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轩-格格党(6)
也是,这杂拌儿地一年四季都是人,咱北宁的天桥,津门三不管,营都的洼坑甸,艺人们都是四处串场的,萤姑娘日后待着时间长了,这江湖把式也都能见着了。
在人流如注的天桥场子里穿行,尽管没有停下来驻足观看,但没走几步都是不同的场子和档子,也让洛萤看了个粗粗的热闹。
过了天桥进前门,路上的胶皮车就多了。
天气郁热,再加上一路走过来,洛萤穿着薄衫子也有些微的热意。
王小田抱着那纸兜子的青杏,与洛萤介绍熟悉着周围的店铺行当。
钱铺,金店,玉器行,绣庄子,国药铺,饭庄子......
洛萤走马观花,记着这些个地方,就见一辆又一辆的胶皮车跑的飞快,车上各坐着一位两位的时髦女子。
她只粗粗扫了一眼,身边又一辆胶皮车路过,带来阵阵的香风。
鸭蛋青的倒大袖旗袍露出芊白臂腕,小腿穿着丝袜小皮鞋,麻花双髻饰珠花,清秀婉婉。
又一辆胶皮路过,只见车上女子短卷发红唇,紧身的藕荷色薄纱旗袍,蕾丝衬裙若隐若现,容貌美艳非常。
仅仅瞧见了两位,就已经是真真的美人。
这大街上怎么突然出现这么多打扮时兴靓丽的貌美姑娘,还都坐着胶皮车,似乎是去什么地方?
洛萤初来如此时代,只能求教于身边的王小田。
小田叔,这些车上的姑娘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王小田时才的目光显然也在这一辆有一辆路过的胶皮车上,这不断路过的阵阵香风,试问周围之人谁能抵抗得住呢?
听了身边洛萤的问话,王小田嘴里一时有点发苦。
他当然知道这些姑娘是干什么的,去做什么,只是对着自己身边的小姑娘解释,总不太好意思说。
他琢磨了一下语言才开口:
这今儿个四月初八,过了立夏,就到了朝顶进香的日子,永定门外那丫头山上有庙会,老道观里供着侉娘娘,女儿家多去拜,大栅栏那头戏院近些日子上了新戏,许是逛完庙会去听戏。
洛萤听闻后点了点头,这时代的娱乐活动倒是不少,天桥场子到庙会,文化活动丰富得很。
她随口回了一句:这庙会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既然是拜侉娘娘,赶明儿我也去那丫头山上拜一拜,也好给我父供上长明灯。
却听她这言一出,王小田的身子顿时僵住,脸色变换逐步垮下。
萤姑娘,您若是想去供灯,咱们去曹道长那就行,这四月初八到十五,是京城的色节,去那丫头山上赶庙会拜侉娘娘的,多是京中花姐儿,这,这花姐赶秋坡,咱不好去啊......
听着小田叔苦涩的阻拦话语,洛萤终于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所谓花姐,正是青楼里头的姑娘们。
这段日子是人家花姐们去拜山赶秋坡,求行当保护神侉娘娘庇护的。
自古风尘女子都被绝大多数人视为下贱,寻常人家的姑娘哪好赶着这个时候上山进香的,那不就成了自甘下贱!
想着刚才的那些漂亮姑娘,洛萤恍然,是了,这个时候走在时尚前沿,潮流前端的除了归国的西洋留学生,接受新式教育的女学生,就是花姐们了。
花姐儿每年逛完庙会去听戏,如今在眼前的这般场景,相比也是京城每年四月的一景了。
洛萤知道王小田必然不想和她一个年轻姑娘具体谈论花姐如何,她转头问起了戏院的事儿。
只是听了她的问题,王小田却是摇了摇头。
这北宁城内听戏的人从来不少,票友丛丛,只是听个戏多少得有钱有时间,也能欣赏得来。
对于他来说,甭管是京戏昆戏,都跟那天桥上艺人唱的差不多,听不出什么大概来。
那上一新戏就去听一次的票友们,这兜里是有多少银元铜子儿,这要是去一次,王小田辛辛苦苦攒的棺材本可就少一块木头。
我不怎么听京戏,也不常去,名角的场子贵,天桥儿的戏园子倒是时常有不出名的角儿过来,偶尔听听也罢,具体却是说不出什么。
不过,崔子铭旬休的时候,倒是时常往那戏院剧院跑。
王小田转头提到了两人即将拜访的崔子铭。
走一路唠一路,总算是到了柳树胡同。
洛萤跟着王小田来到一处院落,看着他叩门,这大门上贴着门神彩画,颜色鲜艳,喜庆威武,只是看着门神画有些不均匀的褪色。
过了好半晌儿,才听见门口传来一句谁啊?,声音嘶哑,语调上调,似乎带了几分警惕。
子铭兄,是我,王小田。
听着里面门闩滑动的声音,大门拉开,就见一穿着皱皱巴巴长衫的瘦弱男人,他神情萎靡,看着王小田连带着身边的洛萤,问都没问就直接招呼。
赶紧进来。
等洛萤与王小田一进门,他又马上把门闩一插,锁得死死的,仿佛在防备着什么。
你怎么来了?这位小姐又是做什么的?
崔子铭没好气地问着王小田,看得出两人关系不错,贸然带着陌生人上门他也没说什么。
这是我们东家萤姑娘。王小田介绍了一句。
洛萤对着崔子铭拱手一礼,崔先生,我名洛萤,冒昧前来还请不要见怪。
东家?你东家不是洛......?
崔子铭刚要说什么,随后听着洛萤的自我介绍反应了过来。
姓洛,也是东家。
这位小姐莫非是洛大朝奉的女公子?失礼了。
两人被直接引领到院子内的一处桌椅,王小田把带来的青杏递给他。
崔子铭接过一笑,还是小田兄你挂念我,记着我就好这口儿。
他直接拈起一个塞嘴里啃两口:不错,够酸,我这嘴里可几天都没味儿了。
洛萤扫了眼这一进院子,除了正房外尚有东西厢房,小田叔早上还说,这崔子铭家里乃是遗族,一大家子,怎么一个人没见着?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咬了两口青杏的看着两人开口:我这家里也没备下茶水,两位今日上门有何事还请直说。
对方性格直接,洛萤也不打马虎直接开口。
崔先生,您今日闲赋在家,不知可愿来诚和当坐二柜?
崔子铭嘴里又塞了一个青杏正在大嚼特嚼,听了这话直接呛了一下差点喷出来。
咳咳咳,他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咳嗽,缓和了半天用长衫一抹嘴。
诚和当的二柜不是小田兄?我岂能去占了他的位置不成?
小田叔如今坐头柜,二柜之位正是空缺无人,他替我引荐了崔先生您。洛萤回道。
小田兄坐头柜......?那?崔子铭一愣,随后眼前这年轻小姐正是诚和当的新东家,霎时明白过来,他立刻正色。
崔子铭拱手一礼,恕我言语轻犯了,还请二位节哀。
他低头苦笑,这些日子孤身一人憋于家中,未能前往诚和当吊唁,实在抱歉。
家父令丧仪从简,并未对外报丧,您无需挂心。洛萤回着。
子铭兄,我看嫂夫人与老太太,还有孩子似乎都不在,你又一人憋在家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小田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院子内的异常。
听见他的话,崔子铭脸上苦笑更深,长叹一声。
说来话长,都是那个假蛐蛐罐惹的祸!
作者有话说:
嘤嘤嘤,别养肥我呀,会养死的!
【注】:《宛署杂记》载:戒坛是先年僧人奏建说法之处,自四月初八至十五止。天下游僧毕会,商贾幅辏,其旁有地,名秋坡,倾国□□竞往逐焉,俗云赶秋坡。
【注2】:侉娘娘为民间称呼,实际上就是碧霞元君娘娘,被京城成人娱乐行业认为祖师爷。花姐们赶秋坡后去听戏,也是传统。相关资料来源于秋原先生的《乱世靡音》
【注3】:天桥艺人部分,弹弓张,涉及背景相关资料来源于连阔如先生《江湖丛谈》
【注4】:本世界涉及各种资料过多,除文内引用的诗词谚语会在作话标注,其他设定时代风貌,市井生活,民俗习俗等资料一类如有需要,等到世界完结会整理出公示在作话和围脖上。
第9章迢迢长路9
◎蛐蛐儿◎
据崔子铭所说,自上月他在泰和当坐柜之时打眼,误收了那假蛐蛐罐,这将近一月的时间,他是一日渐一日的憔悴。
原本打眼,这在行当里本就是寻常的事儿,做这一行的,眼力虽然高超,但谁又能说自己真有那火眼金睛,保准不出错?
天下做伪造假之匠人如过江之鲫,顶尖的造假匠人做出的伪品更是令人真假莫辨。
只是这眼力的行当,打眼终归是一件丢人丢脸的事儿,对于古玩行,典当铺,一次打眼之后,谁知道你有没有第二次?
若是传扬出去,听闻你犯过错那客人的信任程度也要下降三分。
泰和当注重名誉,但崔子铭坐三柜多年,也是一点一点从小柜升上来的,本事在这里,也不会因为这一次的打眼就将他辞退,是崔子铭自请离去的。
将假蛐蛐罐误认成墨玉罐,我这实在是名声扫地,只怕日后不知给铺里添了多少麻烦,哪还有脸继续坐下去。
崔子铭一边苦笑一边叹息,他这个错误犯得可太严重了。
所谓蛐蛐罐,自然是用来饲养斗蛐蛐的容器。
而赵子玉,乃是旧朝制作蛐蛐罐的名家,几乎是宁朝北地一带蛐蛐罐的代名词,声名赫赫。
赵子玉的蛐蛐罐,古雅朴拙,泥无金星,宛如汉代玉璧,乃是珍品中的珍品。
那喜欢斗蛐蛐的贵人顽主们更是以赵子玉蛐蛐罐为荣。
因为价值高,赵氏蛐蛐罐的造假众多,市面上的真蛐蛐罐万不存一。
可崔子铭的这次打眼,并非是将那仿造的赵子玉假蛐蛐罐认成了真蛐蛐罐。
而是将浸透黑包的假蛐蛐罐,误认成了墨玉罐子!
时下市面上假蛐蛐罐横行,大家伙儿都知道是假的,那假货自然是假货的价钱。
没想到反倒是有人利用假蛐蛐罐做成墨玉般的样子,反其道而行之,让崔子铭这一朝打了眼。
那假蛐蛐罐也不知是如何浸透沤成的,浓色如墨,连质地我当时瞧着都与一般墨玉无二,一丝都没有瞧出个假来。
回想当日,崔子铭甚至觉得自己是被鬼给蒙了眼,只是那典当之人的面孔却是记不清。
这打眼的东西,要由打眼之人亲自处理,长个记性狠狠地记住这个教训。
崔子铭说,那假蛐蛐罐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是以锤子砸,又是摔到地上,被弄了个粉碎。
那假蛐蛐罐本身就是伪造的,又被二道贩子伪造成了假墨玉罐,说归到底,这蛐蛐罐的材质速来都是泥罐子,可不是玉。
那泥巴做出来的东西,虽然坚硬,但终归是泥,粉碎还是容易的。
可这假蛐蛐罐一经粉碎之后,却是崔子铭噩梦的开始。
当日处理了那假蛐蛐罐,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心里觉得又是丢人,又是愧于铺中,名声扫地,也不知日后他人如何看我。
我整个人也有些浑浑噩噩的,心里觉得实在对不住掌柜朝奉,便自请辞退还家。
那时候心情烦闷,收拾了东西也不想回家,带着包袱就去了前门四友轩家的大酒缸。
伴随着崔子铭的讲述,洛萤与王小田似乎被带到那日。
寂寂黄昏,崔子铭从泰和当小门出来,意欲掩面,只觉得多年信誉名声毁在了今日。
他心中寥寥,步子慢吞地在街上走着。
不想归家,身边是路过的行人与胶皮,此刻他生怕谁人认出了自己。
可走着走着,看着清冷月光,只觉自己好笑。
他一个当铺里的三柜,说的好听是三掌柜,说的不好听也不过是东家雇佣的伙计罢了,哪里来得那么多人识得自己呢?
悄立市头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带着满腔的苦涩难言,脚步踽踽,崔子铭撩起竹帘进了大酒缸。
他要了两个酒,一盘煮花生豆,来上一碟炸饹饹盒儿,等着伙计送上了黑皮子马蹄碗的两杯白干儿,正端着酒碗准备闷上一大口。
崔子铭看着这潺潺酒液,眼神恍惚之间,仿佛在这酒碗里看到了一只黢黑的蛐蛐儿,惊得他手腕一抖,酒碗里的酒液都被这一抖洒出来些。
可将酒碗重新放到桌子上,油灯荧荧,碗还是那个碗,酒液更是在酒碗中清透无比,哪里有他刚才看到的那一只黑蛐蛐?
崔子铭只当自己刚才是昏了头,又将酒碗一点点伸到自己的嘴边,正要抿上一口,就见这酒碗边缘不知何时又出现了蛐蛐,正翕动着触角,在酒碗边缘往上爬。
他一失手,这酒碗直接摔落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可地上除了酒碗的碎片便是一地的酒液,哪有半个蛐蛐?
彼时正是黄昏初上,大酒缸里人多的时候,这一哐啷摔碗顿时惹了人注意。
怎的了爷们儿?
身旁的陌生酒友搭话,大酒缸的伙计端了崔子铭的小菜上来,他盯着地上半晌,最终无力地摆摆手。
刚才有点头晕,眼一花,感觉在碗里看着蛐蛐儿了。
酒友哈哈大笑:爷们儿这是干活儿太累了,哪有这蛐蛐儿往大酒缸里钻的,总不能是从天上落碗里了。
我看啊,你这累的,喝剩下那一个酒正好,省的喝完找不到家。
崔子铭揉了揉眼睛,许是他今天真的太累了,被那蛐蛐罐弄得心力交瘁。
小二哥,这酒碗多钱我照价赔了。
崔子铭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是来找茬的。
这平白无故说人家酒里有蛐蛐虫子,那不是摆明来找茬了吗?
好在他本来也是这大酒缸的熟面孔了,伙计一听这话自己也做的了主。
瞧爷您说的,一个碗不值几个大子,我给您拾辍了去。
花生豆与炸饹饹盒儿上了桌,崔子铭用手拈起花生豆,及政要塞进嘴里,又觉得眼前一黑。
再一睁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眼前这花生豆,是炸饹饹盒的碟子里,一只黑蛐蛐儿正来回的爬。
此刻,那黑蛐蛐儿窸窸窣窣地,在这酒碗里,碟子里正颤应!
他手里捏着的花生豆,更像是那一只黑蛐蛐儿活生生在自己手掌心里爬!
崔子铭将手里的花生豆直接甩桌子上,再看向一旁其他桌子上的酒友,那拌豆腐还是拌豆腐,炸虾米也还是炸虾米。
哪里有蛐蛐儿?
他晃了晃脑袋,闭眼,睁眼,闭眼,睁眼。
可眼前就跟那重了影似的,正常花生豆,一只窸窸窣窣的黑蛐蛐儿,来回的在崔子铭眼前变换。
此刻崔子铭早已无心借酒浇愁,他内心已察觉出了不对。
十分的不对!
这四友轩是前门出了名的大酒缸,经营多年,三五素心对缸小酌,老店面老招牌在这,无论是酒里和这小菜里都不可能有蛐蛐儿!
一想到自己白日里打眼的那个蛐蛐罐,在想到这老当铺里虽然讳莫如深,但人人都知道一点的诡事,崔子铭只觉得自己浑身战栗,一瞬间清醒。
他这是摊上事儿了!
摊上大事儿了!
崔子铭挥手招呼小二哥结清酒钱。
酒馆伙计也是一愣,这剩的一碗酒,两碟小菜也不曾动过,就要走?
我实在是有些头晕。崔子铭说着,额头已经冒了一圈的汗。
伙计见他脸色确实十分难看,胳膊也有些抖,直接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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