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四百年,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便宜师父不再是那个游历四方,无牵无挂的修士,而是赫赫有名的三界战神,肩上担着天下苍生。而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孤弱无依,需要靠着师父才能生存的蜀中小妖。
他虽然黏人,可并不想拿这段已经过去的师徒情作为筹码,束缚牵绊长渊。
若师父心里真的有他,即使不结血契,也一样会待他好,护他周全。若师父另有所属,即使建立了血契,靠着外力的约束把他宠上天,又有什么意思。
昭昭道:仙君能带我回来这里,我已经很开心。这血契,真的无所谓的。
长渊了解昭昭的性格。
从拜师,到私入禁地,用穷凶极恶的妖兽提升仙元,再到天道试炼中,瞒着所有人,选那条最坎坷艰辛的无情道。
但凡昭昭想做的事,就算争得头破血流,也会想办法实现。
少年辛辛苦苦寻找了四百年的师父,怎么可能用轻飘飘的无所谓三个字就能揭过。
长渊知道,昭昭如此说,便是仍有心结未打开。
何况,少年对他的称呼,又变回了冷冰冰的仙君。
他想找回那个会扑进他怀里,和他耍心眼,软软糯糯的唤他师父的少年。
百年前,昭昭从万丈高崖下跃下之后,在无数个被悔恨和遗憾折磨,漫长而痛苦的日日夜夜里,他就想明白了这件事,只是自尊心和一贯的冷傲作祟,不愿承认这件事而已。
南山君说得对。
他当了数万年冷漠无情的仙君,内心深处的确有着难以言说的寂寞与孤独,是这个小东西的突然闯入,给他的生命注入了一股新鲜的活力。
让他竟也在少年各种讨好和闹腾下,习惯了鸡飞狗跳和热闹的日子。
也习惯了被人喊师父、师尊。
亦让他知道,即使天生剑心,他也和其他神仙一样,生着血肉,有一颗血肉之心。
这些日子,长渊时常想,如果当年在一十四州的时候,他能再耐心一些,少一些偏见,昭昭是不是真的会选择在雪霄宫扎下根,不再对一个已经离开三百年的人有那么深重的执念。
后面的一系列悲剧,也不会再发生了。
即使后面真相揭开,在吴秋玉之事上,他也不会有如此深重的遗憾。
长渊忽然间,想通了一些事情,点头道:好,是本君太心急了。本君不该逼你的。
从神仙庙出来,王氏夫妇热情的邀请长渊和昭昭到家中做客,夫妇二人做了满满一大桌美味的菜肴,还将珍藏了许多年的高粱酒拿了出来。
昭昭尝了口,惊喜的发现,酒的味道,和当年王大婶酿的一模一样。
妇人笑着给昭昭倒了第二杯,道:这酒的酿制方法,也是祖上传下来的,滋味绵软,酒劲并不大,小神仙可以多喝一些。
王氏怀着孕,小儿子明年春天即将降生。
夫妇二人特意请长渊给赐个名。
昭昭则和那名小名唤作王小虎的牧童一道去捉蝈蝈。
王家的廊下挂了不少蝈蝈笼,都是牧童自己编的。昭昭望着那些竹片编制的小笼子,不由又想起,当年睡醒后推开门,看到师父正坐在院中藤架下,给自己编制蝈蝈笼的情景。
昭昭和长渊道:师父,我们今晚能不能在村子里住下?
长渊岂不明白少年心事,笑着点头,道好。
王氏夫妇听到后欣喜不已,立刻要将自家主屋让出来,给长渊和昭昭住。
长渊道不用,只问:可否借洒扫之物一用?
王氏自然答应。
长渊带着昭昭告别王氏夫妇,来到隔壁,神仙庙后的那排茅草屋前。屋门上刻有神仙居的木牌在风中簌簌摇动,似在欢迎主人归来。
我们住这里可好?
昭昭眼睛一红,点头,带着点鼻音道:当然好了,我帮师父一起打扫。
两人其实是可以用清洗术的,但都默契的,像普通凡人打扫房间那样,仔仔细细,耐心的将屋子内外打扫了一遍。
屋子的布局和四百年前一模一样,所有东西也都摆放在原位,可见村民们一直将此地保护的很好。
昭昭望着熟悉的床铺、桌案、砚台,乌眸再度浮起雾气。
长渊清晰的感觉到,神魂深处,传来一阵绵长缱绻的思念和伤感,他知道,那是属于吴秋玉的神魂和记忆。
他几乎是本能的抬起莲袖,擦去昭昭脸上泪痕,道:不用偷偷哭。
昭昭一愣,没想到这都被便宜师父发现了,推开长渊跑出去,坐到台阶上,哭得更加厉害。
回到观音村,他再一次清晰的意识到,以前的师父,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他不想让师父当什么战神,拥有多么崇高的地位,他只想要那个只是一个普通的落拓修士,眼里心里只有他的师父。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
长渊走过去,坐在昭昭旁边,低声道:一切都是师父的错,不要哭了,好不好?
昭昭抽泣着道:你是战神,你怎么会错?
长渊道:师父错了很多。
错了很多。
所以,他要一一斧正过来。
好在昭昭只是一时伤感,对于回观音村这件事,还是欣喜和激动居多。只哭了一会儿,就擦干净眼睛,继续打扫房间。
王氏夫妇和当年的王大叔王大婶一样热情,傍晚又送了干净暖和的被褥和许多吃食过来。长渊则主动去厨房煮了蔬菜汤和鱼羹。
味道自然就那样。
但昭昭依旧很给面子的喝了一大碗汤。
长渊心里有些酸涩,因越发深刻的意识到,当年昭昭和吴秋玉在观音村相依为命的那段时光,无论居住条件还是日常饮食,实在算不得好,可昭昭依旧心心念念的想回到这里,皆是因为那算是少年生命中第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家。
有人陪伴,有家可归。
于普通人再寻常不过的时,于当年的昭昭来说,是何其艰辛的一件事。
茅屋久不住人,毕竟潮湿。
当夜,昭昭身上就起了许多红疹,痒醒了。
长渊看着少年臂上的红点,隐隐觉得眼熟,忽然想起,当年在雪霄宫时,昭昭臂上也起过这样的疹子。
当时昭昭的说辞时,符术课上,被同门符咒误伤了。
那时他并未细想过此事,如今看来,那些疹子跟符咒恐怕全无关系,多半也是如今日一般,受潮引起。
这小东西,不可能不知道真相。
可依旧任由那疹子落在臂上那么长时间不用药,骗自己是被符术所伤。
不消说,是为了装可怜,换取他这个师尊的心软,逃避责罚。
昭昭寄人篱下的日子太久,为了能过得好一点,讨好人的手段也用过太多,早就不记得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了,见长渊定定望着自己臂上的疹子,也不说话,当即不高兴道:我痒得难受,你快想想办法呀。
长渊收回思绪,指尖慢慢凝出一缕纯白仙气。
随着修为恢复,这仙气的纯净程度,自然也非以往可比。
昭昭:
昭昭有些震惊。
他只是起疹子而已啊。
便宜师父是不是有点太大题小做了。
这么纯净的仙力,还不如直接让他吸进肚子里,还能增长些修为。
用来治疗疹子,实在太浪费了。
昭昭越想越心疼,立刻要抽出手。
长渊道:莫动。
手指已轻轻按到少年雪白手臂上。
纯白仙气如羽毛般,轻轻拂过那些红色小点,昭昭臂上的疹子也一点点消失。
昭昭有些苦恼的道:这样治标不治本,我除了胳膊,背上、腿上也有疹子的。
长渊倒忘了这一点。
沉吟片刻,有了主意:不如你化作龙形。
龙形?
长渊点头:这样,师父就能帮你把全身的疹子都消去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
昭昭便乖乖变回小龙形态,雪白一条,蜷在褥子上,露出柔软龙腹,让长渊给自己去疹。
这样效率果然高了很多。
不到半个时辰,昭昭身上的疹子就全消了下去。
长渊又取出一块暖玉,放到被褥中,驱散潮气。
昭昭后半夜果然睡得香甜,没再被痒醒。
长渊了无睡意,等昭昭睡熟了,便披衣来到廊下,打量这熟悉又陌生的农家小院。
怀中传音石也在这时亮了起来。
君上?
那头传来梵音激动而难以置信的声音。
长渊默了默,问:何事?
梵音只是试一试,没想到真的联系到了长渊。
君上真的平安离开魔窟了么?
梵音仍疑在梦中。
长渊嗯了声。
对梵音,他不需要解释太多。
梵音也果然没有多嘴再问,只言简意赅的汇报了雪霄宫的最新情况:君上,方才道心殿和紫霞宫传来消息,南山君和碧华君因为调查中州婴儿失踪一事,都陷在了中州,至今联系不上。
第151章 一剑霜寒22
长渊和灵枢通信的时候,昭昭也在睡梦中被一缕神识唤醒。
昭昭睁开眼,看到了立在床边的白衣青年。
青年俊眉星目,周身泛着一层淡淡的白光,显然不是本体,而是元神形态。
柳大哥?
昭昭有些意外。
自中州一别,柳文康便如人间蒸发般,消失不见,缘何会突然出现在观音村里。
他不是去追寻自己的大道去了么?
这事儿简直和当初此人将自己从雪霄山底救到西州一样古怪。
柳文康唇角一弯,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却没有说话,而是转身越过窗,往茅草屋外走了。
昭昭会意,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他心中其实也有很多疑惑,想问柳文康。之前匆忙,再加上记忆缺失,没来得及问,柳文康便留下一封信,不告而别。
今日他得问清楚才行。
夜色正深,山间冷得厉害,空气中飘浮着薄薄的寒雾。柳文康犹如一团虚幻的光影,在雾气中迅速穿行。
山风将他乌发和袖袍吹得簌簌飞扬。
昭昭跟在后面,问:柳大哥,我们要去哪里?
柳文康并不答,出了村庄,一路向西北,往村庄外的深山密林而去。
露水越来越重,昭昭雪袍都被弄湿了。
柳文康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依旧踏着满地木叶,往山林深处走。要不是昭昭确定这的确是柳文康的元神,几乎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心怀不轨,故意诓骗自己至此。
蜀中多妖。
这种深山老林,是妖类最喜欢的栖身之所。
一来方便远离人类,筑巢搭窝,二来,山间是日月精华集聚地,有助修炼。
虽然以昭昭目下的修为,并不惧什么妖兽,可大半夜的,昭昭并无打架的兴致。
今夜天空只有一弯残月,从下往上望,孤零零一弯,挂在老树梢头,说不出的凄冷荒凉。昭昭索性从怀中取出一颗夜明珠照明。
柳文康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
空气中堆积的阴气也越来越重。
昭昭打量着布满嶙峋怪石和千年老树的山林,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对了。
昭昭猛然想起,当年在观音村时,师父每回进山修行,不就是来得这座山头么?有回他耐不住寂寞,偷偷跟上来,还被师父骂了一顿。
柳文康为何要带自己来这里。
昭昭思考的功夫,前方豁然开朗,有溪水声传来,柳文康也终于停下了脚步。
昭昭走上前,打眼一望,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处寒潭外。
寒潭深处有洞穴,旁边峭壁上有瀑布倾斜而下,水帘一般,遮挡着寒潭洞口。寒潭外围,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
月色下,溪水流淌着碎银。
寒潭。
昭昭脑中灵光一闪。
难道这就是师父当年闭关修炼之所?
昭昭羽睫一扬,惊疑不定的望向柳文康。
柳文康当风而立,抬起手指,指了指寒潭洞所在。孤月在他指尖凝出一缕光,让这一指,染上许多神秘意味。
指完,柳文康当先涉水走了过去。
昭昭压下诸般猜测,跟了上去。
心房没由来狂跳起来。
他隐约觉出,今夜柳文康突然出现,又突然带自己来这里,绝非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很可能还是关于师父的。
在观音村的那段时间,师父虽与他朝夕相伴,可从不让他参与他的修行之事。
他心里也不是没有埋怨过师父。
因师父几乎每日都要抛下他,跑到山里修行。
有时是半日,有时是一整日。
连午饭都不陪他吃。
修行修行,修行便那般重要么?比他还重要?
他甚至偷偷问过师父,是不是想和那些仙族修士一样,飞升成仙,到天上去住,再也不要他了。
师父一愣,像听到极好笑的事,温和而笃定的说没有。
他高兴的吃了两大碗饭,自那之后,再也不疑神疑鬼了。只当师父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才日日努力修炼。
当然,那所谓的修行,在今日看来,很可能就是师父与体内魔气做抗争的痛苦过程。
昭昭心头闷痛。
刚穿过溪水,行到瀑布织成的水帘外,一股刺骨阴寒便扑面而来。
昭昭已经迫不及待想进入洞中,吐出一口龙息,瀑布便自动缩回,露出寒潭洞口。
仿佛有某种宿命之音在召唤,昭昭一步步走了进去。
柳文康反而落在了后面。
寒洞约莫有一间房的大小,里面摆着石案石凳,还有许多日常用具,显然是住过人的,最里面还有一张寒玉床。
昭昭掌心托着夜明珠,专注寻找师父的痕迹。
一直走到里头寒玉床边时,目光忽然一定。
寒玉床最里面的角落,赫然摆着一只精致小巧的蝈蝈笼,经年日久,青色竹条已经褪尽颜色,但那小巧精致的模样,昭昭永远不会忘记。
正是当年师父给自己编的几只里的一个。
难怪他后来数蝈蝈笼,发现少了一个,还一直怀疑是隔壁王小虎趁他不在家或睡觉时偷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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