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南廷沉默着挣开了闻缜的手, 有些固执地继续伸出手去。
闻缜眉心轻轻一皱, 但也没有再次阻拦对方,任由他小心翼翼地将和泥土、血水混为一体的小猫从地上碰了起来。
南廷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心。
然而他的手并没有像周围的树木一样枯死,而是泛起洁白的泡沫来。小猫残缺而脏污的身体被它们簇拥着,在他的手中一点一点消失。一阵风吹来,他手心里那捧干净的泡沫一下朝空中飞去,在漫天飞雪中飘散, 最终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手心里只剩下一片空荡荡。
有时候他多么希望自己的能力也能擦除虚无的东西,就像记忆。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它。
南廷感觉闻缜在盯着他看。
你还记得我们去小镇的时候吗?过了一会,闻缜开口道, 那里的小孩问你是不是人鱼公主。
没有回答。
你确实很像。
南廷终于动了。他很认真的纠正:公主都是女性。我不是。
你错了。穿裙子的都是公主。闻缜说。
?南廷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的吗?
真的。
南廷这次没有轻信他。你又骗我。他说。
闻缜笑了:因为你好骗。
毫无悔改之心, 更没有道歉的意思。南廷想。
那你可以放我下来吗?
不行。
我现在会走路了。我也不会沾上雨水。
闻缜仍是拒绝。
雨还在下。空气里古怪的味道越来越重, 南廷不自觉地缩了下鼻子, 又揉了揉。
这是笼罩一切的死亡的气息。
怎么了?
有点臭。
所以才不让你在地上走。
南廷:?
这两者之间似乎没有必然联系。
你会洗衣服吗?闻缜突然又问。
南廷想了一会,觉得他应该说的是人类的衣服,摇了摇头。
闻缜这么一问,他才自然而然地想到,好像人类换下衣服之后都是要洗的,因为他们会把衣服穿得很脏。但他以前从来不穿衣服,更别提去洗它们了。
你当然不会。闻缜看着他,因为你的衣服都是我洗的。
南廷:
南廷:??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的确,自己之前从来没有动手洗过衣服
干净的新衣服总是在每天醒来之后就出现在固定的地方,他也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个问题。
现在回想起来
所以别动了。闻缜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弄脏了我不会帮你洗。
南廷认输。
这场雨又持续了很长时间。南廷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三个小时。
他们置身的森林已经被完全摧毁了。欧律诺默斯之水摧毁一切生命,所以周围只剩下一些光秃秃的岩石,连上面的青苔都早已枯萎。
森林很大,一直到雨停他们也没能从里面走出去。焦黑的景象不断在南廷眼前重复着。
他不知道基地里到底有多少欧律诺默斯之水的库存,在以前,这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池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来试图抹杀掉自己或许池认为当雨足够大时,总有一滴雨水能逃脱他的能力,穿过那些保护他的泡沫,落在他的身上杀死他。
但他错了。
南廷觉得他也许对自己这个曾经的手下还是不够了解。当他被困在基地里日复一日地做那些为了谋杀某一个人而做的训练时,池大概已经忘记了,他关住的是一个被所有人视作怪物的东西。
这之后的路程中两个人始终没有再开过口。但南廷觉得闻缜的心情很不错,和自己的沉重全然不同,因为他的心跳比平时快一点,呼吸也很平稳。雨停了之后的十分钟,他们走到了树林的边缘处。
于是南廷问:你在高兴什么?
你觉得我很高兴?
又是那种他最擅长的转移疑问的手段。南廷说是。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高兴的。
南廷停顿了一下,可是小猫死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去看周围的景象。断枝残叶,一片荒凉。他的目光有些空洞,也许他想说的不仅仅是小猫死了。
你救不了它。
我能救。南廷很固执地说,只是
但是你救了我。
南廷又不说话了。
后悔吗?
嗯?
救了我,一个你不喜欢的人。闻缜说,刻意在话的末尾念囔逢出重音,是不是觉得很不值得?还是说有的时候,你已经忘记了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
在你眼里,我和他差不多吧。闻缜继续道,语气平静,像是在叙述某个事实,我们都只看着你,连一只小猫都不会去同情。
南廷不能再放任他继续说下去了,但又想不到什么能让对方闭嘴的方法,语言表达能力更没有好到能说服对方的程度、情急之下,他伸手,一把捂住了对方的嘴。
闻缜:
南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说:我不记得你以前会说这么多话。
闻缜的眼角弯了一下。可能是笑了。
他用眼神示意南廷松手。
南廷没动。
闻缜用某种半开玩笑的警告眼神看着他,示意他把手拿开。
南廷:?
然后他感觉到掌心有温热的触感一擦而过,又停住。不像是嘴唇,因为湿漉漉的。
南廷迷惑了一瞬。
紧接着:!!!
他飞快地把手收回去了,睁大了眼睛去看对方的脸:你!
闻缜眯了眯眼,露出某种得逞的表情。
他漫不经心地说:说了让你拿开。
脏!!那只手甚至刚捡过小猫的尸体。
你不是刚洗过手了吗。闻缜不以为意,还是用泡泡洗的。
南廷彻底失去了和他解释的力气。
我是想问你要进去吗?
又过了好一会,南廷才回过头去,发现他们已经彻底从树林中走了出来。或者说,他们来到了一大片树林中间的空地上他们的面前有一座砖石砌成的白色的类似于城墙的东西,再往里看,能隐约看见房屋的尖顶。
他们停在了一座巨大而古老的、建造在密林之中的城市前。
南廷也不知道自己能去什么地方。但他看见了城门之后的路都铺着青石板,立刻说:放我下来。
这次闻缜终于如他所愿地放开了他。
那双有力的手托着他,将他放在了地上。双脚刚一接触到地面,南廷就立刻后退了三四步,和对方保持着两米的间距。
确定对方没有别的动作之后,南廷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转身向身后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走去。
这里的建筑似乎都是由石头砌成的,看上去像是几千年前的建筑物。南廷没有学习过人类的历史和地理,并不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原本以为这里是一处古迹,早已无人居住,但很快,他就在离入口处不远的地方看见了一排整整齐齐的园圃。正常的植物都是随意生长的,在未经人工干预的情况下并不会长得如此整齐。
园圃已经和外面的树木一样,彻底变成了焦黑色,精心修整的枝叶在雨水下毁于一旦。
南廷心里忽然泛起一点不好的预感来。
他并不清楚降雨的范围到底有多大,也不清楚这座城市里的居民在降雨时究竟有没有躲在那些没有生命的石质建筑物下。
但此时此刻,整座城市里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属于人或动物的声音从里面发出来。
南廷站在城市的入口处。其实他已经不再想朝里走了,但双脚根本不听使唤,只是机械地向前迈动着步伐。
闻缜大概也注意到被毁灭的园圃。他似乎在后面叫了南廷一声,但南廷没听见似的,依然在继续前行。
走过恢宏高大的城墙和不再漂亮的园圃之后,很快有属于人类的建筑物进入南廷的视线:一些久经风霜的房屋、道路和小巷。墙壁上的石头已经明显有了风化和磨损的痕迹。
但依然一个人都没有。甚至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声音。
南廷皱着眉头。
他刚想继续往前走
咯,咯咯
一阵古怪的声音在某条小巷里响了起来。
南廷犹豫了一下,朝那边走去。
他走得很慢,最后停在了巷口,又犹豫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迈出了一只脚
什么东西猛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南廷吓了一跳,反应很快地伸出手。他低头看去:
一双焦黑色的手。四根手指上的皮肉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指骨露在外面。与此同时,一些白色的泡沫漂浮在空气中,那双手上也有了新鲜伤口,是南廷刚刚下意识做出的攻击行为。
南廷沉默着没有开口。有那么几十秒,他一动不动,甚至连视线都不曾往上移动一点。
咯手的主人正在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咯咯
三个声音为一组,他不停地重复某个词语。
但南廷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他视线上移,终于看见了正用尽全身力气抓着他不放的这个人:小腿部分已经彻底只剩下骨头了,身体的中间部分血肉模糊,但还未被完全腐蚀;没抓着他的另一只手只剩了半截,脸上已然分辨不出五官的位置,甚至分辨不出他的性别,只能透过残破的衣物猜测,这是一个人类男性。
当初徐瑞只是被雨水淋到了一点。而这才是一个被欧律诺默斯之水真正杀死的人的模样。
可他竟然还活着。
咯咯咯
他的声带已经彻底损坏了,南廷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让我,他开口,停顿了很久,有点艰难地喘着气,肺部像是在被一只巨手重重地挤压,救
救救你吗?
南廷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他从对方脸上的一张一合的洞口处几个小时之前,那应该是一张属于人类的嘴读出了他的唇语。
这个人类说:杀了我。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小闻是持家好男人
明天有更新
第78章 湮灭
南廷愣愣地看着这个求死的人类。
尽管一分钟前, 这个人险些害死了他他用还沾着雨水的手来抓南廷露在外面的皮肤但南廷认为他是无心的,已经在心底原谅了他。
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求自己杀了他。
在南廷的记忆中,人类明明都是渴望活下去的。
于是他有些不确定地说:你等一等, 我想办法救你。
但南廷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救下这样的一个人。他回头去看,却发现闻缜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过往的记忆忽然浮上心头。南廷又仿佛回到了那天的地铁里, 面前是捂着肚子倒下、鲜血喷涌而出的女人。
而他站在那里,只是站着, 什么也做不了。
回忆与眼前的现实慢慢交织在一起。南廷垂下目光, 过了很久,又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闻缜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不知何时, 他已经走到了南廷的身后。
南廷背对着他。
这个人要死了。
他想起那天在地铁里,闻缜对他说, 我可以救她, 如果你想。
可闻缜站在后面,南廷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应该庆幸自己没有看见,因为闻缜正用兴味盎然的眼神注视着他,像是很期待他的反应。
他像是看穿了南廷在想什么。
他已经无药可救了。闻缜无动于衷地说道。
就像是那天的最后,在地铁站的出口处。
他说,我救不了她。
正如他刚才所说, 他连一只小猫都不会去同情,更遑论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因为他不会。
你又作何感想呢?
对这样的一个我。
南廷沉默了很久。腐烂的风灌满了他的衣袖。
他抬起手来的时候闻缜以为他想把这个人挪到一边去放好,但南廷没有。
一秒中之后, 咯咯声戛然而止。男人的脖颈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里面却没有血流出来。
慢慢地、慢慢地, 那只抓在南廷脚踝上的手终于松开了。
南廷从小巷里退了出来, 一言不发地继续朝前走去。
闻缜停在原地没动。他注视着男人瘫倒在地、不成人形的尸体, 过了一会,尸体的轮廓在他的目光下逐渐模糊。
从指尖开始,再到皮肤,脆弱的、洁白的泡沫浮现在男人的尸体上,逐渐包围了他,像一个古老而圣洁的仪式。
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这个人就会从这里彻底消失,失去他的身体曾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闻缜抬起头。南廷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很远之外。
南廷沉默地从破败的小巷里穿过,闻缜跟在他的身后。空气里充斥着属于死亡的味道。他们一起穿过这座腐烂的绝望的城市,检查了每一栋建筑、每一个角落,听了每一个垂死挣扎的人的呻.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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