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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里的热闹霎时一收,气氛陡然添上三分严肃,所有人站起身垂首对方衍行礼。
    见过盟主。
    方衍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携何昼月就要一同坐上首位。
    何肆作为何昼月的父亲,许是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在一众惶恐不安中还能偷偷愤怒地瞪上两眼,仿佛自己的不孝子成了什么祸国误民的妖妃,马上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又恼又气。
    而何昼月坦然从何肆面前走过,对恨恨的无声警告只当没看到。
    他虽然也有心直接去坐方衍的位置,可由他去坐,与方衍主动提出,给人的感觉到底是不一样。
    谁不喜欢被爱人明晃晃的偏心。
    坐稳后,何昼月心情不错地给方衍倒了杯酒:此去南溟可还顺利?
    顺利,明日南溟十三洲的洲主都会来朝见。方衍端起酒樽抿了一口,长临城呢?
    何昼月:顺利。
    方衍:你办事,我向来放心。
    说罢又凑近他耳畔:就是我怎么才离开这么一小会儿,回来就看你受欺负。
    何昼月无奈看去一眼,那些面对旁人的冷漠尽数褪去,眉梢眼角带着少见的鲜活。
    他大不敬道:还不是你御下无方。
    方衍浑然不在意他的冒犯,长袖一挥,低低笑了两声:怪我。
    二人这边你侬我侬,底下的人却是心思各异。
    何家偏向何汐亭人尽皆知,何昼月就是个摆设,就算他修为出窍又如何?只要盟主愿意,还不是动动手指就能碾死?
    何汐亭与盟主私交甚好,如今游历归来,还会比不上一个盟主养的小玩意儿?
    他们随着何肆与何汐亭的意思奚落何昼月,可看盟主的态度莫不是新人笑,旧人哭?
    注意到各方投来的眼神,何汐亭面色不带变上一变,仍是长袖善舞的热络,冲方衍遥遥举杯:早听闻盟主与兄长结为同心,没想到感情如此深厚。
    方衍看向何汐亭,轻描淡写地笑了下:五十年,足够发生许多事。
    何汐亭沉沉看了方衍半晌,也不知是从这短短一句话里品出了什么,最后无声将酒饮进肚中。
    接风宴似是真为给何家一个面子,以及顾及相交情谊走过场。
    余下的时间里,方衍并未怎么参与底下人的话题,只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何昼月聊着天。
    临到子时,宴会终于结束。
    方衍率先站起来身,等他带着何昼月走出星鼎殿,剩余的人才敢离开座位。
    何昼月没有回头便能猜到殿里会是怎样的情景,不过那都与他无关。
    他有更在意的人和事。
    方衍贵为仙盟盟主,站在修真界权力的巅峰,这世间,没什么不能是方衍的。
    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
    何昼月将早就准备好的礼盒递了过去:送你。
    方衍眉峰一挑:嗯?
    何昼月:礼物。
    何昼月看着方衍接过礼盒,心下生出疑虑。
    他怎么好像从方衍的表情里看见了意外。
    意外?
    方衍为什么会意外?
    以前的纪念日二人不都会互送礼物吗?
    他刚想问上一问,就听到有人在叫他。
    曲殷领着个低眉顺眼的修士,看上去很是为难:见过盟主,清霁仙君
    方衍:怎么了?
    曲殷:长临城的事要尽快做下记录,但清霁仙君斩杀邪祟时是独自一人
    方衍没什么力道地拍了下何昼月肩膀:去吧。
    何昼月应了声,走向那位修士回答问题。
    等他再回来时,方衍已经拆开了礼盒,认真打量里面的东西。
    那是他亲自炼制的剑鞘。
    长劫剑虽是世间一等一的神兵利器,戾气却也太重,他专门跑了许多地方,冒险寻得各种灵材,哪怕多压制戾气一分,都能对方衍有不少好处。
    方衍当着他的面唤出长劫,将原先的剑鞘取下交给曲殷,换上他刚刚送的,温声道:我很喜欢。
    何昼月眼尾一弯:喜欢就好。
    紧接着,方衍也从自己储物袋里掏出块玉佩,微微倾身亲自系在他腰间:南溟朱玉,对你神魂有好处。
    何昼月伸手摸了摸,是温热的。
    方才心底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方衍记得。
    因系玉佩的关系,二人此刻靠得很近。
    春末的空气已多少有些燥热,修士耳聪目明,每一阵心跳每一缕呼吸都真切可闻,夜风不经意从那点巴掌大的缝隙里钻过,搅得人心神荡漾。
    何昼月仰起脸,长街两旁挑高挂起的灯火暖光穿过稀碎林叶洒在眸中,宛如星辰纷沓坠海,一派璀璨闪烁:我也很喜欢。
    饶是方衍与何昼月朝夕相对了五十年,也不免有一瞬的失神。
    他养的这个小情人有着不俗的修为,安静又事少,待人接物看似恪守礼数,其实逐字逐句将关系拉得泾渭分明。
    明明身在尘世百年,何昼月却仍像游离在尘世之外、高悬苍穹的月,凌冽而孤高,唯独让光牵在了他的手里。
    难怪过了五十年,他还没有腻味。
    若是换了从前,他或许会多陪何昼月一会儿,可惜今日
    方衍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星鼎殿的方向,伸手在何昼月后颈上捏了一把:奔波了这么些天,今晚先好好歇息。
    何昼月在身侧的手极轻微地动了动,不疑有他:明日南溟的人要来,你也早点歇息。
    随着何昼月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空气里的暧昧旖旎也渐渐散去。
    曲殷适时上前道:盟主,何公子在等您。
    方衍把玩了下换过新剑鞘的长劫剑,灵力倏然一松,长劫剑随即凭空消失。
    他眼底一片清明,声凉如水:走吧。
    第3章 风雨
    为了尽快回到仙盟,何昼月接到去长临的任务后就没休息过,现在了却一桩心头事,当真好好睡了一觉。
    只是他修为在这儿摆着,睡得时间不算长,再睁眼时,天边刚蒙蒙亮。
    何昼月换好衣服做了早课,将自己收拾妥当,独自进入了疏泉境。
    他天生神魂有恙,访遍名医都无法根治,只能平时注意调养。
    五十年前是方衍先对他有意,他本不愿来仙盟蹚浑水,只是一次偶然与方衍共同跌入某个上古秘境,而他恰逢病发,秘境一旦开启不到时间就出不去,方衍为救他,不惜卸下灵力,以肉身受天雷之难,用血液唤醒万灵树。
    万条枝垂的银树、霹雳忽闪的白光,以及猩红刺眼的鲜血。
    他在如梦似幻的死亡边缘有了第一次心动,并一发不可收拾。
    为了他的神魂,二人联手开辟了一方密闭独立的空间疏泉境,并将万灵树搬了进去,自那以后遇见天地间蕴含灵力神雷就扔进疏泉境,共同用灵力滋养万灵树,再由万灵树滋养神雷,等神雷成熟,就可以用来调养神魂。
    他这次去长临城,刚好捕捉到了一缕神雷。
    疏泉境里满是他和方衍纯净的灵力,甫一进去就觉浑身舒畅,三段长阶的祭台中心,万灵树挺直伫立,每寸枝叶都泛着银光,在明媚无垢的空间里磅礴伸展。
    何昼月熟门熟路地走上祭台,将新得的神雷挂上枝桠,当他抬头欣赏满树流光时,俊眉忽地皱了起来。
    树上的神雷,好像少了三道。
    疏泉境只有他和方衍进得来,难道是方衍拿去了?
    可方衍,不是火灵根吗?
    昼月!昼月!
    听到耳熟的呼喊,何昼月眉间一松,转身踏回寝殿。
    来人长得精雕玉琢,举手投足间却称得上狂野,单是明黄色的外袍就亮得晃眼,还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似的,从头到尾耳环项链手镯戒指玉佩齐全得很,就连脚下蹬着的靴子上都镶了够小宗门一年花销的灵玉。
    也就是这人修为能挤进一流修士的行列,不然一出门就得被抢到里衣都不剩下。
    闻十七,他在被何汐亭带头孤立时结交的好友,两人一静一动,不过颇为投缘。
    何昼月主动给闻十七倒了杯茶:你怎么来了。
    闻十七不跟他客套,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何汐亭回来了,这不怕你受欺负嘛。
    何昼月一晒:他欺负不到我。
    闻十七挤眉弄眼:可不是,听说昨天方衍当众给你出头了啊,啧啧,何汐亭得气成什么样啊,爽不爽?有没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何昼月没想到就一晚上的功夫,宴上的事就能传到闻十七耳朵里,现在的修真界算不上多盛世太平,也不知道这些人哪儿这么闲。
    他摇头道:何汐亭怎么样,都与我无关。
    我就知道你不在意,你越不在意,估计何汐亭就越生气!闻十七啧啧出声,想当年你初回何家,仅学了点何家外门功法,就在年轻一辈里脱颖而出,把何汐亭比得像滩烂泥,他可记恨死你了。
    那是近百年前的事,他尚且年轻,性格里没有藏锋一说,不过即使现在也不曾后悔:修真界,本就是凭本事说话。
    闻十七将瓷杯往光滑的玉石桌面上一放,半点声响都没荡出来:那倒是。话说你跟方衍什么时候成亲啊?
    何昼月闻言一愣:成亲?
    闻十七:那些人不就看你有实无名,才想仗着方衍欺负你嘛。你们都在一起五十年了!
    说着,闻十七伸出五根手指翻来覆去比划着:五十年,你要能生,孩子都能筑基了。
    何昼月虽不是在之乎者也的书卷里浸泡长大,却也极少听到这么露骨的言辞,不由轻咳一声:整个修真界都压在方衍身上,他平时事务繁忙。
    闻十七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就算再忙,五十年连个结婚的功夫都腾不出来?
    何昼月日子过的清净,修真又无岁月,当真没想过这茬,一时有些茫然。
    闻十七见他这副样子,苦口婆心道:这么大的人了,哪天被方衍卖了都不知道。
    何昼月失笑:我记下了。你来这么久,光说我了,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吧,最近运气挺好,我去南海转了圈,赚了不少。闻十七想到什么,又是一撇嘴,这不正好撞上方衍接何汐亭回仙盟,我怕那孙子给你找麻烦就赶紧来了,还真给我猜着了。
    何昼月没功夫计较突然矮了的辈分:等等,你说在南海遇见方衍接何汐亭回仙盟?什么时候的事?
    闻十七:就这月十七。
    何昼月的眉又皱了起来。
    南溟朱玉每八年才产出一块,就在第八年的春末十七出世,而且极其难取,修为不到他这个水平就是去送死。
    南海和南溟虽然都带了一个南字,却是相距十万八千里,如果方衍在南海接何汐亭,又怎么去拿南溟朱玉?
    见他跑神,闻十七疑惑道:你怎么了?
    何昼月:没什么,还有什么新鲜事吗?
    闻十七此次来仙盟除了看看何昼月,另外还要跑趟生意,二人又聊了一会儿,何昼月亲自将人送出门。
    等闻十七走后,他即刻走去相反的方向。
    方衍给他的南溟朱玉的来处,一问便知。
    这个时间,不少人都在为南溟十三周的城主来朝做准备,他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平静的到了库房。
    他走进十丈高的漆门,绕过曲折回环的长廊,正要来到库房的正殿时,意外听到了拐角处传来的交谈。
    在层层树荫下,站着两个穿弟子服的修士。
    我就说盟主还是偏心何公子吧,今日南溟十三洲城主来朝,盟主只带了何公子去,根本没叫清霁仙君。
    可清霁仙君与盟主已经五十年的感情了。
    五十年都没与盟主结为道侣,还不够说明问题吗?清霁仙君在何家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是盟主好心,让他在盟中锦衣玉食的,还真把自己当盟主道侣了,整日里冷傲得不行。
    和清霁仙君比起来,何公子确实可亲许多,兄弟俩明明长得有八分相像,怎么性子就差这么多?
    何昼月来得晚,只听了一半,却也能猜到大概。
    许是这二人,或者更多人早就抱着类似的想法,如今何汐亭游历归来,便开始肆无忌惮。
    至于所谓方衍给的锦衣玉食,他以为就像他愿意因为喜欢为方衍去帮忙处理各种事务,方衍也会因为喜欢好好照顾他。
    这并不是什么腌臜的交易,仅仅是出于感情的双向付出。
    何况他一个出窍期的修士,到哪儿受不得此般待遇?
    他心中没什么波动,只觉仙盟的风气是时候该好好肃清肃清。
    门边突然咣当一声,琉璃做的杯子砸上琼玉台阶,碎片四处飞溅,在空中划出道道七彩斑斓的弧光。
    库房的掌事满脸惊恐,慌张地跨过一地碎渣跑到何昼月面前行礼,膝盖哆哆嗦嗦,好像下一息就要跪下:见过清霁仙君。
    树荫下的那两个弟子终于发现何昼月的存在,这两位是真的原地跪下了:见过清霁仙君!清霁仙君饶命!
    掌事偷偷抬头,在窥到何昼月那双没什么表情的眸子时又迅速把头低了下去:是属下管教不严,望仙君降罪!
    按规矩办便是。何昼月不欲与之计较,淡淡道,我来找这两日的出库与入库记录。
    说罢也不顾身后的反应,径自进了库房正殿。
    毕竟也在方衍身边待了这么久,调看记录的权限还是有的。
    小厮很快将茶水端了上来。
    是他最喜欢的,北地的子规。
    一盏茶还没喝几口,记录的玉简也呈到了他面前。
    何昼月没有犹豫,探入神识直接搜查昨天的信息。
    【五月二十一日戌时三刻曲殷南溟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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