人的阻隔,她短暂地看清了那女人的脸。
白得像羊奶一样的皮肤泛着潮红,眼眶红肿,眉心蹙起,嘴唇微抿,涂了血一般艳红,乌黑的发丝黏在脸上,却并不显得凌乱。
纵使希日娅是个女人,也不禁怔愣了片刻。
那女人睁开眼,泛着水波的眼睛望向希日娅,神色满是哀求。
但下一刻,男人穿好衣服,返回床榻,捏住女人的下巴,狠狠威胁了几句,用皮毛将女人蒙住,阻隔了那双莹莹的眼睛,以及哀伤的视线。
希日娅收回目光,跟哥哥走了出去。
这数年前的惊鸿一篇,她本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但经杭絮一提醒。她发现自己竟连那女人的脸都没忘记。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我确实见过这个女人。
那你可曾见过她的孩子,那孩子有一双凤眼。
希日娅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似乎见过一两次。
哥哥把那女人看得很严实,她偶尔才见一两次,那女人不在床上的时候,身边总跟着一个孩子,孩子跟她长得有几分相似,气质却大不相同,一双凤眼冷飕飕的,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襟,瞪着靠近的每一个人,总让哥哥不喜,常常打骂他,这时候那女人总会流泪,出声阻止。
她将自己相关的记忆和盘托出,看见杭絮罕见地皱起眉沉思。
这对母子很重要?
杭絮笑笑,当然重要。没说原因。
希日娅没有问,她对塔克族的事并不关心,甚至有些排斥。
天色很晚了,你们走吧。她下了逐客令。
但杭絮没有做动作,仍站在原地,你还是想要去死吗?
希日娅顿住,这是你的第二个问题吗?
这是我对朋友的娘亲的关心。
对方沉默许久,摇摇头。
生下塔拉之前,我每天都在想,如果生孩子的时候,我难产死去了该有多好,但有了塔拉后,我突然就不想死了。
那么小的一个东西,缩在我怀里哭,脑袋动来动去找奶吃,哭得我心都软了。
要是我死了,塔拉该怎么办呢,他还那么小,不可以没有额吉。
她看向不远处的帐篷,那里透着微微黄光,帐内躺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咂着嘴呼呼大睡。
她低声喃着:塔拉半天没见到我,就要哭起来,我要是死了,他该怎么办呢。
我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我要看着塔拉长大,我要教他拉弓骑马,教他猎狼,给他讲故事,我要看着他成年,给他缝新衣,看他娶新娘,再生下一个绿眼睛的孩子。
希日娅转回头,月光下碧玉一样的眼睛望着杭絮,我不是个好人,手上沾了那么多无辜性命,死后是一定会下地狱的,但这一辈子让我好好过完。
不管下辈子是畜生还是虫豸,要怎样赎罪,我只要这辈子,就已经满足了。
使者大人,这一块可是非常稀有的白狐狸皮,一点杂毛都没有,你看看,放在中原能卖多少钱?
特木尔捏着一块皮子,发问道,但对方似乎走神了,于是他不得不又问了一遍。
嗯?
杭絮终于回神,接过狐狸皮,估摸出一个价格,特木尔乐得脸上开花,幸好没卖给那个人,差点就亏了。
特木尔把皮子往腰间一塞,赶忙回去跟商人讨价还价。
没有人打扰,杭絮又走神起来,集市闹哄哄的声音,丝毫没打扰她的沉思。
今天是容琤离开的第三天,有人从延风城传来消息,说那边的事又出了意外,还要再多待几日。
杭絮满腹的消息无人吐露,只好独自一人思索。
希日娅描述中的容敛,跟她印象中那人简直没有半点相同之处。
对方口中那个冷漠寡言的孩子,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幅模样,是伪装,还是真实的改变?
她猜测不出头绪,干脆搁置在一边,听希日娅所说,丽夫人似乎还留在塔克族,并不像容敛所说已亡故,如果可以见到她,说不能问出些东西。
下午的阳光很好,她不想回去帐篷,干脆席地而坐,从袖中拿出那张地图,同样平摊在地上。
嫩草已经长出了一小截,密而茸,毛毯一般,坐上去软绵绵的。
她把克诺依上游的部落一个个看过去,依着记忆找出了两个部落。
一个叫察哈尔、一个叫那牙勒,它们都是有些规模的部落,离克诺依的距离差不多,不到五十里。
她在三者之前连线,浅浅的刻痕正好构成一个端端正正的三角形,数个小部落点缀在三角形的内外,和谐极了。
使者大人,你在看什么?
特木尔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杭絮下意识收起地图,抬头看去。
青年的神色春风得意,两手空空,白狐狸皮已不见踪影,大约是卖出了一个好价钱。
他半蹲在自己的对面,眼神好奇地探过来,杭絮的动作快极了,他连纸上的半个字都没看见。
没什么,地图而已。
她把地图展开,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好像是克诺依的地图?
特木尔瞟了两眼,一下便看出来了,是在是额尔古纳河这个标志过于明显。
对。杭絮回答,低头继续看着。
想法很好,但如何实施是个难题,察哈尔和那牙勒没有参与过与中原的战争,她对这两个部落很不了解,如果他们的风俗封闭,比克诺依还难劝说,那就麻烦了
她的视线在地图上逡巡,看见左上角的一个小点,标着乌穆沁的名字,特木尔,你了解察哈尔吗?
问句脱口而出,杭絮便有些后悔,乌穆沁虽也在额尔古纳河沿岸,但与克诺依离得实在太远,足有好几百里,怎么可能了解。
当然了解了。
出乎她的意料,特木尔爽快回答,他也在地图前盘膝坐下,弯腰去看上面的字迹。
察哈尔是这里吧?他点着一块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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