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格蕾塔真实年纪不明,看相貌大致四十来岁,她体魄强健,短发修得服帖利落,眼角的细纹笑起来时像湖面的涟漪;不过她鲜少笑, 一旦她笑了, 那多半没什么好事。
今天开会前, 有人看到格蕾塔和她的跟班科学家说话时连续笑了三次, 打破了以往的微笑记录,所以他们私底下揣测有人要倒大霉了。
外勤组的例会在一间地下室开展。
人来齐的座席黑压压一片。
杜彧坐在角落打瞌睡,他不喜欢开会,听人絮絮叨叨地重复同一件事令他烦躁。
杜玟总想探究他为什么没有恋人或排解寂寞的对象。
其实原因再简单不过了。
一、他并不感到寂寞;二他脾气不好,换种说法是他在情感赠予与回馈方面有能力缺失,寻常人难以忍受他时而浓烈时而寡淡的情绪。
他也不擅长考虑别人的感受和看法,说得通俗点,他是一个极端自我的混账玩意儿。
格蕾塔的视力极佳,她不可能没发现末排闭目养神的年轻组员。但她认识他,她看着他长大,了解他的个性,所以格外宽容地不要求他保持清醒和认真倾听会议内容。
反正听不听影响不大。
外勤组只负责执行,普通组员没有资格对决策发表意见,懂得服从是他们最重要的品格。
然而总有些人不甘于沉默。
杜彧睡了40分钟,被激烈的争执声吵醒。
前排的某组员正为一个问题和格蕾塔争执得面红耳赤。
杜彧向旁边的人打听:这是在吵什么?
坐他旁边的人显然是那种上课做好笔记下课借给别人抄的优等生,思路清晰语言简洁地向他转述了前40分钟的会议内容。
多年前格蕾塔带领着幸存者们翻山越岭,一路迁徙,最终找到峡谷作为定居点;现存的居民们有的从一开始就跟着她,也有部分是半途加入的逃难者。
他们在沿途的信号站留下了许多标记和编码,倘若有人看见,可以通过那些方式与他们取得联系。事实上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才聚集起了最初建设峡谷的那批杰出居民。
但自从他们来到峡谷以后,信号器再没有接收过来自外界的信息。
大部分人以为,世界上已经没有其他人类了;至少能够主动联系他们的,没有了。
今天这场会议谈论的,是时隔多年后,峡谷指挥室的信号器再次收到了来自外界的音讯。
那是条简讯中包含了一个坐标,以及一段模糊的音频。
音频重复了三遍坐标方位,录制的人是名小女孩,嗓音幼弱稚嫩,她甚至没来得及说完救救我们,就被掐断了录音。
在格蕾塔的字典里没有见死不救这个词,她决定派人去营救那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娘。
她要求外勤组的十二位组长从自己的小队抽调一名队员,组成新的救援队,去往简讯中的坐标位置一探究竟;有人救人,没人则安全撤退。
执行这一命令的困难之处在于:从地图上看,那个坐标处在沙漠边缘,而发出简讯的信号站位于沙漠深处。
可见小女孩不是孤身一人,肯定有人保护她在沙漠里穿行了上百公里,陪她到信号站发出简讯。
等待救援的有多少人?他们之前在哪里生活?为什么让一个孩子来求救?
这条简讯来得蹊跷,会不会是设计好的陷阱?
每个人心里都有各式各样的猜测和预设。他们不能不去怀疑是陷阱的可能性,毕竟灾难后生灵涂炭的十年内,陆续减灭的人类里有相当一部分比例是死于内斗。
杜彧听出来了。
前排组员和格蕾塔争辩的问题核心是:值不值得?
自古沙漠便是人类不愿踏足的荒凉极境,从峡谷去到数千公里外的荒漠,要翻过雪山和草原,途经河流与城市废墟,路途遥远,还要对抗猖獗的异种生物。
即便能安全抵达,寻找求助的人并将其带回来,又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仅凭一个小队的力量,怎么可能做到?
你是让我们去送死。那名组员这样指责道。
一般人绝不敢这么跟格蕾塔说话。杜彧端量了那人的背影好半天,认出他是格蕾塔的养子之一,好像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格蕾塔耸了耸肩,那是她标志性的动作,她无所谓道:喔,你如果对自己没有信心,可以坐下,我不强制你参加这次任务,我相信比你勇敢的大有人在。
根本不是勇敢与否的问题!而是营救对象有没有让我们送死的价值!这不止是我个人的疑问,更关乎你选出来的十二名组员的性命。
我很痛心。格蕾塔望着她一手栽培出来的年轻人,说道,是什么时候起,我收养的孩子居然有了这种可悲的想法。你认为录音里的人不值得你拯救吗?因为她是个孩子,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想象不到的原由?
太远了,她离我们太远了他无能为力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会损失惨重,甚至是无人生还,你不在乎吗?我是你收养的孩子,你可以不在乎我的生命,但其他人,他们有家人和朋友,他们
格蕾塔果决地转移视线,她的目光落在下面众人的脸上,冷静强调:各位,我再申明一遍,这不是一次强制行动,如果你被选中了却不愿参加,可以私下找我说明原因和苦衷,我会酌情处理。
她年轻气盛的养子不依不饶,语气激愤道:就算你救回了他们又怎么样?谁能保证他们不是丧失自理能力的伤残病弱?我们的食物和水电都有限,我们
够了。格蕾塔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声色俱厉道,我很遗憾你变成了这副自私浅薄的模样,但你给我听着,十八年前你还在你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她也只是个丧失自理能力的病弱孕妇,要是我心疼那点所剩无几的食物和水,你早就胎死腹中!如今的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跟我大放厥词?
杜彧对这场闹剧感到无聊地摆头,他的眼睛瞟向墙上的挂钟,快一个小时了。
他邻座的人点评:这孩子还太年轻了,只有十八岁,不明白永远不要当面反驳你的长官,哪怕她是你母亲。
杜彧说:十八岁,的确是不想死的年纪。
我二十八岁了,仍然不想死啊。邻座的人无奈笑道,不过真选了我的话,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为什么?杜彧问,她不是说了,不想去可以单独向她申请。
对方不知是嗤之以鼻还是冷笑,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道:所谓申请,就是谈补偿待遇;该你去还是你去,不会变的。然后又补充,不过我是自愿的。
杜彧还是问:为什么?
对方答非所问道:我女儿今年七岁,皮肤白白的,说话细声细气,我很爱她。
***
长会结束,杜彧直接回家,还没进门便闻到一阵来自厨房的焦糊苦味。
他冲进厨房,迎接他的一团糟和遍地狼藉。
杜玟今天突发奇想下厨做饭,于是造成了眼前的场面。
你去外面,我来收拾。他一句话也不想和姐姐多说。
我也是好心嘛,想给你做一顿饭啊
不需要。他不会为这种事感动的。
明明一小时就能吃上的午饭,因为要清理厨房和餐具,硬生生花了两小时。
杜玟给他添了麻烦,心怀歉意,聊天时比往常话少。
饭后他去洗碗,杜玟坐在餐桌前,她斜倚着身体靠向椅背,探着头跟他讲话:阿彧,姐姐好担心啊。
午后太阳正烈,透过窗户将几间居室照得敞亮通明。杜彧背对着她,整个人站在阳光里,金灿灿的光芒柔化了他端直的背影。
她慢悠悠、懒洋洋地说:要是哪一天你不在了,我怎么办呢。
杜彧把洗干净的盘子放到架子上滴水,他仔细地洗了手,擦干水煮,回头道:你会活得很好。
他不是没想过这件事,如果他不在了,杜玟会如何;答案是她会活得很好,她就是那么一个人,没有什么能打败她。
杜玟被热辣的太阳刺痛了眼,她捂住脸,喃喃道: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给你一个我这种姐姐。
杜彧一向不把她说的话当回事,但这句话让他的心强烈颤动了一下,不是为这句话本身,而是相同的话他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次。
也是杜玟说的,却不是他眼前的杜玟。
究竟是哪里呢,他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梦里,他经常做一些真实得要命的梦,醒来后像重活了一世那么累。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他走到桌边,拉出椅子坐下。
杜玟放下手,眼眶泛红,她眨了眨眼,好奇道:什么?
第132章 神弃之地(四) Mimosa
杜彧告诉相依为命的姐姐, 他要离开一段时日,也许有去无回。
他猜到杜玟不会同意,但他成年了, 不需要监护人, 杜玟的意见不能起决定性作用。
为什么要你去?她不理解, 你还年轻, 还有亲人
她认为必要的牺牲应当优先让给无牵无挂的人。
我有我的想法。杜彧坚定道。
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危险。他一心劝慰失魂落魄的姐姐, 沙漠里没有植物, 被感染风险低,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来回, 很快的。
可是那么远的地方杜玟哭哭啼啼地说, 你就不能不去吗?
不能。杜彧给她递纸巾,别哭了, 你还是笑起来好看些。
经过一番沟通,杜玟输给了他不可动摇的态度。
他内心想对杜玟说, 其实去不去没什么差别。
总有一天他会为此而死, 为补给资源、为逃命求生、为救人、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误,殊途同归。
生命诞生的那一刻开始, 就被设定好了一套生老病死的固定程序, 在短暂的一生中完成配种、繁殖、哺育后代等一系列生存任务;虽然在人口基数庞大的时代,少数人能自主选择不去执行任务,可人依旧和所有动物一般,无法逃离病痛的侵蚀、衰老和慢性中毒,还有亘古不变的死亡。
这套程序在生物演化的进程中被视为不可否定和拒绝的。
直至异种生物降临了, 它们的存在打破了这一设定。
它们依附于别的物种降生, 没有性别, 无需通过交/配繁殖。
世界上最后一座城市覆灭前, 有生物学家幸运地获取了第II型怪物的活体样本;实验表明,它们拥有一套奇特的免疫系统,可使细胞完美再生。这意味着它们可以躲过衰老和自然死亡,轻易地实现永生。
遗憾的是研究进行到一半,实验室便被武装组织摧毁,全部的数据成果一夕间化为乌有。究竟是什么在维持异种怪物们强大而永恒生命,是至今未能破解的谜题;这种迷茫让众生一度陷入绝望仿佛这些不受已知规则约束的外来生命体,才是造物主最骄傲的杰作,它们因此与天同寿;而生命短暂脆弱的原住民面对这等神所钟爱之物,胜算渺茫。
杜彧不相信神,他只相信这场灾难也是一项被设定好的程序,没有哪一种生物能够永远统治这片土地,是地球该换下一任领主了。
物种更迭,时代变迁,数百万年前起便是如此。
他不想去抗争这些程序,或是命运。
对来他说,死在十天后,还是死在十年后,无甚区别,他没有那种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
他主动向指挥官申请参与即将展开的营救行动,只是因为他厌倦了峡谷的生活,他怀念幼时跟随队伍迁徙穿越荒漠时,那刻在他脑海里的一幕幕画面: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和滚滚黄沙,由天空和沙子组成的纯净世界。
如果他有归宿,那他的归宿就是沙漠。
那个地方没有寄生植物,死后尸体不会腐烂只会风干,不用被焚烧不必污染环境。
多好。
前提是他没有死在路上被怪物的利爪撕成碎片的话。
杜玟擦干眼泪,握住他的手,指甲掐进他的手腕里,阿彧,你要活着回来。
杜彧被掐疼了,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松,并笑着说:姐姐,生死有命。
就像我们生来就是一对姐弟,哪怕你不想要弟弟,我不想要姐姐,但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傍晚时间,他照常出门散步。
他顺着风的方向,他逛去了生产区的农田和果园。
峡谷是一块天赐的避难所,阳光和雨水充沛,能种植各类粮食蔬菜和瓜果,田间的农作物长势喜人,绿油油的小麦将田埂淹没。
这里暂时没有资源紧缺的问题,甚至再多养一倍人也并无不可。
所以听见养子以食物水电短缺为理由反驳营救计划时,格蕾塔会那般愤怒。
拙劣的借口总容易刺伤人心。
第二天格蕾塔批准了他的申请,让他去找救援小队的新队长报道。
在会议室他果然遇见了那天开会坐他旁边的组员,一位说自己很爱女儿的父亲。
接下来一周的生活,被会议和集训填满,这回他不能再偷懒打瞌睡,要辅助制定详细的计划和流程,统计本次行动所需的物资、弹药、血清抗体;并参加模拟沙漠生态环境的体能训练,恶补欠缺的生存常识。
他干脆住进外勤组的办公室,以便分担琐碎的文书工作,让其余有家室的人匀出更多时间和亲友相处。
纵使答应得义不容辞,但到了离别时刻,那些人仍是抱着妻儿哭得泣不成声。
杜彧在最后一晚回了家,今早他离家前已经和杜玟告别过,所以临行前杜玟没有来送他;她固执地认为说再见意味着再也不见,那不如免去这一面。
省去了和亲人朋友依依话别的环节,杜彧猜想自己绝对是第一个上车的人,不料车内早已坐好了两个比他还洒脱的独行侠。
他简单地打过招呼,随便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阖眼闭目养神。
野外露宿可没多少时间睡觉,抓紧一切机会休息才能存蓄体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夹带着雨雾的冷风吹醒,浑身凉透。
三辆沼气供能的户外装甲车载着十二名队员和充足的物资驶出了峡谷。车队正在翻越5000米海拔的高山,四面寸草不生的山巅覆盖着斑点状的白雪,如同一头头伏卧安眠的梅花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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