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徒弟全叛出师门——浮丘一(118)
冼玉握紧碧血刀,刚想往前一步就被郑毅拦住了,他忧心忡忡地道: 何不历了雷劫再去?只怕他们在那登仙梯上动了手脚
那雷劫对冼玉来说不仅没有伤害,而且还可以增进修为,精益之后再去挑战那登仙梯,不是更加十拿九稳?
冼玉摇摇头,沉声道:不怕他们动手脚,只怕他们不动手脚。
登仙梯本就是个幌子,是给即将飞升的大能们设下的圈套。倘若冼玉实力过强,叫他们认为打不过了,难保不会把这个破梯子收回去。到时候就白白浪费所有人的苦心了。
所以他必须上去。
而且就是现在。
冼玉攥紧了那只香囊,临走之前看了姜温韵一眼,盛凌他
因为药王仙他们身边离不开人,再加上姜温韵的私心,所以这件事没有告知他们。好在也和冼玉的想法不谋而合。
姜温韵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会照顾好他的,必定叫他把如意门发扬光大。
倒也不必如此。冼玉道,不使我门香火灭绝便可。我若回不来了,他便是掌门。
说着,他将印信等物一并交给了姜温韵。
姜温韵还想说些什么,可惜他已经走远了。
登仙之路就在眼前,好像是一把开启桃源秘境的钥匙。但是只有推开这道门的人才会发现,背后隐藏的除了黑暗只有黑暗。
冼玉踏上第一步台阶,刹那间,世界仿佛都扭曲了,宛若一座山的重量沉沉地从天而降。纵使他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还是吃不住、单膝磕在台阶上。
四周一片哗然,满是担忧。
碧血刀发出嗡嗡的响声,冼玉缓了一阵,轻轻抚摸着刀柄处的纹路,片刻后碧血刀才安静了下来。
看来,这九十九重天上也是有备而来。
冼玉是世间唯一可以成仙的渡劫期,顾容景亦是世间唯一可以斩断登天梯的法器。他们二者联手,仙界怎么会不忌惮?甚至容不得他多迈几步,恨不得将他死死压在这开头的第一步里。
他不过是渡劫期,但对面却是各位金仙,一己之力要如何对抗?
冼玉不想损坏碧血刀,干脆撑着青竹剑站起身,迈向第二步台阶轰!!
冼玉背部受了一记重重一击,如果不是护身法阵挡着,只怕现在肋骨都已经断了几根。巨大的修为压制从天而降,饶是他嘴角也被压迫得渗出血迹来。
他挣着抬起头来,光是这一个动作,眼睛仿佛快被挤压得出血,连视线重得模糊。
他的艰难旁人看得一清二楚,郑毅心都快揪起来了,真想喊一声让他不要再向前走了,不管有什么样的困难,之后再一齐想办法。然而还没等他开口,那登天梯像是预料到会有退缩之意似的,最底下的那层台阶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他娘的!!
柳无名忍不住骂出了声。
眼下的情形没有谁看不明白的?这分明就是要逼迫冼玉往上走,告诉他已经别无退路,哪怕回去也只是死路一条。可是通往九十九重天的这条通天梯又何尝不是一条死路?迈两层台阶都如此艰难,只怕不到十步,这偌大的威压就足以压死他。
胳膊和头颅都被压得抬不起来,更不用说,在这种环境下提刀,以刀气砍断通天梯了。
冼玉跪坐在台阶上休息恢复体力,目光瞥到碧血刀,忽然想,真是操蛋啊。从前只顾着心疼顾容景,可是转头想一想,自己与他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五百多年的岁月里,他真正为自己活的又有多少?也只有他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时期,以及和顾容景刚相遇的那两个月了。
此后留在他回忆中的种种,有苦有酸有辣有甜,但好像总是不美好多过于开心的日子。
道君小心!!
底下有人发出阵阵惊呼,冼玉低头望去,原来第二道台阶的影子已经开始变得虚浮,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和第一道一样,彻底消失。
倒真是一群没耐性的人。
冼玉撑着剑登上第三步台阶,此时胸腔肺腑都受到巨大的打击和挤压,已经几乎呼吸不上来了。
人世可真苦啊,总有那么多的不如意。
昨日为顾全大局而牺牲的那十五名流民又如何,人生最后还是要为他人考虑,却始终没有逃过被利用的命运。今夜背负魔物攀爬城墙的那些无辜百姓,里面又有多少是他们的亲人或妻儿?
世道本就不公,这不公不止是对人的不公。他本不该有此决断,只因心中有了牵挂,才有失偏颇。要说苦,牲畜亦艰苦,蝼蚁亦艰苦,今夜被火焚烧的草木亦艰苦,万事万物都在苦中。
原来这幸福本就是难得可贵的,大多数人都只是在苦中作乐罢了。
此时此刻,冼玉忽然想到,在酆都时秦广王苦口婆心劝诫地几句话。
玉清,这二字你取来是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是天地之初,宇宙之祖。你是天道孕育,是他的化身,世间刑罚的执行者,此次牵入这场浩劫,也只是为了拨乱反正。
神君本是天上人,寿命无终,何必染上这些烦恼?大道无情,你偏要有情,那这世间又要如何?
就连谢必安也劝他:烦恼大多是庸人自扰。人世间本就有诸多遗憾,命中自有定数,切莫过于伤怀。
最后又说:你的这位徒孙命可比你们两个长的很。
当时只以为他是在安慰,没想到一语成谶。整个如意门中,顾容景竟然是那个命数最短的。
他额上挂着涔涔的冷汗,覆盖了原先的泪痕,眼神中还透着些许迷茫,喃喃道:大道无情,我偏要有情,那这世间又要如何?
似乎是听到他的心声,一道遥远空旷威严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学道修行,本质上是去伪存真。去伪善,求真欲。所求何物,所得又何物?我命在我不由天,有生不必有亡,既修得灵法,窥见其中自然之道,便可与天同寿,脱离于六界三道之中。
冼玉听着不禁发笑,自古修真务必求清心寡欲,静心修道,倒从来没听说过求真欲的。
更何况,何为伪善?
汝之所负,便为伪善。
冼玉沉默良久,答道:愿不再负师门重任。
自他成人后,这许多年来,师尊的心愿一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冼玉其实一直都不明白,自己性格惫懒喜好玩耍,不如师兄那般稳重有责任心,何以教师父将此重任托付与他?他总是想,倘若当初将宗门传于师兄,说不定他就不会走了,自己也能自在逍遥地继续当个游侠剑客。
话音落罢,右肩上忽然轻巧了许多,像是有一座重山从他背上移走了一般,也终于能喘口气了。虽然还是沉重,但也不至于寸步难行。
冼玉收起青竹剑,如今他不会轻易摔倒,自然用不到身边的佩剑了。他握着碧血刀,一步步往上迈进,去掉了这座重负,登天之路似乎顺遂了许多。但走了不过百余步,那种沉重的背负感又扑面而来。
这并不是说,身上的枷锁重新归位,而是体力不支,再加上高度越来越高,导致心理上越发在意背上的重量。总想着,还能不能再去除些什么。
愿不再负天下人期盼。
他道。
世人要他抵御魔军,天道要他排除万难,秦广王要他坚守道心,无常又告诫他切莫伤怀。一个人力量有多大,别人对他的期望便有多大。但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他坐着现在这个位置,满心的身不由己。
话音落罢,左肩处的大山也被移去。
冼玉带着碧血刀一路攀登,每到不可再登之处,便去除身上负着的重量。
愿不再负仁善道义。
愿不再负天下平安。
一座座山依次除去,冼玉也逐渐登到常人难以望到的高度去。郑毅他们失去了修为,就连机械灵鸟也无法再自由运转,只能听到冼玉一道道放弃的声音从高空中落下,坠到他们耳边,听得人胆战心惊。
柳无名不禁低声道:我怎么感觉道君如今已经有些疯魔了按照这样下去,难道他真要登上那九十九重天,飞升成仙吗?
姜温韵深深吸了口气,面色沉重。
倒也不是说成仙不好,只是仙界的那些人是什么样的品性冼玉再清楚不过,她更担心的是,倘若进了仙界,玉清道君,还会是他们认识的玉清道君吗?
郑毅沉默良久,其实他也和柳无名、姜温韵的想法一致,但在这之前,又有一丝难得的理智拉住了他。
顾道友古今魂魄与刀融合,陪在道君左右,想必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郑毅道,他最了解道君,倘若道君真的走上歧路,他又怎么会如此安静?
众人一听,联想到之前的情景,顿时又觉得十分有理,不过又想到或许顾容景现在只能靠本能来护卫,意识已经不清晰了,一时间又半信半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冼玉已经爬过了两千多层阶梯。
察觉到无法再前进时,他道:我已无可背负。
那道肃穆庄严的声音沉默了许久。
大约是没有想到天之骄子脾性也能如此相合,是个可靠之材,半晌后,那声音温和地劝诫道:汝有一物,弃之,便可登往极乐仙界,羽化金仙。
仙界也有品阶,按照由低到高分别为,真仙,太乙真仙,金仙,大罗金仙。按照冼玉的修为上去了也只能先从真仙做起,这声音直接夸下海口,允诺他金仙的修为,可见这些年积攒的修为果然不一般。
他便问:我所负何物?
汝所负,乃汝身旁一物。
冼玉身上除去青竹剑和香囊之外,别无他物。唯有一样他自始至终没有放过手的,就是碧血刀。
情之一字,伤神烦恼。那声音又道,汝所负重物,皆出自于情。师尊临终嘱托,汝感念他哺育之情,不愿舍弃;天下人视汝为英雄,祭拜跪谢,汝感念他们结草衔环之情,亦不愿舍弃;仁善道义,天下平安,哪一个不是出自汝之多情?
汝生来便是鸿运,有天规加身,本不该为凡尘所恼。却偏偏陷于情之一字,以至于累世不得成仙。今日只有放下此负,方能斩断俗世纠缠,立地成仙。
冼玉一想,这人说得还有几分道理。
他如今背负累累、日夜思虑,皆由他对苍生有情之故,他对人有情,对草木有情,对万物有情。因为有情,才心甘情愿背负起这诸多大山的重量。
可惜
我舍弃师门,舍弃亲友,舍弃天下无辜百姓,舍弃仁礼至善,舍弃天下平安,舍弃这诸多种种,只为求我和他的一个结果。
冼玉忽然露出一抹嗤笑,为了这个,我累死累活地好不容易爬到这两千多层的台阶,你告诉我放弃?
我凭什么放弃?!!
那背后操控的仙人们忽觉不妙,然而还来不及应对,冼玉一声爆喝,握紧手中碧血刀!
这碧血刀可抵万钧之重,力小的人使用起来略微笨拙,冼玉以往最讨厌这类不轻盈的兵器,可是此刻那刀柄贴合在他的掌心,每一寸每一分,就连重量都恰到好处地合他的心意。
汹涌灵力在他掌心与刀身处来回徘徊,他高高举起碧血刀,刀锋落下的刹那,天地为之怒吼,碧血刀像是染上了一层鲜血般,红得发亮,一刀劈下去,灵气猛然震散,轰隆声震碎山河!!
大风裹挟着灵气将所有人吹得七倒八歪,紧接着一道吱呀声,随后轰隆轰隆声响,千万丈高的登天梯从腰间横刀斩断,发出可怖的嗞嗞嗞的位移声。苍穹之上传来一道惊惧又恼怒的怒吼,那啸声宛若上古神兽咆吟,余波绵延千里,护城河的水受到波荡,汹涌地漫出了大地。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挽回,登天梯仿佛是被打碎的瓷瓦似的,碎成无数亮晶晶的碎片,庞然大物化成漫天风沙粉尘,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云层涌动,翻天搅地,许久未见的太阳自阴云后裸露出来,天空中忽然下起一道晴日雨。
郑毅抬起脸,时而冰凉时而温润的雨珠落在他的面容上,轻轻一舔,带着些微的甜味。雨滴落在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带着一股充盈丰沛的灵力。
下雨了,下雨了。
快看,快看!开花了!!
随着一个小弟子的惊呼,大家连忙望去,发现周围被魔物侵蚀难看的土地上竟然冒出了大片大片的野草和绿植,黄的白的粉的花遍布在从野上。雨水淋过的庄田麦子和水稻纷纷往上拔高了好几寸,挂果也更多更密;湖水恢复了原本该有的湖绿的清澈颜色,好像被剥夺了许多年的春意,又重新返回了人间。
冼玉握着碧血刀飞回地面,郑毅和姜温韵他们满脸兴奋地跑过来迎接,人群中像是遭遇了多么大的喜事一般,热热闹闹的声音嘈杂到完全听不清楚。他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手中灵力不断试探着碧血刀,但是自从登仙梯被他斩断之后,碧血刀就完全褪去了原本神勇光彩的颜色,变成了一把普普通通的弯刀。
或许,仙界崩溃瓦解了,容景也完成了他的使命,回到酆都重新进入轮回。
又或许,他的魂魄还藏在碧血刀中,只等哪一日可以休养生息,重建天日。
他想了许许多多种可能,唯独不敢想,他的魂魄与登仙梯一同碎了,飘散在这片天空中。
雨水清扫大地,一道金光忽然从云层中倾斜下来,光芒足以笼罩住整个固云城。这才是真正的渡劫后的金光,即将飞升成仙的金光。
但又不完全是仙。
冼玉有种预感,他要回去了。
那道光,但凡是个修士都明白意味着什么,虽然兴奋又好奇,不舍又眷恋,但没有一个开口阻拦他留下。
有些人,注定是留不下的。
冼玉把碧血刀交到姜温韵手中。
我这一去,或许
他没有把话说完,其实一切已在不言中。
姜温韵似乎也感知到碧血刀内没有了生魂,想到他们正在庆祝人界重新恢复太平平安时,却也是冼玉得知顾容景离开的瞬间,一时间心里不知多难受。
我会叫凌儿把他存在玲珑山中,世代保管。
姜温韵顿了顿,又补充道,不会让他受到半点损害。
冼玉点点头,末了犹豫了片刻,还是把那个香囊拿了出来,切了一缕头发一同放在里面。
我曾经在玲珑山中立过自己未来的衣冠冢。
他轻轻摩挲着香囊,许久后递给姜温韵,劳烦你帮我把这个香囊埋在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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