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赵游啊了一声,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和蔺怀生指前头。
你看他们的手指!
在在掉肉!
几人随赵游的话看去,只见那些村民攥紧的拳头皮肉竟然开始剥脱,皮肤如同泥像表面一般龟裂,裂口像不断蔓延的蛛网,但没有一滴血流下,他们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痛感,直到整根手指头的肉掉在地上只剩下指骨,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一块块肉,像什么落果,符合诡异的规律,不停地剥脱掉地。很快,有的人整只手都空了。
可能这比天裂一道口子大雨如注还要恐怖,蔺怀生护在身后的几名普通人都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他们的举动惊动了这些村民,有人喃喃道:好痛啊
怎么会好痛呢
他们再低头一看,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但眼前所见与身上的剧痛都是真的。庙宇里开始响彻嚎叫,他们彻底从魔怔中清醒了过来,但几欲发疯。
有的人痛到打滚,有的人已经咬掉了一半的舌头,可恐怖的侵蚀依然发生在他们身上,不大的菩萨庙,他们却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挣扎越剧烈的人身上的肉掉得越快,他们意识到要向神明求救,就乌泱泱地冲来。
神!
河神!
菩萨!!
有的人嘴巴张开,却没有一点声音,舌头也不见了,只剩黑漆漆的一个洞。
事情的走向愈发诡异,蔺怀生还没解开之前的疑云,新的谜团又随之而来。河神见泥菩萨一副上前欲救人的模样,实在怕了他这用不完的慈悲,算是为了回报这泥菩萨让他入庙的善心,河神叫住蔺怀生。
菩萨不可,换我去看看。
就在两人商议刚结束,却有两三个村民完全发了疯,他们恐惧地看着河神和蔺怀生,嘴里嚷着:是神干的!
是神,是菩萨干的!菩萨害人了!啊啊啊好痛!
说完,其中一人挥舞着手臂从隋凛他们身边逃开,然后又有两三个村民跟着慌不择路地逃出菩萨庙,他们认定正是心怀怨恨的菩萨在害他们。而没来得及逃出的村民个个如惊弓之鸟,身心饱受折磨,他们缩在角落,几乎只剩下眼睛还有一点人的模样。
菩萨,我们不敢了我们不敢了,求求您放过我们吧!
听到这话,隋凛已然动怒,就是面对眼前这些几乎非人的东西,只要玷污他的神祇,他都敢拼命。
而庙外站在雨中的那两三人,已经发出逃出生天的欢呼,他们以为逃离了菩萨庙,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恐怖就会消失,但雨水冲刷着他们外露的骨骼,肉簌簌地掉进泥里,几乎是几个眨眼,这两三个人脖子以下就完全都是白骨。
他们相互指出对方的遭遇:你没肉了!
你的肉也没了,你的下巴也要没了
你的骨头怎么变成黑的了!
舌唔头
当连脸上的肉也尽数掉完,他们就连声音也发不出,只剩下空空的两个眼洞一同向菩萨庙的方向看来。正如他们自己所说,他们的骨头逐渐长满似铁锈又不是铁锈的东西,仿佛骨头也能生疮。
庙中是极致的死寂,随后又爆发更大的惊恐,这几具漆黑的骷髅逐渐爬过来,但它们没有进入庙里,最终也只是扒在门口的木板上,朝里面不甘心地望着。
蔺怀生哪里肯这等污秽在菩萨庙的门口放肆,当即冷下脸,用了一个法术把它们击退。
等黑骨们扭动着脖子和四肢,摇摇晃晃地藏进树丛之中,隋凛讽笑地问地上几个快要昏倒的人。
还出去吗?
这坏人口吻,听上去真要让菩萨把恶名坐实了。
还留在菩萨庙里的几个人已经六神无主,哪怕菩萨真的是始作俑者,他们也不敢往外跑了。
蔺怀生对那几个村民说道:让河神上前为你们看看,好么?
在被怀疑的情况下,由河神上前查看情况,这些村民相对能够接受。
却在这时,汪旸与李清明相继也有了痛声。
蔺怀生回头,只见两人的手也逐渐开裂,肉块摇摇欲坠。赵游吓坏了,不知道该扶哪一个。
蔺怀生下意识去看隋凛,他也低头在看自己的手掌,那上头也是裂痕。
他抬起头,给了蔺怀生一个茫然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①化用白居易《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第54章 泥菩萨(6)
当隋凛意识到他也会在菩萨面前露出丑态,他连肉从手上剥脱的疼痛都可以忍,迅速把手藏到身后。
蔺怀生喊他:隋凛!
菩萨表情肃穆:手拿出来。
菩萨的嘴里含过他名字,隋凛觉得自己都要替这两个字感恩戴德,心中更有一种奇异的雀跃。他在菩萨座下跪了二十年,终于得到了菩萨回应。
隋凛把手重新伸到蔺怀生面前,他依然有种自卑,但又开始觉得,这也能成为他博取怜悯的手段。
河神直接抓着隋凛的手,给他这点含怯的可怜模样扯没了。
傲慢河神露出一副讥笑的表情:手伸不直的话,不如彻底断了算了,知道么?
隋凛立刻冷下脸。
有河神帮忙作为中介,蔺怀生很快看清了隋凛、汪旸和李清明手掌的模样。
是诅咒。
蔺怀生说着,又往情况更为糟糕的村民那边去。此时这些村民已经痛得毫无意识,连他们认为恐怖的菩萨靠近,也不再有抵触的反应。
他们几人身上都是一样的。
说完,蔺怀生向这些人施法。菩萨本就普泽众生,一阵柔和的白光附在众人身上,他们顿时神智清明,从剧痛之中缓和过来。只是身上的诅咒却仍然未消。
赵游急了,问道: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当下赵游的声音听得聒噪,众人难免会看向他,因而发现了他的与众不同。
汪旸有些怔愣地看着他这位同学:赵游,你身上没事
除了两位神明外,赵游是唯一安然无恙的例外。
赵游自己也后知后觉,小伙子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却毫无逃脱的窃喜,只是十足茫然。
李清明忽然说道:是雨水。
我们都淋了雨,刚才那几个人也是冲出庙以后才彻底变成那副样子。
李清明一语中的地点明真相,众人恍然大悟。随即两位神明商议,尝试把这些人身上的雨水逼出来以验证猜测。而与水沾边的事蔺怀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只能由河神出手。
随着河神施术,附着在村民身上的雨水逐渐浮起,并形成一道水膜。水膜刚开始是冰蓝色,当离开人体后却转瞬变成了浑浊的黑。没有人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但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作呕和压抑随之充斥满了整座菩萨庙。河神紧紧皱着眉,在术法运转下,这些污泥一般的雨膜被他挤压成一颗颗圆球。
去!
河神袖子一甩,怒喝道。
这些肮脏东西随之通通朝庙外去,它们才进了雨幕,就悄无声息地与这场暴雨融为一体。也就意味着,只要沾上一点雨滴,就要忍受被啃噬得只剩森森白骨的痛苦。
只要大雨不停,他们就无法离开,彻底地困在菩萨庙里。
蔺怀生心有忧虑,他回身时,地上的碎肉块已经看不见了,众人也已经恢复如初。
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唯有疼痛的感觉还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众人心有余悸,面色都不太好看。赵游没扶动他们,就一块瘫坐在地上,他喃喃道:挺恐怖的
汪旸白着脸,给了朋友肩膀一拳:你嘚瑟是吧。
隋凛是他们中唯一没想休息的,他即刻来到蔺怀生身边,上上下下将蔺怀生打量了一遍。
菩萨,您没事吧?
蔺怀生刚想回应没事,但他空虚的神力不是这样说的。他消耗了太多力量,那个承载他的泥身容器正一点点变得沉重,把他的神体往回扯,等他再也不能从泥像的束缚里脱身时,就是这个菩萨的死期。
当神明预感自己的死亡,也会变得贪婪,死死地拉扯自己的信徒,希望得到对方的上贡。
这是属于一个神明的欲望,但蔺怀生完全感同身受,任何生命都渴望活着。
菩萨主动抓住了隋凛的手臂。
对于隋凛来说,今日所有的灾祸都敌不过他接二连三得到的惊喜。他不敢僭越,可菩萨让他诚惶诚恐,也让他欣喜若狂。
隋凛压着喉咙里的颤音,小声问:您需要我做什么?
菩萨的眼神直勾勾的。
想要香。
想要贡品。
想要虔诚。
想要信仰。
在垂帐飘飞的菩萨庙里,菩萨直白地诉说他需要虔徒,虔徒就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隋凛当即从角落里拆出一大捆香,满屋湿润的潮气里,打火机不太灵光,可信徒有一种孤勇,倘若打火机不能用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炼化成油。他目光如炬,不在看手中的香,而在看菩萨。隋凛也希望菩萨在看他。
蔺怀生盯着隋凛手里的供奉,等香终于点燃,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劣质的香火熏得众人咳嗽,他们才注意到蔺怀生与隋凛。
只见隋凛手上拿着一大捆香要进奉,当他拔除香炉里烧尽的旧香时,他手中的新香簇簇地抖落着香灰,一截截长短不一的灰色香段像无数死去的蛆虫,它们烫在隋凛的手背上,又纷纷掉落在地。在经历肉块落地的情景后,众人很难不做联想,而烟火的味道搅得他们头脑发胀,有几个人鼓着嘴已经在强忍着呕吐。
河神冷下脸,同为神明他对蔺怀生眼下的状况更了解,他揪起几个人,对他们说:去上香,快点!
被点名的几个人十分惶恐,最后还是李清明率先道:我来吧。
赵游也说他来帮忙。
不大的香炉里插得满满当当,香灰掉满了供台,可蔺怀生清楚地意识到,不够,完全不够,他要的不是香,而是信仰的诚心。
河神来到了蔺怀生身边,他看着这个傻到快把自己牺牲了的菩萨,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菩萨,你快要死了。
河神直接了当地点明,庙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两位神明身上。目光太多,连神也无法分辨,这些人类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河神再次点了几个人。
你,你你们几个去给菩萨上香,菩萨保了你们一条命,心要诚一点。
而河神点的,也正是心中还能念一点菩萨好的村民。
神明可以通过信徒给自己的供奉,知道对方的信仰足不足够虔诚,但若不是十足,其中的愿力都大打折扣,可对于现在的泥菩萨,聊胜于无。
待这几人的香点上,蔺怀生得到更多的信仰,他的脸色终于从死灰的白中恢复如常。
可取而代之,隋凛像是为他的神祇承受了全部痛苦。
菩萨
他惶然无措,不愿意相信他的神在迎接死亡。
河神却说:你可以抱他。
神明最喜欢虔徒的心脏。
被仰望,被憧憬,被需要。
只要还有一位虔心的信徒,神明就永远不会陨落。
神明金色的眼睛冷得淬冰:记得手擦干净点,狗东西。
一个神明教导着另一位神明的信徒如何奉神,多荒诞,但什么荒诞都在今日的菩萨庙上演。
众目睽睽,隋凛表现得却像个手舞足蹈的孩子,他从不掩饰自己关于菩萨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他把菩萨抱起,长手长脚的四肢衍化成藤蔓,他背对着众人,这样谁也看不见菩萨。
蔺怀生不知道河神为什么出这种主意,可当他被隋凛抱在怀里之后,他意识到虔徒炽热的体温比什么香都管用,也许庙宇的各个角落里还有比这体温更灼人的目光,但蔺怀生只能感受到隋凛身上的热。
隋凛抱了一会,然后松开,但几乎没多久他又贴了上来。
他的声音很低,似乎只想说给蔺怀生听。
出了点汗我擦掉了,我会很仔细,您放心。
可蔺怀生的身体没有温度,隋凛竟然也会流汗。
第55章 泥菩萨(7)
雨声不停。
在知道这场雨的恐怖后,几乎没人敢靠近庙门口,而原本敞开的木板门也合得严严实实。香炉里满满当当插着香,香灰如一座小山,又簌簌地落在供台,屋子里很闷,每个人都闷出了汗,可没人说话。
连河神都有些烦闷。
神台的角落里,隋凛背对着所有人坐着,所有人都知道他怀里是什么,但却看不到。隋凛穿着黑衣服黑裤子,很古板,很沉闷,但淡黄的披帛却从浑黑里流泻,蜿蜒且长,像母亲河,想让人弯腰去掬一捧。金色的臂钏比薄纱更显眼,但最后只记得菩萨的偶尔露出的一点手臂。在昏暗的角落,隋凛的样子仿佛异化成一条黑蟒,把菩萨紧紧缠着,但粗想细想都吻合。
落后的,原始的,狂放的。在这座大山,有多虔诚就有多疯狂。
赵游纯情得要死,他觉得自己不该看,但又说不明白为什么不该,到最后眼睛也看了。明明也看不见什么,却觉得浑身发热发臊,角落里的那团黑影变成蛇舞,变成鼓点,心跳越来越急促,青年很不自在,但是庙就这么大,哪里也躲不开,最后赵游欲盖弥彰地拿手背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
这是这间庙宇里第一声清脆的声响,剩余的都是呼吸。
好了!
提议的是河神,现在打断的也是河神。神明的脸色很难看,威压如有实质,十来步范围内都没人敢靠近。但他压抑着怒气,最终说出口的话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不用抱那么久,也不怕把你的菩萨抱化了。
这些话好像不止响在蔺怀生耳边,也敲在蔺怀生胸腔,有些过于响亮了。蔺怀生已经从隋凛的怀抱里汲取够了虔心的信仰,并且这方法到底治标不治本,再长久抱下去也不会有更多益处,蔺怀生便轻轻握了一下隋凛的手臂,示意他想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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