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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明淡淡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安撒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中原这片沃土,就缺一个离大虞近的地方做他们的踏脚石。控制新丽,他们离大虞便近了。
李长明说罢轻轻一叹,又道:朕想休养生息几年,不妄动兵戈若安撒做得太过分,也只能动手了。
可是眼下,因那延一事,燕然和瀚海都有小股势力在作乱,虽掀不起大浪,却十分消耗精力。安撒跟大虞交锋就没讨到好,但其实力依然不可小觑。何况前几年安撒没少在这两个都护府安插细作,挑拨是非,今日乱兵四起,其中也少不得安撒搅乱。若是大虞内里两个都护府不安定,哪里能安心出兵东北。
让李长明意外的是,步六孤辰力荐塔吉至北境平乱,安抚人心。
李长明有些捉摸不透,步六孤辰这是在向自己示好,顺着自己意思把塔吉捞出来,还是有别的想法。
散朝后独孤循忍不住与步六孤辰小声道:大人真要让这事,就那么过去么?
步六孤辰叹息道:我劝不动陛下,只能这样了
他的目中却有些阴沉,这事远远没有过去,他并不会就那么算了。
当日,被关在府邸两个多月的怀义郡王终于被皇帝下敕放出。翌日官复原职,入皇宫值守。
李长明终于是把人放了,却没感到轻松。
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塔吉了,两个多月的囚禁,他们两人没说过一句话塔吉能毫无怨言么?
他怕被塔吉误会,又不想解释什么。不见反而更能让他轻松一点。
好在他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北境和新丽的事还有的考量。没了那个总把他从御书房扛走的人,他到了晚上也不自觉回宫了,在那里一直待了很久,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时辰。
直到余光所见,有几点光芒在跳动。
他心中一惊,抬头望去,殿中竟然有点点绿色幽光一窜而入。
是萤火虫。
哪里来的萤火虫?
宫中草木之间是能看见这些小东西,可这些小虫子是素来不会飞进宫殿中来的。
他心中有个预感。
放下手中奏折,他起身往外走去,殿前已经有无数萤火飞舞,星星点点,如银河破碎,散落人间。
漫天流萤之间,刚刚回到宫中戍卫的左骁卫大将军满目柔光。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在乌环,他为了那个未能兑现的承诺所做的弥补。
他亲手为李长明捉了成百上千的萤火虫,在乌环的夜风中把那些萤火洒入夜色。
李长明怔怔看着那个被萤火萦绕的人,心中既喜且悲。
他被囚在府上好久了,他们两人好久没有见过面了
上次相见时,自己在气头上,他也只知道服从恳求。
可自己只希望他能哄哄自己
可他却不敢再抱自己哄自己了,好像他只是个臣子就因为自己那时候生气了。
那个人眸中温柔欣喜,却有些犹豫。
两人相视而立,却默默无言。
微风轻轻,塔吉挣扎了许久,低低唤道:陛下
陛下。
陛下?
那日春猎遇刺,自己冷着脸让他称陛下,他便只称自己陛下了么?
李长明莫名恼火,自嘲一笑,顿时转身拂袖而去。独留塔吉一人站在满空星光萤火间,错愕无比。
塔吉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错了,都错了。
他现在不想听你叫他陛下。
他只是想听你叫他一声长明。
塔吉几步奔去,将他与漫天流萤一起拥入怀中。
第200章 、谋算
塔吉将脸埋在李长明脖颈间, 鼻尖有对方身上的气息传来。
长明
感觉到那人怀抱的温热,李长明的步子再也没办法迈出去。他怔怔站在原地,忽地忘了自己想做什么。
甚至忘了自己在气什么。
塔吉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长明, 你肯让我抱, 你不生我的气了
不是的李长明垂眸道: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也不是你的错。
我没能保护好你。塔吉拥住他的手蓦地紧了紧,长明你很为难,我知道我都知道
嗯李长明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你不想我为难, 我也知道。
长明
李长明轻轻挣脱他的双手,转身抬眸:塔吉, 我没有那么生气,只是有些伤心。我明白, 毕竟胡汉有心, 在乌环没有彻底接受大虞之前,这种事总会发生的。这不怪你, 也不怪所有的乌环百姓。当年我同你说的,我现在依然坚持你还记得么?
我记得。塔吉不假思索地将他当年的话语说出, 要给天下人, 一个共同的名字
李长明轻笑道:我想征战西域北境,一统万邦,不是为了劫掠, 更不是以欺凌弱者为乐。我要将这些小国收归大虞, 目的不是为了毁灭这些土地上的所有人。我想结束这些地方的混乱无序,打垮统治他们的无德君主,让他们都能享受大虞荣光照耀。就算没有你,我也不会听朝臣的去驱逐、屠杀乌环人。我的为难从来不是因你而起,你不必愧疚。
他维护乌环, 也不是完全为了私情。
他是为了那个天下归一,万民同心的梦想。
从岭南到北境,从东海到西域,在这些地方的人都很和睦共处,不会再为了生存或是仇恨而互相残杀。他们或许不甘,或许心中依旧不愿臣服,可只需要一点时间,让他们体会到和平的美好,他们就会明白。
汉人、乌环人、始罗人、火罗人他们都将会是大虞人,从此他们都是平等的,不会再有歧视和敌对。他们会在强大的大虞的统治下,得到最美满的生活。
长明。塔吉与他十指相扣,一字一字地道,我是乌环人,也是大虞人。
李长明凝视着他:我是汉人,也是大虞人。
萤火自由飞舞,已然飘向了更远的地方,他们身周繁密的幽绿光芒在渐渐变得稀疏。
李长明眼中的光芒却依然那么明亮:塔吉,去燕然,为我责罚那些犯了错的人。
塔吉点头,目光一直在他身上:嗯我都听你的。
被囚禁在府上两个多月,出来之后便是燕然都护府各地有人兴兵作乱的消息。他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放出来的,步六孤辰为此事举荐他到燕然平乱,他这才能被饶恕。
他自然愿意为大虞的天子赴汤蹈火,可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这便又要分开,心中总是有些不好受的。
李长明似乎从他的缄默中察觉出什么,笑道:塔吉我很想你能陪在我身边。
塔吉搂住他:有你这句话,我很满足。
一个吻温柔地落在李长明唇间,塔吉抚着爱人的长发,心中无比平和。
翌日,大虞天子召集重臣商议应对北境、安撒之策,面定出征将领。
北境的乱党,自春猎一事之后便已在各处作乱,如今两个多月已过却没能平定,都是因为燕然都护府驻军对北境地势不够熟悉。测绘一份地图耗时长久,李长明当年领队去乌环只有短短一年时间,绘制的地图只是粗略的地势道路,并不是十分详尽。乌环归附的这点年月,也还不够画出详细地图。大虞军对北境的了解,自然远远比不上世代生活在北境的乌环人。
乱党有些躲在大虞驻军无法探查到的地方,伺机而动,自然很难被大虞军队剿灭。在北境的乌环将领也有,却不多,又有春猎之事,地方驻军也不敢轻易起用乌环人做向导。至于玉京这边,连塔吉都被囚禁着,李长明哪里能下令让前线的乌环人上阵。
如今也是靠步六孤辰说服了朝臣,才能以此为由派塔吉前去北境。
在经过一番计划之后,皇帝的敕令终于下达。塔吉在京准备,六月中便要领军北上。
当日晌午,塔吉出宫回到府上,不过小睡了片刻,就听艾尼来报:郡王,步六孤大人来了。
刚醒过来的塔吉微微一怔,道:快请他到前厅去。说罢从榻上走下,取了衣架上的外衣,边往身上套边朝外走去。
步六孤辰与李长明亲近,却与他没什么私交。
两个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相见的场景,大多是塔吉耐不住寂寞跑去找李长明,而李长明在跟步六孤辰下棋。
塔吉也用心学过棋,可惜在这方面上实在没有什么天分。李长明跟他下几局就说他是个臭棋篓子,没什么跟他下棋的兴趣了。而步六孤辰显然是个很让李长明非常满意的棋友。
每次塔吉撞见他们下棋,都十分郁闷,人家下棋又讲究要清静,他只能在旁边呆看着。而步六孤辰从来都不给李长明面子,根本不知道让着李长明。等到李长明被步六孤辰杀得发脾气,才去把人拉进怀里顺毛。步六孤辰弄炸毛的,结果却是他去哄。
除此之外,便是朝会时碰上,会寒暄两句。
乌环灭国归入大虞之后,步六孤辰主张打压乌环,两人之间当然也不会再有什么可说的了。毕竟步六孤辰也不是脑子有问题,自己都主张要驱逐对方的族人了,难道还能自己跑对方面前蹦跶?那不是找抽么?
塔吉也清楚,步六孤辰打心底里不相信他这个曾经的草原狼王会彻底臣服于大虞,死心塌地地为大虞效力。
他会来怀义郡王府,也实在出乎塔吉的意料。
塔吉很难去猜测他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一肚子疑惑就被带到了前厅。
塔吉走到时,前厅的桌案上已经坐了等候的人。听到脚步声,步六孤辰便起身抬手行礼道:怀义郡王。
塔吉一笑:步六孤大人,快快请坐。
他招呼下人去上些茶点,自己先做过去提壶给人倒了一杯水,道:这次陛下能将我放出来,还得多谢步六孤大人。本该是我亲自登门道谢的,没想到还让大人走一趟。
步六孤辰道:哪里,便是没有我多嘴,陛下也是会赦免郡王殿下的。
塔吉试探道:大人来访可是有要事?
步六孤辰缓缓叹口气,道:郡王殿下,在下这次举荐殿下前往北境,并非是顺着陛下心思做事。大虞前些年连年作战,花费了大量财力,又灾害频发,赈灾救济也极是耗费国库。安撒一直在鼓动周边小国,暗中谋划颠覆我大虞,如今新丽已得安撒战船,若是放任,必有大患。
塔吉听他说起近年局势,也不禁叹息:即便是太平治世,也有这诸多麻烦。北境之事,我定不负陛下所托。陛下着眼东北,我不会让后方起乱的。
步六孤辰笑道:愿郡王殿下成功平定那些乱党
他抬起塔吉为他倒的那杯水,道:我便以水代酒,敬郡王殿下。
言罢他仰头而饮,放下杯子,又接着道:郡王殿下,我向来是不认可陛下对乌环如此宽仁的春猎之事,就是一个预兆。没有几个人是能在国家覆灭之后,很轻易接受现实的。想复国的乌环人,必定不在少数。有很多人拿着冷箭躲在暗处,想伤害陛下,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塔吉微抿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步六孤辰所当心的,他都能理解。奈何他去为李长明赴汤蹈火,却管不住有人视李长明为仇敌。
我与陛下,是自小的交情,他是大虞的君王,我此生一切以他为先。步六孤辰眼眸低垂,大虞需要一个大家之主,他不能有任何闪失。
我明白大人在担忧什么。塔吉竭力让自己的神态柔和一些,我对陛下,是崇敬,是爱慕,我不会伤害陛下当年在乌环,陛下同我说,他毕生所愿,就是让天底下所有人能平和相处,荣辱与共。我也是一样的
步六孤辰投来目光,他叹口气,继续道:我当年离开乌环,率众东迁,也只是想让族人都过上安稳日子。我并不在意那些所谓的仇恨,所谓的家国荣辱。乌环虽然不在了,可是乌环人还在,这就足够了。我并不想为了尊严而图谋复国现在这样,都好。大人,步六孤氏是鲜卑人,如今你已在大虞为国之栋梁。总有一天乌环人也能同大人一样,心甘情愿为大虞的天子效力。
步六孤辰神情一震,似乎极是诧异他之所言。
跟李长明说的那些,是多么相似。
在步六孤辰听来,是多么一厢情愿。
默然片刻,步六孤辰道:若这是郡王殿下肺腑之言,那我便安心了
殿下,茶点送到。艾尼带着下人送茶点来。
座中两人停了谈话,将目光转向那放在案上的茶水点心。
步六孤辰对甜点没什么讲究,塔吉府上的厨子做的点心卖相看着也好,端上来香气热气同出,倒是让人食指大动。
不过这茶就不得步六孤辰青睐了,李长明招待他,哪次不是讲究得很?水要用泉水,沸腾的程度要讲究,茶叶弄成什么样子也有讲究。就那么随便那点茶叶用热水一泡,步六孤辰是难以接受的。
步六孤辰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烹茶有烹茶之法,我不太习惯这样饮茶。
塔吉敞开心扉与他一言,当下心情舒坦,闻言便大笑道:我就要离开玉京了,总不能临走之前就这样招待大人。艾尼,你去请京中茶师来,府中御赐的好茶叶不少,我们又不懂这些,放着也是浪费。正好步六孤大人这样的懂行人在,可不能闹了笑话。
艾尼道:是!
步六孤辰点头一笑,复又与人交谈。请茶师过来,寻那些泉水茶碗,都费了不少时间。两个一直没什么交情的人,竟就在前厅一直品茶谈到了日落,说的话三句离不开李长明。
眼看夕阳渐沉,步六孤辰才告辞离开。人刚走出宅邸,面上的笑意便散了大半。
他在门前站了片刻,眸光已转得凌厉。迈步前行,却没有朝官舍去。他绕了几条街,走入一处无人小巷,便有人身影闪动,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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