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宴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延嘉四年初春,朔风交加着小雪,虽有耀日挂空,也未让人感到丝毫暖意。年刚刚过完,恰巧当今女皇柯媞禾的第二个孩子已满周岁,薄薄小雪也遮不住宫中的喜悦,女皇的丰产似乎寓意了朗国皇室终于脱离了动荡。这个由曾经的良义国和月化国结合的帝国命运随着近百年来合江的东流,蓬勃着滚滚向前。遍居京畿叁辅的豪贵之家门口也挂上红灯,今日宫中办小皇子的周岁宴,一顶顶轿子穿过街巷,朝着宫门而去。
驿站前停下的马车毫不起眼,年老的太监收了商人递上的一盒小金饼,掀开帘子搭了一眼。只听见哐啷一声,是小木盒坠地的声响。金饼散落在雪地里,老太监将帘子整个撩开,风卷进车厢,吹乱了年轻男人本就不规整的辫发。他虚了虚眼睛,看向仔仔细细打量他老太监。
“宫花堪红,应表枝头。像……太像了,浑似一个人一样。”
老太监上轿走后,商人便连忙让人准备起来,他用半生不熟的官话呵着:“还不快下来,收拾齐整了。”
又转头恭敬地换上勒迩话:“大汗,那老奴才说了像,看来这次咱们找对了。”
勒迩人同朗国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两朝,直到太女柯媞禾领兵夺下宣阴,攻入屈?原,设息宁都护府。迫使南勒迩率部投降,从此北勒迩遁入草原,对朗俯首称臣。北勒迩王女此行就是来请封的,勒迩大汗得知太子战死后身体一下子垮掉,拖了几年终于是死了。
“今日皇子周岁宴,将他当贺礼送给皇帝。”她努努嘴,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是在分配一件货物。
裴雅君在勤政殿找到皇帝,柯媞禾眼窝浅,但有一道高挺鼻梁,乌发泼墨,两片薄唇。她身量不高,今日着一袭紫色玫瑰纹长袍,正在看官员贺表。
“陛下。”
“正乐,是你啊。”柯媞禾合上手中的奏折,将它递给裴雅君,“你去看过齐瑶了吗?”
“臣已经见过二皇子了,嘴巴像彦思温。”
“朕打算将他擢为礼卿,你觉得如何?”
“陛下家事,何来问臣?”君臣短暂闲聊后,裴雅君打开奏折,是息宁守将卫舒志的贺表,“他又不打算回来了?这可是他亲侄儿的周岁宴。”
“不知道远之同我置气到什么时候。卫博衍入宫又非我逼迫,如今齐瑶出生,我也欲将他封为四卿之一。远之不肯回来,我实难自证清白。”女皇泄气,唯有同旧时友人们谈论才会这样轻松。幼时两位伴读,裴雅君已拜文昌左相,成为自己的朝中臂膀。卫舒志却因兄长入宫一事同女皇产生了矛盾,帅北山军远囤息宁。
她翻翻找找,似乎终于满意了,“实属养心悦目。”裴雅君不用猜也知道女皇夸赞的是西州刺史王花生的贺表,王花生比她们年长五六岁,是女皇的奶姊,不仅才貌俱佳,善文好曲,还写得一手好字,她们同为潜邸旧臣,彼此关系说不上好,终究是不坏的。
“陛下,太后携彬思忠与大皇女入殿了。”
闻此,柯媞禾站起身来:“母后也来了?正乐,我们走吧,孙副将带齐珠回宫了。”
齐珠是女皇登基那年诞下的长女,生父孙逾明是柯媞禾讨伐勒迩时的副将,入宫后被封为九子之一的思忠,封号为彬,宫中不养人,两人一直在外面住着。
年过花甲的太后与年盛力强的女皇久不相见,若不是因小辈摆宴,便是太后的千秋节,她也不会踏出佛堂。她抱着孙子,身边嬷嬷说着吉祥话:“二皇子眉毛和眼睛都像陛下,像您。”她端详着这小人,“宏香,他眼睛像先帝,”说着,太后手在小人眼尾处虚指,“你看,这样长。”
“父……父君!”柯齐瑶扭着,冲着站在一旁的彦思温伸出手。
殿内灯火通明,灯笼高高挂着,充满热闹喜庆的祥和氛围,烛光穿透灯笼外罩的红纱,映在卫博衍的脸上,他眼角眉梢都刻上洋洋喜气。
景太后也不强求,将孩子递了过去:“你来吧。”卫博衍便将儿子接了过去,今日齐瑶周岁,卫博衍作为生父,没有参与其他相公们游戏,陈和卿倒想替他分担这甜蜜的烦恼,无奈小儿顽劣,不一会儿陈显荣便气喘吁吁。卫博衍抱着孩子在这里站了一上午,他不觉累。卫氏武家,他自幼习武,练得身形高大挺拔,然而却这般眉目轩朗,远看他气质竟颇儒雅。此刻抱着孩子笑时,很少见到曾经号称勇敢任事的卫小将军的影子。
宏香要捧他,宫里谁不知卫博衍将跻身四卿,“老奴斗胆,二皇子嘴唇含福珠,像彦思温。”
太后一顿,又仔细端详,不知如何哑了嗓子,她撑着宏香的手,不自觉地重复:“像,真像……”觉得失态,便加了一句:“确实是像彦思温。”
女皇来了,不知她听了多少对话,柯媞禾从卫博衍怀里接过齐瑶,抱至太后身前:“母后细细看,阿瑶犹像阿逸。”
好像一滴水激如油中,此话一闭,陈显荣敏感地感觉这小小殿内空气仿若凝滞,安静得落根针都清晰可闻。就是卫博衍一言不发,在柯媞禾身后仍持笑容。
太后别过身去,强忍着没有拂袖而走。景冬逸是女皇和太后之间的刺,插在她们母女的两端,但凡她们想彼此靠近,他便扎进去,提醒她们的痛楚。冥冥之中,这是他的报复。
齐珠在外面疯了一身汗进来,打破了这份尴尬,她一甩手扔了沾满雪泥的雪白狐裘,跑到柯媞禾面前就伸手:“母皇、母皇,让我抱抱皇弟。”皇女生父在后面拄着拐跟着,挥去小侍,自己拾起了女儿的衣服。
席前一番嬉闹,除了太后同女皇母女之间若有若无的尴尬氛围,倒也说得上是融洽。内务府搬来的时令花卉开得越发娇艳,灯笼、烛台等皆映挂着燃着,哄得一片亮堂堂,宴席已开,陆续上了热菜,柯媞禾看着台下群臣,多是七家子弟,自幼相识,许久未见新面孔,兴致缺缺。
裴雅君那桌只见老侯爷和她两人,她正摇着空酒杯,下桌是右相楼心悦,他出身寒门,孤零零地坐着单席。俩人本是同僚,不曾想连一丝交流也无。柯媞禾示下,取两壶佳酿分别赠给两人。又叫回小侍,嘱咐两人务必抛却烦忧,细品杜康才是。
屋外天色昏暗,屋内歌舞渐起,小侍端上来尚热的羊臂臑。柯媞禾看了一眼,连带着金盘一起,赐给麟台少监颖侯蒲令北。老侯太、颖侯诚惶诚恐,连忙起身谢恩:“谢陛下赐食。”
蒲令北谢恩后并未随老侯太一同入座,她敛目跪下,就着小侍端着盘子,一口一口,有些生硬但不失优雅地剥着肉来吃。待到盘中只余骨头,又谢了个恩,磕了个头,这才入座。稍候接过身边婢子递来的帕子净手,又饮下一杯茶解腻。蒲令北不爱吃这个,然天恩浩荡,怎能不从?
酒过叁巡,堂下乐人唱至李延年,且舞且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柯媞禾微微侧身,扫到端坐的卫博衍。遥想汉武,她不禁发笑,打趣道,“朕也学一句话来问,世上真有如此的绝世佳人么?”
太后虽欣赏乐舞,仍敛容屏气,俨乎其然。卫博衍也是正襟危坐,不改其色。女皇左右相顾,不得回音,也收了玩笑。歌舞已闭,听闻鸿胪寺卿王乐君有事相禀,柯媞禾只觉得长舒了一口气,“后母,请上前来说话。”
尽管王乐君既是女皇的乳母,又是她的师母,也不敢自恃身份,站在殿下恭恭敬敬:“臣禀陛下,北勒迩世女来朝请封,正在宫门外等候,奏请乞宴。”
“哦?”柯媞禾也惊奇,自北勒迩太子额尔丹珠被卫博衍斩下马来已过去六年,如今称臣许久的北勒迩才选出下任世女,她正好想见见,吩咐身边的太监,“让她来吧。”
“宣北勒迩世女柏丽尕上殿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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