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嘉(15)
杭絮看着嘴巴张合不断的容琤,思绪乱飘:这好像是第一次他对自己说这么多话,不对,还有那晚在马车上。
手腕上的力道越发收紧,不要去,好不好?,杭絮回神,注视着对方平静无波的神情,以及那双凤眼里难以掩饰的忧虑,忽地笑起来,而后将自己手腕上的桎梏取下,温柔却强硬反制住。
她注视着对方,一字一句有种奇异的信服力: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受伤,不会让你担心。
说罢抽身而去,走上比武台,留下容琤坐在原地,右手空空地握了握,像握住一段承诺。
阿布都早已在台上等着,手中握着一柄弯刀,这是科尔沁人常用的武器,刀刃乌黑反光,不知喝过多少鲜血。见到杭絮,他微晃刀身,露出一个文雅的笑:杭姑娘,又见面了。
杭絮右手反握那柄不到两尺的匕首,格在胸前,也道:六王子,别来无恙。
她之所以带着面纱,就是不想面对这种情景,但既然事情发生,那坦然应对也未尝不可。
比武一开始,杭絮就飞身靠近,阿布都不像阿娜尔,他绝不会因不耐烦和懈怠露出破绽,所以缠斗无用,只能最初就用尽全力。
阿布都将弯刀舞成一个完满的圆,以抵挡杭絮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然而杭絮最善用匕首,依旧能找出破绽,将刀刃逼近对方的皮肤,纵使只是微微见血,也多了数道伤痕。
阿布都向前几步,他厌倦了一味的防御,弯刀向杭絮劈砍,对方高高跃起,绕道身后,继续着主动攻击。
杭絮的每一击都不做无用功,挥向阿布都的致命处,而对方也并非无用之人,每一击都能用弯刀格挡,并找机会回击,但杭絮身体轻巧,总能避开。
久久不分胜负,渐渐的,阿布都的动作变得缓慢,杭絮得手的次数多了起来,在又一个大破绽出现时,杭絮逼近,,匕首就要刺向阿布都,然而对方诡异地笑笑,原本无力握着弯刀的右手速度骤然加快,刀柄击向杭絮的颈脖。
杭姑娘,你中计了。,他说,诱敌深入,本就是战场上该掌握的东西,他力气极大,这一击下去,最少也会让对方失去行动能力。
杭絮神色不变,只是看似用尽全力的匕首突兀失了力气,整个人如游鱼一般,滑到阿布都身后,对方的攻击落了空,杭絮的匕首却架在他的颈脖上。
六王子,你才中计了。,她微微笑起来,反将一军,她可比阿布都多打过不知多少场仗。
第23章 你吃醋了
刀刃抵在颈脖的感觉是如此清晰, 那一点冰凉的触感似乎沁到了血液里,让全身的温度都降下来,他毫不犹豫地服输。
我认输。, 他干脆道。
杭絮闻言也利落收刀, 阿布都下意识摸摸脖子, 那里只有一道破了皮的痕迹,连血液也没流出来, 她的刀法竟精妙至此。
关注着战况的皇帝见胜负已分, 此刻畅快地合掌,笑道:可还有人向上台一比?
台下众人无言, 德福见状不用皇帝示意, 立刻上前道:此番宁朝与科尔沁使臣之比,由镇北大将军之女,杭絮获胜。
皇帝又道:朕从不反悔,之前说谁胜出就连升两级,对你也是一样,从八品的供奉,如何?,他说这话时满脸含笑, 哪有半分不愿意。
台下宁朝的将士立刻欢呼起来, 他们大多属于杭文曜麾下, 对自家的小将军自然支持万分,而以右丞相为首的几位老臣, 虽满腹反对,但碍于外国使臣在,也不能公然进谏,让皇帝反悔。
杭絮垂下的手指微微蜷起来, 心中半分是意料之中,半分是惊讶,她上台可以说是一时兴起,但潜意识何尝不是把皇帝那句赏赐放进了心里,抱了几分期待?她知道皇帝是个开明之人,可骤然听见,难不免惊讶。
她思绪飞转,面上却不显,恭敬行礼谢恩,便退下台。
容琤不知什么时候就等候在台下,杭絮正好在想着事情,一个不查就被对方捉住手腕。她手腕用力正欲挣脱,看见捉她的人是眉头紧蹙的容琤,就卸了力气,由着他上下查看着自己身上有无伤口。
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容琤终于放了手,眉心的皱痕消失,杭絮这才开口,台上被封赏时宠辱不惊的神色散去,眼尾扬起来,倒有了几分炫耀:你看,我没有骗你吧,一点伤口都没有。
容琤看了她很久,直到杭絮自己都未察觉的撒娇炫耀神色散去,变成疑惑,这才说: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而后转头便走,遮掩脸上来得迅即的热意,倒还不忘握着杭絮的手腕,拉她一起。
*
一场比武结束,众人散去,两人也准备起身准备离开,却被一个意想不到之人拦住了路。
见过小叔叔。,一身骑装的青年向容琤行礼,动作散漫,看也不看杭絮一眼,等到容琤皱眉问:何事?时,又忽地转头正向杭絮,一双细长的眼眯起来,笑眯眯道:今日第一回 见小婶婶,倒让我大吃一惊啊。
这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嚣张态度,让杭絮回想起那日在宫内纵马之人,她嘴角微勾,毫无诚意地笑起来:三皇子今日一见,也让我十分吃惊。
三皇子容敛像是没有听见杭絮的话一般,自顾自道:我原以为小婶婶不过是个空有外貌的漂亮摆件罢了,没曾想竟然有如此好的身手,让我着实有些惊讶,倒想试一试了。
容敛的话像赞赏,但听来总让人感到不适,容琤原本不耐的神色变得厌恶,凤眼微敛,显出几分骇人的气势,他上前几步挡在杭絮身前,逼近容敛:我还从不知道,你在长辈前会如此放肆。
杭絮在容琤身后,踮起脚微微探头,去看容琤少见的发怒模样,还有些好奇,面对自己时,他永远是温柔内敛的,让杭絮几乎忘了成亲那一夜,容琤骇然的模样。
可她心中早已没了那时的慌张,因为杭絮知道,容琤的这副模样永远不会朝向自己。
连杭絮都会忌惮,容敛自然不能在容琤的怒气中淡然处之,他依旧笑着,笑意却淡了许多,向后退了好几步,嘴里狡辩:小叔叔冤枉我,我哪里不尊敬了。
杭絮从容琤身后钻出来,面对着容敛,也是笑着,不过明显真诚许多,她诚恳道:不远处就是比武台,我下手不知轻重,如果三皇子不怕被我断了手脚的话,也不是不可一试。
闻言容敛浑身一颤,他看着杭絮,对方实在太过真诚,似乎只要他答应,下一刻就会把他扯上比武台,再打断手脚。
他摆摆手忙道:我方才不过是说笑而已,小婶婶怎么还当真了。,又道父皇还有些事找我,我先告辞了。
说罢便匆匆离开,引得一旁观战已久的阿布都若有所思。杭絮一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阿布都,眉尾微挑,朗声道:六王子前来,所为何事?
阿布都回神,上前拱手行礼:见过瑄王,瑄王妃。
见他如此守礼,杭絮不禁有些感慨:我可不记得阿布都是个这么守礼的人。
阿布都粗犷的脸笑起来:进了京都,自然要守宁朝的礼。说起来,我记忆中的杭小将军,也跟现在的模样大相径庭啊。
杭絮也笑道:毕竟是有了家室的人,自然要沉稳一些,不能再冒险了。
此话一出,竟显得杭絮是个在外打拼的男人,而身旁脸色微红,强撑冷静的容琤,自然是在家等候的妻子了。
阿布都哈哈笑起来:杭小将军果然是和那时不同了,一年前,你就算赢我,也不会如此轻易。
杭絮笑容收敛下去,只摇摇头道:人总是会变的。
前世的她年少轻狂,随喜欢抱着兵书学习,但学的都是些阵法、战术。无论是行军还是比斗,从来不屑于使用这种示敌以弱的阴险手段,但重来一世,只要可以赢,不管是什么方法,她都可以用一用。
阿布都前来,只不过想同杭絮叙叙旧,如今说了几句话,也准备离开,临别忍不住感慨:以往我们在战场上相遇,是敌人,互相抱着仇恨战斗,如今没了战争,希望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杭絮把手伸出来:我亦如此。
阿布都也伸出宽厚的手,在容琤含着冰碴的目光中握住杭絮,只一瞬就放开,而后毫不留恋转身离开。
只是没走多远,又回身,眼中带了沉思:杭小将军,我刚才来得早,将你们与那个男人的争执看在眼里。草原上的人常常依着直觉行事,在我看来,他就像一只躲在暗处的狼,时刻等着在猎物身上撕咬下肉。
闻言,杭絮的神色也沉凝下去,她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你的提醒。
阿布都这才放心离开。
回程的马车上,一路无言的容琤忽地开口:你同科尔沁的六王子,十分熟悉的模样。
杭絮昏昏欲睡,没察觉到他语气的奇怪,下意识点点头:自然很熟。,打了不知多少场,能不熟吗?
对面没了声,她有些疑惑,睁开眼看去,容琤端坐着,嘴角微抿,一副气闷的模样。
她来了兴趣,连睡意也飞到九霄云外,挪得离对方近了些,揶揄道:怎的,我与他熟悉,你不高兴?
容琤将头侧开,嘴硬道:没有,我不过随便问问。
杭絮却不罢休,越发靠近,最后右臂撑在车壁,离对方的脸不过毫厘之距。
容琤向后退,却退无可退,脊背紧紧贴在车壁,稍稍一动就能碰到杭絮的手臂,他只好将头侧到另一边,几缕碎发搭在脸颊。
你、你要做什么。
杭絮却不回应,她的左手也没空着,抬起来捏住容琤的下巴,只不过微微用力,对方就顺从地仰起脸与她对视,鸦羽般的眼睫细碎地颤动着。
她线条柔和的杏眼愉悦地弯起来:你在吃醋对不对?
没有!,睫毛颤动的幅度忽地加大。
好啦,杭絮也不逼问,颇有耐心地解释我跟阿布都打了那么久,怎么会不熟悉呢,不过是对敌人的熟悉,半年前,我们还互相想着置对方于死地呢
捏着容琤下巴的手忍不住摩挲了一下,嗯,果真是像玉一般,还是红玉。
马车突兀停止,车夫在外面喊起来:王爷,夫人,到王府了。
紧贴车壁一动不动的容琤像是听到什么赦令一般,推开杭絮,匆匆说一句:我先下去了,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留下杭絮在车厢内若有所思。
隔着帘子还能听见车夫的喊声:王爷,是车厢太闷了吗,你怎么热得脸都红了啊?
*
夜深,杭絮沐浴完毕,独自一人在内室看书,橙红的烛火微微跳动,房梁上传来三声微弱的敲击。
杭絮眼神微凝,握着书的手微微收紧,下一刻,地上就出现一个身着黑衣之人。
那黑衣人单膝跪地,声音粗哑不辨男女:少主,你要的消息收集好了。
她点点头:拿上来吧。
黑衣人呈上一个厚厚的信封,杭絮接过打开,里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着数页,最上面一张,赫然出现容敛的名字。
她沉下心神,仔细浏览这一份容敛的生平,以及能查到的任何有关事迹。
早在那一日宫中容敛狂妄纵马之时,杭絮便起了疑心,没有缘由,依的只是一份直觉,这种事情不便向容琤询问,她便命令杭家篆养的暗卫去暗中查探,今日终于有了成果。
容敛,生母蒋氏,入宫二年生子,极受皇帝宠爱,位份至贵妃
她迅速扫过不重要的信息,来到一行:七岁入尚书房,夫子称温良恭礼,聪慧非常,有其父之风。
温良恭礼?杭絮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四个词与今日遇见的嚣张狂放之人联系在一起。
十二岁,母子二人被叛军所虏,三月而归,其母病逝,而后性情大变。
第24章 下毒之人
被叛军所虏, 杭絮目光定格在这一句上,被叛军二字吸引,回想起自己在书中看到的历史。
历贞二十五年, 先皇病重, 五皇子逼宫欲夺皇位, 还是七皇子的当今陛下联合建安王、永安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清君侧, 历时八月, 终于收服叛军。
彼时先皇已崩,新主未立, 国不可一日无主, 七皇子万般无奈,只得登上皇位。
当然,这只是史书上的记载,具体情况如何,却不得而知,就算杭絮曾好奇去问当年镇压叛乱主将的爹爹,对方也是避而不语。
当年三皇子的生母,是皇帝的平妻, 身份尊贵, 保护严密, 如何能被叛军俘虏?
杭絮食指轻轻摩挲纸页,忽地抬头问道:容敛的生母, 是什么背景?,此事与容敛关系不大,因此没有被写进资料中。
暗卫拱手回道:他的生母是当时的兵部尚书之女崔怜阳,我们查到他曾放言与女儿断绝关系, 京城无人不知,清君侧之时,保持中立,没有支持任何一派,皇帝登基后,他在府中自缢,除此之外,就不得而知。
杭絮点点头,继续看下去,后面几页记录了容敛这几年的行径.
崇元五年,无端辱骂工部尚书之子,并命令下人打断右腿;
崇元六年八月,因不喜尚书房夫子斥责,命人殴打,并推入湖中,救人时,夫子已溺水而死;
崇元六年十二月,闹市纵马,不满一农人阻拦,马蹄践踏致死;
崇元七年,看上寒门女子,欲纳为妾,女子不肯,强掳入府,三日后女子自缢;
崇元九年,入朝听政,丞相劝诫容敛,被当庭辱骂,丞相被气晕过去
杀人闹事、辱骂大臣、奢靡无度、行为不端每一件都恶劣非常,但从来清明公正的皇帝,对他的处理却次次都是轻轻放下,给受害之人足够补偿,却丝毫不提对容敛的重惩,怪不得容琤曾说他最受皇帝宠爱。
如此她喃喃自语,眼神放空,回忆起前世,两年后,皇帝病重,雄心勃勃的二皇子容敏在朝中支持颇高,至于三皇子容敛,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有关他的事,连是死是活也不记得。
杭絮直觉这里面藏着一个秘密,繁琐的资料中有一两条至关重要的线索,但却无法把它们抽出来。
容敛母子为何被俘、兵部侍郎为何自缢、他的性情大变、清正的皇帝唯在此事上的糊涂
她摁了摁太阳穴,将资料折两折,在烛火上点燃,对暗卫吩咐道:你继续追查,再派人注意容敛的行事,有异常情况就向我汇报。
暗卫低头正欲应是,远处却响起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外停住,接着是砰砰砰的叩门声。
杭絮心头一紧,将未烧完的纸扔到桌下,凛声问道:谁?,同时看向暗卫,对方心领神会,向她点点头,接着跃上房梁无踪。
小将军,我!,宋辛的声音响起。
杭絮松了一口气,走向门口,将门打开,宋辛的圆脸就出现在门外,他举着一碗药汁,笑嘻嘻道:我给你送药来了。
她侧身让人进来,嫌弃地瞥了瞥那碗乌黑的药,嫌弃道:我又没受伤,喝什么药,该不会你又想用我试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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