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山——顺颂商祺(10)
二爷 它被扔到土里,脏得我都不认识了。 季维知碎碎念叨,不知在说钢笔还是说人,好冷啊,不好,我真的过得不好,好想家啊
这些话他不会对别人说,唯独面对盛绥,他想让人知道自己的不甘和想念。尽管这特殊待遇对于对方来说,惊喜,直接,又残忍。
盛绥觉得心脏好像被谁拿细线吊了一下,扯得五脏六腑都连着疼,透不过气来:那你再打我两下。
他走近了,伸手揽住年轻人的头,轻轻地顺着他的头发,把人搂到自己怀里:是我没安排好。你怪我,应该的。
年轻人抽了抽鼻子,赌气似的把眼泪蹭到盛绥昂贵的大衣上。
男人任他蹭,手轻柔缓慢地拍着,像哄睡似的,这回我不走了,真的不走了。
盛绥想,从前都是他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季维知总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留下的那个。不该这样的。
他深深地呼吸,以极柔又极真诚的语气发誓:从今以后,只有我看着你离开的份儿。
听到这话,季维知忽然止住哭声,环着他的腰,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像极了十三岁时可爱又无助的少年。
张牙舞爪的小狼不闹腾了,低眉顺眼地任人擦眼睛。
季维知没出息地想,盛绥为什么总是默不作声地做事情,气得人牙痒痒,又叫人欢喜得心尖儿颤?
外头传来鼓声,梆梆作响,在万籁俱静的雪夜里敲得人心慌。
三声。催人回家的意思。
再不回就回不去了。
维知,马上要开始宵禁。 盛绥保持着蹲跪的姿势,收回手帕,叠进口袋里。
季维知猜出他想说什么,带着鼻音,轻轻地:嗯。
盛绥摸不准这声是应了还是没应,继续试探:外面雪还没停,开车很危险。
季维知转头,果然看到玉尘洒洒。地面雪白,霜结满窗。
嗯。 他摸摸通红的鼻头,有些难为情。
光 嗯 是什么意思?盛绥索性把话挑明:所以,你可能 出不去了。
嗯。 季维知把头埋得更低。
怕这话还不够明白,盛绥直白地邀请道:要不,今晚留下?
第17章 晚安好梦
梆,梆,梆
那鼓声远了,可季维知的心跳还在跟着节奏乱撞。
嗯。 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盛绥没有多余的动作,见他情绪稳定后,替他备好临时洗漱用的家伙什和睡衣就关灯出去了。
晚安。
好梦。
俩人针锋相对了这么久,头一次互道晚安。
等人走了,季维知一头栽到床上,借着夜色,大着胆子放任脸红。
他躺着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一会是白天在桐油厂的演讲,一会是盛绥给他交烟盒,根本停不下来。
眼看着外面银白一片,季维知透过窗帘猜测,雪大概是停了。
那还走吗?这里毕竟不再是自己的家,俩人关系又不尴不尬的,自己睡这终归有点别扭。虽然有宵禁,但季维知还带着军政局的牌子,碰上值勤的解释两句也说得通。
季维知犹豫了两秒,最终把被子往头上一蒙。
太晚了!不走了吧要不!
这样想着,季维知终于安心地睡过去。
不知是不是白天情绪起伏太大的缘故,他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大梦一场接一场,尽是回忆深处的事。
*
梦里,十三岁。
彼时的季维知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公子哥,有对知名的银行家父母。
这天,母亲突然拉他出去看庙会,依依不舍地给他一把长命锁,强笑着说:爹爹妈妈去街口替你买一盏灯,马上就回来,不要乱跑哦。
小维知乖乖等,等到后半夜,街上人去巷子空,只有更夫来去匆匆地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忽然,电闪雷鸣。
小维知捂着头,还是不敢动,怕母亲回来找不到他。然后远处的光却不像电,倒像是火。
几个赶路人一边跑一边说:要下雨咯!这雨也太不及时,但凡早一点下,季家也不至于被烧光。
轰地一声,季维知被炸雷打得头皮发麻。
哪、哪个季家呀?! 小维知问。
那俩人你一言我一语:
哟,哪来的小孩儿?赶紧回吧,路上可不太平。
是啊,巡抚在查季家呢,那么大一个行长都被抄家啦!
巡抚为什么要动季行长?
他的那个济善会账目出事了呗!巡抚说他挪用善款,贪污受贿!
怎么可能啊,济善会不是救助了好多家民营工厂吗?
谁知道呢,莫不是他得罪了巡抚吧?
唉,算了,官家的事咱就别掺和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哟
他们就当这是茶后谈资,有说有笑地走了。
留小小的季维知在原地,仿佛被雷劈过,五脏六腑泛着剧痛。
贪污 季行长
季维知拔腿就跑,雷雨打在身上生疼,可他不能停下,胸腔里尽是湿润的气体。
季家,火光滔天。
墙体上是爆炸留下的黑色痕迹。周遭全是乱石块和石灰,天崩地裂过似的。
这一夜,季家被烧光,巡抚称涉案人畏罪沉井自杀。
十三岁的小孩第一次接触死亡,就是以这么残忍的方式。
他被吓得四处跑,杯水车薪地接水往里泼,混乱间,撞到身材高大的男人。
男人穿着黑色的风衣,骨骼深邃,鼻挺唇淡,硬朗的下颌更显冷漠。
季家的小孩? 这是盛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礼貌,热心,似乎不掺任何感情。
小孩眼泪汪汪,梗着脖子没哭出声,重重点点头。
这里很快会有人来清场,你留在这里太危险。
小孩肩膀颤抖,怯生生地带着哭腔问:你是谁
男人递给他一张名片,我叫盛绥,是你父亲的朋友,来接你的。
季维知经常在父母那听说这个名字盛家次子,独居,经常不着家。
盛家名声不大好,季维知的防备心提起来不少。
这时盛绥身边的人忽然开口。那人也是贵气模样,比盛绥矮一点,看着身体不大好,白得病态,还一直在咳嗽:寻山,季家都垮了,你还要把这孩子留在身边?
小孩早就被无妄之灾和这个陌生人的好意打懵了,无助地哭。
他听到盛绥用无所谓的语气说:早年季兄与我有恩,我但凡还算个人,都不会嫌他的小孩祸害。
季维知茫然地接了名片,在浓烟里终于被呛出眼泪。
有肺疾的那个没再劝,开车载他们离开废墟,拐进别院里。
从此,盛绥的住处多了个几乎足不出户的小孩。
直到后来,季维知都不知道,这场看似离奇的偶遇里,到底包含了多少处心积虑和悔意。
*
十四岁。季维知在别院住了一年多。
别院偏僻,鲜少有人涉足。盛绥安排人照顾季维知的生活起居,每天再忙都会抽几个小时来陪陪小孩。
季维知从不从正门进出,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个闲置的屋子。但偶尔也会有人生疑,毕竟生活过的痕迹很难被抹掉。于是,盛绥总拿 家里小孩住这 搪塞过去。
小孩?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个亲戚? 这话有人信,有人则会揶揄道,我说二爷怎么连盛府都回得少了,原来是金屋藏了娇。
盛绥听着,怕露馅不敢多说,随大家误会:既然你明事理,就替我好好瞒着。要是让老爷子知道了,我饶不了你。
友人 啧啧 地摇头,戏称二爷玩得花样可真不少。
季维知就这么每日跟盛绥同吃同住,季维知鲜少出门社交,生怕自己给好心人惹祸。
直到有一天,盛绥早早回家,没等他摆好迎接的笑容,就把他抱起来转圈。
小维知身姿轻盈,个子才堪堪到男人胸前,被这么举着实在难堪。
盛绥哥哥,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他问。
巡抚下台了! 只见盛绥眉眼透亮,把人放下来后仍紧紧攥着他的双臂,惊喜地说:清安,你不用再躲了!
那天季维知被盛绥拉着,见白安贤、见周桥月、见各路年轻人。盛绥喝了很多酒,藏不住喜悦,一杯接一杯,还总说自己没醉。
小孩滴酒没沾,扶脚步不稳的盛绥回房休息。
盛绥的卧房是季维知还没踏足过的世界,在那里他看到各种语言的书籍、来自世界各地的书、每日叫卖的时政报纸
还有一封,是来自泊城军校的录取通知。
盛绥哥哥,你以后要去军校念书呀? 小维知懵懂地问。
因着家庭变故,小孩对死亡本能恐惧,怕黑,怕火,怕打雷。所以他着实没想到,盛绥这个锦衣玉食的少爷会放弃万贯家财去战场吃苦。
盛绥虽然醉,但意识很清醒,嗯,我哥也在那,我俩想一块儿。
可是如果你们兄弟俩都去当兵了,盛叔叔不会生气吗?都没人陪他在家。 季维知好奇,而且,战场好危险的,你们都去打仗,万一有事怎么办呢?
季维知看到男人松了松领带,马甲敞着,慵懒随意,却说着铁骨铮铮的话。
万一有事 盛绥眼神淡淡的,看着窗外被雾气笼罩的山,孰知不向庭边苦,纵死尤闻侠骨香。[1]
第18章 房主和住客
十六岁。
盛绥自去军校后,来别院的次数减了,季维知也忙着上学。许是怕父亲发现家里藏了季维知会被找麻烦,盛绥没敢让小孩去学校,而是替他找了家庭教师。
季维知从小课业任务繁重,理化财英、国史文艺,通通都在教学范围内。他想不通为什么要学这么多没啥用的东西,没学几小时就开始闹,哭着不想背书。
盛绥不凶,但温柔刀更疼。他老在一旁听着小孩哭,等哭完了继续把书本摆人家面前,说,不背完不给踢球。季维知总是这样被他 欺负,一天到晚委屈巴巴。
雷雨天是最难熬的。巨大的雷声总让小维知想起那场骇人的大火。他一个人在家时没指望,害怕就害怕着,全靠蒙被子挺过去,但今儿个隔壁有人在,他就放心地瑟缩成一团。
小维知赤着脚,壮着胆子跑到盛绥屋里。
盛绥哥哥,我怕。 他这样叫。
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一个说句话,另一个立马会意。
盛绥自然地挪出小块床位,半睡半醒地说:进来。
小维知挤进他的被窝,怕他冷,又把自己的被子压在盛绥那边,这才安静地睡着了。
合眼前,盛绥的手搭在季维知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就好像睡梦里无意识时仍在哄他睡觉。
小维知咕哝着翻了身,面对男人略有颤抖的呼吸,觉得自己有点没出息。
他轻轻说:盛绥哥哥,要是以后你走了,我怎么办呀?
我不会走, 盛绥睡眼惺忪,嗓音慵懒,别胡思乱想。
小维知信了,甜甜地笑:好,那我要考你的学校!这辈子都不分开!
知道了,祖宗。 盛绥强撑着困意,睁开眼,在小维知的脑门上弹了一下,赶紧睡觉。
雷声被暖和的被窝稀释了,盛绥轻拍的频率还没停。
*
十八岁。
码头阴沉沉的,天边时不时飘来一阵雷声。
盛绥要走了,抛下他,抛下军校的弟兄,去 X 国。说是因为盛家长子战死,盛权的生意危在旦夕,所以老爷子担心家业后继无人,逼着盛绥退伍转商。
季维知在码头上一直又喊又骂,哭闹许久,撒不动气了,怔怔地说:你之前说过,要等我考上军校。咱俩并肩作战,一辈子。
盛绥哽住,颤着声说:是,我说过。
这么快就不算数了? 长大的孩子说话不如小时候那么软,浑身带刺,比天气还阴沉。
盛绥叹着气,嘴唇煞白,因为肩伤站都快站不稳了。而他举起年轻人的拳头,往自己身前拽了拽:没有不算数,我 不会不算数。
季维知咬着下嘴唇,倔强地说:你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 盛绥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上前搂住他,我会回来接你。
我不信! 季维知用力推开他,眼泪刷得一下流下来。
盛绥的伤口被牵拉到,疼得一滞,咬咬牙说:清安
季维知离得远,但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晰:要么你留下,要么带我走。
季维知发誓他会很努力,不会让盛绥失望,他会考上军校,只要盛绥能留下;他诉苦,说码头好冷,他害怕极了;他求盛绥,带他一起走,他可以去 X 国,他外文很好,他长大了,他想跟盛绥一块去异国他乡打拼。
季维知说得嗓子都哑了,最后也只得到男人的告别拥抱而已。
盛绥脸色很差,X 国跟咱关系这么僵,天高地远,你跟过去,我护不了你。
谁要你护?!我现在就申请你的学校,最多半年成绩就会下来!我 季维知急得语无伦次,我不用花你的钱,我马上就能工作了可以养活自己!你去哪我们都要一起!
盛绥隐忍地攥着拳头,没有安慰他:清安,听话。
季维知擦了擦眼泪,语气忽然平静下来,冷静得几乎让人心慌,朝盛绥的肩上轻轻推了一下,问: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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