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晏鄢看着蔺怀生先迈步的那只脚,看着那在门槛上铺开的裙褶。
生生,我就在门外等你。
晏鄢的体贴无微不至,这世上好像她最了解、最洞察蔺怀生。
有了晏鄢这句话,蔺怀生又觉得他应该独自往里头走,他来到这百里外,不就是为了亲眼看看这间屋子吗。于是蔺怀生又匆匆,他走进这个天地里,环顾四周,找切有蔺其姝的影子。
而晏鄢也像道影子,静静地伫在门外,不叨扰人。
离开晏鄢的视线,蔺怀生恢复沉静。他当然知道晏鄢值得深究,但当下最主要的重点还在蔺其姝屋子可能留下的线索。他以睹物思人的正当借口,在这间不大的禅房里四处查看。
蔺其姝在净慈庵的生活十分清简,屋内大件的布置并不多,唯有那些小东西,能够窥见几分她真实的样子。如晏鄢所说,放下了郡主身份的蔺其姝潜心向佛,桌子上整整齐齐压着几页手抄佛经,想来是前往京城前的最后几个晚上的亲笔,这属于遁入空门的静娴。而女儿情与闺门怨,也在小方桌的另侧。未完成的绣品、几捆绣线、仔细插在绢子上的绣针,那是无人问津的韶华。
蔺怀生走过去,佛经上的字迹在他眼前印现。疏长藏锋,是抄佛经还是压杀心。
蔺怀生原本先入为主,认为能写这样笔锋的必是男人,但就在百里之外的这座尼姑庵中,他发现自己原本的想法太理所当然。这是蔺其姝的屋子,这是蔺其姝抄的佛经。
这是蔺怀生所收字条的字迹。
屋外随之传来声响,是谈话声,蔺怀生迅速将纸张压回原来位置。
回过头,却是应该在京中查办本案的江社雁。
大理寺卿看向蔺怀生的目光中有些许审视,这时晏鄢也进来了。她站在江社雁后头,好像在为没拦下这个男人对蔺怀生露出歉疚的微笑。
第35章 出嫁(14)
江社雁不说话时很有威压。蔺怀生真觉得江社雁能稳坐大理寺卿,有一部分归功于他冷若冰霜的臭脸。
小郡主在江社雁面前总是很乖巧的:姐夫。
江社雁走近。屋里才桌上那一盏蜡烛的淡光,却足以让江社雁的影子把蔺怀生完全笼罩。男人盯着蔺怀生的双眼。蔺怀生知道,江社雁在审视他,甚至对他起了怀疑。此案分明已由大理寺侦办,一个体弱多病的闺阁女子再如何悲痛欲绝,大费周章地奔波,不仅越俎代庖,更令人怀疑动机。
正因此,蔺怀生希望江社雁怀疑他。
唯有这样,江社雁才会选择主动在案件中接触蔺怀生。接触就一定有交锋,说真话、假话,什么都好过闭口不言的打发。
江社雁的逼视很能给人心理压力,心里有鬼的人几乎顶不住江社雁这样的目光。但他对蔺怀生终归是留了情,也不愿与蔺怀生之间闹得那样难堪。
什么时候来的。
蔺怀生答:不久。
他只需要江社雁的怀疑,从而把他主动扯进案子里,但江社雁若是盯死了他,就本末倒置。眼下江社雁的态度是蔺怀生所刚好期望的。
我和闻人说过了,打算在这里待一两日再回去。
小郡主明面上据实已告,实际还藏了点心眼。他转而对江社雁介绍晏鄢:姐夫,这是晏府的三小姐,与姐姐在庵中结识交好,闻人他伤了手,又公事傍身,三姑娘便陪我来净慈庵收拾姐姐的东西。
他表现得仿佛并不知道江社雁早就传唤过晏鄢。
晏鄢对江社雁问好道:江大人。
江社雁未应,任晏鄢眉眼低顺的行礼。蔺怀生从中品出一点差别,看来江社雁目前对晏鄢也有所怀疑。但江社雁是个很能藏的人,绝大多数时候,旁人并无法解出他的心事。
对于蔺怀生的话,他淡淡道。
倒是比大理寺的快马还迅捷。
一句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话砸在蔺怀生和晏鄢耳朵里,但江社雁也不在意两人作何反应,男人环看四周,然后把蔺怀生的话给否了。
这些东西里可能有重要物证,大理寺会逐一搜查,你不能带走。
这等同于剥夺了蔺怀生的最后一点念想。小郡主睁大了眼,有些不愿相信。他无言,一双眼却诉尽了心愿,求江社雁通融一些。但江社雁自始至终都冷漠不松口。
晏鄢看得可心疼了,可江社雁行事全占理,没有办法。晏鄢连忙凑到蔺怀生身边,温柔小意地哄道:就先让江大人查一查,如果有对破获案子重要的物证,大理寺拿去是应当的。但到时候屋子里总归还有其余的东西,届时我们再带回去。
晏三姑娘这模样,仿佛无底线地纵爱着一个不知事的孩子,只知要满足孩子的心愿,却不知该匡正言行。她的眼睛还来瞟江社雁,对江社雁露出歉疚的笑容,仿佛蔺怀生是她的。
江社雁眉宇刻深痕,冷锐地盯着两人。他不接晏鄢这份他看不上、也不知底细的好意。男人看着状似被哄住的蔺怀生,甚至冷声再道。
我说过,案子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你今天不该来这。
这下可好,两人临江楼匆匆一面时,情谊已有疏远,江社雁此刻的话更是在蔺怀生心里点炮。小郡主当下涨红脸,言语不分轻重刺回去:什么猫猫狗狗也配让我拣剩下的东西!
江社雁果然生气了。他冷冷地俯视蔺怀生,看着会说出令人伤心的话的双唇。蔺怀生在他的目光下瑟缩,但亦不肯服输地瞪着他。江社雁心中烦躁。
对,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配管教你。
红脸变红眼,蔺怀生不肯叫眼泪落下,仿佛那样就在这人面前输了,明明是他先说的狠话,这时候竟让人觉得他有点可怜。
江社雁很快平复了心绪。他来这到底不是想与蔺怀生吵架的,他想和小郡主好好谈谈。但沉默的间隙太久,也不知小郡主自个心里胡思乱想了些什么,眼泪转在眼眶,已是强忍着不掉。他再也待不下去,最后拨开江社雁埋头跑了。
生
江社雁到底没能把名字说出口。
晏鄢见状,也施施然地朝江社雁告别:那江大人自行搜查吧,看看有无线索,我先去寻生生。
说着,晏鄢笑了笑。
他身体不好,来到这世上本就是遭罪一场,江大人又何必惹他伤心呢。
晏鄢的话似乎别有深意,江社雁更反感对方话语里对蔺怀生的形容。在江社雁心中,那孩子合该百岁无忧。
江社雁目光冷锐如刃,晏鄢却丝毫不怵。
她悠悠地叹息,仿佛在笑江社雁的不自量力。
若不是心存蓄意,那江大人这张嘴可太不中用了。
净慈庵用晚饭的时辰晚,要等到做完晚课后。因而蔺怀生回到自己屋子里又待了一会,才被晏鄢来唤。
方才他走得干脆,倒不是真与江社雁置气。在既知的条件下,他仍愿意相信游戏给出的明确信息。但晏鄢的底细不明,蔺怀生不想在其他人暴露他的真实想法。
蔺怀生已经大致判断出这个副本里的六张角色牌分别是谁。一场围绕蔺其姝之死的案件,六张角色牌的交点在于蔺其姝。蔺怀生、江社雁、闻人樾、李琯、师岫、晏鄢,全是她的亲故友人。
蔺怀生只明确自己这张身份牌的故事,那么除了自己,剩下五个人他谁也不信。
即便是相对而言可以信任的江社雁,蔺怀生也只打算借他作为主审的便利,并不准备真的合作。
客随主便,借住庵中,蔺怀生也跟着僧尼们吃了一顿素饭。江社雁缺席不在。
江社雁亮明身份为查案来,庵主不好像婉拒蔺怀生身边的侍卫那般,将江社雁与其他大理寺差官拒之门外,但他们也不方便一起用饭,至于下榻的住处,今夜怕是要熬过去了。
江社雁实在来得太匆忙了些。
晚饭后,蔺怀生借口疲乏,和晏鄢说想要提早休息。蔺怀生知道,无论他说什么拙劣的借口,晏鄢都会顺水推舟地同意。
晏三姑娘还安慰了一番。
生生,你看,世间男子就是这般可憎的模样。她揽着蔺怀生,却不如说是搂在怀里。
蔺怀生提心吊胆捂着秘密,但之所以还能不被闻人樾发现端倪的很大原因就是他生来体弱,不像一般男子那样魁梧,反而弱柳扶风,身高在一众女子中也不突兀。但晏鄢却比蔺怀生要高不少,若非她身形清瘦五官秀逸,穿裙装实在违和。蔺怀生此刻就只枕在她的肩窝。
但你若是为了那些男人生气,可就不值当。
何况,他与静娴姐姐的婚约,到底是不作数的。
小郡主听到晏鄢这么说,心里其实不太好受,但在不知旧事的外人眼中,蔺怀生与江社雁微妙尴尬的关系,的确还不如没有,断了干净更好。
他不想再谈这难受事了,便匆匆转移了话题。
晏晏,我想去休息了。
晏鄢顺势松开手。
好,你去吧。
晏鄢回屋后,蔺怀生又在自己屋内挨到了将近子时,才轻悄悄地推开门,半身侧着从门缝里钻出来,匿着脚步声往山上蔺其姝的禅房跑去。
万籁俱静,唯有星河衬月,连山上禅房檐下的那盏灯笼都吹熄休憩。蔺怀生抓着石头扶手,来过一次的路,没人握他的手了,他孱弱的身体竟走得无比艰难。好在夜风舒凉,并不让人生燥。小郡主自己慢慢地走,多花些时间,也走完了山阶。
他直冲姐姐的屋子方向跑去,又在屋门前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不见江社雁和其他官差值守搜查的身影,蔺怀生才轻轻推开一丝缝,和月光一起挤了进去。
蔺怀生不想点灯,那样势必会招来人,但小郡主在屋子里摸黑,什么也看不着,还撞了好几次。虽是个小男子汉,但还是从小金贵养着的小男子汉,当下就扁了嘴。
一片黑到底为难了他,蔺怀生便把事先藏在身上的火折子拿出来。他连吹了几下,但连火折子都和他作对,怎么也不亮。
蔺怀生正心烦,身后伸来一双手。
蔺怀生只觉后背贴上了什么,但恐惧中他根本分辨不出,他仓皇欲逃,但那双手环着他,几乎把他困得无法动弹。
蔺怀生已然在发抖了,那双手却拿过他手里的火折,只听对方打开了什么,再吹,火光骤然亮眼。
小郡主仰头去望,是神色难辨喜怒的江社雁。而他这一动作,便几乎是靠在对方怀里。
姐夫。
蔺怀生这会安分得像鹌鹑。
江社雁目光随火光,明灭中藏深意。
他终是把蔺怀生从他怀里扶起来。
明明连火折子都不会用,还趁黑跑来干什么?
男人发出轻嗤,不像他,更不客气,可说的话却不算教训,而是别的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的心思。
生生,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作者有话要说: 黑背老攻:生生好笨,火折子不会吹,我来啦。
生生:如果不是你,我就不需要选择性夜盲和傻逼。你不来,我什么事都没有。
第36章 出嫁(15)
在江社雁心里,生生这次的确不乖。
起初江社雁不为临江楼一事起疑,但闻人樾有意操控流言,哪怕那几个纨绔痛哭流涕,说他们连闻人樾的面都没见到,怎么可能害宰辅受伤。但手握权柄的人,只手翻云覆雨,流言既成事实。闻人樾告病修养,爪牙却在朝堂横生。几个纨绔趁一时口舌之快,然祸从口出,最后变成闻人樾党同伐异、攻击世家的借口。
江社雁都被闻人樾借了势。
因为蔺家,江社雁起先的确有私心,想给那些纨绔子弟一个教训。但他察觉不对后,却发现明面上是闻人樾对几世家的不满,可在京都府把人押着迟迟不放,却是因大理寺卿的名义。
江社雁、闻人樾与昔日的西靖王府关系本就千丝万缕,再掺杂眼下江社雁亲审蔺其姝一案,渐渐,朝中风向突变,竟向皇帝进言,在此案中江社雁理应避嫌,要撤了江社雁主审的资格。
显然,幕后真凶不愿江社雁继续追查,而江社雁有充分理由怀疑闻人樾。特别是当江社雁发现,蔺怀生竟开始与晏鄢接触,两人已往净慈庵去,他终于明白,衙门里押着迟迟未放的晏侍郎的儿子,实则是闻人樾有意设下的局。
江社雁快马加鞭,公事、私心,促使他插翅欲飞,终于在夜里赶到蔺怀生面前。
但这些话不便与蔺怀生说,甚至刚才他说的那句不乖想来也不该出口。晏鄢的嘲笑言犹在耳,而江社雁这一生的确还没学哄人的本事。
黑暗替男人遮掩他的无措,火光又将他窘迫的嘴唇暴露无遗。蔺怀生只能看见江社雁的唇和下巴,也因此,小郡主才发现他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地注视过这个他称为姐夫的男人。
对方的下巴原来有一条浅浅的美人沟。
小儿无赖与物是人非①,年岁难经思量。
男人说他不乖,但夜里的小郡主合该乖得不行。他好像忘记了此前和与江社雁的所有不好,现在也不同他闹脾气。
蔺怀生拽了拽男人的袖子。
姐夫,放我一马吧,求你了。
他心里视江社雁如父兄,又是自小习惯了对亲近撒娇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江社雁却有些狼狈地扭过脸。蔺怀生不明白缘由,但见江社雁果真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原本卖的乖便只好收敛,拽袖子的手也松开。
男人不会说巧话,心思却敏锐。他似乎明白此刻若不再说几句话,就白白错失了什么。
江社雁握上蔺怀生的手腕。
他很高,骨架也大,两指一圈攥住蔺怀生绰绰有余。血肉与骨,铸成人间凡物里最柔软的枷锁,拷在蔺怀生手上。
蔺怀生问:姐夫?
江社雁抿着唇。
难道还要再撞几次?
他说不出真话,就无师自通说假话,说到连他自己都信服。
蔺怀生也信了。
江社雁手持火折,另一只手握着蔺怀生,多不过十步路,他走得稳重又照顾。蔺怀生跟在他身后,的确无比安心。两人到桌边后,江社雁直接用火折点了蜡烛,顿时一室光亮。
诶
江社雁扬着眉,疑问。
怎么了?
蔺怀生这才想起,他黑灯瞎火又蹑手蹑脚,为的是不被面前这男人发现。可江社雁有什么好怕的,他名正言顺着呢。小郡主坐下来,矜持道: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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