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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刃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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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似乎比平常要热闹,不知是不是因为所谓的‘恶鬼’已被降伏,煞人的黄符都被撕下了,许多商铺在门前架起了小摊,将茶点、首饰、木雕做的灯笼还有各样精巧玩意儿一一摆开,放声吆喝着。三五成群的人围在花匠身旁讨价还价,在他们脚边摆满了一盆盆盛放的菊,花瓣层层叠叠,金黄挨挤着粉白,经过时能闻到微苦的清香。
    在这喧哗热闹中,江离沿着主街慢慢地走,不知不觉走出了城门,回首望去,虔城石灰色的高墙满身风霜,静默地伫立了数个百年,并不在乎它的城中人经历过怎样的悲喜。
    江离的脚步停在了河边,经过昨夜的一场大雨,河水上涨不少,荡起平缓的波浪,他这时才抬手碰了碰耳朵,仍旧在发烫。
    不远处聚了一帮半大孩子,正较量着往河里投石子打水漂。最边上的小女孩卯足了力气,扔出的石子还是比不过旁人,‘咚’的一声就直接入水了,她看玩伴们的石子都能在水面连跳三四下,顿觉没趣,转头就注意到了一旁出神的江离。
    小女孩一点儿也不怕生,溜到江离身旁偷偷转了两圈,又好奇地踮脚看了看,脆生生地开口问道:“哥哥,你是不是快死了啊?”
    江离猝然看向她,满脸惊愕,说不出话来。
    小女孩没意识到说错了话,只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鬓发:“你这里长了好多根白头发啊。我娘说人长了白头发后会慢慢死掉的,之前我爷爷就是,满头都是白头发,没过多久就死了。”
    “……”江离轻声道,“是,我活不了多久了。”
    “那你好可怜啊。”小女孩接着问,“哥哥,你死了你家里人怎么办呀?”
    “我已经没有家里人了。”
    “怎么会这样!”小女孩的脸皱了起来,真心实意地替他难过起来,“你只有一个人在这儿吗,都没有人陪着你吗?”
    江离莫名被问得喉头一哽,才道:“有一个人说要陪我。”
    小女孩忙转头四顾,搜寻起来:“那个人呢?怎么不在这儿?”
    江离答不下去了,转回头依旧望着河中波浪。
    小女孩又问了几句,见他一声不吭,只好沮丧地走开了。日头缓缓爬升,大人走过来将孩子们都招呼回了村,周遭静了下来,鸟鸣声伴随着沙沙风响;日头蹒跚下落,在河面上铺开了粼粼闪动的金光。
    黄昏时分,熟悉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走到了他的身旁。
    江离眸光动了动,却克制着没有转头去看。
    戚朝夕弯腰捡了几粒石子,随手挑了一粒,扬手抛进了河中,石子在河面活泼蹦跳,一连撞开了九朵涟漪,才悠悠沉了下去。他笑了笑,摊开握着石子的手掌递到了江离面前,江离看了看,拿起一片薄而圆润的白色石头,手腕猛地一抖,石头倏然飞向河面,宛如一只踏水远飞的白鸟,足下踏出了十几朵水花。
    “哎,练过啊?”戚朝夕挑了眉梢。
    “算是,小时候没什么玩的。”江离道。
    “那我下次一定赢你。”戚朝夕扔掉手里石子,拍了拍手上尘土,“回去吧?”
    江离转头看向他,夕阳的余晖映着他眼中笑意:“好。”
    不过两人刚走到城门下,江离就被戚朝夕压着肩膀给按在了路边馄饨摊的矮凳上,戚朝夕在桌对面坐下,跟摊主点了两碗,转回头就开始数落:“一天没吃饭了吧,自己都不觉得饿?”
    江离感受了一下,诚实回答:“没觉得。”
    戚朝夕没料到他还真敢接话:“那是你饿过头了。”
    江离只好闭了嘴。他自觉已做好了准备,也确实该把事情摊开讲明,干脆利落地做个决断,然而戚朝夕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直到两碗馄饨被端上了桌,都没再往那暧昧处提。
    江离便明白他是要装作无事发生,维持原状了。
    薄如纸皮的馄饨裹着饱满的馅,飘浮在浓香的汤里,上洒了鲜绿的葱花,满碗热气蒸腾。江离拿着勺子心不在焉地搅了一下,思量过后,仍然觉得该讲清楚,下定决心抬起头刚要开口,却被一勺馄饨塞进嘴里给堵了回去。
    戚朝夕岂会看不出他的打算,特意提醒了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江离:“不能吐啊。”
    闻言江离皱起了眉头,艰难咽了下去,才道:“……烫。”
    还捏着勺子的罪魁祸首戚朝夕心虚了起来,又舀起个馄饨吹凉了递过去,江离看了看他,张口吃了。这次馄饨倒是不烫,夜色早就悄然降下,摊主挂起的灯笼摇曳着昏黄的光,两人四目相对,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神使鬼差地,江离也从碗中舀了一勺,递到了对方嘴边。戚朝夕倍感意外,随即涌上心头的就是欣喜,于是低头吃下了馄饨,还煞有介事地点头评价:“味道不错。”
    江离不由得想笑,突然意识到两人这样有多傻,同一锅煮出的馄饨,能尝出什么味道差别,真是傻得要命。
    一碗热馄饨下肚,胃里暖洋洋的终于有了知觉。戚朝夕结了帐,跟江离走进城时,恰好第一簇烟火在夜空炸开,惊起街巷上的人群一阵赞叹。
    随后一束束火光窜上了苍穹,大朵大朵的烟花绽开,五光十色,光芒洒落如雨,满城欢腾,烟火声连绵不绝。
    戚朝夕算了算日子,不禁失笑:“八月十五,我都忘了今日是中秋了。”
    江离仰头望着绚烂烟火,转过视线,果然瞧见一轮白玉盘似的满月高悬。
    “虔城这还不算多热闹,有些地方会在今日设宴拜月,制灯船放到河里,或者沿街各处挂上灯笼,将谜语题在上面,还有地方会搭上戏台子唱一出《嫦娥奔月》。”
    “那洛阳呢?”江离问。
    “洛阳城有归云山庄,每逢中秋都会分赠桂花酒,无论城中住户还是过路旅人都能领到。”戚朝夕道,“你对洛阳有兴趣?”
    江离连忙解释:“我看书里写洛阳牡丹冠绝天下,所以好奇。”
    戚朝夕点点头,没有多问,而是道:“洛阳牡丹确实担得起这盛名,可惜已经是秋天了,不如等到明年开春,我陪你一起去看牡丹?”
    江离转头看向他,他也正仰头望着烟火,俊秀的侧脸被映得忽明忽暗。
    这句问话听来多么好,江离很想回答,然而来年春天之于他十分遥远,遥远到无法容许任何诺言。
    戚朝夕等不到他的话,便也转头来看,江离什么也没说,只露出了个笑容,又一簇烟火炸开,映亮了他的眼瞳。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戚朝夕和江离启程继续前往南疆寻访虚谷老人的那日,叶星河一行人也决定动身回乡,薛乐依照承诺在旁护送,便与他们二人简短地道了别。
    那日天气不佳,秦征仍坚持把他们送到了城门外,他在秋风中久久伫立,凝望着安置了陈长风尸身的马车渐渐远去,显得疲惫而哀伤。
    考虑到江湖上已经传遍了江离与《长生诀》的流言,临行之前,戚朝夕不仅自己重贴了张人皮面具,也给江离改换了面孔打扮。
    他先取出了张轻薄的皮面覆在了江离的脸上,揉捏定型过后,又拿了支细毛笔蘸了不知名的膏药,在面具上点染修饰。待江离睁开眼时,看见镜中少年一双恹恹的下垂眼,两颊上生着细小麻点,他身上的锋锐气被冲淡了大半,变得平庸又无害。
    这时戚朝夕转到了江离的身侧打量,目光不由得集中在了鬓边的根根白发上,他分明记得不久前江离的两鬓还是乌黑,这些白发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出的。他伸手拉起一缕白发仔细察看,江离明显紧张了起来,眼也不眨地透过铜镜盯着他的神情变化。
    但戚朝夕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摸出了个圆肚瓷瓶,倒出了几滴药水擦在手背上试了试,药水干透后那块皮肤变成了黝黑颜色,于是他轻轻扶正了江离的头,说了声“别动”,耐着性子将药水抹在了白发上,不多时银丝全化入了乌发之中,再瞧不出了。
    戚朝夕转回到江离的正对面,不禁失笑:“盯着我干什么,照镜子啊。”
    江离这才连忙移开视线。
    “怎么样,江少侠满意吗?”戚朝夕问。
    江离又看向他,心中百般滋味,却不知该如何表达,便认真点头道:“满意。”
    于是这貌不惊人的师徒俩启了程,一路南下果然没遇着什么麻烦,关于自己的流言倒是灌了一耳朵。
    起初流言还讲究些根据,多是在谈论趁夜在别庄外盗走戚朝夕尸体的那个黑影究竟是不是他的徒弟江离,《长生诀》又究竟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奇效。谈论者形形色色,各类说法中透露的时辰地点等细节却大致吻合,即便事件经过有所差异,也属言语的夸大模糊。
    戚朝夕和江离由此推测,别庄外深夜盗尸是确有其事,并且和凭空捏造了《长生诀》有起死回生之效谣言的极有可能是同一人,矛头明晃晃地指向了江离,但左思右想,都猜不出会是何人所为。
    他们越接近南疆,听到的流言就越离奇了。毕竟天下无不透风的墙,江离在虔城使出的惊澜剑法不知被多少人瞧见,一路上便目睹了这消息是如何狂风扫荡般地传开,流言是如何野草疯长似的冒出。
    或说他是江鹿鸣掩藏多年的弟子;或说他就是那获得长生的顾肆;或说惊澜剑法和《长生诀》早已在二十四年前七杀门复仇归云山庄时丢失,而他是与那魔教七杀门有颇深渊源。
    最终抵达南疆这日,他们在用饭的酒楼里听到了流言的集大成者,将私密艳情,家宅暗斗,玄妙武学,与天下第一的归云山庄熔于一炉,酿造了一出最能吸引江湖人的曲折故事。
    “那叫江离的小子,明明就是当今庄主江行舟的私生子!”光头男人开口信誓旦旦的一句话,顿时引得大堂内的众人纷纷侧目。
    光头男人见状,亮开嗓门讲得更来劲儿了,仿佛自己亲眼目睹了这些秘辛,说是这归云山庄庄主江行舟年轻时定了婚约,却在外惹了风流债,被女人拿私生儿子处处要挟,嫡子和私生子更是争来斗去地抢起了《长生诀》。
    戚朝夕看向江离,他神情漠然地专注于碗中饭菜,仿佛耳旁被反复提及那个名字与他无关。
    这一路上江离对待流言都是这么个态度,戚朝夕知道他不会往心里去,原本也不担心,可这回那光头男人越说越不堪,倒是戚朝夕这个荤素不忌的先听不下去了,伸手拉住了江离的手,打算带他离开。
    正在这时,那边桌子‘嘭’的一声被整个掀翻在地,饭碗菜碟摔得一阵哗啦乱响,光头男人兴奋的话音卡在喉咙里,睁大了眼瞪着面前怒气冲冲的少年:“你干什么!懂不懂江湖规矩,不爱听你就出去,上来就掀人桌子算怎么回事?”
    “我不仅要掀桌,我还要揍你!”少年气呼呼地撸起袖子,“背后乱嚼舌根毁人清誉,还有脸说是江湖规矩,我呸!”
    少年正说着,背后走近了一个蓝衣青年。有人眼尖认出,压低了声音惊呼:“这是归云山庄的义子季休明,那他前面的少年肯定就是少庄主江兰泽了!”
    光头男人自然也听到了,怒扬起的眉目顿时耷拉下来,挤出了个谄媚的笑容:“哎哟!原来是江少庄主,刚才那话也是我听别人说的,都是胡言乱语,您千万别计较!是,是我不对,这桌子您掀得好!”
    江兰泽面露鄙夷,扬手要打却被季休明制止了。季休明摸出一块碎银扔到光头男人的怀里,道:“这是赔你这桌菜的钱。以后听人说话多长个心眼,别听到什么就跟着说什么,这次不计较,下次可就没那么走运了。”
    光头男人既惊又喜,双手拢着碎银:“是,季公子教训的是,小人一定记得!”
    江兰泽不满地看了季休明一眼,扭过头快步出了门,季休明无奈地跟了上去。
    酒楼里恢复了吵嚷,戚朝夕与江离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打算。虽然猜不出这两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了南疆,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尽快进山,前往虚谷。
    于是他们不在客栈耽搁休息,直接进入了连绵的群山之中,南疆的气候湿热,林子仍旧茂盛,走了不过一小段路,便意料之中地望见了前方的两道人影。
    似乎是走得累了,江兰泽正靠在树荫下歇息,站在旁边的季休明递给他水囊。
    江离当即就要改变路线,戚朝夕却伸手拦住了他,一边扯下脸上的面具,一边低声道:“看来他们也要找虚谷老人,避是避不开的,不如上去同路。”
    江离惊讶地瞧着他的脸:“可你起死回生的事怎么办?”
    “放眼整个江湖,只有归云山庄不会信《长生诀》有起死回生之效的传言,说不定还能探出些相关消息。至于其他的,放心,我已经想好了说辞。”戚朝夕动手把江离的面具也揭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揽住他的肩膀往前走。
    听闻脚步声,季休明警觉地回头看来,待看清了是谁,顿时惊诧不已。
    “江少庄主,季公子,真是巧了。”戚朝夕神情自若地打了招呼,“两位也是前往虚谷求医的?”
    “对,你们也是吗?”江兰泽心直口快,一双眼直盯着他瞧,“原来你真的还活着!怎么做到的,是你这个徒弟找到的办法吗?”
    江离无言地看向戚朝夕,戚朝夕笑了起来,摇头道:“一场误会,我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江兰泽果然被勾得好奇,忙问:“怎么说?”
    “江少庄主理应比我们这些江湖散人更了解《长生诀》,你觉得那些传言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江兰泽思索起来,季休明截口便道:“还请戚大侠为我们解惑。”
    戚朝夕瞧了他一眼,笑道:“洞庭别庄的那具被火烧了的尸体并不是我,而是般若教的人。那日般若教的堂主宁钰前来救那妖女,趁火势逃了,我一路追赶,不料反被围困,又中了毒针昏迷过去,等几天后醒来了,江湖上已经传遍了我遇害的消息。”
    “这事倒也不复杂,那你为何不出面解释呢?”
    “传言关乎《长生诀》,除了你们,谁还肯听我解释呢?”戚朝夕按住胸口装模做样地咳了两声,“再者说,那针上之毒已侵入我肺腑,若是此次寻不到虚谷老人相救,我就是真的身死魂销了。”
    江兰泽恍然点头:“原来如此。”
    “二位又是为谁前来求医的呢?”戚朝夕问。
    “是我……”
    “是山庄中的一位师叔,”季休明又一次抢了话,“在江湖上未有名气,戚大侠想必不认得的。”
    戚朝夕道:“既然咱们同路,不妨一起走吧,彼此之间还能有个照应。”
    这次江兰泽学机灵了,没有擅自回答,而是看向了季休明。季休明的目光在戚朝夕和江离之间来回打量,十分犹豫,却也找不出借口回绝,只好点头答应。
    四人便继续往深山中走,在距虚谷不远时,天色入了夜,林中更显昏暗,不便行路,而虚谷老人隐居多年不曾被人寻到,想必谷中藏有机关阻拦,因此他们一致决定先在此休息一晚,等明日一早再进谷。
    于是他们在林中找了一块平坦干净的空地,放下了行囊。戚朝夕提议道:“要拾些树枝生火,再找些吃的,咱们四人两两分开,行动能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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