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得到想要的答案,方衍满意地一展衣摆,离开了垣怆的会客厅。
他早就打听好了,林昼月住在有归院。
垣怆是建在海上的门派,空气里有着股咸湿的海味,但并不难闻。
方衍飞向有归院的这一路上,见到了不少凤凰树,以及熟悉的景致,那都是林昼月喜欢或者多看过几眼的东西。
回想二人五十年来相处的种种,看来林昼月与垣怆感情是真的很深。
闻剑笙问他,喜不喜欢林昼月,对林昼月如此执着是为旧日惊鸿,还是为林昼月这个人。
日子过的太过舒适悠闲,他从未想过这类的问题,也从未想过林昼月会走。
当思愁一坛接一坛空掉,重峦殿里属于林昼月的气味一点点淡去,他才终于有了点模糊的念头。
只是那念头一闪而过,快到连他都抓不住。
可他不愿再等了。
只有林昼月在他身边,他才能认真去思考,不然一想到这件事,满脑子都是林听要把林昼月锁起来的画面。
之前在望川山出意外时,林昼月身魂分离,林听将林昼月的魂魄以垣怆秘术塑造了临时假身,因登天梯强行续命的缘故,假身的状态会反映到真身上面。
他记得,那几天里林昼月在垣怆连脸上的肉都养出来了点。
也不知道上次仙盟一别久未相见,又会是什么模样。
从前是他对不住林昼月,但修士的岁月还很漫长,他会慢慢补回来,待遇绝对比林昼月在垣怆好。
方衍一路来到有归山门,正准备循路上去时,忽见一个蓝衣弟子拦在路前。
蓝衣弟子:此处乃垣怆重地,清霁仙君有归山,请阁下折回。
原是林昼月的守山人。
方衍客气道:在下正是为清霁仙君而来。
蓝衣弟子:清霁仙君喜好清净,不见外客,还请阁下折回。
方衍:那就劳烦这位道友替在下向清霁仙君通报一声,就说方衍来向仙君告错。
听到方衍这个名字,蓝衣弟子面色明显一动,正踌躇间,又一位弟子匆匆自山顶下来,见到方衍后拱手一礼:仙君今日不见外客,方盟主请回罢。
方衍抬头望向云缠雾绕的峰顶,又看了看两个拦路的垣怆弟子,心中明了。
这是林昼月已经知道他来垣怆的消息。
而且不愿见他。
两位守山弟子对视一眼,偷偷瞅着这位传言里结束乱世、一统修真界的仙盟盟主。
白衣胜雪,身材颀长,俊朗无匹的面容上始终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哪怕对他们这些普通弟子,话间也没有轻慢,就是气势太强了些,叫人打心底有种畏惧感。
两人又转念一想,可不是吗,方衍作为仙盟盟主,几百年来只有别人跪着求他的份儿,结果不远万里来找清霁仙君,清霁仙君连见都不见,搁谁谁心情能好?
见方衍迟迟不说话,两位守山弟子又暗自交换起了眼神。
他为什么不走?也看不出来生气没生气啊!
不会想强闯上去吧?咱们根本拦不住!
他越不说话越可怕啊!
要不要去请掌门过来?
两人正在这儿嘀咕着,那边方衍终于动了。
方衍:还望道友再帮忙通传一遍,就说方衍想同仙君好好聊聊。
声音平稳,仍是客客气气,听起来不像恼怒。
但在方衍沉默中脑补已经的两位弟子却不由多想了些。
后来的那位无奈道:并非不肯行方便,只是仙君有令,我等莫敢不从,还望方盟主见谅。
方衍将手负在背后,神色未改,威压却是铺展开去:若本君偏要见呢?
两位弟子迅速肃容拔剑。
再怎么说这也是垣怆的地盘,怎能任由其在这儿放肆。
就算打不过,也要尽己所能维护垣怆尊严。
海浪也感受到剑拔弩张,翻滚拍打着山底礁石。
在两位弟子真以为方衍会动手之际,林昼月踏风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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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雷劫
方衍转身去看。
雷光轻闪过后,林昼月出现自海天相接的地平线上,一袭水蓝长衫随风摆动,那张清隽的面容上,双眸又黑又亮,向他看来时不含半点温情,只有一片浓默的冷意。
自何汐亭回到仙盟之后,林昼月似乎越来越爱用这种眼神看他,如今尤甚。
林昼月:你我之事,何必为难小辈。
语气也是冷的,比陌生人还要不如。
方衍心中微动,即使来时早有准备,当真遇上了情绪还是有些复杂。
他开口道:不为难小辈,昼月,我们许久未见
林昼月出声打断:还不够久。
两名弟子识趣地将地方留给林昼月与方衍,几个闪身便没了踪影。
翻滚的海浪并没有缓和,撞击礁石的声音反而愈发大了起来,似在昭示着谁心底的不平静。
方衍轻叹道:我们先心平气和的好好谈谈。
林昼月:我与方盟主,没什么可以好好相谈的事情。
方衍失笑。
林昼月心性单纯,爱就全心全意,恨便连个好脸都没有,当真是公正至极。
他正打算说点什么,就听林昼月抢先道:当年上古秘境中幸得方盟主搭救,六十四道天雷加身就当我还方盟主往日恩情,你我之间,还是天各一方再莫相见的好。
方衍定定注视着林昼月,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可我不愿天各一方再莫相见,昼月,你至少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林昼月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目露嘲讽,继而反手拔出垂霄剑掷向峰顶,银白色的流光自上而下凝成一条崭新山路,雷雨应光而来,顷刻就在有归山间围压了整片。
方衍,待你穿过这条六十四道天雷路,再来跟我解释吧。
说完身影一闪,重新回了峰顶。
雷电呼啸着打在方衍身遭,有几道还劈进了山下的海浪里,搅起大大小小的漩涡,浪花激荡着在他脚下攒了一地。
除却身后退路,入目所及处皆是雷光。
方衍轻笑一声。
还有退路。
望川山林昼月因天雷刑罚理智全失,凤凰林中又因透支灵力气息全无。
那在生死之间的颓败模样至今深深烙在方衍脑海中。
总归是他失手害了林昼月,一报还一报,应当的。
不把该还的还完,林昼月不会甘心。
天雷山路乍看光怪陆离,中间却是没有尽头、连半点光都渗不进去的黑,处处昭示着有进无出四个大字。
方衍没有唤长劫,只身踏了进去。
第一道天雷劈在他肩上的时候,他就知道林昼月没有留情。
林昼月虽说下山后为了不暴露身份,一直用的是何家术法,但其灵力本源里总是透着股肃穆凉薄的意味。
如月悬九天,冷眼观世。
可他在肩头的天雷里,感受到了陌生的愤怒。
方衍又向前迈出一步,第二道天雷如期而至。
林昼月是该耿耿于怀。
莫说耿耿于怀,倘若换了他,定连退路都不给背叛自己的人。
第三道。
第四道。
第
方衍在雷电中前行,本就旧伤未愈,行得久了,喉口猛地涌上股血来。
他将血块生生咽了回去,只觉满腔腥甜。
鬼使神差的,他望着无边的黑暗,眼前却浮现出一幅久远的场景。
那是他尚未出师时的事了。
登天谷即将闭合,苍穹正黄昏,山脉连绵起伏,组成张悲悯的类人面容。
他躺在一地灰烬当中,身上是暖洋洋的霞光,离死亡只有半步之遥。
最可怕的是,他并没有多少活下去的欲望。
从刀山血海中厮杀而出,他却不明白为什么战斗。
不让更多的人经受生离死别,建立一个亲友圆满、欣欣向荣的修真界?
那他又为什么要在登天谷中走此一遭?长劫剑安静地待在他手掌边,上面是斑驳血色。
你还好吗?有人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是在登天谷谷心遇到的少年。
方衍眼珠子生理性动了下,麻木地循声看去。
少年浅绿纱袍上沾染了好些块泥土,就连精致的下巴尖上都有一抹脏兮兮的痕迹,怀中紧紧抱着把市面上随处可见的长剑,像是多贵重的宝贝。
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不小心跌进登天谷,好巧不巧,还是即将崩塌的登天谷,倒霉又晦气。
方衍:你为什么修仙?
少年眨眨眼,黑亮的眸中一派未经世事的天真:我想见识一下修真界。
方衍:见识到了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呀,现在虽然乱了些,但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少年笑了下,你也是很好的人。
方衍嘴角敷衍地一弯。
长劫剑血迹尚未干透,就连他也成了好人。
方衍:你为救我,跌进登天谷谷心,灵根遭烈火灼烧,还说我是好人?你觉得值得吗?
少年一字一句念得清楚:今日果,前日因,今日因,来日果。世间种种,皆有定数,值不值得不重要,重要的是随心而为。
也不知哪里学的东西,跟照本宣科似的,神情倒是颇为认真。
画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下一道天雷劈得七零八落,只堪堪剩下寸意气风发的眼尾,被风狠狠一刮就再也抓不住了。
今日果,前日因,今日因,来日果。
方衍是得天独厚的火灵根,体温比常人稍热些,此刻却像在冰天雪地里打过滚,指尖都泛凉。
可他受的伤越重,心中越是平静。
他害林昼月遭遇过的,自该也承受一遍,才能去补上因果。
最后一道天雷过后,方衍走到了有归院门口。
旧日惊鸿静默无声地落在来时路上,他抬眼看向身前,是林昼月稍显错愕的清冷眉目。
或许从将万灵树搬到疏泉境时,他心中就已作出决断,只是他从未去探究。
但愿现在,一切未晚。
林昼月从未想过方衍真的会从天雷路上来,而且没靠长劫剑,仅凭一具□□凡胎。
短促地愣神过后,他不由观察了下。
尽管方衍有心遮掩,可天雷是他布下的,自然知道其威力,换个人连个全尸都捞不到,就算是方衍也必定受了不小的内伤。
然而方衍不亏是已臻大成的仙盟盟主,依旧又强又好面子。
衣服已经换了套新的,仍是干净飘逸的白色,身上也没什么焦糊味,连发都重新冠了遍,如果不是苍白的唇色,以及尚未散尽的雷意,他都要以为方衍是做了弊。
仔细回想,方衍这人似乎命中有雷劫,五十年前上古秘境中一次,如今在他这有归山又是一次,除此之外,方衍五十年里连小伤都没怎么受过。
而这两次,都是因为他。
孽缘。
林昼月:你又何必。
方衍笑笑:有没有觉得出了口恶气。
林昼月并非言而无信之人,转身进了有归院,这次,他没有拦着方衍。
闻十七和润元已提前离开,有归院清净又安宁,只有两只师兄养在这里的仙鹿勾着脖子来看方衍。
而方衍似是很有闲心,在两只鹿头上各自轻揉一把,算是打了个友好的招呼。
他领着方衍来到池边的一方圆桌前坐下,犹豫一瞬后,仍是遵循礼数倒上两杯茶。
林昼月:你想解释什么。
方衍轻晒:你还真是一句话都不愿跟我多说。
林昼月:至少我允许你坐在这里。
若是旁人对方衍说允许,大概早就被长劫剜肉剔骨,然而对面坐着的是林昼月,方衍并未感觉到任何冒犯,也并未动怒。
方衍:昼月,五十年,足够发生许多事,也足够改变许多事。最开始我是有一些过分的念头,但是后来,我从未认错过。
我为最开始的错误道歉。方衍握住林昼月按在桌上的那只手,让我们有一个新的开始,好吗?
林昼月手背上感受到一阵凉意,等他垂眼看时,才意识到那是方衍的体温。
竟然还没缓过来。
他将手抽出放回腿上,没有出声回应,只兀自喝了口茶。
林昼月沉默了很久,方衍也没有催,二人就这么相对坐着,好似在等岁月亲自给出什么答案。
尽管方衍做惯了虚情假意,但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扯谎。
对于方衍的解释,林昼月至少信了大半。
可感情并不是你挖走一捧泥土,再还一块砖来填平就能继续走下去的路。
它是盛满了琼浆玉液的酒杯,已倾盏相赠,方衍不要便罢了,连杯子也摔了个四分五裂,事后又说之前失手,打算赔他个新的。
哪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林昼月:你说你是来向我告罪,方衍,我接受,我不会再恨你,但你我也该缘尽于此。
方衍:我与昼月是命定的姻缘,自该是美满一世,哪来的缘尽于此。
林昼月:方衍,你在固执什么?
方衍:没什么固执不固执,我只是喜欢昼月。
五十年来未曾在说过话在此刻无比自然地脱口而出,二人俱是一愣。
一个心定。
一个意乱。
林昼月:方衍,你只是从未有攥不在手里的东西,这不叫喜欢。
在这方面,他对方衍有足够的的了解。
仙盟能有现在的规模,与方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密不可分。
只要方衍想要,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达成,哪怕千块灵石买一个只值民间几个铜板的小玩意儿。
重点是方衍想。
方衍为了让他回头与妖界开战,可以抛下何汐亭,可以生挨他一剑,也可以孤身受他受过的六十四道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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