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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秀勉强动了动麻木的手指,这才发现他身上和手上都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线,手指头也被什么东西夹着。
那些人帮他把身上和手上的线拿掉,再拿掉他脑袋上的线时,他感受到了明显的刺痛,从大脑深处传来,仿佛浪潮般一波接着一波。
还好这阵刺痛并没有持续太久。
等他被那些人从舱里扶起来时,刺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肌肉的酸麻和失控。
旁边的医护人员安慰他:你在治疗舱里躺了将近半个月,一直靠营养液维持生命,如果有时间的话,今明两天就去做个身体检查,后面再好好补一补,别落得营养不良了。
毓秀嗓子干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很轻地应了一声。
从他在治疗舱里醒来的那一刻起,原本浓烈得几乎化不开的情绪骤然散去,宛若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塑料膜,尽管他还记得那四个世界里发生的事,却好似在看别人的故事。
就连江恩临这个名字也变得陌生起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
明明不久前他还在和江恩临经历生离死离,只是闭眼又睁眼的瞬间,便有大半情绪从他身体里抽离。
他好像一个被抽走所有气体的皮球,只剩下一层干扁的躯壳。
巨大的空虚笼罩了他。
他被两个医护人员搀扶着走出这个类似手术室的地方,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刚才手术室的门隔绝了走廊上的声音。
现在来到走廊上,嘈杂的说话声便一股脑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乔医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不是说进度条已经满了吗?为什么他还没有醒来?毓秀都醒来了!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一片混乱声中格外明显。
江夫人,你冷静一点。乔医生无奈地说,我们也需要时间查原因,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那小桑怎么办?就一直让他昏迷着吗?
妈,乔医生说得对,你就冷静一点吧。年纪不大的男孩劝道,哥都昏迷这么久了,也不差这点时间,你不要给乔医生他们太大压力,他们也尽力了,而且我们已经看到了希望不是吗?
女人双手捂着脸,痛苦地小声呜咽。
女人和男孩的身旁还围了许多其他人,除了衣着统一的保镖和医护人员外,还有几个应该是助理的人。
他们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着女人。
男孩又劝了女人几句,直到人群外头的医护人员喊了他一声,他转头瞧见被两个医护人员搀扶着的毓秀,顿时又惊又喜,当即撇下女人挤出人群走过去。
毓秀,你起来了!男孩高兴道,我还以为你要休息几个小时才出来呢。
毓秀茫然地看着男孩。
男孩有些懵逼地和毓秀对视片刻,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袋:哎哟,我忘了你刚起来还没恢复记忆,等两天就好了,到时候你就能记起一切了。
说着,男孩和两个医护人员一起把毓秀送到一间病房里。
这是一间独立病房,有独立的阳台和卫生间,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看得出来这间病房的价格不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人民币的气息。
男孩把他扶到病床前,又忙前忙后地伺候他躺下。
这段时间你先住在医院里,等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我再送你出院。男孩坐在床边,替毓秀捻了捻胸前的被子,他语气里充满愧疚,刚才我妈没有怪你的意思,她就是太希望我哥醒来了,你也知道我哥是为了救她才变成这样,所以她一直都很自责,自从我哥出事以来,她没睡过一天的好觉。
毓秀不太明白男孩在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男孩。
男孩说:我们一家人都很感激你,你为了我哥所做的,我们一家人都会永远记在心上,不管结果如何,你都是我们家的恩人。
顿了顿,他眼眶有些湿润,喉头滚了两下,哽咽道,真的很感谢你为了我哥做到这种程度,谢谢你,毓秀。
毓秀缓慢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搭上男孩放在床边的手背上。
男孩泪眼朦胧,感动地看向毓秀:毓秀
水。毓秀说,我口渴,想喝水。
男孩怔愣片刻,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好,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倒水,顺便让人准备一点流食。
闻言,毓秀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准备在开饭前养精蓄锐一会儿。
毓秀在医院住了两天,才逐渐找回之前的记忆。
原来他在经历第一个世界前的记忆都是胡编乱造出来的,什么借住在表姐家、什么在事业单位当临时工、假的,都是假的。
不过高中生的身份是真的。
他的确刚高考完,正在过暑假,也收到了第一志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但是他对父母撒了谎,他谎称和同学一起出去旅游,实际上受好朋友江寇之托来到帝都,试图配合医生拯救处于植物人状态的江桑。
江桑是江寇的亲哥,今年刚满二十七岁,大了他们整整九岁。
今年初春,江桑和江夫人母子俩一起出席一个合作伙伴的婚礼,谁知婚礼现场上出现意外,一块玻璃从天而降地砸下来。
江夫人正好站在玻璃下方。
当时的江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懵了,连躲都没想起来躲,直到江桑扑过来一把将她推开。
等她回头,玻璃已经在江桑的脑袋上碎成无数片。
刹那间,鲜血染红了她的视线,也成为了她未来几个月挥之不去的噩梦。
所幸江桑被送往医院及时,多少保住了性命,却成为了植物人,再也没有醒来过。
江家四处求医,终于在今年夏天找到一家专门治疗这种病症的私人医院,说是私人医院,其实背后也有政府的投资和支持。
只是目前效果并不稳定,政府也没有把这项技术公布出去的打算。
江父的一个老战友是这家私人医院副院长的老朋友,江父花费了不少金钱和精力四处搭线,才为江桑争取到一个治疗名额。
治疗方式也是前所未闻。
需要把江桑放进被治疗者的治疗舱里,连上各种仪器,再让一个有过治疗经验的人躺入治疗者的治疗舱里,连上同样的仪器。
等治疗舱关闭并开启仪器后,治疗者便能进入到被治疗者的潜意识中。
被治疗者的潜意识分为几层,用通俗的话来讲,那几层潜意识也就是毓秀经历过的不同世界。
普通人的潜意识基本上只有一层,且防御机制较弱,治疗者进去后依然能够保留完整的记忆,这样便于治疗者安抚被治疗者。
而常年处于领导位置且心思深沉之人的潜意识会分为两三层,甚至可能有四层。
四这个数字看上去不大,但换个说法,一层要度过七八十年,两层要度过一百四五十年,那么四层就要度过三百多年。
这三百多年并非眨眼即逝,而是一天天地熬过去。
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作为一个孤苦伶仃的外来人,治疗者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七八十年尚且能接受,可三百多年实实在在是种煎熬。
尤其当治疗者醒来后,年轻的身体里装着三百多岁的苍老灵魂,极有可能引发一系列的心理问题。
而且被治疗者的潜意识分层越多,防御机制便越强,潜意识不会允许治疗者带着记忆的外挂入侵自己的领地。
这也是毓秀失去记忆的主要原因。
在被治疗者的潜意识中失去记忆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因为治疗者的工作是在潜意识中找到被治疗者、帮助被治疗者、避免被治疗者黑化后留在那层潜意识中,所以一旦治疗者忘记初心,就极有可能被迫和被治疗者一起留在那层潜意识中。
治疗者的任务是安抚、引导,像流水一样地载着被治疗者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在毓秀之前,江桑换过七八个治疗者,却没一个能成功进入他的潜意识深处,就连他的家人也不行。
作为主治医生的乔医生提出建议,让江家人多找来一些和江桑认识十几二十年的老朋友,挨个试试看。
要是江桑已经成家或者有女朋友的话,这件事就好办得多了。
可惜江桑活了二十七年,别说成家和有女朋友,他连一个喜欢的异性都没有,就跟不开花的铁树似的,成天和工作为伴,这可为难到江家人了。
江寇还病急乱投医地把江桑初高中时期的班主任和教导主任也请了过来。
而毓秀也在病急乱投医的那一列里。
虽然毓秀和江桑来往得很少,但让所有人震惊的是,毓秀不仅成功进入江桑的潜意识,还把进度条拉到了99.9%。
可惜在最后一瞬,毓秀失败了。
第116章 现实世界
等到毓秀的记忆完全恢复后,乔医生便把毓秀单独喊去办公室,询问他失败的原因。
毓秀垂着脑袋,后颈的皮肤被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得雪白,他安静了许久,才摇了摇头:抱歉,我不清楚。
乔医生把胳膊肘撑在桌边,身体微微前倾,默不作声地观察了毓秀将近一分钟的时间。
然后,乔医生委婉地开口:最后一个世界里你离开的时候,江桑的情绪有没有出现异常?
其实毓秀对在治疗舱里发生的事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那几个世界的情感越来越淡。
直到现在,他对乔医生说起那些事,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
我快死的那几天,他似乎特别害怕我的死亡,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所在的世界就是最后一个世界,我一直在安慰他,告诉他我们很快就能再见,可是我的安慰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毓秀一边回忆一边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和他在他的潜意识中相处了三百年多,从没看到过他那么恐惧的样子,可是我到现在也没想清楚,他究竟在恐惧什么。
也许。乔医生说,他是在恐惧你的离开。
毓秀抬头看向乔医生,眼里有着茫然:我和他很快就能再见,离开也是下一个开始,他为什么要恐惧?
乔医生换成双手交叠托着下巴的姿势,他直勾勾地盯着毓秀,可能是距离近了的缘故,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娄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我。乔医生的口吻很沉,仿佛在和毓秀讨论一件非常严肃的事。
娄先生?
毓秀愣了下,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在喊他。
哦对了,他姓娄。
他的全名是娄毓秀。
他在江桑的潜意识中呆得久了,即便离开治疗舱后被迫散去大半情感,却还是没能习惯自己的姓氏。
他对乔医生说:请问。
乔医生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在江桑的潜意识中,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换句话说,你们有没有发生关系?
毓秀没想到乔医生问得这么直接,霎时脸颊发烫。
他拽着衣摆的手指不断收紧,把衣摆揉成皱巴巴的一团。
我们他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好意思骗乔医生,我们就是你猜的那种关系。
每个世界都是?
嗯
难怪了。乔医生有些怅然。
难怪什么?
难怪你能把进度条拉到99.9%,而他那些亲朋好友连他的潜意识都进入不了。乔医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言辞,过了片刻,他继续说,我们这家医院创立三十多年,总共接收了超过一百名病人,光是专职治疗者就有十个,你知道那些治疗者是如何从被治疗者的潜意识中出来的吗?
毓秀茫然地摇头。
他们会在被治疗者的潜意识中充当家人、朋友、老师甚至是领导的角色,但他们绝不会充当伴侣的角色。乔医生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情绪是最难控制的东西,可情绪又是他们走出潜意识的关键,一旦他们失去控制,就会出现江桑那种情况,不管是家人朋友老师还是领导,都比伴侣稳当得多,最重要的是
是什么?
作为伴侣的话,有可能出现你影响不了他却被他影响的情况,到时候别说把他带出来了,甚至你自己也会深陷其中。
毓秀慢慢挺直背脊。
他惊讶地张着嘴,很快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和身上都是冷汗。
他在江桑的潜意识中完全失去了记忆,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竟然面临着这么危险的处境。
听说你是江桑弟弟的同学,你也刚高考完是吧?乔医生叹了口气,这件事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还是收拾一下回去吧,别在这里耗着了。
其实乔医生还有很多话没说。
治疗者和被治疗者从躺进治疗舱的那一刻开始,就在潜移默化中相互影响。
治疗者的任务是把被治疗者从泥泞中拉出来,可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在治疗者往上拉被治疗者的同时,被治疗者也在往下拽治疗者。
所以治疗者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和坚韧不拔的毅力,以及不那么敏感的性格。
他们不能受到被治疗者的影响。
而不受到被治疗者的影响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要在潜意识中和被治疗者产生任何情感上的瓜葛。
显然,毓秀已经受到了江桑的影响。
如果再不及时止损,只怕江桑还没救回来,又折进去一个毓秀。
和乔医生告别前,毓秀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对乔医生:其他人遇到这种事是怎么处理的呢?要是在被治疗者的潜意识中失去记忆,那根本没办法左右自己的行为。
乔医生表情复杂地回答:江桑是我们医院收到的第一个分出四层潜意识的病人,其他分出三层潜意识的病人都没有他这么强的防御机制,简单来说,如果你去治疗那些分出三层潜意识的病人,还不至于完全失忆。
也就是说
毓秀和江桑的情况在医院都是独一份的。
七月底,天气异常炎热。
毓秀在医院里慢慢养好了身体,便准备坐飞机回家了。
他爸妈给他打了很多次电话询问他的具体位置,估计是看他过了大半个月还不回家,两个人心里一直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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