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何昼月摇摇头,将杂念抛之脑后。
都过去了。
他转过头,打算继续走向主峰的西南边缘,可刚一抬眼,却与那张熟悉的脸撞了个正着。
方衍好像瘦了些。
颧骨都不怎么明显的露出一点。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作祟,何昼月下意识就想说句什么,只是他唇还未张,方衍便与他擦身而过。
有风穿过青铜编钟,里面的小铃铛悠然晃动撞出声声闷响,月华自大路两旁的梧桐树缝隙错落在方衍肩头。
他转过身,并未过去多久的往事重新在心间泛滥,将他心跳都挤漏掉几拍。
枕边人明里暗里的算计,彻骨疼痛的天雷,熊熊燃烧的烈火。
是什么感觉。
怨恨吗?
还是不甘?
垂霄剑在识海震动着,似要冲出禁制,杀意陡然涌现。
下一刻,方衍停住脚步,抬眼看来。
何昼月以为隐影被识破,当即便要召出垂霄。
所幸在他冲动之前,发现方衍看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某处。
身后?
何昼月顺着方衍的目光转身看去,只见天际出现几个黑影。
随着黑影离主峰越来越近,何昼月逐渐感觉到一股浓烈的、属于魔族的气息。
是沓神门!
须臾间,一个额长犄角的魔族领着六个魔族手下,统共抬了三口棺材,伴随着洋洋洒洒的纸钱落在了主峰的地面上。
领头的魔族朝方衍行了个魔族礼节,嗓音又尖又细,叫得人脑袋疼:听闻仙盟盟主大婚,魔尊特令属下来为方盟主送上贺礼。
它拍了拍手,三口棺材应声而开。
何昼月正巧离得近,那三口棺材里分别是白纸做的嫁衣、凤冠、花轿。
寒意潮水般阴森森地从棺材里往外渗,如跗骨之蛆攀着他的腿持续向上,令他不得不默念了段清心诀稳住心神。
这沓神门也太损了。
魔尊可是他师叔,他小时候还抱过他,长大后还教过他剑法的师叔,就算用脚趾想也做不出这种事。
摆明了的激将法,方衍应该不会上当吧。
何昼月看向方衍,对方脸上黑成一片,快要跟垣怆的刑司掌事齐平。
领头的妖魔还嫌不够,晃着犄角继续刺激道:若方盟主嫌不够,魔界还有。
方衍缓缓扬起手臂,手指凭空一点,三具棺材连同里面的东西一同被烧成灰烬,接着便是棺材旁边站着的留个妖魔,神火从心口燃起,迅速烧满全身,嘴巴痛苦地张到最大,漏出被割剩下的半截舌头,挣扎着发出难听的音节。
方衍冷声道:本君等你们很久了。
领头妖魔嘿嘿一笑:方盟主好大的火气,礼已送到,在下就不陪了。
方衍:想走?
眨眼间神火便烧在了领头妖魔的身上,而它却并无任何畏惧之色:方盟主已和妖族对立,难道要和魔界也闹翻,陷修真界于众矢之的不成?
方衍:总有些宵小想要掺和本君的事,想必是嫌活得长,即使如此,本君成全你们。
领头妖魔:方盟主刚死了夫人哦我忘了,尊夫人还没过门呢,听说清霁仙君死得那叫
领头妖魔话未说完便被方衍掐住脖颈,灰色的脸皮上因为窒息颜色越来越重,可它仍旧不慌,只嘲讽地望着方衍。
此时方衍淡淡道:魔族的傀儡之术,也不过如此。
方衍知道傀儡秘术!
领头妖魔神色终于变了,它本想等死后再脱离这具身体,现在却是等不及,指尖伸出锋锐的指甲,直刺向自己心口,只是刺到一半,就被神火化成的锁链紧紧缚住。
方衍:想死?本君帮你。
说完掐着领头妖魔的手掌猛地用力
不好!
看戏看了半天的何昼月当即便要松开隐影去拦,沓神门好不容易露出马脚,被傀儡术操控的傀儡若是死亡,便再也无法寻到操控者!
然而方衍动作快他一步,黄绿色的浓稠血液在掌心爆开,领头妖魔的头颅和身体分为两半,重重砸在地上。
紧接着,神火拧成一道细长的丝线,自魔物断颈处晃晃悠悠延伸向天边。
方衍掏出张帕子擦了擦手,又随意一扔,当帕子正盖在魔族狰狞的脸上那刻,方衍也化为一道火光,追随神火丝线而去。
何昼月松了口气从旁走出,方衍能当上仙盟盟主,靠的不止是那张脸。
他赶紧重回疏狂峰通知了亦筱,以方衍的手腕和性子,用不了多久就能抓个大人物回来,一定要把方衍抓回来的人给盯紧了。
而他得趁方衍不在仙盟,尽快把自己的身体找到带走。
这一来一回又费了不少时间,等他抵达重峦殿时,子时已过去大半。
因他好清静,原在重峦殿住的时候殿里就没什么人,如今再来,门口仍是冷冷清清。
何昼月并未松懈,放开神识探去,果然发现有不少高手藏在暗处。
越是人多,他越是坚信自己的身体就在重峦殿内。
就算方衍对他没什么感情,也得防着身体被偷以及世人说闲话辱仙盟盟主声名。
凭着隐影以及修为,他顺利地穿过庭院进入寝殿中。
寝殿一盏灯未燃,摆设也一切如旧,唯有他那张睡惯了的床榻变成了张冰床。
而他的身体,正毫无生机的躺在冰床之上。
明明是自己的脸,靠近去看却觉得有些新鲜。
何昼月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自己身体的眉心。
他断了的经脉竟是被修补好了
他临死时,经脉已被六十四道天罚雷刑给劈得几近粉碎,每一寸都掺杂着天雷怒意,其修补难度极大,方衍也并非精于此道,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又为何多此一举。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时候的。
灵力顺着眉心直叩本体识海,那对外人宁毁不开的大门乖顺地敞出条路,何昼月没有犹豫,继续往识海深处探去。
他临死那刻看到的果然不是幻觉。
师尊竟然
灯火骤然亮起,将整个重峦殿照得明如白昼。
何昼月浑身一僵,背后响起属于方衍的脚步声。
怎么这么快
方衍不是去抓那个魔族的本体了吗?怎么会来重峦殿?!
何昼月不着痕迹地从冰床旁边退开。
他从刚才就一直握着隐影,方衍出现在这里,或许只是一个巧合,未必就真的发现了他。
下一刻。
方衍站在门边,低声道:出来。
何昼月握着隐影的手更加用力,心中也发起狠来。
仙盟盟主又怎么样,修为大乘又怎么样,他只是来拿属于自己的身体,方衍还能难为他不成?
他被方衍活活骗了五十年,最后差点身死魂消,这笔账还没和方衍清算!
然而他还未松开隐影,有人从角落走了出来。
往日里穿金戴银,恨不得将整个闻家套在身上的闻十七如今一身素缟,手上连个扳指都没套,声音也是沙哑:方盟主,久见。
闻十七怎么也在这儿?
何昼月不解地皱起眉,怕方衍发难,悄悄往闻十七旁边靠了靠。
方衍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不耐烦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闻十七:我来带走昼月。
方衍冷哼了声:痴心妄想。
说罢走到冰床边上,替何昼月整起并未凌乱的领口以及两鬓垂着的发,动作温柔,极具耐心,一如真相未曾大白的五十年。
你别碰他!闻十七快步走近,一把抽向方衍的手臂,却被方衍牢牢按住,你凭什么将昼月扣在重峦殿不让他入土为安!
方衍眼神一凝,打算将闻十七直接解决,又想到对方是何昼月的朋友,如今还当着何昼月的面,于是强行忍耐下来,解释道:我说过了,昼月未死。他的神魂一定在别的某处被好生照顾着。
说到这里,方衍捏了捏何昼月这几日微微长出点肉的侧脸,他在这儿设下陷阱等人回来,不成想等到个闻十七。
他克制着情绪道:你跟昼月关系不错,他没跟你说过师门,或者有个师兄什么的?
闻十七脸憋得通红:你休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就算昼月哪日回来,他也不愿意待在你身边!
方衍心中一动,寒声道:闻十七,看在昼月和你姐的份儿上,我不愿意对你动手,在我耐心耗尽之前,自己滚。
闻十七用力挣开手臂,后退一步拔出游鸿,死死盯着方衍道:方衍,你是盟主位子坐得久了,就不把人当人看,旁人怕你,昼月爱你,我却只恨你。无论昼月回不回来,我都要带他走。
方衍心知不摆平闻十七便不得清净,在冰床上设下个结界后起身走向殿外:那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甫一出殿,游鸿便携着万钧之势朝他当头劈去。
而他不疾不徐,抬手以灵力虚虚一挡,直将闻十七和游鸿一同甩向远处的墙壁。
闻十七翻身落地,后脚未踩实又重新攻了上去。
转眼间二人已过了上百招,方衍始终未曾唤出长劫,而闻十七一个出窍期的修士,竟连方衍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见闻十七还不肯放弃,方衍提醒道:发泄够了没有,够了就滚。
闻十七:除非你肯让我将昼月带走。
方衍终于被惹出怒气,从虚空中拔出长劫:既然你这么坚持,那便留下来。
长劫乃是世间数一数二的神兵利器,加上方衍正在气头上,以闻十七的修为根本挡不住。
在火红的剑光落在游鸿刀身上前一瞬,何昼月松开隐影,拔出垂霄接住了长劫。
他隔着近在咫尺的剑锋,冷冷地与方衍对视。
也曾是耳鬓厮磨说尽天下情话的旧日爱人,生死之后再度重逢,却是如此直白的刀剑相向。
方衍微眯起眼,似是想透过他脸上那张薄薄的面具看见底下的容颜。
而何昼月不给方衍任何机会,抬脚不遗余力地就是一踹,方衍两步以做闪避,何昼月却不依不饶欺身追去,垂霄沿着长劫剑脊擦出火光,临近剑柄时转而反手握剑,剑招如弦月般直滑向方衍喉咙。
方衍本能的感觉到危险,长劫瞬间立起挡在脸前,灵力直攻向垂霄。
何昼月自知拼灵力绝对不是方衍的对手,一击未得也不恋战,刻意压着嗓子对闻十七道:走。
方衍眼皮一抬:走?
火光沿着重峦殿四面墙壁冲天而起,方衍看也不看闻十七,伸手便要拿下何昼月的面具。
何昼月剑下毫不留情,险险擦着方衍的手背而过。
闻十七不肯独逃,举着游鸿帮他逼退方衍:一起!
二人对视一眼,何昼月怕被认出来,不敢将灵力用实,索性从储物袋里掏出个医堂毒脉某位师姐送的雷火丹狠狠砸在地上。
浓缩的力量陡然炸开。
快走!
可何昼月没想到,方衍竟不管不顾穿越灼热的雷火直追上他。
紧接着,他感觉到面具崩在脑后的那根皮筋砰地断掉。
犹如一声悲鸣。
作者有话要说:方衍孤零零守着具空壳:想昼月。
何昼月:医堂的安神汤真好喝,师姐的小点心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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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交易
何昼月下意识以目光去追落在地上的面具,再抬眼时正对上方衍略带不解的眼神。
从那双被火光映亮的眸子里,他看到了张其貌不扬的面孔。
趁方衍微愣,何昼月当即以垂霄将人荡开,拉着闻十七拔腿就跑。
二人一路跑到仙盟某处不起眼的小峰才停下,何昼月放出神识,确认方衍没跟过来才松下戒备,上下将闻十七打量一番。
他关心道:有无受伤?
闻十七喘着粗气摆摆手:道友你呢不对道友你声音好熟悉?!
何昼月失笑,见四下无人,便收起了脸上幻容丹的效果。
粗壮梧桐树的阴影下,他眼睁睁看着闻十七从震惊到眼红,然后是怒不可遏,一拳冲他鼻梁就砸了过来。
身体下意识避开,他抬手接住了闻十七的拳头。
拳头上青筋血管暴起,自幼没受过什么打的何昼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种时候或许不应该躲。
他握着拳头犹豫片刻,试着用鼻尖撞了上去,老实道:是我害你担心了。
闻十七抵在他鼻尖的拳头开始发起抖来,像是做过什么自我挣扎,终究还是卸下了所有力道,重重将他拥进了怀里。
你个傻子。
他感觉到闻十七悄悄吸了吸鼻子,继而将他推开到一边,刻意清清喉咙厉声对他拷问道:老实交代,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刚刚又怎么会出现在重峦殿?
何昼月神色黯了一瞬,又迅速恢复如常,言简意赅道:那日我确实应该死掉,是师兄将我的魂魄带了回去,又以秘术为我塑造假身,我这趟来重峦殿,是为了把我的身体带走。
闻十七: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师兄?你哪门哪派的啊?
何昼月唇角微扬,眼中漫天星辰熠熠:垣怆。
他下山前便和师兄讨论过自己身份的问题,为了师叔,垣怆还会有更多的弟子入世,对于好友,大可不必再相瞒。
闻十七手指前后左右晃了晃,大概是实在不知道原创到底在哪边,干脆往天上一指:那个垣怆?
何昼月:那个垣怆。
怪不得。闻十七啧啧两声,揶揄道,真人不露相啊你。
何昼月:抱歉,之前不说,是因为
闻十七:我懂我懂,垣怆的大名修真界哪个没听过,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们去把你的身体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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