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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他,是一尊菩萨像。
    在对方供奉的粗制香火中,供台上的蔺怀生如同吸收了信奉一般,睁开了双眼。
    蔺怀生花了点时间了解当下处境,才算知道所谓的泥菩萨是什么意思。
    这间庙宇小且破败,坐落深山,庙中也仅供他这一尊菩萨。他的神像本身由泥陶烧制而成再辅以彩塑,比起本该有的神仙金身待遇,可谓寒酸得可怜。
    蔺怀生很是头疼,倘若副本中的过河当真就是条河,那他这副身体可一点辙都没有。
    而当下,不知道是菩萨即将陨落,还是剧情尚未开始,蔺怀生甚至不能脱离神像本身的桎梏,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供台上。
    唯一会来的人,就是那个擦拭神像的年轻男人。
    对方每次来都会带一把香,用打火机点燃后插在案台上的香炉里,蔺怀生感觉自己快被熏得咳死了,但他的这位信徒好像一无所知。但也多亏了他,不管是他上贡的香还是内心笃信不疑的虔诚,蔺怀生觉得自己逐渐恢复力气,放在副本里菩萨的身份说,应该是神力。
    只不过蔺怀生还是被禁锢在神像本身中。比起泥菩萨本身的限定,蔺怀生更讨厌这种无法控制身体的感觉,也许外面整个故事都结束了,他都还困在这间小小破庙的神台上。
    这时候,蔺怀生就觉得那位来上香的信徒特别亲近,恨不得对方再拿一大捆香来熏一熏他。但那个男人并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在这里,所以大多数时候仅蔺怀生自己,就只能靠各种推测来消磨时间。六张角色牌中,对方像是虔徒,并且和菩萨同属一个阵营。
    忽然,蔺怀生感受到一股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立刻看向外头。
    只见庙外的树影下,立着一个男人。
    这是蔺怀生进入副本后看到的第二个人。他并没有走进庙里,但他从始至终都看向这边,显然,他也特意为菩萨而来。蔺怀生十分清楚地看到这人的目光就是穿过庙门,直落落地看着庙中供台上的自己。
    对方并不知道蔺怀生此刻已经五感俱通,他的确是远远地在看一尊神像,但那种目光好像是蔺怀生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蔺怀生并不怎么喜欢这种眼神。这个谜团般的男人在树下站了许久,他似乎知道有人每天会来庙里,在那个时间之前隐匿在了树丛里。
    这个人走后不久,天忽然黑下来。很快就要下暴雨了。
    几声旱雷后,雨势如倾倒,磅礴地落于地面,整座庙都被砸得发出不断声响。几乎就是雨下的不久后,前几天都来的年轻男人又准时出现了。
    他的外套已经湿透,头发更是紧紧贴着额头,愈发显出他锋锐周正的五官。他生这副模样,多狼狈也是俊的,但他自己有本事把这一切搞砸。比他狼狈一身更瞩目的是他的神情,他的落寞和摇摇坠落,配上暴雨天,他像一只毛发球结的可怜流浪狗,跑进破庙里,摇尾乞怜一点温暖。而他是要从他的菩萨身上汲取心理的慰藉。
    他先是点燃烛台上的灯光,又一如既往地爬上来。才第一个脚印,就把呈贡品和香炉的案台弄脏,他顿了一下,当即收回脚,脱下外套先是擦拭干净台面,随后把外套扔在地上,又脱下泥泞的鞋袜,赤脚在湿透的外套里擦了擦,蹭掉泥水。男人仰起头,直视着蔺怀生。蔺怀生也看着他,看他接下来的举动。
    男人现在上半身只剩一件简单的白色工字背心,已然遮不住上臂紧实的蜜色肌肉,但他双手一撑,湿着的脑袋避开领口,又把上身仅剩的最后一件衣服脱了下来。他重新站到案台上来。蔺怀生这尊菩萨像用料尚且为泥陶,自然不可能塑得有多么高大,男人站在稍矮些的案台上,却几乎与蔺怀生一般高,所以他总能很轻易地为他的菩萨拭尘。
    他今天的动作很急,已经弄倒了几个碟盘,但往日很小心仔细的年轻男人这时候却是不管不顾了,他陷在了自己的情绪里,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菩萨像和即将要做的事,任何别的都阻挡不了他。
    蔺怀生看着他滴水的发梢,已经发自内心真实在浑身抗拒了。要是现在能动,他这尊菩萨像恐怕立马就跑下神台离这位淋雨的狼狈信徒远远的。
    男人越逼越近,他像是知道蔺怀生的恐惧,嘴上入魇般只重复着一句话。
    菩萨别怪罪,我出门前才换上的新衣服,也没有沾上雨,我不会害你,我不会害你的你别怕,我很小心。
    说着,还残有男人体温的白色背心就成为今日擦拭蔺怀生的工具。而男人当真做到了,没有叫一滴雨水沾在他身上。神像天天被他擦拭,哪怕在这座破败的小庙中,其实也干净无尘,但男人今日依然为他擦,这项举动已然寄托了他对菩萨的虔诚,富有独特的含义。
    而神像每一处被对方擦过的地方,蔺怀生都感到炙热的暖流,直接涌进神像内部,给予他充沛的力量。
    在虔徒的眼下,他的神正一点点真正活过来。
    每日例行的擦拭完成,男人也没有再把背心穿上,他就光裸着上身,蜷伏在蔺怀生的脚边。这是他与神明最近的距离。因为头发还湿着,男人就捋到后头,露出额头与浓密的锐眉,虚虚地挨着菩萨。难看的流浪狗梳开毛发,细看倒有几分值得怜爱。这便是菩萨脚边的这位信徒。
    男人轻道:下雨了。
    真的下雨了。
    其他人不会再来了。
    菩萨,不要害怕,哪怕只有我你也是我的菩萨。
    第50章 泥菩萨(2)
    蔺怀生直觉,这场雨十分关键。
    不仅因为他座下这位信徒异样的态度,副本开始时的背景介绍也直指雨。旧神陨落,新神取而代之,其根本原因就是这座大山久旱无雨,人们快活不下去了,他们开始疯狂地祈雨。
    降雨,是这个故事的高潮,也是这个副本的开端。
    庙外头的雨已由大转小,而男人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靠在菩萨像的脚下。年轻又健康的躯体,连火气都是旺的,没一会他的发梢就干了大半。现在蔺怀生行动不便,最羡慕这样活生生的身体了。
    寂寥的菩萨庙与唯一的信徒,可远处似乎还要传来那些雀跃欢呼。那声音很远,从村落里传出,自山坳到山间。随着神力逐渐恢复,蔺怀生能听到更远,而男人则与这些声音背道而驰来。两人都明白,今日过后人们对于新神会更加狂热追捧。
    蔺怀生望着座下。他此刻的处境微妙而可笑,纵是神明,最后的性命也系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倘若对方离开他,也许蔺怀生连这间庙宇都没出,就要在被遗忘中死去。
    男人也从刚才失态的情绪中缓过来。他抬起头,双眼通红,脸上依然有一些湿漉漉的水痕,没彻底干的发根还滴着水,还是他眼泪。他站起来,并不管自己的脸,却把手擦干净了,摆正贡盘,找来存放在角落的香火,点了一小把,插进香炉,而后默默地擦拭方才被他弄洒的香灰。
    庙内并无风,青烟本该直起,却像被谁的吐息吹散了。虔徒本没有发现,但忽然间,他感受到自己肿胀的眼角被什么轻抚而过,痛意随即消减。他怔了怔,但依然犹疑不确定,或者说他的心里并不敢报希望。
    我真是想您想得昏了头
    男人喃喃自语,他说这话时并没有什么表情,不动人,是情绪发泄后的空茫与麻木。
    话音未收,他脚边忽然传来声响,他低头看去,蒲团边赫然多了一把伞。
    这不是他带来的,更从未在庙中见过,何况它的样式是那样古朴。是一把油纸伞,桐油的味道还很明显,伞面颜色随了案台上的底布,是暗的黄。
    男人完全怔在了原地,背弯曲佝偻,目光死死地盯着这把令他不可置信的伞,接着,他整个人颤抖战栗,额角到眉尾的位置爬布青筋。生怕有谁跟他抢,他一把将伞抓在怀里,等确定它是自己的了、没人抢得走了,他才小心翼翼松了些力道。
    男人连蒲团都没有垫,趴俯在地上对菩萨像不停地叩首。
    您回应我了你回应我了
    蔺怀生想对自己唯一的信徒好一些,看到他的额头都磕出了印子,就再施法,阻止了男人对他自己苛刻的行为。
    从男人强压狂喜的神情来看,菩萨收买人心相当成功。
    男人陪蔺怀生更久。他把蒲团拖过来,自己却不坐,而是把伞放在上面,像是简陋地供着。他笃定这是菩萨的照拂,他不该辜负。
    但菩萨在看着他吧,现在也一定在看他
    菩萨希望他用这柄伞
    哪怕心里不愿叫伞淋湿,但就是为了不让菩萨的好意落空,男人也会打着伞回去。当然,信徒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故意等到很晚,雨几乎快停,只剩檐下还蓄着串串水帘,这时他才装模作样地撑伞走出去。
    人走之后,庙内垂帐叫残风一卷,彻底遮住了敞开的庙门。其中一块短暂遮覆案台,下一瞬,一双白皙劲瘦的脚踩在台面上。
    信徒足够疯,蔺怀生终于吸够了供奉,能够从泥像里脱身。
    从来不会有人为菩萨雕鞋,菩萨是高高在上的,坐神台享供奉,理所当然;而菩提无树,明镜无尘,所有人心里,菩萨也都是干干净净不染纤尘,何惧世俗眼光。因此,这里的人给菩萨塑像时,只给菩萨窄短上衣,双臂钏挂薄帛,裙摆露脚踝。就是这样的菩萨,今夜走下神台来。
    蔺怀生低头打量自己,菩萨男身,但着装却比上个副本更为别扭。好在塑的菩萨泥像虽然粗糙,但他本人真正幻化后并没有长得奇形怪状。蔺怀生正准备出去,最好是前往山坳里的村子去看看,但又有人来了。起先蔺怀生还以为是他那位信徒去而复返,再细看却发现赫然是先前那个在庙外树下的男人。
    蔺怀生又坐了回去。
    这人也是当地村民,但和先头那个男人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他身上的衣服虽很普通,也穿旧了,但每一处都是花了心思整理的,领口袖口,一概细节都理得整齐。他撑着伞来,到庙门口时,长柄伞仔细地抖去雨水才收好,倚在门口墙边摆着。他迈过门槛时,蔺怀生看到这个人的鞋面也是整洁干净的。
    他是拎着东西来的,很普通的红色塑料袋,放在蒲团边上。他环顾四周,香炉里燃着的几支香第一时间就被看到。他凝看着,目光就和先前在庙外凝望时一样。蔺怀生记得他当时打从心底不喜欢那个眼神,不仅有自身的想法,还有菩萨的感知。所以后来蔺怀生猜测对方可能属于副本介绍里背弃旧神的一员。
    当这个人伸手去拔香时,蔺怀生快从他的神台跳起来了。他的香!
    庙中卷帘大动,来人却视若无睹,他拔香的动作迅捷,一改先前他那副讲究的细致做派。香灰烫的,他却任由其落在手背和指甲上,又被大风吹得迷眼,他都不管,最后用鞋底把香碾灭。
    然后,他开始从他带来的塑料袋里拿东西。
    是一大捆香。
    他点了火,塑料打火机的火焰缓缓移动,务必把每一根都点燃,而后收起打火机,空余出来的那只手来回扇动,待火焰熄灭后,分成好几束插进小小的香炉里。
    他带来的香很多,点燃的也不少,最后把香炉挤得满满当当,原本残留其中的香灰都要被挤出来了,他又开始擦拭香炉周围可能有的些许灰烬。
    他大费周章,但从结果来看,本质也是进香。
    菩萨收谁的不是收,但对方就是非要强求蔺怀生收他的。
    他双手合十,虔心低头。
    菩萨,罪过,罪过。
    他这时候的行为又与翻转了一开始他给蔺怀生的印象。
    毕竟心意真实,是不会骗人的。
    蔺怀生从这捆香里得到了信仰的充盈力量。
    对方烧完香后,把地上的残余收拾好一并带走。他来去很快,并不多做停留,似乎也没什么想和菩萨说的。蔺怀生很难判断出更多的东西,甚至出现新的犹疑。
    这一前一后两个人,究竟哪一个是虔徒。
    蔺怀生在菩萨庙中留了一座虚幻的假像。他离开庙,之后的时间里都暗中栖身于村子中,只在有人去到山上菩萨庙时才真身回去。
    雨淅淅沥沥有时又下大,但从未真正停过,对于这片土地来说实在是久旱逢甘露。于是村民们认为,大雨的延续是一种信号,催促他们尽快为所信仰的新神明河神举办隆重的祈雨暨答谢仪式。
    越贫穷的地方,对神明鬼怪的信仰越虔诚,也越疯狂,整个村子好像都着了魔一般完全陷入这件事中,其他的事就完全不顾了。
    小一百来人的村子里,总有人心里还惦念着旧时的菩萨信仰,成习惯了,没想过要完全抛弃。而人心在这时候经不起一点隔阂的考验。仅蔺怀生看到的,就有不少明里暗里的冲突。
    蔺怀生同样了看到了那个总来拜菩萨的男人。他被另外两个男人揪着,一路打出院子,狼狈得像一条狗。他俯在地上,筋疲力尽地嗬气,但目光却依然是凶的,透过沾着雨水与泥水的刘海死死盯着台阶上的大门。
    台阶上方,有一男人手里捏着锄头,是个青年,盛气凌人,很不好惹。他把锄头砸下来,利刃在石板地发出尖锐的刮划声,他试图以此来恐吓雨水里的那个狼狈男人。
    隋凛,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青年轻蔑地冷笑:你和你的信仰就应该一起下地狱!
    那个叫隋凛的虔诚信徒,不在蔺怀生面前时简直狂躁的像一条不栓绳的疯狗。他扑上去,再度和拿锄头的青年扭打在一起,第三人在中间拉偏架。青年被隋凛甩开了锄头后,就赤手空拳,他们两个人打隋凛,最后揪住隋凛的领口。
    一个月前是不是也是你!我爸是不是你害死的?!
    隋凛不应,他只给了对方一拳,然后露出畅快的笑容。
    汪旸,去你妈的。
    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癫狂。
    可在大雨中自身难保的蔺怀生只能静静的旁观。
    蔺怀生在等这个副本最激烈的时刻,而这期间,游戏便让蔺怀生感受到这个小世界最为真实与恐怖的一面。
    作为菩萨,蔺怀生需要遵守角色身份,当他处在曾经菩萨的信众之间,便切切实实听到每一个人类内心里把他抛弃的声音。短暂跳脱出人类的身份,蔺怀生也更认识到人类这个种族的残酷与无情。
    现在的蔺怀生是不适合淋雨的,他站在各家的屋檐下,但他依然伸出手掌,也想来接一滴雨水与人们的悲喜共感。但人神有别,雨水落不到他掌心,他也难以感同身受。
    人们就这样欢喜得过了头。
    直到有第一个人,迟疑地提出这场雨下得太久了。
    但人们的信仰已经凝聚了,新的神明也由此托生。就在祭典上,普通人看不到,但蔺怀生看得一清二楚,新神的身影以飞快的速度凝实,逐渐显露出高挑俊逸的模样,从衣着到配饰,无不繁复庄重,凝聚了众人对于神威的顶礼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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