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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在寻常人身上,穆明珠便淡淡一笑放过去了。
但此时她却有意要逼出邓玦的真性情看一看,因而目视着他,故意道:“这么说来,邓都督也觉得本殿这趟的差事,要受世家阻拦喽?”否则也不会有新野、顺阳豪族弱一些,更好办事的说法。
邓玦微微一笑,并不慌乱,也不避讳,简短道:“殿下此来要行土断之法,自然要触动豪强大族的利益。”
雍州实土化的纲领性政策,早已经由邸报抄送荆州高官处。
因世宗年间,梁国南下,大周失去了中原大片领土,而北地的百姓纷纷南逃,许多汇集于荆州南部——也就是现下划为雍州的四郡。当百姓南逃之初,谁都不会想要长久在南方留下去,毕竟国人安土重迁,若不是战乱也不会离乡。虽然离开了家乡,但众人还是想着要北伐回到故土的。所以最初这些南逃的百姓,也包括北地的著姓大族,来到荆州南部之后,并没有加入要缴纳赋税的户籍,而是侨居侨立。在异乡设一处为家乡某某郡、某某县等等。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世宗时几次北伐失败,这些侨居的百姓都已经在当地娶妻生子,不提那些原本的大族,就是普通百姓中,也有善于经营又或得了时运,已经成了富豪之人。而其中仍旧贫苦的,便依附豪强大族生活。这些人一两代下来,多半已经有了土地屋产。但是他们仍旧是“侨民”,户籍上来说他们仍旧是不用缴纳赋税,也不必应征去服劳役的。这样长久下来,不但朝廷损失了税收徭役,而且会让当地的侨民与居民之间产生对立矛盾。毕竟一样耕种生活,只是因为户籍不同,普通百姓要纳税徭役,侨民却不必——岂是公平合理的?
在当地民众来说,可能十几二十年,甚至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但是国家的政策,有时难免滞后,有时又要让步于更大的利益安危。
所以直到今岁穆明珠上奏皇帝,提出雍州实土化的政策,才算要着手解决这早该解决的问题。而若不是国库空缺,倒逼改革,朝廷是否敢在强敌压迫之下,对内打压世家的利益;而世家又是否会稍作容忍,都还要画个问号。
“那依邓都督所见,本殿最要留意当地哪一大世家呢?”穆明珠停下脚步,隔着绵绵丝雨,在熊熊火光之下,望向笑容完美的青年,仿佛一定要从这圆融的人口中听到一个名字,要给这八面玲珑的邓都督立一个仇家。
邓玦聪颖过人,又极擅长揣摩旁人的心思。
在穆明珠一次比一比尖锐的提问下,两人都已经心知肚明。
穆明珠要问的,并非荆州真正的形势,而是在问邓玦的心——尔心诚否?
星夜赶来示好的邓都督大约不曾想到,穆明珠要的“示好”略有一点昂贵。
可是这种昂贵,反过来其实也是一种对邓玦的保障。
毕竟你若诚心投靠一个人,自然不希望对方是个毫无心计、来者不拒的憨货。
邓玦望向穆明珠,非但没有恼怒,丹凤眼中流转的笑意愈深,轻言慢语道:“雍州七大世家,裴、柳、薛、庞、韦、崔、杜,皆有田产万千亩、部曲万千人。若说其中哪家最该留意,末将要说柳家。”
穆明珠问道:“为何是柳家?”
邓玦对上穆明珠的视线,眼睛轻轻眯起来,弯成一个有几分顽皮的笑,轻快道:“从前末将江畔垂钓,柳家大郎牵黄擎苍来狩猎,惊走了末将一竿好鱼。”
饶是穆明珠满腹算计,闻言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邓玦望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公主殿下,眸光微动。虽然他清楚这位四公主殿下芳华正好,但因她在扬州的霹雳手段,总让人想象出一副狠辣深沉的样子。谁知方才雨夜初见,公主殿下的真容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四公主殿下无疑是美人胚子,但是比她的美貌更叫邓玦诧异的,乃是她素面朝天的做派。时下女子,不管是高门贵女,还是小家碧玉,只要家中还能买得起一盒胭脂,总是要装扮过后才出来见人的。只有那等要下地劳作的农妇,才不施粉黛。
邓玦为荆州都督,往各处走动所见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涂脂粉的。日日如此,人人如此,邓玦脑海之中,女子只有扮了妆容的模样,至于原本素净的脸该是什么模样,反倒成了模糊的印象。
方才初见之时,他抬头见了穆明珠素净的面容,竟感到一种强大的力量。
与其说这位公主殿下不施粉黛,是出于对天生美貌的自信,倒不如说是因为她手中的权力和她追求的目标,早已异于常人。
她已经跳脱出要在容貌上费心神、做文章的阶层。
毕竟哪怕同样的公主之尊,邓玦也曾见过此前已经嫁人的二公主与三公主,她们一样是精致的妆容,如果说与寻常女子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们的妆容更加华贵,要人一看便知,这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首饰脂粉。
而方才他翻身下马,望见在扈从拱卫之下的四公主殿下,她面容素净、神色冷静,随意挽起的头发,随意拢着的外袍,不闪不避盯着他,有一种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强大自信。
如果说最初他星夜相迎,还不过是权宜之计。
那么见面之后,简短的交谈之下,邓玦已经隐约有了新的想法。
“无缺兄言谈有趣!”萧渊从旁揽住了邓玦的肩膀,笑道:“那柳家大郎果真可恶!我听了都生气了!回头最要留意的,一定有这个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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