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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说出的话,又像是个悲悯的长辈,苦口婆心:海川,我知道你不想活着了,但伯伯要告诉你一件事儿。
这人死之后啊,需要最亲近的人为他们守孝三年。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下辈子福报傍身,一辈子安康吉乐啊。
海川泪眼婆娑,听懂村长的话后,他不停地点头,双手在空中比比划划,又是磕头又是哭的,令人心疼。
后来的半个月内,海川白天出海打渔,傍晚吃了饭之后便跪在灵堂,一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才回家休息。
灵堂和他所在的屋子不过十几步路,倒也方便。
程墨池和褚师洛并没有真的和他一起度过整整半月,而是根据急速前进的时光,了解了这些事儿。
海川的半月,对程墨池他们来说也不过瞬息间。
这一日,海川照旧跪在灵堂,望着两个牌位出神。可他却突然泛起困意,那困意汹涌而来,几乎是瞬间就使他睡晕了过去。
见到这一幕,褚师洛撑在屋顶上的手倏地攥紧,指节泛白,微微发颤。
他沉声到道:来了。
程墨池点头,心里那股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纤瘦少年,甚至有些冲动地想下去把他带过来,因为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本不该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承受的。
灵堂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借着昏暗的月光,一道伛偻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阴影打进屋子,罩住了海川瘦弱的身躯。
第23章
程墨池坐在屋顶上,怔愣地看着天际缓缓升起的朝阳,耀眼的光芒洒向大地,刺得程墨池双眼生疼。
褚师洛和他并肩坐在一起,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眶却是血红的。
他们谁都没说话,和他们一个屋顶之隔的房间里,海川抱膝躲在床角,被子紧紧包裹着他,却丝毫带不来暖意,依旧打着寒颤。
为什么......程墨池喃喃道。
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为什么表面看来慈善的长辈,会是拉着海川下地狱的祸首?为什么纯善的人却得不到好报?
他是初代魔尊,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
他以为自己足够可恶,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漠视一切,以为自己天生魔种坏到了根子里。
看到海川被烧死的时候,他只顾着观察,看到海川痛失亲人,他只是想起了自己的曾经,他冷心冷情,以为自己对什么事儿都可以无动于衷。
可为什么,他现在会觉得有些呼吸不了?为什么他会觉得身上压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让他快抬不起头。
因为,这就是人。褚师洛回答着他的话。他素来清冷悦耳的声音,现在却像是被砂纸磨过,粗哑难听。
不对。程墨池沉声道,那是魔。
一个被欲望控制,丧失了人性的恶魔。
谁都没规定人和仙要如何堕魔,很多说法是修士修炼时心神不净会走火入魔,可程墨池却知道,很多时候,人类入魔的几率比修士多得多。
修士尚有修为护体,他们往往信仰成神,而人类却食五谷,沦人欲,比谁都容易起恶念,只是有些人将这些恶念深藏于心底,并以此为耻,有些人却由其助长......
沉默在空气里散开,深重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比目睹惨剧更让人绝望的,就是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即便他们有足以呼风唤雨的能力,却仍然束手无策。
如果出手相救,就会伤害作为载体的婆婆。而且因为他们所处的,是已经过去的时空,所以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一个行为,会不会酿成其他惨祸。
可眼睁睁看着,却让他们感到无力和绝望,尤其是他们清楚,这些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接下来的两年时间一晃而过,程墨池和褚师洛像两座雕塑,风吹雨打都岿然不动,端坐于这间屋顶。
他们看到村子里大半的男人,都会在夜深人静时走进这间屋子,有时是一个,有时是几个,他们有时会当晚就离开,有时到了天亮才走。
海川雷打不动地三点一线,上午打渔,下午守灵,夜晚无法安眠。
村里的女人们开始还会时不时来照看他,送些自己做的吃食或衣物,可后来,许是她们发觉了什么,再也不来了。
即便在路上遇见海川,她们也会立刻厌恶着走开。
这样的厌恶慢慢在整个村子里荡开,女人们开始对他唯恐不及,谈及他都是鄙夷和嫉妒,男人们三三俩俩聚在一起的时候,会猥琐地笑他,会彼此分享禽兽不如的行径,并以此为傲。
海川本就不会说话,两年时间过去,他愈加沉默。
他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走路再也不会抬头。因为他知道,仰起头,看到的不再是撑着伞等待他的亲人,而是一群面目狰狞的恶鬼。
若是常人,定早就受不住自缢了,可海川却谨记着守孝三年的规矩,坚信只要他挺过这三年,爷爷奶奶下辈子便可以衣食无忧富贵安康。
所有人,包括海川自己,都以为他将如此艰难地渡过这三年,可有一日,一场意外突生。
这一日,海川照例在上午出海打渔,水面却突然涌起异常的漩涡,狂风卷起海啸,倾覆了海川的船只。
程墨池和褚师洛远远站在屋顶上,看到这一幕,二人对视一眼,明白这就是变数。
他们二人转眼间到了河面,即便知道他二人不受这个空间的实物制约,褚师洛也还是准备了两张避水符,贴给程墨池一个,随后二人便跳入河里。
这河水比外面看着的更深沉,因着连通东海,越往下,程墨池他们便能感觉到越强的灵力波动。
两人不知道下沉了多久,才看到了飘在深海一处的海川。
海川四肢松弛,双眼紧闭,可胸口处却微微起伏,居然还在呼吸!
程墨池闭了下眼,等再睁开的时候,眼底已经变成了血红色,与此同时,他看到海川身上罩着个透明的水雾,那雾气把他与河水隔离开,给他包围出一小块椭圆的空间。
那透明水雾用肉眼根本辨别不出,是灵力超绝的修士才能造出来的,即便是程墨池,也不敢说自己能用这样的水雾保住一个凡人这么久。
程墨池眯起眼,往更深处的水底看去,居然看到了一处发着幽蓝光源的水牢!
看到什么了?褚师洛的声音在程墨池脑海中响起。
这是神识传音。程墨池心底一惊,他居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让褚师洛的神识入侵了自己的脑海。
一般来说,这种神识传音必定是极其信任的两人间才能做到,或者一方比另一方强大太多,才会在不知不觉间入侵对方的识海。
怎么了?褚师洛转头看他,又问了句。
程墨池侧头和他对视片刻,之后试着用同样的方式回话:我看到了一座水牢,有很多繁复的咒术压制着。
褚师洛点头,道:下去看看。
嗯。程墨池应了声,随后和他并肩沉向河底。
程墨池忍不住看向褚师洛的侧脸,方才他其实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觉得他肯定可以把想说的话传给褚师洛。
这种神识传音,一念之差,就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轻者受重伤,严重的可能就会神魂受损,难以恢复。
可褚师洛却也毫无防备地朝他敞开了识海,这种被信任的感觉,或者说,这种可以互相信任的感觉,真的太奇异了。
程墨池收回视线,没去深思这种悸动原因为何,眼下的情形也容不得他多想。
他二人远远跟着海川,接近了那座水牢。
离得近了,他们才看清楚水牢全部的模样。
说是水牢,其实更像一座修整奢华的宫殿,只是外墙和寻常宫殿不同,是以数千根不知名灵兽的脊椎骨铸成,森白的兽骨把整座宫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兽骨上还刻有繁复的咒文,这些咒文形成了牢不可破的禁制,把宫殿中的东西压制在了这洛河深处。
在宫殿正中央的位置,还卧着一条闭着眼的青色巨龙,栩栩如生。
程墨池活了两辈子,头一次听说还有这么一个水牢,当然就更不知道这其中关着的是什么东西了。
距离水牢还有十里左右的时候,程墨池和褚师洛同时停下脚步,没敢再靠进。
如此复杂的阵法压制着的,必定是极为可怖的生物,谁都不知道那怪物有没有通天能力,万一他发觉他二人的靠近也未可知。
海川依旧被那水雾好好包裹着,一顿不顿地飘向水牢,之后在距离水牢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海川闭着眼,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忽然,宫殿震动起来,连带着周围的水势都被改变轨迹。那条卧在宫殿中央的巨龙缓缓睁开了眼,竟是一条活的龙!
程墨池和褚师洛屏息,面色都严肃起来。
他们是头一次见到活的龙族!如果说一定要给五界众生按照实力分个上下,那么东海龙族,必定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仅是因为他们半妖半神的可怖实力,更因为他们强健的体魄,传说龙王甩一下尾巴,天界仙柱都会撑不住出现裂纹。
更别说还有四海水族尊他们为王,若不是他们与世无争,喜居深海自由自在,五界之主就不一定是谁了。
第24章
那条巨龙看向渺小的海川,眼里竟出现一丝迷茫和好奇,好似不谙世事的孩童。
就在这时,海川眼皮颤了颤,就要苏醒。
巨龙惊慌失措,竟转眼化为人形,额长角,身披龙鳞,成了个半人半龙的少年。
龙族少年迅速跑到一处书架边躲了进去,随后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向海川的方向。
海川迷茫地睁开眼,看到周围的环境也没有丝毫震惊,他眼神空洞,似是看到什么,经历什么,都不足以让他在意了。
看着孩子这神情,程墨池心口细细密密地疼起来,这感觉并不陌生,许久之前,见到熟悉的亲人们惨死眼前时,他也是这种感觉......
而另一边,海川也发现了小心翼翼偷看他的龙族少年。
四目相对,龙族少年却好像更害怕,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鼓起勇气,颤声问海川:你,你是吃龙的海妖吗?
海川眨了眨眼,没说话。
龙族少年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又道:七弟说吃龙的海妖都长得很好看,会用外表骗龙,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是海妖!
海川抱膝坐在水雾里,静静看着龙族少年,没有任何反应。
一人一龙呆坐了很久,海川才慢慢抬起手,龙族少年惊恐后退,生怕自己被海妖吃了。
海川愣了下,看着他的样子,海川恍惚记起,在很久之前,他也是这么惊恐地躲避着,却没办法反抗。
想着,他终于软下神情,两年多来死气沉沉的双眼,终于重新有了些属于人类的情绪。
海川用手比比划划,他说,他要回去了,他要给爷爷奶奶守灵。
龙族少年看不懂,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走近两步,问道:你不会说话吗?
海川点头。龙族少年却突然开心起来,湛蓝色的双眼带着兴奋道:七弟说海妖会唱迷惑人的歌谣,你不会说话,肯定不是海妖!
海川又点了点头。
那你刚才说了什么?龙族少年好奇,又立刻道,哦对,你不会说话。
龙族少年苦恼地蹙起了眉,想了想突然道:有办法了,你等一下。
说罢,他便跑到宫殿一处翻箱倒柜,没多久就又欢快地跑过来。
只见他手里拿了只淡青色的海螺,他把海螺轻轻送出水牢,自己却小心地没靠近那些兽骨。
那些骨头碰到手会很疼,他之前不小心碰了下,手掌足足疼了两天,还惊动了家里人。
海川接过海螺,疑惑地看向少年,少年便笑道:你想着你要说的话,吹给我听,我就能听懂了。
海川看了看那个海螺,随后迟疑着举起海螺放到唇边,轻灵的乐声传出,回荡在这一小片海域。
你要回家吗?龙族少年歪头,一脸懵懂地问海川。
海川惊讶地睁大双眼,似是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可以听懂他的话!
看着满脸疑惑的龙族少年,海川慢慢地点了头,他是要回去的。
龙族少年疑惑更甚,不解道:可是你过得不开心啊,而且你不是很讨厌那个地方吗?为什么还要回去?
海川怔住,他习惯性地想比个手势,又想起手里的海螺,便拿起它放在唇边,不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
因为......龙族少年凑近了些,盯着海川的眼睛,认真道,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不开心。
海川缓慢地眨了眨眼。已经很久没有人关心过他开不开心,也很久没有人用这样平等的语气和他说过话了。
眼前这个半人半妖的少年,和他说出口的话,让海川想起来,他其实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本该有爷爷奶奶陪伴的普通人。
喂,你怎么了?龙族少年道,你怎么好像更难过了?
海川回过神,看着少年懵懂的样子,他有些生疏地扯了扯唇角。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忘了该怎么笑了,因此现下做出这个表情,就像纸人一样僵硬。
龙族少年却丝毫不在意,反而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呢。你是真的人类吗?你们人类都长得像你这么好看吗?
海川举起海螺,回答。
原来你叫海川呐,真好听。龙族少年兴奋道,你真的是人类呀,我七弟总说人类很脆弱,我一直想象不出来,不过现在我信了。就像刚才,你掉到这片海域的时候都快没气了,要不是我吐了个泡泡接住你,你可能都死掉了。
对了,你在这个泡泡里面难不难受啊?书里说你们人类好像是怕水的,是真的吗?龙族少年似乎是好久没和人说过话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听他说话的人,便一直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海川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确实不难受,但人类怕水又是真的。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海川偶尔吹螺回应,相处居然还很愉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川便想离开了,今天还没给爷爷奶奶守灵祈福,他要快点赶回去。
你要走了吗?龙族少年肉眼可见地沮丧起来,道,那你还会来看我吗?我七弟最近很忙,好久没来看我了,其他龙又都怕我。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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